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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微澜 ...

  •   几日过去,蜀军大营内的查探尚无所获,但这也不过暂时而已。常人思虑总于百密之间夹杂豪发许疏脱,任是事前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抽出一缕丝线,终成散漫一地网絮。
      裴桓自那日商议罢,只字不提之后任何相关讯息。于裴桓这类人,与其探究不如等待。若他需要,会及时告知你寻求的一切,若他认为不需要,只会死守秘密至终。
      但唐轻雷已经不想等下去。
      可他只字不提,安静地待在某个角落里,做一个普通兵卒会做的一切琐事。
      他在阴影里瞧着裴桓的侧脸,高深莫测的神情,无法揣度到任何迹象。只是方才传令兵进来通报后,他陡然将目光投向自己。
      “唐门的人要见我。”裴桓道,“想回避吗?”
      唐门所制机关闻名天下,与天策府私底下售卖军备亦不少见。唐轻雷道:“相谈公事,我在这里也不会妨碍。”
      裴桓摆首,“不,往日交割下面人就办了,这次运货的人却指名找我。”
      唐轻雷心内疑云密布,“那我留下。”
      进来的那人,唐轻雷丝毫不陌生。裴桓看他面色甚是沉稳处变不惊,便不再担心,视线又复移回,“恭州地势险峻,一路行来辛苦了。”
      唐晋拱手为礼,笑道:“某分内之事。”
      “可是交割有些不清?”
      唐晋道:“那倒不是,不过门内一些私事想向将军打听一二。”
      裴桓不动声色道:“属某所知,必会实言相告。”
      唐晋顿了顿,“在下师弟与将军有些交情,听说他身死时是将军收敛尸骨,某在此谢过将军侠义之心。”
      “举手之劳罢了。”
      唐晋神色有些黯然,“眼见师弟与幼弟一同长大,不料他们皆先我而去,人生实在无常……”
      裴桓道:“唐轻雷叛逆唐门之举,足下不再计较么?”
      唐晋轻喟,“人死如灯灭,前尘往事皆化虚无。他虽害死暮儿,但也殒命身死,罢了……”
      裴桓似有所动容,“足下悲恸,某能体悟一二。”
      唐晋忽然面色肃然,“但近日我听闻一桩蹊跷之事。”
      裴桓微微一笑,“足下觉得有趣特来讲与我听么?”
      唐晋从容道:“上月初前神策统军许录遭人刺杀,刺客并未得逞。本来他仇家众多,遇刺也不算稀罕,怪就怪在那未得手的刺客脱身时用的是唐门火器。”
      裴桓瞧他一眼,目光瞬也不瞬,“贵堡亦有售卖火器与江湖门派吧?”
      唐晋道:“确实如此,不过有些暗器是内堡机密,绝不会售与外人。若是他们窃出也罢,但要施展威力却含机窍方法,一不得当,杀的可不是别人是自己。”
      “此事算贵堡内务,某无从相助,”裴桓淡然道,“足下似乎寻错人了。”
      唐晋忽然话锋一转,“最后见着师弟遗骸之人是将军,将军可看出什么异样?”
      裴桓面不改色回望唐晋,“相比其生前,好似也没什么不同。”
      唐晋仍不放过,“上月某来营内运送货品,好像将军好长些时日不在。”
      裴桓笑笑,“这更和贵堡没关系了。”
      唐晋略一欠身,“在下失礼,将军事务繁杂,不再相扰。”
      唐晋走出良久,唐轻雷紧盯帐门,蓦地道:“他们疑心我没死。”
      裴桓不置一词,他离座对唐轻雷说道:“出去走走。”
      只此一句已然足够,唐轻雷随他出帐,跨上照料已久的栗色战马,紧跟其后奔出营门。
      相处中,他发现裴桓筹划策谋时,喜好驰骋闲逛于空旷原野,偶尔带上自己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二三句,大多时候便于沉默中任坐骑悠闲游走。营外方圆数里的林木草场,唐轻雷年初藏身时已逛了个周遍。夏时花期已过,草色愈显苍翠,只是阳光烈盛春季,纵马驰骋一阵已汗透贴身小衣。裴桓抬掌遮目,远眺苍空,好似全不经意地道:
      “有些头绪了。”
      他这么说着,回首望了唐轻雷,“看过布防图的人强记轮廓也能绘画,不过军营里与纸笔沾边的职位不算太多,能听晓调动景况的更少。”
      “原来是这个,”唐轻雷道:“你从这里入手?”
