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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番外——山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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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桓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偶尔有残留的水滴自屋檐坠下,啪,清脆地一声落于石板,空旷幽寂的山谷中格外响亮。
昨日因山路被滚落巨石阻断,他们只得绕了荒僻小径而行。道途更艰险不说,还有骤雨突至,毫无停歇的大雨鞭子般抽打地面的万物生灵,无一慈悯。二人终究抗不过这磅礴势头,入夜后向路旁一所古寺求宿。寺中僧众不多,但空屋尚有几间,年迈住持歉意说道那几间房舍靠近山泉,久无人居,现下甚是阴湿,只怕委屈两位檀越。不过有了住处,哪里会计较这等小事,抵达时两人早疲惫不堪,脱去湿透衣衫连饭食也无暇张罗,径自倒头睡去。
裴桓拉开竹窗张望,阳光业已收敛白日的灼热,亮金渐转成晕黄。自十四岁以来,他未再试过整整一日赖在床榻酣眠的滋味。十年来,自己总在鸡鸣之时起身或操练或处理事务,如今景况则是一种十分古怪的体验。
睡过一整白日,身上带了几分濡湿汗意,裴桓顺手捞起一件衫子披上往外间行去。果不出他所料,唐轻雷正席地坐在那亮堂处,一手兀自持了陶制茶瓶往绿釉盏内倾倒,回头瞧了他半笑不笑道:
“早啊,裴将军。”
昔时他留居裴桓府邸,时常因懒怠早起而遭其嘲讽,如今倒正好还了一报。裴桓却不怎么在意,方才睡起头脑也不是十分清醒,闻言不过拂了拂凌乱的额发淡淡一笑而已。
唐轻雷换一袭干净整洁布袍,发不挽起而是披散背后,倒是新沐模样。裴桓正欲启口相问,唐轻雷似乎晓得他心里打算,指了门外左侧道:
“那里有引来的流泉,去那处盥洗。”
裴桓道声谢,登着木屐转出门去。这三间小屋依靠山势修建,便在正堂左侧木架上头搭一条劈开两半的毛竹,将屋后穿过的山溪导入院内,一口青石瓮容纳流水,多余的自沿口溢出,又顺着粗疏开凿于地的小渠淌下山坡。
水瓮边有一株高大的桐花树,树干如柱,冠顶枝条举如华盖,桐花垂垂其间,清香满空。昨夜暴雨之后打落许多紫白花朵于地,更有些掉在水瓮里,随清澈涟漪飘荡。裴桓解了衣衫叠放在旁边供人蹲坐的平石上,一手拂开乱花,一手持葫芦瓢舀水冲洗面孔颈项,末了又撩了些上身擦拭。
唐轻雷靠近门扉坐着,端茶啜饮之余顺道打量那人。那具躯体拥有多年习武方有的精实矫健,胸腹腰臂上肌理分明流畅,无分毫赘余,水光映衬下显出颇有光泽的浅麦色。让人遗憾的是,这样的身体上密布或深或浅的疤痕,有些几可说是狰狞可怖,胸口背心此类要害亦有沉重伤势留下的痕迹。
裴桓收拾完毕,将衫子随意搭上,更不重再结带,任那襟口大敞。他瞅见唐轻雷目光,疑惑问道:“你看什么?”
唐轻雷收回视线,漫不经心端详手里的茶碗,“你有过几次严重伤势,要害全露给敌人,还能活到如今简直是奇迹。”
裴桓哦了一声,在唐轻雷身旁坐了下来,“照你的意思,该是怎样?”
唐轻雷轻哼道:“早该一命归西去。”
裴桓低低笑了笑,倏然拉住唐轻雷手腕,在对方迟疑间强摁在自家心口,“那你来看我是不是鬼,这颗心还在跳着没?”
温热肌肤底下,有力的搏动传递过来,唐轻雷微一晃神,旋即神色淡然道:“你死不死跟我何有关系?”
“既然没关系,你又挂心我做什么?”
唐轻雷目光一睨,也不见他抽手,而是五指陡然簸张如爪,在裴桓胸膛挠了上去,霎时留下五道浅红抓痕。裴桓本没别的意思,虽有些吃痛,仍旧轻轻一笑松开手去。
“莫非你才是传奇故事里吞噬人心想长生不老的妖怪?”他略显夸张地皱起眉头,“还好道行尚浅,爪子不够锋利。”
唐轻雷揉揉手腕,“呵,我若欲成精,对你这颗黑心却是敬谢不敏。”
他将另一只放在蔺席上的茶碗推向裴桓,微笑道:“喝不喝在你,小心我下毒了。”
裴桓亦笑道:“这个好办。”
他反倒拿起唐轻雷喝剩一半的残茶,一口饮个干净,“你总不会给自己的茶水下毒吧。”
唐轻雷半笑不笑注视他,“好像……还有点聪明,可惜不一定以后都是对的。”
搁置茶瓶的托盘里放了两大碗加了菜干熬煮的糜粥,并有一碟肉脯与一碟盐渍的叫不出名的野蔬。裴桓自顾自端取一碗,持箸夹了些菜蔬,大大方方吃喝起来。
唐轻雷盯了他一阵,终于哂道:“真不客气。”
“什么重要的事,都比不上祭了自己的五脏庙要紧。”裴桓拿那竹箸敲敲碗沿,略笑道:“再说你的厨艺到底如何,我实在好奇。”
唐轻雷抬眉道:“你怎知道是我做的?”
