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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合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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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撼似被火炭余星烫到的猫儿,腾地品凭空跳起老高,脸也涨得通红,吼道:“干什么!当我几岁?!”
岳振好整以暇地回道:“你还不及弱冠之年呢,我岳子济总算长辈,这又没怎样。况且就是提点一二罢了。”
岳撼歪头想了想,隐隐觉得此话有理,又只得忍了气道:“别岔开!我是问你……”
岳振淡淡道:“行,知道了,你出营不易,莫留久惹出岔子。”
岳撼一愣,“我还没说呢。”
“方才都开口威胁,要我性命不保云云……”岳振挑眉,耸耸肩头,“罢了,怕是天策府与那些江湖义士又谋划了点鬼把戏,你担心我被卷入。不用忧虑,我来巴蜀之地实在也没想生事。”
岳撼脸又是一红,却闷闷地不肯说话。好半晌他清了清嗓子,“倒不是冲明教来,总之……你小心些,能走就走,走不了也别……”
岳振微笑道:“明白,我留神就是。”
岳撼哼了声,扭头走向屋外,岳振望着他背影淡淡道:“保重。”
岳撼停下脚步,犹疑地回头看了岳振,倏然扭开脸,终究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岳振待那人身影被院墙遮掩去,重又跽坐席上,手下弟子进房禀报又有人造访。岳振迅速敛去眉间一抹愁色,一抬眼见是那等候多时的唐门弃徒,开口徐徐道:“你来晚了,往常没这样,碰上麻烦吗?”
唐轻雷隔一张矮几与岳振对向正坐,“我会有吗?”
岳振一笑,“唐门平时都这么办事,恐怕立不起百年世家。你还身为其中不俗之辈,这等攸关性命的大事,怎会容许出错?”
唐轻雷微笑道:“那也是因为刚送走一个又来一个,怕您应接不暇,我委屈自己等等罢了。”
闻得唐轻雷戳穿前时光景,岳振毫不窘迫,“既然协作,相互隐瞒不是好习惯,不过幸亏你没这毛病。”
唐轻雷侧目道:“你若不周全,不免牵连于我。岳撼虽是你亲眷,亦属仇敌,而且他还在天策府……”
岳振截然道:“子山不是奸诈之徒,纵然非为朋友,也不会私底出卖旁人。当然也不会对我泄露什么,来此只是担心族兄安全。”
端起邛窑青釉杯,唐门刺客随意把着杯底转了转,“朋友么……朋友如转作敌手,那不是更可怕?我奇怪的是,你们如何又成了一副重修旧好的模样?”
岳振尚且沉吟不语,唐轻雷不急不慢道:“你真不担心这是计谋?”
他虽语焉不详,岳振一时仍莫名警觉起来,“什么计谋?”
唐轻雷谨慎思量,两三天前路知漫帐后偷听的词句并不十分清晰,但个中意味能够揣测大概。岳撼尚不知晓自己已被盯上,但这需要告诉岳振么?
不妥,岳振如通晓实情,必会设法替岳撼摆脱嫌疑。届时那人必然会警醒军内有通风报信者,第一个被怀疑准是自己,如此一来落得前功尽弃。唐轻雷面上安和无事,心底则冷笑道:岂能令他称心如意?
这道茶用淹茶法沏泡,浸水时辰过头了些,茶叶又甚为粗老,是以滋味实在发苦发涩。他却仿佛品饮上等佳茗,慢条斯理啜吸许久,末了开口道:“没什么,当心点总是好事,蜀军大营里太多双眼睛盯着外头动向。”
“我很快就会搬走,与子山……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毕竟不该负了他心意。”岳振几乎微不可闻叹了一声,旋即又复平日稳重语调说道:“上回拿到的东西没用。”
唐轻雷淡淡应道:“想来也没那么容易,毕竟落在浩气盟手里太久,不准有和你一个主意的人早动手了。”
岳振道:“可愿意继续助我一臂之力么?”
唐轻雷一哂,“照说替你寻回那盒子,你我就已算两清。”
岳振不语,紧盯着他半晌,唐轻雷吁出一口气,“……当然,多让人欠份情也不错。至于你的还礼,可以暂且寄下,日后盘算好再找你补偿。”
岳振指头蘸取茶水,在几面上书写一行,“下次如有讯息,来这里找我。”
唐轻雷颔首,一言不发起身转向门口,回首道:“我实在想不通,那么个死物值得你千般盘算么?”
岳振正色道:“那并非死物,是圣迹征兆。”
唐轻雷微笑,“你和你说的那群叛徒抢夺时,真把它当做圣物,还是一件可以操纵权柄的利器?”
