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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险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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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自不知楼上蹊跷,一径忙于招呼来客。这五名站在店舍门口之人高矮不一、身形各异,装束朴素,面上神情也是淡淡仿似无甚异样,但这间黑店营建多年,各色人等掌柜一见自可隐约猜测底细,这些人绝非寻常商客行旅。他暗自嘀咕该不该下手,一面热情询问客人所需。为首一名瘦高精悍的汉子目光睨来,“你们这里来了位行脚商打扮,面貌长瘦的客人没?”
掌柜一愣,心底暗叫不好,楼上方才发出微弱动静之后再无声息,想来得手了。先别管眼前五人什么来路,那尸首可绝不能让他们发现。
他圆圆一张胖脸堆起笑来,“莫得这么个人。”
那汉子面相还算和气,话可不怎么客气,“掌柜的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分明瞧着门口那头青骡眼熟,这畜生臀上有一块形似五星的白斑,我是认得的。”
掌柜的面上依旧在笑,“真不晓得,骡骡才买嘞,肯定看走眼了嘛。”
他背对几人的手骤然做了一个下劈动作,同伙会意,悄悄抄起了隐藏在桌底椅背后面的兵刃,向那些不速之客慢慢靠拢。
汉子笑而不语,飞快在怀里一掏,掌心展开,上面正放着一小粒金瓜子。掌柜正估摸他用意,汉子低声道:“实不相瞒,这人偷了我家老大一笔钱跑路,兄弟们奉命拿人。掌柜的说出他去向,这金子就算给你的酬劳。”
掌柜不觉目光一热,到底眼馋这黄灿灿的事物。正当他想着该如何把这伙人的财物也尽数夺走时,汉子捻着金瓜子在他面前一晃,“你看,这可是真金子。”
掌柜眼珠随那东西一转,正在这瞬间,忽然心头一凉,虚假的笑永远凝结在他脸上。
汉子手间白光闪过刹那间,其余四人瞬时身形移动,飘忽如魅影。便是一声惨叫未起,店里伙计除了一个被点中穴道软瘫椅子上的,其余几个山贼或是被割断喉管,或是遭拧断颈骨,皆已气息全无,他们的死亡与掌柜几近同时。
精悍汉子扶住掌柜尸体抽出扎中心口的短匕,雪亮锋刃未沾染一丝血迹。他鹰隼般的双目一瞥唯一的幸存者,将手里尸身徐徐放倒地上,便朝那伙计走去。那人被点中哑穴出声不得,汉子压了嗓音,“他在哪里,说了我放过你。”
伙计骇得三魂去了七魄,他讲不了话只得拼命把眼珠往通向二楼的扶梯转,那汉子满意颔首,五指一探登时如铁爪般捏碎他的喉骨。他默然指指楼梯口,五人蹑足往那里摄去。然而没等他们踏上第一道台阶,顶上倏然急速飞下数点乌芒,几人本有提防,霎时足步后撤,夺夺数声,一排弩箭险险扎在脚尖前。不及喘息,一道灰影闪过时,又一蓬细如牛毛的银针兜头往他们罩来。
汉子眼神一瞥,手下一人旋即提起单刀灌注真力,一柄奇重的玄铁刀竟被他舞得密不透风,浑似一面毫无缝隙的盾牌。眨眼间一连串细小叮叮声不绝于耳,刀背已被密密麻麻扎满细针,活似刺猬一般,刚挡下针雨,便有两人一左一右抢过扑向楼上。一人使得一口九节钢鞭,一时鞭花挥舞环护身周,一时纵横交错如棍飞舞。一人则持一双吴钩,似剑非剑刃口曲折,难以估量其攻守方寸。江湖之上使用此等奇门兵器的极少,若要练得精纯更难,这两人手法少说也有十来年火候。
三人以攻为守,互作襄助,一时间不知挡去多少暗器,成功冲上楼层。此回截杀的目标——那名灰衣人已近在咫尺,他们只有一个念头:
杀!