      “正是。”
      唐轻雷默然片刻,“不用告诉我,到底是天策府内的事情。”
      裴桓沉思道:“说来要谢你,若非你冒死相告,营内竟不知有这等厉害的眼线。”
      唐轻雷微笑道:“我不过是自保而已,休要挂心。”
      裴桓轻抚乌稍马鞭,“相识已久,莫用隐瞒,白龙口一事究竟是你一块心病。我思忖隐匿只护人一时无忧,仍要查明唐门内奸,方得以还你清白。”
      唐轻雷淡淡道:“时至今日,清白名誉我早不再放于心上。我手上沾的血,有该死的,也有不该死的,哪一日暴尸荒野,葬于鸦雀或豺狼腹内,皆算死得其所。杀伤同门之罪非同小可,刑堂不会任我逍遥。如此执着,不过是不想到死是个糊涂鬼罢了。”
      裴桓若有所思道:“既然敏堂堂主实知非你所为……”
      “那又怎样?他不会替我辩解,四堂纠葛不足为外人道,各人自扫门前雪,他人屋顶严霜谁会在意?”唐轻雷顿了顿,摆首道:“纵说再多你也不会明了。”
      “这说来,你以后也没甚么好去处。”裴桓唇角噙起一丝笑,“那何妨随了我,了无拘束也更自在?你这人脑筋灵动,不做个谋士却是可惜了。”
      唐轻雷听了并不似往日作脑,眯了眼笑道:“口气不小,好似你能遮风挡雨力挽狂澜一般。那之前宛州说的却是什么?”
      裴桓不笑,“许是我后悔了,不过你折返而归,终留有我倾尽心意之日。。”
      唐轻雷垂目许久,蓦然一笑,“不管今后如何,多谢一番美意。”
      裴桓道:“你无需忧惧,唐门对你是否已死尚捏拿不准,还不会急迫动手。”
      回首一望,唐轻雷却犹在怔忡的模样,“你在听我说话吗?”
      唐轻雷晃神过来,“我在想,若明教暗通南诏证据确凿,他们去白龙口不会单只清理门户。”
      “那自然,不过一时还无头绪。况且那名身为主脑的祭司已被杀了,怕是再查不出什么。”
      唐轻雷一惊,“他死了?”
      “他想逃跑,被看守的莫澄玉失手所杀。”
      唐轻雷略略迟疑,“莫澄玉是……?”
      “你与她曾有一面之缘,她照拂过你师妹。”
      “我记起来了,她便是那位秋夫人吧。”唐轻雷道:“虽然主脑已死,但祭坛所藏都已起出,里间或许能得一二头绪。”
      “说得也是,我当初以为尚且是江湖纠纷,那些缴获物件便交浩气盟里包管,如今应该也在益州。我赶紧挑个日子过去看看。”
      “可别忘了带上我。”
      裴桓思量一阵,审慎道:“上回密道是你发现,这回或许又能发现什么。”
      唐轻雷方要回答,背上抽痛一下,眉心不觉一收。裴桓见状探出手去,“伤口没愈合,别牵缰绳了,过来我马上 。”
      唐轻雷微微一哂,“跑出这么远,你才记得起来?”
      裴桓低沉地一声笑,“我错了,来赔个不是不行吗?”
      唐门刺客展臂伸来,他未带革套,那只手肤色白皙,指节匀长,宛若水边随风簌簌的修竹枝节,秀美不失柔韧。这双手的主人,更该是居于绮绣华室的世家公子,而非浸溺腥风血雨的无情杀手,可叹世间造物不一定都循常理。
      掌心微微生汗,与冰凉革皮一触,腻腻地粘在一道。两人坐骑并头一处,裴桓只顺手一带,唐轻雷便翻坐他身后,极自然地双手一揽环住裴桓腰际。
      裴桓侧首笑道:“坐稳了,慢慢跑回去吧。”

      益州城外近郊小村内设有浩气盟营地,只是其中的人不多。只因朝廷顾忌江湖人士,故而营地不单不可接近益州,人数亦不敢太过以免惹得官府查问。营地赁下当地百姓空闲屋舍,又搭建几顶帐篷收纳货物兵器,看来分散不一略显杂乱。
      秋雨寒持了铜钥开了一间库房的门锁,那门甫一打开湿意与霉味便扑面而来,
      “许久无人入内,我这去吩咐仆役打扫,将军稍待片刻。”
      裴桓抬手一阻,“不过是查看些事物,何用费事?”
      秋雨寒颔首,立在一旁抬手示意:
      “白龙口祭坛带回的东西全在这里。钥匙由内子保管,我也甚少过来。”
      秋雨寒并无离开之意,裴桓不去管他,只叫身边侍卫把那几口大箱子搬到亮堂的地界。箱盖一启又带起一股灰尘气味,天气闷热无风,翻弄各种琐物几个时辰已是汗流浃背。裴桓一无所获,叹了气道:“秋大侠,确定无任何遗漏?”