“佛家戒律过午不食,傍晚时分香积厨自是不供斋饭,况且出家人怎会食肉茹腥味?所以必定是你的手笔了。”
唐轻雷微微笑道:“这寺内僧人皆是苦修之辈生活不易,住了别人房子若还白吃饭食,脸皮未免厚了些。将军高卧酣睡之际,我便去寺外几户山民家购了菜蔬米粮,不过借寺中锅灶碗碟一用而已。”
裴桓唇角轻挽,“这碗粥嘛,熬煮火候恰好,香糯软滑,小菜也爽口落胃。未曾想你庖厨技艺还算不错,去洛阳这一路,再让我尝尝你烹煮的其他菜品怎样?”
唐轻雷一面饮那糜粥,一面嗤笑道:“你就做梦吧!要不是附近农家做的饭菜让人闻了就倒胃口,我才懒得劳动。还真以为你请我当了厨子不成!”
两人腹中空空过了大半日,确实饿极,风卷残云一般将面前碟盏扫荡精光,一粒米一片叶都没剩下。唐轻雷把食具一股脑往那原本熬粥所用的砂锅里塞去,整个端到青石瓮边上舀水冲洗。裴桓立在门边想了想,步向那处。他迟疑了一阵,刚拿起个碟子,唐轻雷喝道:“放下!”
裴桓面上显出难得的怔忡,“……怎么了?”
“你只会吃罢了,别来捣乱摔坏了器皿。”
裴桓竟也不生气,笑笑放下。唐轻雷麻利将什物收拾干净,裴桓一边观望,道:“该夸你能干,还是……”
唐轻雷似笑非笑侧过脸,“有道是君子远庖厨,所以你不用夸我能干了。”
裴桓嘘一声,“你疑心能不能别这么重?”
唐轻雷并不理会他,自顾自道:“我七岁起就得学会照顾自己,可不比你活得优渥安逸。学得多些手艺,又不是什么坏事。”
桐花随水荡漾,泉流亦带上它特有的丝丝清甜,更多落花地则在院内石板上零星堆委。石间青苔生,苔上紫玉横,岑寂庭院,潺潺流水,一动一静,却似潜藏着千古寂寞。
唐轻雷凝视委落的桐花,喃喃道:“……我还记得那首歌……”
裴桓疑惑道:“什么?”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似乎……是这么说的……”
裴桓略为惊异地望他一眼,“是子夜四时歌中的一首,你怎么对这小儿女的词句感兴趣?”
唐轻雷晃神回来,淡淡道:“没兴趣,不过很早以前暮春桐花凋谢时,常听母亲吟唱这首曲子。”
裴桓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令堂倒挺有闲情逸致。”
“会吗?”唐轻雷反问道:“闲情没几分,那些天她总是带了伤恸之色抚琴低吟。真不明白,既然伤心,忘却就是,念念不忘是何苦?”
“因为你不是她。”
唐轻雷伸手撩动水面,溅出几点莹白小花,沉吟道:“我是不懂,永远不会懂。”
裴桓拍拍他肩头,“快到掌灯时分了,进屋吧。”
屋顶被青藤遮蔽,翠叶覆满的藤条长长短短顺屋檐垂落,晚风起时,碧玉波涛翻涌,又似天然垂帘挡避室内光景。唐轻雷发已干透,便一手持篦梳理,一手握着发带要束上。裴桓一旁看了许久,忽走上前,倏然抽走他手里的篦子,唐轻雷蓦地回首盯住他。
裴桓面上笑意浅浅,“你已经忙了这么久,休息一下,我来帮忙如何?”
唐轻雷睨他一眼,半晌不语,忽而轻笑道:“行。”
裴桓手势甚为小心,握住那清凉发丝分做一绺绺细心梳理,篦齿轻柔划过发端,激起一阵阵舒适的感受。唐轻雷略略眯了眼,背后裴桓骤然问道:“我思量着,令堂必然是一位气质脱俗的美人吧?”
唐轻雷先是一怔,旋即嘲弄笑言道:“哦,何以见得?”
裴桓微微而笑,“听你方才所言,令堂似乎颇有雅情,如这等人物相貌必定非为凡俗平庸。更何况……”
他端详唐轻雷容貌,轻声道:“看你形容,也能猜得到。”
唐轻雷不动声色,良久问道:“这让我怎生说,是该生气,或是高兴?”
“天赋姿颜如是,却是幸事,当然该高兴。”
裴桓又继续梳理,待发丝均柔顺妥帖时,他挽着发带沉思一阵,却将之搁下。
唐轻雷目光含疑,裴桓笑笑道:“等下要就寝,便这样好了,不用再麻烦解开。”
唐轻雷不疑有他,便任由长发垂散,裴桓倚靠隐囊细细看住他背影,不觉默念起子夜歌中的另一首: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但这……可不能被他知晓,姑且当做一个永远的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