这样的距离,那人纵然再快的速度也只有两只手,发送暗器亦无法完全掩护自己,同伴两人左右掩护,当中一人必定能得手。
不过世间上难免有估量错误的状况。
那灰衣人不止双手,他的口唇、臂膀、腰间、膝盖、双足方位好似都飞出无数光迹,而这简直不是一个人、一双手能做到。光迹交错成一张网,蜘蛛捕食猎物的蛛网。
杀人的成了被杀的。
使单刀的汉子正待一刀从灰衣人头顶劈下,倏然眉心刺痛,叫也未叫一声仰天后倒。使软鞭的见势头不对,正待退转身形,中间的人倒下瞬间他本能稍稍收住力势,便有一枚细针趁他不及防守的间隙击中左臂。持吴钩者当机立断削掉他大半个胳膊,那人呼也不呼一声,鞭身抖直如枪,锋利剑刃刺向灰衣人腰腹。灰衣人未及收招,微微嗤一声,腰间着了一记,尖刺深深刺入肌理。持吴钩男子架住同伴,足尖一蹬飞下楼去。
灰衣人轻哼一声,也不去按住鲜血直淌的创口,一枚黑色小球抛向楼底下。小球落在地板滚了两圈,碰一声炸出一大蓬青绿毒雾。精悍汉子脸色陡沉,“走!”
剩下三人跟着撞破窗户飞出房舍,只听背后格格两响,旋即轰隆巨响,精悍汉子省得是楼梯被毁。四人围在旅舍十余丈外,甫一交手便吃了大亏,再也不敢贸然进去。使钩男子恨声道: “老大,待会儿让我把那厮剁碎给三弟五弟报仇。”
精悍汉子面色冷沉,“别说这些没用的,他把楼下封死,此刻没法上去。”
“从屋顶下去如何?”
“敌暗我明,行不得。哼,才交手便折了两人,莫说没法向赵大人交待,我等颜面何存!”
持鞭汉子一面任同伴包裹伤口,一面忍痛道:“我那一招伤那小子不轻,他跑不掉。”
为首男子冷哼道:“我是怕你们再出事,这屋舍周边没什么隐藏的地方,不比先前房内便利他伏击。老七,把房子点着!”
他身后一人飞快抽出一支羽箭,几下裹了蘸油的破布点燃,搭上硬弓,手势一撤,一道火弧落在屋顶茅草间,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已是火光滔天。再过一阵,一道人影骤然冲破火焰与黑烟的遮蔽撞穿屋顶飞出,他周身几处着了火,滚落房梁上跌跌撞撞刚立起,老七箭已脱弦射出,连环三箭正中这人心口。
他似是不解地低头瞅着贯胸而过的三只羽箭,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半点声音。精悍汉子一柄红缨飞刀弹出,刺入咽喉要害,灰衣人捂住喉头仰天倒下。领头之人方欲跃上前去割下他首领,燃烧的房舍内却几声剧烈爆裂后,整个轰然坍塌,那尸首亦随之跌落下那片火海。
持鞭汉子犹豫道:“这可怎么办?”
天已渐渐黑了,领头男子沉声道:“等火熄了,再仔细查看!”
此时数十里外蜀军大营内,裴桓与路知漫一面交谈,一面行路不停,倏然心中莫名一悸。他收住足步,若有所觉转首往西张望,路知漫顺他视线瞧去,西方天空大片薄云红若火烧。
“师弟,怎么了?”
裴桓凝目一刻,缓缓侧回身,淡然笑道:“没事,刚才想到一个已经不相干的人,师兄你再说罢。”
路知漫见他走神,接着问道:“崔判官来这几天,你好像恍惚得很。”
裴桓缄默不语,半晌后似乎自言自语道:“……真是这样吗?”
路知漫扫视左右无人,低声道:“他说上回洛道黄金被劫,是有内鬼泄密,而且还与天一教有关,此事你以为……”
裴桓淡然道:“我怎晓得?他既然来了,自有他的道理。当初的鬼雾本就蹊跷,若是那些瘴疠之地的蛮人干的倒也说得通。”
“那他应求我二人协助寻查,如今没有任何动静着实奇怪。
“也许崔判官有自己门路,无需我俩帮忙。”
路知漫叹气,“我与他私底讲了岳撼的事情,他无甚反应,到底怎么想的?”
裴桓侧首,劝慰道:“虽同于天策府供职,原本职务所涉不同,崔判官不讲大概有其他顾虑。且不提他了,我明日出行,若有事务请师兄代为处置。”
路知漫颔首,“是替过世的前辈与同僚修禳冥福吧,虽说我不大信这些,但做为念想也不错。其实让其他人代你走一趟便好,一定要亲自去么?”