      “这是在下与内子一同经手,没落下那山洞里任何东西。平日这房内亦只有内子出入。”
      裴桓目光一瞥,一名侍卫捧起一口鎏金双鸾鸟银盒查看些许时候,又复小心放回。天顶忽然响起几声炸雷,秋雨寒踱到门旁仰头一望,浓云堆叠黑如漆墨,遂回道:
      “瞧这样马上有雷雨降临,天色也不早了,将军要不在营里歇息着,明日再启程罢?”
      裴桓微微顿首,“多谢了。”
      留下倒是对的,雨点坠下便收不住势头,乌云疾电倏忽闪过,旋即滚出阵阵撕裂天穹也似的激烈雷鸣。窗棂缝隙里窜入游丝般的风,卷住明烛一点光亮时已力道衰竭,烛焰幽微地一晃,照出人影在新刷粉白墙壁上扭曲抖动,仿佛一个幽灵。裴桓半倚隐囊,兀自凝视手中银质八曲长杯里琥珀酒液折射的金光,开口却道: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唐轻雷拢一拢湿润的乌发,“先前人多,这会儿才洗漱过,看什么这么出神?”
      浅浅的酒水又晃动起来,指腹擦过形如扣合花瓣的银杯侧面,精致雕琢的纤细藤蔓迤逦伸展向两端,勾卷起两朵忍冬花蕾,托出一名体态婀娜、眉眼妩媚并手持树枝的女子半裸像。
      唐轻雷笑道:“看她?”
      “笑什么?”
      “你素来人前正经,私底下便不装了?”
      裴桓一仰脖倾尽残酒,“食色性也,我对你可没装过。”
      倏然轻微风啸直冲面门,裴桓抬掌一扣,掌心一小枚半软不硬的什物,摊开一看不过一粒梅脯。唐轻雷把灯烛移到榻前,自顾自从几上那碟梅子干里挟起一粒纳入口中,“你正在撒谎。”
      裴桓双臂叠在脑后,悠闲道:“怎说?”
      “看你穿戴整齐,不像要就寝的样子,等下要出去找谁吧。”
      裴桓笑道:“唔,或许是个美人。”
      唐轻雷踢去布鞋,一足踩在卧榻沿上,艳色被衾与乌沉木面愈衬出肌理的白皙来。
      他道出一个字:“谁?”
      裴桓垂目想了想,“秋夫人。”
      “让我猜猜,你怕有人欺瞒秋夫人,私下进了库房?”
      裴桓轻轻嘘出一口气,“算是吧。”
      “奇怪得很,你信她似比信那秋雨寒多些,为了怎样缘故?”
      裴桓沉吟一阵子,方缓然道:
      “其实我与她认识有些年月了。她与我师伯弟子宁清则同是宛州人,比邻而居,可说是总角之交。莫澄玉……秋夫人幼年父亲早去,留下一双孤儿寡母。临近劣绅见她容貌娇丽,便伪造契书说她父亲借了自己银钱,逼迫母亲用女儿偿债。宁清则恰逢归乡探亲,见了这般景况便将邻家小妹悄悄带走,送到扬州七秀坊学艺。此后每年若得空,宁清则便去七秀坊探望,秋夫人也时常来天策府拜访。而后宁清则与秋雨寒相识,结为异姓兄弟,秋夫人也按序称他为二哥。”
      裴桓停住了话,唐轻雷缄默无言并不催促,许久,裴桓继续道:“五年前,宁清则父亲被那图谋他家田地的劣绅所害,打入牢狱不久即莫名惨死。宁清则留下书信令牌,言明与天策府再无干系,连夜奔去枪挑了那劣绅,之后一路往昆仑投入恶人谷。”
      唐轻雷道:“你曾说他三年前过世了。”
      “仿佛是恶人谷与浩气盟交战,宁清则落了单,被潜伏的天一教徒困住,寡不敌众遭擒拿。天一教见他身手不俗,便将其封入毒罐中,想炼制为毒人供自己驱使。大半年后浩气盟扫荡天一教营地,同去的秋夫人发现宁清则还活着,怎奈毒气迷失神智无法回复,只得在他狂性大发之时亲手将其斩杀。”
      唐轻雷默默,半晌道:“看得出她很伤心。”
      裴桓道:“为何这样说?”
      “我当初在白龙口不晓前情,唯记她无意流露往事时,乍看平静,实则是死水不起波澜,便觉得这人的心早化成灰烬。”
      裴桓沉思着,嗤地一声笑,“这话出口,怎觉得不像往日的你?”
      唐轻雷抬眸道:“又哪里说错了?”
      “没错,不过与以往你说话神情大不相同。”裴桓嘴角噙了一缕笑,
      “这次回来变了很多。以前,你只是知情,如今却仿佛懂情。”
      唐轻雷略略含笑,“是夸奖,还是调侃?”