岳振毫无动容,“那你如此执着欺瞒那人又为什么?曾经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我从来不需要朋友这种东西。”唐轻雷冷冷道:“全是累赘,甚至是……”
他眼底闪烁森寒的光芒,“……让我愚蠢到看不清路径的阻碍。朋友?骗子而已……还是别去信赖外物得好,外人也一样。反正么,独来独往最逍遥自在。”
岳振沉默着,蓦地道:“真可怜。”
唐轻雷挑眉道:“哦?这么样被人提点,某不胜荣幸。”
岳振不理会他挑衅的口气,“人归于众,兽亦可归于群。疏离世间,憎厌世间,怎不知最后遭疏离与憎厌的不是你自己?”
唐轻雷先是面色一滞,倏尔哈哈大笑起来。他并不说话,一径那边发笑,引得屋外守卫明教弟子不觉侧目讶然。
“圣教不愧为圣教,万众归于一心,情操高洁,便是如岳大侠者都能说出这般发人深省的教言。”唐轻雷复而一本正经地注视他道:“不过,我既然不从世间奢望什么,还怕世间如何薄待我不成?”
岳振静静看他一眼,“那便随你之意,但该说的我也说过了,毕竟不希望合作伙伴引生意外祸及本教。可你既然不求,为何那般在意?”
唐轻雷凝视屋外摇曳生姿的木槿,不知为何那本清新娇柔的颜色此刻竟有些刺眼。
“我么……”他缓缓道:“谁把我当做棋子,那我可视他为踏脚石罢了。”
话毕,他一拂袖,快步离开。岳振眉心微蹙,口中却淡淡道:“真是一个疯子。”
在他自取灭亡之前,用尽便是,之后的结局与己无关。
校场边地处生了一株高大的夜合树,当初建立营地时早该砍去,不知为何又留了下来。虽说有些碍手碍脚,但到底没长在场地当中,瞧眼熟了倒不怎么令人在意。如今花期正盛,千万朵淡红的纤纤丝蕊铺展,远望如朝日初升时轻薄的浮云,又仿佛曳曳因风动的玲珑羽扇。花朵间开间落,地面已铺出一张浅浅绯色的纱罗地缦。不过此时正在树下之人对这美妙景致无分毫爱惜之情,腾跃间将娇嫩不堪的洁净花蕊踩踏成浆,揉进污秽的泥土里。
唐轻雷隔了数丈远,观望裴桓于夜合树下舞出一套凌厉枪法。唐门弟子虽不注重于内力精深的修为,但对各派武学却自有一番专研。裴桓手里这一套路即是天策府闻名天下的奔雷枪术,至刚至猛,式若奔雷,起手便攻敌要害,即使置身万军中亦锐不可当。
他刚回大营,便被传唤,隐约猜中裴桓要说些什么,一路细细思量对策。到了校场,裴桓却似乎身心沉浸于演练的一招一式间,根本不曾分神理会他。唐轻雷待了半晌,虽有些无趣倒能耐性十足,安安稳稳一言不发地旁观。毕竟这等观摩他派绝学机会难得,不准何日能助得自家一二。
裴桓一身玄黑劲衫,碎魂通体灿银之色,于手中转折出一条变幻精妙莫测的白龙,时而盘桓时而奔驰乌云间。他神情甚是专注,目光只停留在枪尖攒刺拦搠之地,一收一放灵动似蛇信吞吐,攻守更迭毫无滞涩之感。黄昏之际晚风脉脉,枝头合欢和了淡香袅袅洒落,花蕊坠如细雨,一些飘落至裴桓周身,银枪挟裹雄浑气劲一扫,柔韧细丝登时碎为齑粉。柔以克刚,但遇上至刚者,便逃不脱碎为微尘的命运。
劲靴顿地一沉,旋即退步收转,泥地立刻划出一道深深沟壑,飞射两边的粗粝沙石叮叮互碰连作金声。碎魂回撤护身,疾若闪电,猛若雷霆,却不闻破风呼啸,而方才挪步亦显出下盘沉稳,这正是枪者内力精纯深厚之故。唐轻雷暗忖道,只是此等功夫需专心一意经年累月苦修积攒,而唐门则因机关暗器门类繁杂无法用心一地,便是看出门道也修学不成。他瞧过好一阵见裴桓仍沉浸其中,便往前踏出一步,方欲出声呼唤,哪知对方蓦地拧腰,纵臂倏尔送出。这一枪来的狠疾,唐轻雷惊觉不好时已避之不及,眼前银芒一闪,却擦过耳畔随即静止不动。
似乎永恒的停滞里,他听着自己稍显沉重的呼吸声与激烈心跳,看见对面那人一双黑而冷的眼眸。
那眼眸里方才还翻腾着某种让他心惊的东西,此刻又满是往常相处时的谑笑。
贴近脸庞的枪头冷气森森,仿佛为冰雪凝结所化,裴桓抬了抬手臂,悠然道:“送你的,喜欢吗?”
