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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池鱼 ...

  •   黑夜好似一个无底的池沼,尽数吞噬微弱的光亮,又仿佛一个无忌的纵容者,罪恶总在它牵扯的纱幕后上演。他一直以为自己更适合生存于传说中永远只有黑夜的国度,那才意味着安全与自由。
      恰似现在。
      木屋四面的守卫不多,为了不引人注意,外间连火把也没几支。不过虽然这样,那里也并不能轻易接近,天策精锐不是浪得虚名,倘若足音稍重,或匿身之所遮蔽不够,便落进那荒狼一般灵敏的耳目里。
      唐轻雷眯眼瞧了瞧透出橘色光晕装了铁栅的窗口,里间的人无法入睡,卷入那样的漩涡后这种反应相当自然。想来颇为值得同情,如果他还有这东西的话。
      他来不是为了拯救谁,不过要听听岳撼牵扯到的事情是否波及自己。虽说偷窥本身是冒险,但师母说过听的多知道的多,自然活下来的机会更多。
      入夜之后,日间躲藏于沟壑洞穴里的丑陋老鼠纷纷爬了出来,瑟缩胆怯地四处搜寻果腹之物,脚边甚至爬过了一两只。无聊地听着,它们为争夺数量不多的馊臭食物残渣开始扭打撕扯,那些东西正是他来时刻意抛撒的。虽然这喧闹显得比平日要吵嚷点,但守卫们已经习惯了老鼠这种无甚新意的举动,他们看了这方几眼,没有走近查看。
      这正在唐轻雷的盘算内,待到鼠类争斗得愈发疯狂,吱吱喳喳的厮打到了最激烈的一刻时,他拨开暗藏背后的机簧。机关翼伸展开来,机甲特有的粗粝摩擦声,以及拔高瞬间划破气流的轻啸,尽数被鼠群制造的杂音掩盖。但机关翼爬升并不高,只擦过守卫们头顶数丈飞过,这距离刚刚不易被觉察,又便利降落。到达木屋茅草覆盖的顶棚时,攥紧手心的飞蝗石倏然掷出,力道恰到好处,虽快却无声,不过激起一道流风卷住火苗一偏,令它有短暂瞬间照不到屋顶一角。等火焰再度归于常态,自然无人察觉屋顶已为匍匐之态的黑影。
      屋里的人来回踱步,待到唐轻雷默默数到七百步时,外间便有了动静,他闻得几道熟悉的嗓音。
      “可有什么动静?”
      “回禀将军,除了时而踱步并未言语。”
      唐轻雷侧耳一辩,那发问的却是路知漫,路知漫冷哼又道:“他还能有可说的吗?”
      一时间岑寂无声,忽而又是裴桓的嗓音道:“或许,其中存有误会……”
      路知漫早没了以往豪爽散漫的语调,“师弟,我知道岳撼跟随你时日甚久,难免容情。倘若是受了蛊惑一时糊涂就罢了,但铁焰令他可是贴身而藏,这是那魔教妖人位高者才持有,总不至于随意哪处拾得。”
      裴桓沉吟道:“这……”
      “不必多说,当面问个究竟。过些时候崔功曹入蜀,你倘若顾念旧情,就交给他来处置。”
      裴桓似乎轻喟一声,“待我先见见岳撼再说。”
      铁焰令,唐轻雷暗忖此乃明教内身居高职的弟子方能持有,必是岳振赠与他。岳振此举是出于何等用意,短暂间他亦猜度不透。转念记得裴桓有云他与路知漫之师便殁于光明寺一役,路知漫由是极恨明教徒众,看来岳撼遇到的麻烦或许该翻倍。然则路知漫这言之凿凿的模样,岳撼到底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那几人已行至门口,一径落锁声传来。里间岳撼显见先时都在发愣,直至路知漫喝出一声兔崽子,他方惊愕回道:“两位将军……我……”
      叮当一声,什么金铁之物被掷落于地,路知漫口气冷冽,“发呆给谁看!这东西可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别说不认识!”
