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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倒悬 ...


  •   天是红色的,红的像血。
      花是红色的,红的像血。
      山谷间绿玉似的群竹,晚风间连绵不绝撒下细碎的叶,也是绿玉的色泽,它们坠落地面,盖住了真正的血。黑蓝劲装的少年靠在竹丛下,一边低低喘息,一面用力压住伤口,这举措止下血流的同时也加重了疼痛。他皱了皱眉,抬目一望,足尖指向的地方伏卧着一人。
      他已经不是人了,曾经的同伴,如今的尸体。想到这里,这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咧嘴一笑,尚显稚嫩的面目顿时笼罩了一层邪佞嗜血之气,亦有几分得意之情相杂。然而,倏然间他收住笑,对着不远处竹林一隅瞠目而视。
      竹叶簌簌响着,来人显然不打算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迹。那亦是一名与他一般服制的少年,年岁更小,约莫十四五岁,肤色白净如玉,五官精致秀美,身形虽则并不矮小,但与同龄人相比略微纤细了些。年长些的少年愕然中不免夹杂了一丝惊恐,“唐……无琛……你怎么没死……”
      被称作唐无琛的少年没瞧他,而是注视那句尸体,平平板板地说道:“你杀了他们,用私藏进来的淬毒暗器。”
      年长少年眸子里闪过一抹厉色,不过既然被道破原委,对方自然有所防备,扣在手里的暗器丝毫不敢骤然发出。他干笑两声,辩解道:“不是我……是……”
      “长辈特别提过,选拔中不得使用毒药。若我和他们一样死了,你打算栽赃给谁,最可能是我吧,缘由自然是为了出人头地不择手段。”
      年长少年一时屏息,唐无琛眯了眯眼,把手里千机匣端得更稳了,“你们都觉得这队弟子里我是最弱小的一个,也都不把我真正放在眼里。所以你一镖打来我诈死倒地,你没有细心过来看看境况,而是把全部心思丢给其他人。”
      年长少年忽而紧张神色一改,微笑道:“无琛,看不出平时你不声不响,原来是聪明人。要是我们联手,才不会这样费事,你看,既然他们都死了,那便死吧。活着的两个便算是赢了,既然是聪明人,你一定懂我的意思咯。”
      唐无琛容色几乎是微不可察地黯然一瞬,复而又继续用平淡无奇的嗓音回道:“不懂,还有别叫我这个名字。”
      年长少年倒给他呛得一时说不出话,旋即又尴尬笑道:“何必这时候开玩笑呢?”
      他骤然咳喘几声,啐出一口血沫子,喘息良久又道:“你打我的主意没用,我家在内堡有头有脸,可不比……”
      少年斜眼一瞟唐无琛,“你家状况大家都知道,你就算入了欧冶子别院,没点助力轻易能出人头地?帮我掩盖过去,没有坏处。”
      唐无琛蹙起细长双眉,仿佛正陷入艰难抉择中,终于他再度抬首,“好,我帮你。”
      年长少年不觉大笑,这一笑好像牵动了伤势,他呻吟一声道:“唉哟……我动不了……你把我前面这家伙挪到路边去,别让长辈们瞧出破绽……”
      唐无琛应了一声,千机弩自自然然单手提在一边,侧身走向那具尸体。年长少年面色遽然变得无比狠戾,一只手臂悄悄抬起,暗藏袖箭蓄势待发瞄准唐无琛头颅。
      唐无琛快走几步靠近尸体,却倏地发问:
      “死的人有你两个堂弟,对吧?”
      年长少年愣了半刻,随即立刻毫不犹豫激发袖箭,数只小剑劲道十足飞速直取对方头颈部。然而他一耽误便失了先机,唐无琛腰背瞬时反倒如弓,袖箭擦着眉间飞过,顺带割断几丝额发。但唐无琛亦已借由弓腰之力激发了暗藏后心的紧背低头花装弩,这机装之物力量远胜袖箭,遥遥一声惨叫,那人左肩被弩箭贯穿。唐无琛足尖点地,腾跃半空,指尖弹出两枚飞蝗石,噗噗两声,一者敲在他还活动欲抛暗器的手腕,一者击中肋间软麻穴,少年半边身子一软再是动弹不得。
      他再也无法维持先前的镇定,一双眼眸惊恐万分布满血丝,冲着逼上来的唐无琛道:“你……你……想干什么?”