碎魂锋刃上附着一朵合欢花,无法通晓是何时裴桓自近侧枝条上挑下的。与先前那些碎花不同,竟然完好无缺,必定是赖由武者真力收放自如之故。金石冷意,愈发衬托出合欢的柔弱,唐轻雷信手拈下花朵,轻轻一笑,“常年跟随将军者,必得有坚固难催的心智。区区一朵合欢引出这等大场面,果然惊心动魄。”
裴桓反手提枪,不以为意笑道:“对上心之人赠礼隆重些,并不为过。”
夜幕将至,合欢亦在此时收拢花丝两两相合,唐轻雷晃晃花朵,“谢了,话说将军为何找我?”
裴桓望望枝头,回首道:“早间听说你出去了。”
唐轻雷毫不动容道:“采办些药材,顺便帮别人一个小忙。”
他自知瞒不过裴桓,索性合盘托出。
“我并不晓得你今日当值此务,也不晓得……”裴桓没什么表情,虚虚扣住他持花的那只手,“你竟越发和善乐助了。”
“当然我是为自己私心,这肯定瞒不过将军。”唐轻雷只看着自己的手,淡淡道:“困久了便想出去走走,不是过错吧?”
“当然不是,只是该提醒你外间会有危险。”
唐轻雷略带讥嘲道:“我不是方学步的幼童,岂有不明白外头什么是险?”
裴桓端详他片刻,“不,你确实不明白。”
他将那人的手扣紧几分,“从今日起,任何人无我与路将军的手令均不得出营,尤其是你。”
唐轻雷不言语,裴桓道:“并非为难你,只是你的身份实在尴尬,这非常时分里暂且委屈一下吧。”
唐轻雷倏然抬头,“你发现了什么?”
裴桓唇角一勾,“贼人快现行了。”他端详一脸漠然的唐轻雷,“还是这神情,你不吃惊吗?”
“易容所致。”
“以前可没听你提过。”裴桓松手,笑道:“还是说这花,你不够喜欢?”
唐轻雷淡然道:“合欢朝开夜合,眷眷不舍,自然不及那些朝开暮落的花爽快。”
裴桓轻笑道:“我不这样想。合欢安神蠲忿,益人性情,你时常心思繁杂,不如用此制酒服饮,或能消解忧愁。”
唐轻雷笑笑,手心一拢攒紧了那合欢,口里不觉泛起淡淡苦味。
怎么可能,到底会是谁?难道就是……那裴桓这一席话是什么用意?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裴桓走至合欢下,拍拍粗糙的树皮,仰头看那翠叶红花,“我来时,有人说这东西碍事,要砍了去。我不曾应允,毕竟如此美丽的花树毁去,实在暴殄天物。但这一年枝条过于繁茂,是有些碍着人,改天还是修剪一下吧。”
他一侧脸,“你说呢?”