      裴桓倒还算得平和,“子山,如若只放于你居室内,还可说有人栽赃,贴身而藏就……”
      路知漫断然截道:“就像是打算图谋不轨的那伙反贼!”
      裴桓低声道:“师兄,待子山说道。”
      岳撼沉默很久,终于开口道:“我……属下私下和明教中人接洽的确不妥当,也甘心受将军责罚。可是属下并无分毫不轨之心,只是念在血亲之故才……”
      路知漫哼道,“血亲!?你父亲是因何而死,记不得了!”
      岳撼又是一阵子闭口不言,迟疑着道:“自是记得,只是……只是岳振说了事关重大,我不敢不信……”
      裴桓安然道:“还不敢不听他吩咐?子山,前些时候你总往外头跑,我与路将军事务繁多无暇过问。现下出了这档子事,营地调配陡变,若非你屡屡独身外出被我二人觉察,你就不打算上报?我本道你或是与那明教余孽虚与委蛇,今日清缴叛匪,你竟然私下到了藏身地与他们通风报信,还阻拦追击。心中只记挂亲朋浑然忘却大义,可还记得入府誓言?”
      岳撼呆了片刻,倏然高声辩道:“我没有!他告诉的事情实在……真相大白之前不绝能说出来。可我真的没有背叛天策府。”
      路知漫冷笑,“哦?事到如今,你还能不说?又想着诓骗谁!你以为我们逮住你私通敌营的证据只有一个么?”
      岳撼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路将军,您说什么?”
      路知漫还未开口,裴桓忽道:“子山,巴蜀各路唐军布防图收于营地机密之所,能一览全貌的除了军中主事者,便属负责收藏它的人。我记得你虽然不算精细通达文书,亦能知大概,这图曾交由你保管。”
      唐轻雷陡然心间一紧,果然接下来裴桓徐徐道:“南诏军潜伏灵蛇谷内,有人在那营地里发现一份照样描摹的图纸。虽说改了字迹,不过他显见并非其中高手,那勾捺折转的风格未曾改掉……”
      岳撼终于明白了什么,他的脚步声逐渐往屋角退去,“不……不是我……”
      裴桓倒还是平和道:“若说不是,笔迹,铁焰令,以及你出手护住那余孽……这巧合实在太多。或者,你纯粹受人蒙蔽哄骗行了错事,这样的话还是将原委和盘托出得好。念在你年少无知,我自会求府中从轻发落。”
      唐轻雷尽管因事态出乎意料的发展而无比震惊,仍然安静伏卧屋顶一动不动。绝对不可能是岳撼,因为所谓明教与南诏勾结是他编造所成,而前些天与岳振的接触里他已知道出岳撼绝没有任何叛逆意图,显然岳振还告诉了他一些别的东西?
      而今该怎么办?
      答案自然只有一个,在常人看来极为不义的选择。
      但他无法可想。去说清南诏营地现身明教弟子纯属子虚乌有?还是他一直设计与欺骗这蜀军大营为错误的目的而奔忙?那样后果如何,唐轻雷自然清楚,将面对绝对不止于责诘。
      他不关心任何家国大义或者于此牵连的事宜,之前一切作为均是为实现隐秘的目的,这一路的牺牲都与自家无关。如果岳振够聪明,应该知道把岳撼牵扯进漩涡的危险,奈何常人往往关心则乱,亦容易弄巧成拙,本为守护相赠的铁焰令已成分明铁证。原本唐轻雷的处境已然艰难,牵连进去又全无好处,着实犯不着为不相干的外人往泥潭里踏入更深。
      心绪沉静下来,他继续倾听屋内的话语。
      岳撼静默许久,“哥……岳振他不可能是勾结南诏的敌人。”
      裴桓淡然道:“如此言之凿凿,是有证据?”
