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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因果(一) ...

  •   今载仲秋节,或许又将在阴雨连绵中度过。
      唐无琛撑开油纸伞,淅淅沥沥落个不停的绵密银丝里开辟出无雨的一隅,泥泞路面上他的足印十分浅淡,近乎无痕。牛车骨碌碌地从身边擦过,溅起一两点污黑泥迹附在衣衫下摆。
      长亭连短亭,虽是驿路必有的一处建筑,亦有官家拨差民夫修缮,但野外历经风雨百般摧折,仍不免有些破败颓唐。唐无琛避开从蓬草屋顶漏洞滑落的水珠,状似不经意地打量里间那名避雨农妇。
      他们沉默了良久,唐无琛合起纸伞用力甩动,农妇兀自拧着浸湿的裤脚。石阶下头野草茂盛,愈来愈大的雨势风力中统统伏倒显出叶片背面,那是暗沉的灰绿。唐无琛信手拧了一把,慢慢擦拭鞋面鞋底的污泥。
      “唐晋一定会走这里?”他一面动作,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越师兄让我们等着便是。”
      农妇的语声极低,却是有别于她粗俗面目的柔婉动听,那是属于唐令月的声音。唐无琛怔怔地望向远方,平林漠漠,烟雨如织,铅灰幕帘笼盖天地。
      该结束了。
      他静静伫立好一晌,忽而侧首对唐令月道:“裴桓走了?”
      唐令月道:“听说今日动身。”
      唐无琛低下头,淡淡嗯了一声,“我猜他走不了。”
      唐令月平静道:“听闻裴将军突发急病耽搁了五六日,行程这才改动,路上会有什么变故……谁能料到?”
      唐无琛扯动嘴角,笑容显出几分生硬,“好巧,唐晋也打算同一天开溜。令月,如今真相水落石出,替师兄高兴吗?”
      唐令月许久默然,最后她低低道:“我不知道该欣喜或是伤心。”
      唐无琛长吁一声,“你说中我想说的。”
      十数里之外,唐晋冒雨徒步急奔,坐骑不知何故半途倒地抽搐不起,只得丢弃那病马绕入小路穿行。人力不及马力,纵然唐晋武功底子也不差,一个时辰下来也不得不停下歇息一刻。他打算横穿这片益州外的郊野密林,试试能否从樵夫猎人行走的路径绕开大道,以免身陷险地。
      唐晋摸摸心口那物件,这东西是赖以求生的砝码。想到这里,唐晋一咬牙,忽视浑身的酸痛疲惫,迈开步子继续行进。他确乎有几分后悔,当初不该在码头办事时回应那个有意搭讪的神策军官,不该一杯黄汤下肚后又被捧到眼前的闪烁金子晃花了眼……
      不,他咬牙想道,自己不是内堡血脉,武功亦不算顶尖,再怎么勤奋与忠诚,混到眼下一个小管事的位置也到头了。纵然没有那一回相遇,没有之后的诱惑,心底的不满和贪念也终有窜出地面的一天。
      后来神策军里另外一帮人找到了唐晋,开出了更丰厚的价码。并威胁说,若他不肯就将其所为在唐门长老面前道出。唐晋惊惧不已,犹豫片刻便应下。已经做了,自不怕做得更狠,他之后设计唐启骗走了机关图,哪知却被那天策将军查上门来。不明所以的唐启被唐怀智一番责询,隐约猜测到此事与唐晋有关,只是他向来老实敦厚不便截然定论,亦因那犹豫丢了性命。
      但暮儿与轻雷……
      唐晋莫名打了个寒颤,胸中一股懊悔油然而生。一道长大的亲弟与师弟,在他意图逃避罪责的惶惑中赔上性命,无论以何种理由掩饰,都盖不住他那时的恶毒与冷酷。
      “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唐晋喃喃自语,不知说与谁听。
      他倏然停步。
      雨声,足声,人声。
      “谁都有没办法的时候。但是,唐晋,你的绝路是自己造的。”
      唐晋听见这嗓音,面目顿时僵硬如木偶泥塑,“……唐越?”
      唐越没有现身,那声音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去利州送信,你跑来这方位?”
      唐晋牙关咬得死紧,“看样子……你们都知道了。”
      “这本是试探。”
      唐越忽而收声,雨珠成串绵密落下,敲打着葳蕤茂盛的草木,急切如鼓点。湿透衣衫凉凉贴覆胸口后背,唐晋内心则比这雨水更冷几分。
      他逃不掉了,这是计,没用的。
      “如此坦率承认,师兄让我好生佩服。”
      悠然的嗓音却非唐越,唐晋睁大眼,盯着水幕里现身朝他走来的青年,嘴唇抖抖索索,终是没说出一句话。
      唐无琛眉尾一挑,唐晋的神色间有惊诧,有疑惑,有惧怕,更有一线难以辨别出的欣慰。
      “还以为你一直恨不得我死,看来没猜准。”
      唐晋涩声道:“师弟……”吐出这两个字后,他再度闭口不言。
      唐无琛安静注视他,“暮儿怎么死的?”