唐轻雷应道:“当然是看将军的意思。”
裴桓无事人一般,自去掸掉臂膀与头上的落花,“若夜合枝酒泡好,别忘记送我一份。”
裴桓走得不见人影时,唐轻雷终于觉出背心的冷汗已经浸透贴身小衣服。他所畏惧的不是这一席对谈,而且方才碎魂刺来时裴桓的眼神。
那的确是杀意。
又是暮色笼合四野之时,这一夜,对劳苦民众,休憩太过短暂,于逍遥酒客,寻欢亦太过短暂。
黄昏陡然急雨,一时散了暑热。庭间芙蓉着雨,花上泣露将倾未倾,偶尔一滴坠落,叮咚一声,那是跌入池塘水面,扑沙一响,却是融进葳蕤碧草丛间。然而它们都不会被明堂内的人们所觉察,弦乐清扬盖过了水滴消散瞬间的哀鸣。
唐晋斜倚卧榻,一手搭在膝上,随着乐曲节拍轻轻敲击膝头,目光却总不由自主飘向窗外,可见艺伎那娇莺流泉似的箜篌乐音没有真正入到耳里去。
一曲终了,余响同室中沙雾似的渺渺香烟般散去,唐晋定睛瞧着那伎子半晌,出言道:“过来。”
伎子会意地垂首一笑,将箜篌置于一旁,莲步冉冉靠上前去。唐晋将她腰肢一勾,两人皆翻倒榻上,女子抬首眸光流转,似蕴藏无限春情,但下一刻便光华尽失,充满混沌昏蒙。唐晋放开软倒的躯体,站在榻边审慎地观望一阵,确认她已被迷昏过去,才去轻手轻脚开了侧面小窗。外头秀竹茂盛,过了竹丛就在院墙下了。外间另有两位乔扮为富贵公子的同门,不过大概正是忙于与伎子嬉笑打闹,不会来怀自己的好事。
唐家堡内规矩严密,这些弟子除了任务外出,待在堡内便终日埋首机关暗器间,少有欢愉时刻。这两名年轻弟子忍耐不住寂寞,背着其余师兄弟出来,顺道强拉唐晋作陪,殊不知恰巧迎合了他的打算。唐晋半推半就一道来了这花街柳巷,但其实他要做的是另一件事。
机关翼伸展的瞬间,在夜空里划过一抹幽蓝。唐晋飞腾在延绵屋顶,这不比翻山轻松多少,他极其小心不弄出太多杂音,仔细地于黑暗中辨别路径。不过多久,他终于落进一座宏大的府邸内。
散漫乱窜的蝙蝠在黑夜里捕食蚊虫,倏然间又加入了两个仿似同类的影子。动物飞行轨迹顿时打乱,全无章法地胡乱扑腾一阵,终究散去了别处。那两个黑影旋即立在街对面的屋宇顶上,街边老树遮蔽住了他们。
男子冷冷道:“居然是这里,麻烦。”
女子迟疑道:“越师兄,不追了?”
男子缄默,“不了,等唐晋回来看着办。令月,是时候了,跟他说及早抽身别蹚浑水。”
唐令月道:“是,二师兄他本该昨日与我接洽,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不见出营。那我明天去那营地走一趟。”
男子应了声,“朝堂上明里暗里的勾当都和我唐家堡无关,他要晓得分寸自会回来,卷进去对他自己可没半点益处。”
唐令月踏着青瓦又往前走出小半步,遥望唐晋消失的宅院,眉目中忧愁抑郁愈发深重。
男子猜测出她的心境,“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他们毕竟和你自幼亲近,折了哪个也不愿意。但真相大白之时,你一定要清楚抉择,叛徒必须付出代价。”
唐令月一低首,“越师兄,我不会徇私。”
然而这承诺是否会坚持到最终?
隔天她乔装成老妇后捧了浆洗缝补好的衣物蹒跚行在日头下,脑中还回荡着昨夜亲睹的一幕,除了心惊大约只剩下失望。沿路有熟悉兵士看见这隔几日便来帮忙修补之事的老人入营,一一赶来拿取自己衣衫,行至某处帐篷,里间人仿佛有所感应,倏然掀开布帘。她依然维持平和嗓音递去一件外袍,“小伙子,这是上回你央我补的,袖口好了,以后小心些别又磨坏了。”
那士兵接下衣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形伛偻的白发老妪,口中却笑道:“辛苦老人家特意跑一趟。我这边同僚还有些衣物要浆洗,劳烦你带回去。”
老妪口中答应着慢腾腾走开,士兵目光闪烁一阵,折身提了只桶行去帐篷后头。
冲凉大多都在马棚或货仓背后偏僻角落,唐轻雷井边提满水便走向搁置粮草的茅棚屋,走到一半忽而转进几堆草垛的空隙里。他一手将木桶放落,一手迅速在搭于臂弯里的干净衣衫上摸索起来,果然袖口皱褶里缝了东西。扯断麻线,布料里露出半截纸条,他警惕再听听外间动静,才放心阅览。不看则已,一瞧见上头言语,他虽则还保持住面容上的镇定,双目中却如瞬间点起了燎原大火,憎恨、不甘与犹疑几样毫无关系的情绪奇异地汇合在这熔炉之中。
唐轻雷静默了许久,末了自紧咬的牙关中漏出一句话来。
“该死!为何……”
只说到一半,旋即他皱眉闭口,纸条上指示并非全无道理。但眼下困于营内,无法自由出入抽身不易。但若不见那人身陷囹圄,恐怕此生都无法安宁。他太了解那人个性,因为彼此是同类。
将纸条揉成一团一口吞下,继续提水悠悠然步向原路,心中不住盘算各种各样的设想。茅棚后边悄无声息,然而转过一看却有一人呆立着,身边一只木桶歪斜靠在树桩上,沥沥漏淌出水来。那人仍是出神,全然不管鞋面已被渐渐积成的水泊打湿。唐轻雷不急着喊破,弯腰将木桶扶正,方启口唤道:“岳校尉,鞋湿了。”
岳撼晃神回来,看到是往日相熟之人连忙道谢。唐轻雷虽然好奇他如何又与岳振和好,但毕竟知道这等攸关性命的话还是少问为妙。回应过两句也不多话,正往深处走找寻能避开对方视线的地处时,背后岳撼忽然问道:“上月你走了好些日子,听说是为家中兄长病重,如今他身体可无碍了?”