裴桓平平道:“不止同僚,我父母兄长生前崇佛虔诚,也是了却他们心愿,这是身为亲眷该做的。”
路知漫疑惑道:“师弟自己信么?”
裴桓垂目许久,脚畔一簇杂草间一只粉白小蝶停在叶片上,鳞翅优缓张合。空中倏然窜出一道浅褐影子扑向蝴蝶,霎时草叶上空空荡荡。裴桓恍然抬头,一只麻雀衔着小蝶飞快没入数丈外的杂树丛里。
“真可惜……”
路知漫没留意他看见什么,但听师弟似是叹息,又若感慨,问道:“什么?”
裴桓回头,微笑道:“能者存留,我信这个,不信神佛施舍。”
益州几处大寺之一的圣寿寺是德慧双全的玄奘法师年少受戒之地,后亦多番于此参演法筵。每年正月里,蜀地各处商贾及游客往来寺前开设的蚕市中,更是让这等地界热闹非凡。
昨夜法会时于大雄宝殿前布设的三座绢花、宝瓶等装饰的佛坛已撤开,地上亦扫除得十分干净,不留纤尘许,唯一余存的便是稍显浓烈的香烟气息。裴桓便装出行,衣色素净,身处往来信众中自不惹眼。但远处一名仆役模样的男子瞧见,观望一番发现只有他一人后,便似不经意的往裴桓面前晃过。裴桓自然也看到了他,凝望深远翼出的宽大屋檐片刻,他默无声息随在那男子身后。
穿出几座殿所,走过一段幽深长廊,便到了一处玲珑小院内。一汪碧池里树影沉静,五彩碎石铺出菱花纹小道,裴桓快步踏上木阶,一声招呼不打撩起竹帘。
里间男子道:“季威,你迟来了。”
裴桓不动声色道:“如今出来不太方便,事成了么?”
里面似有人走动,衣衫悉悉索索响了一阵。裴桓除下布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素纱屏风背后,一人手扶凭几而坐,竟然是那任职神策军内的赵况。
裴桓理一理衣裾跽跪几前,赵况看他几眼,将一件白润的事物推过,“这是从尸首上找到的。”
裴桓紧盯着那枚熟悉的错金白玉云纹佩,上头略带几线烟黑,“他怎么死的?”
“三支利箭贯穿胸口,又跌进火势熊熊的屋舍,自然活不成了。”赵况打量裴桓面庞,却寻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玉佩是在烧成焦炭的尸首上发现的。”
裴桓淡然道:“有劳了。”旋即将玉佩收入怀中。
“不愧是你养的猫儿,爪子够利够快,”赵况不甚在意说道:“凌雪阁五名高手围攻下,反被他伤一个杀一个,也难怪你要假手于我。”
裴桓不回答,赵况犹自微笑道:“好歹你翼护过他那么久,本以为挺上心在意,如今这般……好像太狠了些。”
裴桓蓦地一牵嘴角,“世兄家中豢养过猞猁么?”
“自是有的。”
“猞猁外形似猫,性却不似。豢养再长的日子,一旦放归山林即刻凶性萌发,主人都管制不住。”裴桓亦学赵况一般倚靠凭几,语调悠然,“况且,那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丝毫不敢忘却他以往是做什么营生的。”
赵况笑道:“杀人的人,终归是被人杀的命数。然而,你毕竟对他有恩,不至于如此担心吧?”
裴桓一扣几面,“世兄可知,死士与刺客差别?”
赵况蹙眉,正揣摩他的用意,裴桓已徐徐道:“区别不在身手,而在忠心。死士一心为主,哪怕别无长技仅有一腔蛮力,也会为主人毫不畏惧寻绝顶高手对决生死。主人任何的吩咐,哪怕没有丁点道理,亦不会违抗。但这所谓诚挚的忠心实在难寻,除非从小便被灌输忠君侍主的念头,更将这念头化作生存中的唯一目的,甚或为此不惜性命。”
赵况轻声道:“但世间真不怕死的人并不多,能做到的……大多是愚钝无识之辈。所以死士者,最大的用处就是去死。”
裴桓嗤笑道:“蠢货只能派这用场,但是聪明人就麻烦多了。”
赵况下颌一点,以示赞同。
“刺客绝非如此鲁钝之辈。虽说唐家堡刺客和影卫行事周到妥善,如有契约则千难百折势要达成目的。但他们这可不曾出于所谓忠心,不过求财而已。上一刻对雇主还恭敬听命,一旦契约结束,有人高价买你性命,他们自会毫不含糊地立马一刀割断你的咽喉,更不会有分毫愧疚。”
“他们的目的不是死,而是更好的活。”
裴桓若有所思道:“我认识的这个正是如此。这样一件凶戾之物置于身边,可怕,但不将之处置好就抛开,那就更加可怕。我实在不想半夜醒来,发现一人正拿小刀慢吞吞割断自己的喉管,或者,随时防范饮食坐卧里中毒身亡。”
他一字一字道:“既然不能彻底为我所用,还是毁掉妥当。”
赵况眼角一弯,“你不可惜?”