      唐无琛默然,“你方才不出手,我会帮你,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少年试图借着手肘和单脚的力量往后退却,但只挪动半寸不到的距离,唐无琛愈走愈近,到了他身边蓦地单膝跪下,随后便静然不动。少年虽惊惶,到底算磨砺过一番,还留心打量对手神色,竟是……有些迟疑。
      唐无琛缓缓提刀,犹豫半晌又垂下手,少年不知他有何等主意,更不敢轻易开口激发他杀心。果然片刻后,唐无琛再度举刀,刀尖渐次逼向少年颈侧血脉。少年终究惊恐大喊:“无琛……别……别杀我……我错了……方才是脑子糊涂……你饶了我!饶了我罢!”
      唐无琛眼神一动,少年觉他似有些动摇,继续喊叫道:“别杀我,我把好处分给你……行不行……”
      唐无琛半垂着脸,一时瞧不见他此刻神情,然而他再度抬头,眼底已有分明狠意。
      “不行,”好似背书似地语调平淡描述一桩事实,“你若活着,必然觉得我这个知晓内情的证人碍眼,必须设法除掉。所以,我绝不能冒险。”
      匕首倏然刺出,显而易见的偏了,那少年脸庞只被割出一条血痕,行凶者却愣愣瞧着持刀的手掌,它正在微微发抖。
      唐无琛的呼吸乱了,少年目光于他交接,瞬时从中读出了一些别样的东西。
      他在畏惧,畏惧于杀戮。
      少年尚有一足可活动自由,鞋跟碰地略一用劲,弹出尖刃随一个踢动刺向唐无琛咽喉。唐无琛收回心神迅速闪躲,尖刃嗤啦一响在胸口衣料划出一道破口。他眼目刹那间凶狠如虎豹,躲过这一击后一脚踏在少年足踝,清脆的破裂声伴随又一道凄厉叫喊回荡竹林间。
      少年自知今日必死,索性咬牙骂道:“野种!胆小鬼!没用的东西,只会躲在角落装死!你就算活着出去,我哥哥也会找你算账!”
      唐无琛不知为何而愤怒,陡然一掌抽在他面颊,“吵死了,给我闭嘴!”
      少年发不出声音倒地蜷缩一旁,唐无琛微微喘着气瞪视他,这些词句激怒了他,然而到底是为了什么?
      手从心口伤处一抚,顿时沾上了鲜艳夺目的红,鲜艳地让人头晕目眩。唐无琛恍惚中觉得异样感觉生起,不是先前的胆怯和畏惧,而是……
      蜷缩于幽暗洞穴的蛇随着月光的清辉渐增而醒来,湿滑冰冷的细长身体慢慢伸展,细密的鳞甲刮擦过地面,鲜红的信子吞吐颤动。猎物,猎物,猎物……
      他心里的那条蛇,也醒了。
      唐无琛双手不再颤抖,他漠然俯视那少年道:“这是规矩,你已经输了。你能杀人,我自然一样可以,很快……”
      他轻声说:“我能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
      少年眼底的畏惧彻彻底底暴露出来,他已经预知出自己的结果。
      最后的日光已往西方倾斜,最后的一滴血也已流干。
      唐无琛站起身,那少年最后一点游丝般的气息消散已经很久,双目犹自惊恐地圆睁着。他身上有数十道创口,虽然令人痛苦,却并非致命处,唐无琛直到最后才仁慈地割断了他的喉管。
      他再度凝视双手,染血的,平稳的,它感觉到刀刃刺入时血肉传来的颤抖和痉挛,感觉到血液的粘稠与温暖,感觉到躯壳里心跳的衰弱与缓慢。
      唐无琛再瞄一眼那具千疮百孔的尸体,却不觉得得意,甚至不觉得是自己的作为,然而事实即是如此。
      灵魂深处情不自禁地泛起了恶心,他再也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遥远的边际,有人低声呼唤:
      “这不是真实,这是梦境,快醒来。”
      于是他睁眼,醒来。
      唐轻雷醒来时背心湿汗水早浸透了单薄衣料,但他分不出这究竟是暑热的关系,还是……
      噩梦引发的冷汗。
      警觉地环视帐内,另外两名午眠的同伴还没有醒来,若有梦话倒也未必能被听到。但唐轻雷仍旧心烦,不是出于梦境本身,而是它的隐晦意味。欧冶子别院的前辈曾有云,梦到死者并不吉利,身为刺客对于死者不该有任何回顾,尤其是死于自己手中的,只该将他们当做一件打碎亦无所谓的廉价器皿。