      岳撼一时语塞,嗫嚅着道:“那次去灵蛇谷,有苗疆怪人驱使蛇阵阻挡,若非他在我必然要吃大亏。岳振既然帮了我,那就不会……而且他从来不问我军里动向,怎么就……”
      裴桓叹息一声,“你真是……让我怎么说得好。岳振为取得信任,自然要做出一番善意姿态诱使你相信他无辜。我且问你,倘若你真的不曾于言语中不经意泄露丝毫,怎能有人知道我会去到浩气盟那里寻找证物,且抢先我一步取走?我那回出行所知者甚少,而指引我去的那个人与明教素有仇怨,总不是他透出的消息。”
      岳撼似呆住了,“什么?”
      路知漫听了半晌实在忍不住,呵斥道:“少跟我装傻充愣,师弟跟你和善,我却无这等好性情!你说不是你写的,那场火正烧在我放置东西的营帐边上,怎能这么巧?纵使不是你干的,怎不见得是想帮你湮灭证据的干的?!”
      裴桓以冷静的语调继续问道:“子山,你到底还讲了哪些不该讲的?”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岳振口中大事,到底指什么?”
      岳撼一时语塞,“他怀疑……怀疑营内有通敌奸细……”
      裴桓微哂,“哦,这么说倒是他好心欲助本府?那为何不当面交涉,只私底与你说道,今朝还伤了忒多人……”
      路知漫终于按捺不住一腔怒火,便听砰的一声闷响,仿似拳头砸在人体之上,之后接连桌椅翻倒地碰碰咚咚,“叫你嘴硬,奸细不正是你?没让那伙妖人得了好处,你会拿到这铁焰令!他是你大哥,那些跟你一同出生入死的就不是兄弟吗?今天那一刀刀砍在他们身上,你根本不心痛是不是?”
      屋里一阵阵喧哗,似正有谁努力分开陷入纠纷的双方。岳撼仿佛有些哽咽,“是我的错,害了那些兄弟,对不住他们……”
      裴桓蓦地冷冷道:“不单对不住他们,更对不住你作古已久的英烈先祖。岳振能对养育自己多年的叔父下手,这种人还有什么好信任的,也只哄哄你这般的傻子、陷你于不义。罢了,看你依旧不愿吐实,等崔功曹到了,转将你押送回府严加审问,届时公之于众以警后人。”
      他转对路知漫道:“师兄,话已说尽了,我们走吧。”
      裴桓似乎有些余愤难平,又冷然道:“真令岳氏一门蒙羞。”
      室中半晌都是死寂般的沉默,脚步声渐起,往房门方向主词移去。倏然间一人高喊道:“岳撼你干什么!”
      旋即钢刃出鞘时铮地一响,裴桓失了往日的镇定,怒喝道:“岳撼大胆!快放下,夺了刀你也出不了这房门!”
      岳撼似乎没有听进他的警告,恍惚地喃喃道:“一开始就是那样么……我怎么还信了他?”
      他倏然大喝,既愤怒又绝望的声音,“放我出去,我找岳振对质!我……真的不是叛徒!”
      裴桓的话中已有了森然之意,“如今说这些有用吗?留着去崔功曹面前讲吧。勉强算你一些言词属实,但那几名伤重垂死的同僚仍是你思虑不周所致的结果,断然不能轻饶。”
      岳撼声音陡然低了下去,“是的……是我……但我一定不能回去,那是给家里人丢脸,娘那里……如何交待……”
      裴桓道:“已错了一步,莫要一错再错。至于回府与否,不是你不愿就能不愿。”
      岳撼低声说话,语调里有难以言喻的悔恨:
      “我明白了……”
      轻微地噗嗤一声,唐轻雷倏然屏住呼吸,这种声音他实在太熟悉了,往往出现在刀刃刺穿□□的瞬间。果不其然,接着便是重物倒地的沉重响动,路知漫亦是慌了神般叫喊道:“你简直疯了!”