      唐晋面容忽然间抽搐起来,仿似处于极大的痛苦中,唐无琛漠然道:“为什么?”
      “我是逼不得已……那孩子一向不听我的话,我去找唐启半路上被他撞到……我……我怕他闹腾,骗说你在竹林外等他……”
      唐晋双手不由自主微微发颤,“我不想的……暮儿……他看到了……我……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已经……”
      唐无琛面无表情,“我知道了,后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令月送我的玉佩大多人都见过,但要在房内找到并不容易。暮儿尸体被发现的当夜……”
      他忽然间微微一笑,“只有你来过,帮唐凌霜抱走暮儿生前饲喂的小猫,之后我一直在屋里整理他的旧物。”
      “我到益州后,堡内来追捕的弟子里,有一个我的旧仇,以及白龙口那里……明知令月与唐采常有龃龉,却仍把他们安排一道,这也是你的计谋吧。至于佛怒唐莲,经手的人里,便有你一个。”
      唐晋垂下头,唐无琛踏出一步,“你偷盗机关图,窃取佛怒唐莲,手刃亲弟,栽赃同门,还险些使师妹受辱而死。唐晋,何人逼迫你如此行事?我们又何曾害过你?”
      唐晋低声道:“师弟,莫说了,我错了……”
      唐无琛倏然厉声打断,“够了!收起这幅可怜的嘴脸!你若知错,怎会有眼下局面?!”
      唐晋愣愣看着他,唐无琛冷笑一声,“不过是面临责罚心生畏惧,才乞怜求免罢了。”
      但那些怒意戾气瞬间自他脸上消失,仿若清淡浮云为狂风吹散,唐无琛竟笑吟吟道:“师兄,你怕死,还是怕生不如死?”
      他目光一瞥,同来弟子已向唐晋包围过去,“唐家堡的刑堂里,自有你该受的一份。放心,我会慢慢一旁看着,直到你断气在那老鼠洞里为止。”
      唐晋茫然一瞬,他见那些逼来的人影,瞳孔瞬间缩小。
      “轻雷,恨我便即刻动手,我不想……”
      唐无琛反手扣住一柄锋利短匕,冷冷凝视唐晋,脑中却回荡着临行前老者的一番话。
      “念在世显与竹萱辛苦抚养你,唐晋又和你一道长大的份上,以后……给他个痛快了断的机会吧。”
      唐无琛倏然转身,背后忽然凭空闪出两道雪亮刀痕,恰好被他拧腰避过。刀手一击不成,又带出展翼般的金芒横向劈来,势要将他斩做两段。
      唐无琛撤身急退,手中片刻不停,快如飞梭的寒芒沿他挪移的轨迹洒射,没入金色光焰一点,对方便弱一分。一连串金石交接声后,偷袭者的面目在逐渐消散的刀痕里浮现。
      “岳振,你还真是命韧!”
      岳振手提双刃似乎被一层焰火包裹,他面上新添几道伤口,一条横贯左脸。因愈合不久,那痕迹扭曲如一条百足伸展的蜈蚣,这让他原本英气的面目莫名带上了几分狰狞。岳振目光森然,死死盯住他道:“我留着命,来取你的命。”
      唐无琛冷冷勾起唇角,“好玩,说不定没命的是你自己。”
      岳振虽则目光满溢愤恨与杀气,但无论握紧弯刀的双手,还是一寸寸踏近的双足,都没有半点因当下情绪而紊乱的迹象。唐无琛端起千机匣,弩箭黑洞洞的出口准确瞄向他。
      唐门弟子眼前只见着岳振一人,却没谁带头围拢上去率先出手。唐无琛远远瞧见已现身的唐越递来一个眼神,会意之下一只手悄然撤开负于背后。岳振越走越近,两人仅有三丈距离时,明教弟子忽然停住。
      唐无琛哂道:“怎么?改主意了?”