      当你陷入忆想,正是心神动摇的开始。
      赤足轻轻落进榻下的靴筒里,他一面整束衣衫,一面暗忖自数月前于迷梦中重会母亲音容,此番已经是第二次。十年来,以为自己早淡忘前尘,实则仍鲜明存于脑海。
      唐轻雷低喟一声,猛地摇摇头,大约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七月将近过半,再几天便是盂兰盆节,鬼月中幽冥与阳世的界限模糊,阴魂趁夜漂泊游走于生人间,甚或扰攘作祟。
      他微微一笑,或许身边便有无数只环绕,然阴阳相隔能耐我何。况且,他根本不信阴司报应之说,若论世间最该死的人,想来轮不到自己排在首位。世道不公,恰如上回晤面时裴桓所道,他的所作所为,怎及得动辄葬送千百万人性命的大恶者。
      念及裴桓,唐轻雷倏然想到已经好几日未见到那人的身影,确切而言,是裴桓不再给他接近自己的机会。晨间听说他要安排已故将士及父母兄长的盂兰盆会法事,遂往广都镇邻近大寺去了,一日之间折返恐怕艰难。
      他静静坐在榻沿思量处境,身处大营既安全又危险,至少士兵们大多非为敌人,而走出营地则会危机重重。但是岳撼的遭遇提醒了他,要一个人死,未必需要动刀动枪。
      似有传闻,前夜岳撼尸身被人掘出移走,营地里别的士兵不晓究竟,唐轻雷则明白这必然是岳振所为。此事既然为其知晓,恐怕已怀藏满腔怒火仇恨守候在肉眼难辨的幽暗处,等待仇人疏漏之时一刀取命。
      新来的崔敬原兼任营地判官,但唐轻雷不知此人底细,不便贸然接触。而路知漫性情急躁,一晓得真相必定难忍暴躁,必要时候莫去招惹为妙。
      帐篷外一道清脆的女子嗓音飘过,女营与这边虽有来往,但这口音却是蜀地腔调,夹杂几句苗人话语。唐轻雷中断深思,抬起脚步踱向帐外,随意一瞥,果然三两苗家服饰的女子男子正与医官同行。为首华丽银饰妆扮的女子嗓音略微低沉,却不失天然妩媚,她对医官轻声道:“那是什么不入流的毒蛊,难不倒我,只是驱毒之时可不能被外族瞧见。”
      医官有些作难,“这……恐怕不妥……”
      苗人女子哼了一声,懒懒转动手里骨笛,“知道你们这些汉人想着什么,生怕歪门邪道害了你同伴。呵,若不是教主吩咐救人,才懒得理会你们这帮子说话舌头打结的家伙死活。蛊虫可是我五仙教不传之密,你待着可以,先把一双眼珠子抠出来!”
      医官给她一呛,叹了口气道:“就照姑娘说的办吧。天一教手段歹毒,请姑娘速施援手。”
      苗人女子侧脸,“阿娜依,到三师兄那里把东西拿过来。”她指着医官道:“把受伤的都给我挪到边角的安静屋子去。”
      唐轻雷不由眼神一变,果然从一名五毒教弟子背后闪出一个小小身影,阿娜依点了点头,银帽上凤鸟蝴蝶随她动作而微微震颤,跑出几步,女孩又转头问道:“仰阿莎师姐,要不要故丁师兄一起过来?”
      仰阿莎不觉轻声而笑,“还是你这小妮子精灵。故丁刚从那处回来,知道那帮鬼东西底细比我们更多,肯定能帮大忙。”
      阿娜依歪头嘻嘻一笑,得意洋洋地蹦蹦跳跳跑出去,腰带项圈上一串串细小铃铛叮叮咚咚回响不休。唐轻雷目光随她背影而转,心道那对祖孙灵蛇谷一别后究竟有如何经历。达恭莱深恨汉人,更不愿遵奉曲云为教主,怎得阿娜依又跟这些五毒弟子一道出入。
      趁仰阿莎还在与医官交谈,他便悄然跟了过去,一路兵士各有司职,并没有留意他的尾随之举。
      仰阿莎一众人候了好一晌,阿娜依没有很快折返。仰阿莎皱眉道:“肯定是半路看什么花花草草去了,这丫头该打屁股了!”
      边上一男弟子嗤一声笑,“师姐你哪里舍得,疼还来不及呢。”
      仰阿莎一手叉腰,眼波凌厉一转,“你跟她一样该揍屁股!”
      又是一阵辰光过去,仰阿莎终见阿娜依小小身影跃入视野,半含嗔怒一把揪住她耳朵,“死丫头去哪里贪玩了!这里可有正事!”