“有点可惜”,裴桓半笑不笑道,“但我给过他机会,洛阳一行后他若离开,我便罢手。但他又折返回蜀,试图给我带来麻烦,那便怪不得我行此举措。”
赵况道:“若当初他死在攀云台下,你不是早就没了后头的麻烦?”
裴桓摆首,“这可不是我的错,世兄当初留下那封信正是要引唐轻雷截杀信使,再使唐门围剿坐实他反叛门派的罪名。只可惜来的人不中用,反被他杀了。我去时人还活着,总不能当着众多部属眼前下手吧?”
他抬眼注视了赵况,徐徐道:“而且我以为,这人真死了,唐门说不准又把心思放回门派之内。他活着,却能拖住唐家堡的注意,保护暗藏的真正棋子。”
这间禅房地处甚深,屋外大树亭盖如云,将大多炽热阻挡,余留了几缕金线似的光芒透下地来。故而房内甚是清凉,沉水香气清淡幽远,使人闻之心神安宁,赵况略笑了笑,“这台面上的话,季威你可说太多了。”
裴桓神色不改,坦然道:“不错,对此人我着实是有些兴趣。况且,后来他曾救过我一命,片刻犹豫亦是人之常情。然则毕竟一头猛兽,驯化不去野性,终究会有反噬的一日。”
“有头脑之人极难驾驭,”赵况叹了口气,“你从洛阳回来之后,他可给你造了不少阻碍。”
裴桓沉稳道:“是我过于自信,本想一窥他的用意,反遭将了一军。我估摸莫澄玉一事十有八九与他关联,不过既是死人,也没法再令其开口说话。”
“无妨,与我们的正事关系不大。”赵况一挑眉毛,“倒是你上回说天策府似乎抓住端倪,后头怎样?”
裴桓不出声,叩了叩木案道:“我正为此而来。崔敬原千里跋涉来蜀军大营,似乎是已有线索证实劫掠黄金一案有天一教涉入。我暗中得知,他还在私底追查布防图泄密之事……”
微妙的目光一瞥赵况,“世兄,当初我可没想把自己赔进去。”
赵况沉默半晌,“五六年了,你一直追查害死伯衡的真凶,为此不惜一切,甚至与我交易。季威,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你选了这条路?”
裴桓早已敛去了淡薄的笑意,沉沉道:“你确实无法明白,我自己有时都想不透彻。或者是因……这世间早没了公理。李林甫结党营私,任何敢与之对抗的绝无好结果。兄长之死我无能为力也罢,光明寺之变时我师父因临近神策按兵不动,被反扑的魔教徒众所害。做下这等罪孽的,却大多能身居庙堂、官运亨通。神佛也罢,律法也罢,早无禁制之力,既然天理虚妄无助,我更不该按照规矩而来。”
赵况恍惚中忆起裴桓少年时模样,终于第一次真心实意叹息道:“何苦……我实在料不到你会走到这一步。”
裴桓漠然道:“是我选的,怪不得旁人。世兄借凌雪阁之手查明暗害兄长的那些人,我便替世兄办些小事,好算公平。”
赵况若有所思道:“小事罢了……季威,当你发现涉及于苗疆天一教时,丝毫不吃惊么?也不畏惧么?”
裴桓神色不改,“有些讶异,但我更知道——世兄岂是那边蛮之辈能够收买的?你往昔曾与我所讲述某位高人所谓天下大同之道,又言他心怀雄图伟业,意欲平定天下。世兄忠心跟随的这等人物,岂是目光短浅之辈可比?”