      然而晚了。
      那种濒临死境的艰难呼吸声微弱地起伏,裴桓接连几番焦急呼唤只换来宛如游丝般的一句:
      “……家里……别告诉……”
      岳撼的声音就此中断,唐轻雷面无表情地想,死了,为了毫无意义的愧疚和脸面。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但也失去了反击与辩驳的最后机会。
      岳振丧命于自己的愚蠢,与他无关,倒是另一个人……
      唐轻雷于黑暗间轻勾唇角,字字句句皆中要害,真聪明。
      岳振那厢不知情况如何,但协作中意图获取的已得到泰半,双方到底仍是仇怨,他是死是活无关今后。但他若侥幸未死,迟早要晓得岳撼出事,只怕这笔帐将记在自家头上。看来眼下离开营地是为不智,相比而言留下还有制衡之人,如果贸然出去,也许正中那岳振下怀,一切谋划务必慎之又慎。
      岳撼的尸骨连夜匆匆下葬于临近大营的一块荒地里,总算裴桓顾念旧情给予一匣薄棺入殓,好过草席裹尸。此事到底不算体面,顾着岳家世代忠良的颜面,并没有声张开。唐轻雷忆念外祖遭遇,落得首领难保、冤屈难解,过数年皇帝一纸诏书称云他是遭人诬陷所害,予以平冤昭雪。奈何死者已做朽骨,即便赐予众多荣誉富贵也无任何意义及用处,同样诬蔑咒骂亦失去效力。不同之处在于外祖昔日全无生路,而岳撼心性若坚固难摧,却能活下来。
      是他自己的错,中计后备受引诱,怨不得人。
      常人出手相助不过因受不住内心背德的谴责,而愧疚之情在唐轻雷心里素无容身之地。哪怕他在帐外时听得路知漫正对裴桓说道的一字一句皆与岳撼相关,心里不过淡淡地忆念:哦,是了,昨日这里死去一个认识的人。
      “你和岳撼认识十年,如今他这个结果……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不过这也是……”
      不待路知漫将话讲尽,裴桓已低声回道:“师兄不必劝,我明白。”
      路知漫轻喟道:“我不多说了,你还挂念情谊不对营里道明原委,总算留了他的颜面,可要难受就别憋在心里。”
      裴桓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若说难过,当初师父殁于大光明寺一役,不多久我兄长全家遭害,那时能挺过去,如今自当无事。”
      唐轻雷静静立在帐篷外已久,此时两人谈话稍止,他轻轻掀起布帘露出一条缝,里间裴桓立刻问道:“什么事?”
      他旋即步入,不徐不疾道:“几封文书需裴将军过目。”
      裴桓照例坐于那松木案后,接过递上的文书后,目光闪了闪,“平时都不是你做这事。”
      唐轻雷状似恭敬地垂首,“传令的张副尉偏巧去处置一桩意外,便让属下代往呈送。”
      照说事务已毕,他却驻足不动,裴桓不动声色看他一眼,“还有别的要说?”
      唐轻雷低眉回道:“前几日将军吩咐属下制的东西已好了。”
      他自腰上解下一只皮囊双手奉与裴桓。裴桓提起晃晃,里头哗哗水响,他皱眉思索了好一刻,“我吩咐你……?是什么?”
      唐轻雷已抬起头,目中波澜不起地回望他,“将军要的夜合枝酒。”
      旁侧的路知漫面容铁青,“酒?!除开节庆,军中可不许随便留着这个!”