      阿娜依只拿一双大眼睛惴惴不安瞧着她,也不分辩。她本生得形容可爱,性情更极为聪颖,仰阿莎一向喜欢这小姑娘,自此当然硬不下心肠责骂,只得在她脸上拧一把,悻悻道:“不许再偷懒!”
      一道前来的壮硕男子故丁劝道:“阿娜依方才迷路了,师姐别怪她。”
      仰阿莎自是再不做计较,阿娜依低头看看手间握着的木头老鼠,又抬头瞧瞧四面,神色间有几分伤心。仰阿莎只当她受了委屈难受,柔声劝道:“好啦,师姐错了,晚上给你做好吃的赔罪。”
      待这群人走远,唐轻雷才从栅栏后缓缓步出,若有所思地凝望阿娜依离去方向。
      他抬首望望天穹,浮云朵朵不甚光明,忽而自言自语道:“盂兰盆节好像不远了。”
      盂兰盆会当日,蜀军大营和往常一般无甚变化,诸人行事井井有条不见忙乱,毕竟最热闹的是那些法事道场。军中之人虽信鬼神之说,倒说不上多畏惧,不过借此祭奠亲友寄托哀思。正在这一天,唐轻雷忽而得到裴桓差遣,命他去往锦枫村递送一封私信与旧识元谨道长。
      递送信笺的传令兵交代事毕便转身走开,耳畔骤然飘过对方一句言语:
      “好日子。”
      传令兵纳闷道哪是什么好日子,唐轻雷已快步走开。
      正是去阴曹地府的好日子。
      核对令牌无误后,营门守卫当即放行,唐轻雷方踏出门外便对着马臀重重一抽,坐骑骤然吃痛,四蹄蹬踏飞快扬起一路沙尘。锦枫村在蜀军大营南面方位,他却向南沿官道疾驰二里不到,突兀掉转马头往回而走。途经一所的食摊,竹棚底下正有几人用着饭食,其中一人装束显而易见是递送各地公文的驿丁。驿丁终日奔波不休,若不能日行六驿必受责罚,这人亦是满面愁苦疲惫之色。他匆匆将缺盐少油的汤饼扒拉干净,把碗推开起身急急忙忙朝棚子后的灌木从走去,一面走一面解着腰带,想是要找个僻静地方如厕。唐轻雷瞥一眼,亦信步跟去。
      不多时那驿丁返转,将饭钱付过便牵走栓在棚子边的黄骠马继续赶路。他沿穿益州城而过的濯锦江下游向东而行,锦江两岸花木繁盛,尤以海棠为最,江里竹排货船穿梭如织。他愈行愈远,渐次偏离大道,钻进一条少有行旅的小径。益州城郭外围已有些微坡陵之地,行进随地势变化逐步困难,更有那荒僻小径石面上青苔湿泥不断阻碍人足马蹄走动。山丘看似低矮,但驿丁花费不少时辰才登上最高点。夏日坡上植株浓密蔽光障目,他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想也不想撕扯粉碎,雪花似的纸片空白一片,并无分毫字迹。
      他倏然一手搭在腰后,头颈却一动不动,微微狭了眼。其实没有任何声音或迹象说明有跟踪者尾随上来,但唐轻雷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没有真正甩掉敌人。
      泥土腐叶的腥味是一种独特的芬芳,不比花香一般浓艳柔旎,它平和,淡泊,嗅入时能使人心神宁静。不像血液的腥味,不住撩拨心思阴暗处潜伏的恶念。他深深吸入这属于自然的香气,身体渐次松弛,好像满月般张开的长弓放开筋弦,重新静置于木架上。合眼一刻,复又睁开,唐轻雷心底有了别的主意。
      必须寻出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让这些锲而不舍的家伙死心。
      他翻过数座山丘,经过两所小村,一座镇子,途中已换了几样截然不同的装束与面容。一时是衣衫褴褛的脚夫,一时是扛锄头下地的田舍汉,又一时又化作了斯文白净的读书人模样。等黄昏时分,他到达一处设于山坳间的旅舍时,又成了行商打扮的中年瘦削男子。
      旅舍地处偏僻,地盘还不算得小,高高低低搭出几间木屋,上有阁楼。不过此际无一食客,伙计虽有七八个,大多半梦半醒地在堂屋里或趴或坐打瞌睡。唐轻雷翻下骡子,快步踏入店内,柜台后算账的掌柜叫骂两声喊着上客咯滚起来,好似领头模样的一个瘦高幺师抹抹酣睡时嘴角流下的涎水,一脸堆笑地冲唐轻雷道:“师傅,打尖嘛还是住店?”