所谓亲人皆是唐轻雷为假身份编造,但他素来惯于伪饰,当即摆出一张欣喜面孔回道:“谢校尉费心,已请高明郎中看过,现下好多了。不过等休沐日到了,我还会回家瞧瞧。”
岳撼慢慢点头,“那就行,兄弟间多费心是应当。俗话说长兄如父……”
说到此处,他莫名停下,眉头一拧,好半晌后又道:“……如还有不便,和我跟将军讲都成。”
岳撼蓦地叹气一声,“兄弟血脉相通,是至亲之人。纵然有时天意难违,可若有转圜余地也该尽力。”
唐轻雷不明他为何突然提起这头,当下只喏喏答应。岳撼低头从桶里捞出布巾拧干,在身上缓慢擦拭,眼神依旧恍惚,显然心思根本不在手头事上。唐轻雷觉出这年轻校尉不同以往的古怪,只是这毕竟与他无关。
两人差不多同时折回帐篷处,岳撼低头行得甚缓,一点没有往常雷厉风行的气势。迎面行来一人,忽地在他肩头重重一拍,沉声道:“发什么呆?马上就要出发了……”
岳撼倏然抬头,“黎大哥……”
黎卢皱眉道:“当出门打猎吗?这么悠闲……快去整装。
岳撼往常听到命令必然火速而动,现在的他则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期期艾艾一阵说道:“……黎大哥……我身上不怎么爽利,怕到时候……”
黎卢迟疑瞧他两眼,“没病没伤的,怎么回事?这回出动非同小可,你可别搞出岔子来。”
岳撼还想再说些话,黎卢不耐烦道:“快去整备,我不得空没法跟你多说。”
黎卢一行说着,一行大踏步离开,岳撼原地伫了半晌,下颌绷紧似是紧合牙关。之后他长嘘一声,陡地快步跑起冲向自己居处。一旁观望的士兵皆是不明所以,唐轻雷心底生疑,随手拉过一名途经的士卒问道:“是谁要出发,之前怎么没听说动静?”
那士卒瞠目而对,“好像说是要出去几队人马,但不知道干什么?”
唐轻雷晓得问他也无甚用处,随口道谢,不再开口。他本是晚上司职守卫,白昼却无事,恰巧状况诡秘如何能安然入睡,便在营地里闲逛,这方发现路知漫与裴桓皆不在营内。
心内莫名刹那惊悸,但不知是何缘由,脚步随之一顿。唐轻雷抬头一看,又走到校场附近。日已微斜,炙烤了一整天的泥地犹自热烫,那棵夜合树于热浪中似乎未受毫微伤害,团簇花朵依旧丰容潋滟。树下浓荫里半坐半躺几名练功间隙休息的少年天策弟子,众人满面疲惫缩在避开光线的地方打盹养神,风里送来的清淡花香稍稍安抚着燥热的心。
唐轻雷怔怔瞧那绒羽小扇般的合欢摇曳轻晃,数日前花下一幕记忆犹新。出神良久,他忽而听见隐约的金戈交接声,一转头安静的校场却空无一人。
朝开暮合,变化迥异,花如此,人如此,世间如此。
过一阵便是交换岗位的时刻,他又缓缓踱回居住的帐篷。此刻大营外传来急促的马蹄踢踏声,转眼已迫近身畔。唐轻雷倏然退向道边,抬头一望那率队者却是裴桓。对方亦瞧见他,视线只如水波蔓延般一晃而过。便是这短暂的交汇时刻,唐轻雷似乎见到一些难以言述的东西,竟令自己有些惊惶。
他的目光一转,队伍看似散漫实则紧密地包围着中央一人。岳撼面色苍白,虽身不离鞍,手上并无兵刃。同伴往常纵在马背上也跟他言笑不断,今天却均神情阴沉冷肃,瞧着岳撼有些不同以往。
唐轻雷双手不自觉握紧,他已经猜测出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