      唐轻雷微微一笑,“路将军误会,夜合枝酒实为药酒,适当饮之可安五脏、和心志、轻身明目,舒郁解忧。前些时候天气烦热,易使人心思杂乱,夜不安寝,多亏裴将军提点,属下年少曾随家中长辈学制药酒,总算派上用场了。”
      裴桓淡淡道:“我都忘了,难为你有心。”他一转首对路知漫道:“确有这事,等下叫他也为师兄送些过来。”
      路知漫脸色终于好看了些,“不是令人贪杯之物就好。你留着,我倒还好,倘若谁用得上便送他吧。”
      裴桓应过,“师兄劝导我也耽搁了不少辰光,先去忙要紧事吧。”
      路知漫颔首,“那行,有什么等崔功曹来了再定。”
      他甫一出帐篷,裴桓乌沉沉的眼眸在唐轻雷身上转了转,看似并无变化,却蓦地让气氛莫名带上冷意。旋即他将革囊在案面随手搁下,唐轻雷注视他道:“将军还满意吗?”
      裴桓一手托起下颌,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专注打量,许久后微笑道:“今天倒还凉爽,我心情不错用不上它,不如……你为我烹道茶。”
      唐轻雷略略一怔,复而轻笑,“这……稀奇。”
      裴桓道:“怎得?你居于长安我府上时便演习过几回,如今倒不愿让我见到?你那手法倒学得茶艺的精髓,若非晓得底细,却是好一个风雅之士的形容。”
      唐轻雷淡然道:“是吗?学自然得学得像……”
      裴桓接道:“才能装扮为这等人物?不过我不大在意,外像有便行了。”
      唐轻雷随意一摊手,“纵你不在意,也……恕难从命。”
      裴桓屈指一叩桌面,“断然回绝太不给我留情面了。”
      唐轻雷低眉一笑,“怎会呢?不过古书有云:烹茶尽具,此间何来器具?”
      裴桓默默一阵,倏然发笑道:“这你可没猜准。”
      世间上一桩一件多如微尘,即便唐轻雷是聪明人也总有猜不中的。他一面扇着风炉,一面瞥了裴桓一眼,那人倒正仔细瞧他,两人目光正正撞在一道。
      裴桓不移开视线,“你走神了。”
      唐轻雷徐徐道:“会么?我只是想,你怎会带着这等累赘的茶具,平日都没见你用过。”
      “带着便带着,没什么奇怪的。”裴桓想了想,“送你的玉佩还在吗?”
      唐轻雷静默半晌,在怀中摸索一阵,手心赫然多了一枚勾连云纹白玉佩。裴桓凝目于它,“贴身收藏?”
      唐轻雷一面往水里倾入烘烤后加以碾碎的茶末,一面答道:“金玉非官家之人不得配饰,我总不能把它丢在寝卧处,小心被人瞧见。”
      裴桓伸手取过玉佩,指腹在光润玉石上摩挲良久,“它本不是我的东西,是少时兄长所赠。”
      唐门刺客眸光微烁,“那可是十分贵重,我该送还与你。”
      裴桓不答他的话,兀自沉吟道:“兄长年越我二十有余,乃正夫人所出嫡长子。我生母则是某位郡王赠送父亲的歌姬,父亲内宠甚多,生母不过其中之一,我诞育不久她就被冷落。那时正室已有三子,皆为才华出众,父亲亦无多少心思放在我身上。幸而嫡母将我视同己出,兄长亦对我疼爱有加,倒如父亲一般照应。”
      唐轻雷舀出茶汤,倾入白釉划花茶盏中,水流连为一道晶莹弧线,他若有所思道:“那你相当幸运。”
      双手奉起茶盏,他笑道:“我饮茶向来不加盐姜等佐料,淡茶一碗,将军莫要嫌弃。”
      裴桓单手接起却也不喝,唐轻雷看他道:“我只知你兄长去世已有些年月。”
      裴桓不置可否应道:“紧接师父战死之后,兄长为人刚直,开罪了李林甫一党,终遭贬斥边苦之地。途中宿在一所偏僻驿馆,午夜莫名燃起大火,兄长一家都没能逃出来。”
      他平静的面目终有一线波动痕迹,长吁一口气道:“火势猛烈,尸骸烧化成灰混在木炭瓦砾中,分拣不出。我特意告假去往那驿馆替兄长料理后事,你猜我看到什么?”