      他一行笑一行目光炯炯地端详唐轻雷打扮,虽然做这行当的看菜下饭居多,但那亮光未免太炽盛,甚至有些别样的含义。唐轻雷不动声色,扶了一下肩头的褡裢,“都要,饭摆清静点的屋头。”
      掌柜在他背后冲幺师诡秘一笑,口气还是恭恭敬敬道:“要得嘛,楼上有个雅间空起得。”
      所谓的雅间自不比城里出名酒肆舒适,只于简陋食案后放着一个破旧蒲团,壁上新沐一层白灰,四处倒打扫得十分干净。夕阳光芒被遮挡在竹帘子后头,屋内称得上清凉。
      甚至有一股莫名的阴寒。
      趁幺师伸头出房门往楼下吩咐饭菜时,他指甲在蒲团一点棕褐上一刮,指腹稍作研磨,立时分辨出那是什么东西。他如若无事收回手时,幺师已将饭菜一一端上食案,山里没法做出太多贵重饭食,然而胜在食材新鲜。蒸鸡热气腾腾,汤水里放了才蓐下淘净的豆叶,山溪捕捞的活鱼虽不肥美,刀工也差,但切为细脍后摆放漆盘里勉强像模像样。这些家常菜品足够让饥肠辘辘的旅人食指大动。
      唐轻雷不动筷子,打量菜蔬几眼,那幺师作势要退出雅间时,他陡然问道:“你是恭州的?”
      幺师愣愣了,笑答是的,唐轻雷不紧不慢道:“巧了,我也那边来的,聊一下?”
      掌柜不知何时从门外一晃而过,与幺师对了眼色,幺师便掩住单薄木门,跪坐食案对面,赔笑道:“啥子事嘛?”
      唐轻雷微微一笑,凝目他半刻并无言语,幺师有些莫名,催促道:“菜冷了……”
      唐轻雷笑道:“莫着急,等哈儿还有我几个老表要过来。”
      幺师面色一僵,复而又笑:“正好……一起吃馓……”
      唐轻雷道:“他们嘛,倒不得吃饭,我找你们借个东西招待。”
      幺师疑惑道:“啥子东西?”
      唐轻雷道:“借你的命。”
      幺师大惊,正要抽出怀里藏着的匕首,忽而嗅入一丝香非香的气息,他手脚瞬时瘫软,人歪倒在地,匕首也噗一声掉落席子上。他张张口,然早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唐轻雷缓缓离座,神情悠闲地负手背后,将那呲目欲裂的男子好一番打量。那幺师叫唤不出,只身上起了一片片寒栗,这人端详的眼神实在不像看一个人,甚至不像看一个活物。唐轻雷喃喃道:“不错,稍稍妆扮应该会蒙混过去。”
      他轻声道:“山野里哪来这么讲究的旅舍,又不是商队必经之路,怎么养得起如此多的伙计?下回杀人后把血迹收拾干净点,哦,没有下回了。菜还做得不错,如果不放毒药做佐料就好了。”
      唐轻雷不理会幺师恐慌的眼神,皱起眉将他脑袋如拨拉瓜果一般侧来侧去一阵,一手自怀里掏出一堆小巧瓶罐,另有一把似小刀又似小剪的什物。他一面从瓶子里倾出一些色彩各异的粉末,一面自言自语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不久前相信过一个人,结果又是骗子。想来世间信得过的活人根本就没有,他如今想要我死,但我还想继续活,你说怎么办?”
      他这厢虽说话不断,手亦未停,不住在幺师脸上拍拍打打,“那就烦劳你顶替我一会儿,只有一会儿,盂兰盆节鬼门大敞,你不费周折立刻能下地狱,别担心沦为游荡荒郊的孤魂野鬼,不错吧?”
      “至于他么,”唐轻雷算得上是和蔼地笑了,“我一向对这种人宽宏大量,倒没盼他早死,比死难受的滋味更加有趣,但……”
      他垂头,任由竹帘的阴影盖住了脸。
      “为什么要恨?不是已经习以为常了么?我为什么……”
      唐轻雷倏然抬头,楼下有细微的脚步声,三人,不对,五人。
      他无声无息地扣紧了门栓。

      PS:盂兰盆节,时间农历七月十五,梵语的意思是倒悬,象征人在世间所经历的痛苦有如倒挂在树头上的蝙蝠悬挂著、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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