赵况仔细端详裴桓面容,见不到值得疑心之处,方微笑道:“季威,你曾问我真正公理何在,而今世间的确没有了公理。世道如此,迟早将有天下大乱的一日,不过无破亦无立,正似剪除树木枝条,只是为让它日后愈发茁壮繁盛。甚至表面上结盟异族,亦是图谋家国大业的一步计策。”
裴桓垂眼不语,一掌搭在膝盖拍了两拍,缓缓道:“洛道之事,牵扯入凌雪阁,又将一概事等推在李林甫手下,他一向重用蕃将。今上疑心,自然要削弱其朝中党羽势力。如果不成,也能送天策府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世兄所说的这位大人物,真是好个伎俩。”
赵况唇角一勾,“季威,说得好似你与此事无关一般。牺牲手下掩护自己,这却不是我指使的。”
裴桓淡淡道:“岳校尉的事情,你居然也听闻了。”
他忽而神情一转,轻声笑道:“世兄想多了,我并非推诿责任。但世兄心底通透,之所以愿协助你,甚至与那些腌臜鼠辈处在一道,我所图的是什么?”
赵况缄默许久,末了问道:“你真想与我一起改变世道?”
裴桓反问道:“你以为呢?”
“天策府受制太多,威风不比当年。可你现今做下这些,总不能明目张胆把你纳入神策。”
裴桓道:“便是你肯,我也不愿。倘若被府内知晓实情,那些人无不想将我寝皮食肉,何况我早已触及刑律,你是护不住我的。”
赵况注视对方双眸,悠然道:“倘若我令你远走高飞呢?当然,只要你同时助我一个小忙。如若功成,我遵奉之主更会对你刮目相看。”
裴桓不动声色道:“愿闻其详。”
等他们结束谈话时,那一炉沉香焚烧殆尽,余味已淡,裴桓向赵况告辞后,径自步出禅房。将离小院时,裴桓不知何故心有触动,再取出那枚玉佩摩挲。不知是否因火灼之故,玉质少去一层莹润之感,倒显出些许暗沉。
火炼之劫,怎能不改?
当日深夜,崔敬原处置妥帖一切事务,便早早安寝。他刚吹熄灯火,倏然帐内气息一变,崔敬原一时警觉,旋即放松下来。
“是你。”
他说着便想再度点亮油灯,那人低声道:“且住,小心被觉察,这营里也有他们的眼线。”
崔敬原沉默地点头,“赵况这头怎样?”
“他已有□□成信任我,不过还不够,至今我仍没探到他背后真正主宰,所以……”
那人低低地说了数句,崔敬原倒吸一口气,“这可不行,不管成与不成,你日后都要背上叛贼名号,一辈子洗刷不清污名……”
“没有其他法子,”那人以有别于崔敬原动荡情绪的平静嗓音回应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有这般,才能令之疑心全消。那人必是朝中大员,势力暗藏甚深,岂能轻易现身?”
崔敬原细细思忖,不觉喟叹道:“季威,你……莫不是愧疚于岳撼之死?”
对方沉默良久,“愧疚是有,但往事如若重演,也仅有一个选择。不过我实在不想日后牵扯更多无辜者,师兄那里……请你代为周全。”
崔敬原叹道:“我会的。”
益州繁华,然繁华并非无边。入暮时分,东去大江畔,濯锦女郎收挽织物预备归家,女子们一路笑闹,声调远比花间鸟啭更清脆动听。贝锦斐成,濯色江波,蜀锦花色鲜亮,便是赖这清澈江水之故。但此时一半青绿、一半金灿的江面,奇异的色泽纵使织造最精良的锦缎亦难模仿,仿佛天地间一道艳丽无极却难以裁剪的彩锦。
江岸生有或疏或密的树荫,三两人家散落其间,竹篾荆条编织为藩篱,单薄柴扉径自敞开。唐令月谨慎地在门户上三长两短叩响,那茅屋里有一老者蹒跚走出。唐令月并不多话,短短一句:“人在哪里?”