      岳振一刀横举,一刀反手提起护住后心,唇动了动似要开口说些什么,实则猛然间对着唐无琛一刀当头劈下,金影曳出一道流火似的痕迹,快得根本看不清他的手法。与此同时,地面蓦地隆起数道土垄,泥土翻飞不断,肉眼不及之处仿似有异兽潜行。这几道痕迹飞速冲下正靠拢意图对岳振出手的其余唐门弟子。乍然轰隆一响,土中炸开黑洞,窜起的数名白衣人舞得一套或灵巧或刚猛的刀法,着意与唐门弟子近身,对方当然省得厉害,自是往远地飞掠拉开距离,但这样自然也无暇顾及唐无琛处。
      唐无琛不动不移,背着的那只手倏然一拽,似乎牵引着无形的线索。草间格一声,几乎被雨声盖过,岳振刀尖递至唐无琛眉心,脚下却倏然一沉,他暗叫不好,提气拔地而起。唐无琛手再做一挽,草叶中机关激活的撞击声接连不断。常人并无飞天之术,岳振强提内息终归有时限,他半空一个拧身,瞅准一处看似安全的空地远离唐无琛落下。然便是脚尖一触矮草,又是一声爆裂,咻咻飞出细小齿轮,尖刺上闪着暗绿色光芒,显然是淬毒过的。
      岳振悬空中并不慌乱,单刀忽而刀尖拄地,以使身体不接地面,刀刃纤薄处顿时曲若弯弓。岳振并不收力,反倒整个身体直往下压,霎时又撤去下压力劲。弯刀骤然回弹,他遂借势腾跃而起,厉喝一声,朝着唐无琛掷出手头另一兵刃。那弯刀盘旋飞过,转动如飞轮,撕裂气流带出寒月薄晖。
      碎冰般的光芒逼近唐无琛眼睫,冷得仿佛要冻结血脉,他身处机关阵中央,虽然外敌难入,自身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当然不会当面接下这招,却见唐无琛好似一只被丝线牵引纸鸢似地飘起来,刹那间避让开这一击,但左臂仍被银芒扫过,那团白亮间立刻溅入几点朱红。
      唐无琛退却之快,绝非单以轻功能办到,想来是借了暗设机关牵引。岳振早瞅准他落足之处,那里必然是安全点,亦已远离机关阵中心。他揉身而动扑来,唐无琛尚未来得及回归本位,趁此机会便能将之斩杀。
      然而一条纤细身影掠进视野,正挡住去路,岳振瞳仁顷刻缩紧,弯刀避让不及,他只来得及将刀锋错开要害寸许,血花陡地绽开,女子右肩被一刀悍然贯穿。
      岳振尚是惊骇愕然,唐令月却咬牙以还能动弹的左手握匕朝他刺击。岳振不愿再伤她,一手撤刀,一手横刃但做一挡,当地一声击落那匕首。电光火石间,漫天牛毛细针暴雨似地朝他盖下,岳振见状已无再战之意,身形急退,待他再稳住时,唐无琛早带着受伤的唐令月跃回了埋伏圈里。
      唐无琛在唐令月肩头急点几处穴道,暂时阻住流血之势,待他做完这一切,又转头与岳振无声对视。
      雨渐渐小了。
      唐无琛率先开口,“你还不走?今日你不会得手。”
      他说的是实话。机会已失,而岳振同门与其余唐门弟子的交手里亦未占得太明显优势。但他怎么甘心?
      “你若不死……”岳振咬牙道。
      唐无琛打断道:“岳撼的死,你怎就算到我头上?难道不该是另有其人?”
      岳振恨声道:“你们都有一份!”
      唐无琛安然道:“你算少了一个。”
      岳振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唐无琛唇线一弯,“害死岳撼的凶手之一,也有你呀。”
      岳振面无表情,“真是可笑。”
      唐无琛轻笑,“你敢说当初给那铁焰令,就没有分毫拉拢之心掺杂在内?没有利用他刺探天策军情的意思?……虽然,你未必以为自己是恶意,甚至都没觉察这用意。”
      他哼了声,“明知道铁焰令若给人看到了,岳撼便处在有口难言的境地。当时若没那东西,旁人也无法坐实他奸细的罪名。以你的头脑,不会想不到这个。”
      岳振默然看着他,唐无琛继续道:“可你还是为了那圣教这么做了,为了它,让亲人置身险地。”
      “你推诿不了。”
      岳振眼角倏然一跳,唐无琛沉着道:“我犯下的罪孽,我绝不否认,然而你呢?”
      岳振却没再看他,而是看着他身边面色苍白的唐令月。良久后,他撮指一声呼哨,那些明教弟子立时停手退出战圈。
      而他背转身,一字字道:“今日且罢了……日后再相逢,我必要取下你的头颅。”
      唐无琛微笑道:“恭候大驾。”
      等岳振离去许久,他方扶着唐令月走出层层机关暗藏之地,唐越迎上来叹气道:“唐晋趁乱逃走了。”
      他看一眼唐令月,“刚才叮嘱你看住他,你怎就……”
      唐无琛垂首道:“是我惹的麻烦,令月大约见我受困便慌了,莫要怪她。”
      唐越点头,“这也是难免。”
      唐无琛目送他走开去查看其余带彩弟子,颇有深意地瞧了唐令月一眼,低低道:“令月,为什么还是放他逃掉?”
      唐令月垂头不语,唐无琛轻喟一声,“罢了,你受伤不轻,我不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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