      “什么?”
      “被搬走的几块屋宇木料残骸上有刀痕。”
      唐轻雷目不转睛盯着他,,“茶汤一冷便精华尽失,快喝,后来如何了?”
      裴桓啜吸一口,漠然道:“没有后来,不了了之罢了。便是我想查个究竟,有那法子么?如今世道大都不平,邪佞横行,良善遭欺,我当时不过天策府一名小小校尉,有何计策?”
      唐门刺客嗓音莫名低了几分,“那现在呢?”
      裴桓侧目,陡然一笑,“既然老规矩行不得,自然要寻变通。正邪不两立虽是亘古真理,但偶尔学学敌人的法子,正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上佳谋略。”
      他睨了唐轻雷道,“兄长之事亦令我得到教训。他当初查探出众多李林甫手下结党营私、栽赃同僚的证据,虽然之后遭逢贬官,但证据依旧存于他手中,自然会引来杀机。可见秘密知道得多并非好事。”
      唐轻雷冷眼旁观,倏地道:“你笑了,不伤心了么?”
      裴桓微微勾起唇角,“你也爱笑,第一次见面,委实不觉得像个刺客。”
      唐轻雷轻轻一笑,“又说这话,刺客该什么样?”
      裴桓将空盏递与他,“淡是淡了,还算入口。”
      唐轻雷持起竹勺,稳稳从釜中又舀出茶汤,隔着氤氲升腾的热气,裴桓凝目于他,缓缓道:“阴冷,寡言,生人难近,好似一柄凶戾冤魂缠绕的森寒古剑。”
      唐轻雷轻柔搁下竹勺,姿态优雅地将面前属于自己的茶盏端起,笑意不带一丝一毫锋芒,“大概是外人对唐家堡的误会吧。”
      “何以见得?”
      “唐家堡传世百年,暗器独尊天下,但民众更视作商贾大族。唔,收钱卖命说来可怕,在唐门弟子而言只不过各类营生之一罢了。这生意古已有之,屠猪杀鸡的小贩亦是杀,杀个人便值得大惊小怪?就我所知,大多从于此业的同辈,无非看中这无本买卖风险虽大却收获丰厚的好处。一趟任务回来,吃喝谈笑样样不少,与常人别无二致。”
      他讥讽似地一挑眉尾,“凡俗以为人之本性向善,若为恶必然内心饱受折磨,便对堕落之众深怀同情。只觉他们绝无真正的畅快愉悦,自该寡欢抑郁终生,不及我等纯良之辈舒爽自在,大概……把刺客设想为你方才口中所述的模样,会让他们生出实属自傲自得的怜悯之心罢了。”
      裴桓略笑笑,并无反驳之意,转问道:“你以此为业的同门为求钱财,你则是为什么?”
      唐轻雷简短一词:“乐趣。”
      裴桓眉心一蹙,“乐趣?”
      唐轻雷徐徐道:“世间不平事众多,唯有一生一死,对任何人都平等,不管财富多寡,地位高低。那我能按自己心意,或予或夺,旁观临死一刻每人不同应对,推想他们的内心到底是恐惧、不甘、茫然……不是很有趣么?参禅是悟道一途,我这何尝不是别样的道呢?”
      裴桓漫不经心似地倾听,末了以指尖在瓷盏沿口来回划动。唐轻雷低首道:“水老了,撤了茶具吧。茶叶,味苦,性寒,饮用虽可驱除暑热,也不可多饮。”
      裴桓眸色深沉,答道:“正是,比起舌口滋味,身体康健更要紧,该撤下便撤下。”
      他蓦地转头向门口,立在那处的黎卢淡淡扫了唐轻雷一眼,沉稳道:“将军,功曹参军事崔大人提早抵达了。”
      唐轻雷手指倏然收紧。
      是落幕了……或是,真正幕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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