老者咳了两嗓子,指向后院。唐令月略一颔首,那老者目中精光闪过,“别说太多。”
唐令月微微侧目,冷然道:“我省得。”
老者低头咳嗽一阵,眸子里又复浑浊迟钝,身形愈发伛偻。他勾着腰,拄拐慢吞吞地重新步入房内。唐令月只停了片刻,便绕着房侧小道往后头走去。
后院并不杂乱,农具杂物之类在角落堆叠齐整,便是薪柴亦好好地码放边上。当中空地一人背对外间坐在那劈柴所用的木墩上,唐令月靠近半步刚想出声呼唤,那人轻轻一扬手示意她止步。唐令月心中虽觉莫名,还是照他指示驻足不动。
那人一手搭在膝盖上,悠闲地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倏然一件极小事物从他指尖飞出,击向院边一株桐花树枝叶中,瞬间一个仿佛五彩绒团的东西从树上飞快落下。那人伸手一接,笑道:“居然真是幺凤。”
唐令月几乎还未瞧清楚他的动作,男子已微笑着将手向她递过,“拿去吧。”
掌心躺卧一只禽鸟,比燕子还娇小几分,羽毛淡绿,因光线折射之故散开绮绚五色。这正是蜀地名禽幺凤,暮春时分喜爱聚集于紫桐花枝间,故而又被呼做桐花凤。没想到夏日也能在桐树里发现它的踪迹。
小鸟溜圆两眼紧阖成一线,蜷在男子掌心一动不动不晓死活,十分可怜的模样。唐令月迟疑道:“师兄,打下它做什么?”
唐轻雷依旧微笑,“不为什么,接好!”
他随手一抛,唐令月几乎不自觉地迅速伸手,那幺凤凌空划出一道弧度落在她手心。唐轻雷漫不经心道:“幺凤羽绒美观,做成女子羽饰,大概会很适合你。似乎……活生生拔下更能维持毛色鲜亮……”
唐令月愣在当场,唐轻雷轻轻一笑,“师兄送你一份好礼,怎么倒不大高兴的样子?”
鸟儿小小躯体柔软而温暖,唐令月垂头道:“多谢师兄,只不过……”
唐轻雷淡淡道:“不过什么?哦,是了,幺凤羽毛纤细,胡乱撕扯恐怕损坏太多,还是让我亲手教你吧。”
他向前走出一步,唐令月不觉一退,赶紧摇头道:“不用了……”
唐轻雷不再踏步,他一手背在身后,笑意渐渐收敛,“一个不通言语的小畜物,你都下不了手,如果是认识的人呢?”
唐令月倏然明白他话间所指,暗喟一声方抬头问道:“师兄,堂主说过那事情你我都不必插手。”
唐轻雷倏然冷笑一声,“这时候你又听话了……唐晋栽赃于我,令我近一年来如老鼠般四处躲藏隐匿,几次险些丢命,如此大恩大德……”
他蓦地收敛眼眸中毕现的狠意,却转作柔和浅笑,“呵,我岂能不报?”
唐令月咬咬嘴唇,忍不住道:“可是堂主说过,大师兄……唐晋背后还有势力,处置必须谨慎。他担心师兄会意气用事……”
唐轻雷不动声色道:“我若是意气用事的人物,早就如唐晋或者某人所愿归西了。暂且不管旁的,唐晋么……”
他轻松地笑道:“好歹十几年交情,他死前,我这做师弟的该去道个别啊。”
唐令月静静不语,那个爱笑爱闹却又体贴的师兄再也不见了,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或者,自己从未懂他。
她自是不该说太多,但终究因担心,仍低声劝道:“我晓得师兄心里怨恨,唐晋毕竟是本门内务,堂主必定会秉公处理。只是……”
唐令月犹豫一阵,鼓足勇气小声说道:“裴将军那里还是莫要……”
唐轻雷猛地转过头,“给我闭嘴!”
唐令月一时噤声,唐轻雷死死紧盯她两眼,“你若非我师妹,啰嗦了这么多让我不高兴的话,早该割了你的舌头。”
他继续漠然道:“这个人,日后休要于我面前再提。”
唐令月面色一白,唐轻雷却不再看着她,兀自转动手里一枚溜圆石子。
他仿佛对自己言语一般,低声道:“裴桓,我留了一份大礼给你。咱们也有些交情,我怎忍心让你死?最适合你的……还是身败名裂,这种滋味一定十分——美妙,是不是?”
唐令月掌心捧着的幺凤蓦地睁开双眼,在女子愕然目光中仓惶扑腾飞窜起来,一眨眼便又重新没入桐树绿荫里。
唐轻雷没有再度动手,只是仰望树梢,淡然道:“你既然心软不肯伤它,便让它走吧。不过今次放走的只是一只鸟,若是豺狼,那可会反噬的。”
唐轻雷暗自一哂:正如我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