      烛光并不刺目,眼前人眉目中常有轻忽之色全无,被柔和光晕笼罩倒是显出少见的温润平和。瞳眸清亮,蕴含纯粹无染的笑意,隔着摇曳烛焰与裴桓对视良久,复而缓缓移开。裴桓心中一动,见唐轻雷一头乌发随意披洒肩头,此刻已显得凌乱,不觉将一缕垂落面颊的替他勾挽在耳后。又细细瞧了道:“白发少了好些。”
      唐轻雷轻轻应了一声,捧起裴桓先前所用的八曲长杯端详,蓦地问:“你可知这上面的女人是谁?”
      “是波斯国古物,对上头的人像我却一窍不通。”裴桓看着他道,“中原虽有仿造此形的制物,绝不会捶揲这等……”
      唐轻雷打断他道:“这等伤风败俗的淫亵图纹。”
      裴桓蓦地笑出声,唐轻雷睨他一眼,“你难道不这么想?”
      裴桓反倒正色道:“着衣也罢,裸身也罢,人身天生这模样,又非多稀奇的事。”
      唐轻雷低低笑道:“原来你还是正人君子,倒是我杂念多了。这女子嘛……拜火教中称她为阿娜希塔,司掌水流与爱欲之神,在波斯甚受尊崇。”
      裴桓低了头端详,“水流……爱欲……这两桩貌似没多少干系。”
      “为何?”
      “水为阴,欲为阳,一神司管竟是全然不同?”
      唐轻雷手腕微微一侧,残酒顺杯沿滑下几滴,欲坠不坠。
      “你看,酒形如水,但与水那平淡滋味不同,入口发热,仿佛身置火上。情生,烈如火柔若水,情灭,冷如灰凛似冰,世上哪个不是生有相异的两面?”
      裴桓瞧见他灯下侧影,蓦地道:“水流来往,经久不竭,情欲不过一时,顷刻消散。我,却是这样想的。”
      唐轻雷微笑而已,“见解倒算新奇,对某些人来说更是实话,比如……你对我倾吐的那班情爱。”
      裴桓亦笑,“你不生气?”
      唐轻雷道:“爱,说得好听是情,说得难听是欲。无论你再如何舌灿莲花,我仍知属同一本质不同言辞而已,值得心绪不定么?”
      “每人所认定之真实均有偏差,我很好奇,你眼里看我该是什么样子?”
      唐轻雷缄默,漫不经心地一手轻巧转动长杯,酒液面上一道道旋纹折过碎散的晶莹光点,忽然间杯身静止不动。裴桓掌心覆于他手背,“你不想么?还是纯粹不敢?”
      唐轻雷一侧脸庞,嘴角牵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懒而已,对一个人知晓太多,难免不受他想法拘泥,甚至扰得心乱无法决断。我只需要明白,他此刻要什么,我能回馈什么就行。”
      裴桓淡然道:“我想要的虽多,却无一个能牢牢握在掌心,倒不如不去思量。”
      唐轻雷忽而闭了闭眼,“我这一生倒没什么期盼,只尽力活下来罢了。”
      “因此你把觉得没用的是非之别、品性优劣都丢开,像汪洋里货船抛弃载物。”
      “不丢弃,便沉没。何况日后寻回,也已是面目全非。”
      裴桓似乎隐约轻喟,“所以你才成了如今这样的人。”
      唐轻雷眼中闪过一道不易觉察的细微光芒,“抛弃看似艰难,其实做了也不过如此,接下来更轻松至极。”
      裴桓轻轻地笑了,“这样的你的确让人头疼。”
      “心烦么?”
      “不会。”
      裴桓挽起他一束发丝把玩片刻,倏地在颈后肌肤上细细一吻。唐轻雷身子微微一颤,却不见闪躲。
      “你很有勇气,众多人,也许含我在内——都做不到。”
      他嗓音甚是低沉,并无调侃。
      唐轻雷垂下手臂,略低了头,“这不值得赞赏。”
      “也许是……”裴桓沉吟着。
      窗外的雨声小了许多,唐轻雷将长杯随手一搁,“快去做你的事。”
      裴桓起身整了整衣衫,撩开通往外间的布帘,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唐轻雷等那足声消散,徐徐去了另一室。
      他半坐半卧着,持着柳叶刀在手握木块上雕琢,只动得甚为缓慢。红烛燃过一半,那人像只不过面上轮廓现了六七分,究竟不分明。而这时唐轻雷手忽然顿住,许久又以雕刻所用小刀把那人像削得面目全非。
      他静坐半晌,不紧不慢把撒在被褥上的一些木屑扫下地,忽然于织物的柔软中触到一块坚硬的什物,平滑且带了微弱的暖意,并不是木块。
      唐轻雷擎出那什物,一枚勾连云纹错金白玉佩。很早前他刚从唐门内逃出,锦枫村相遇的裴桓交给了他,让他以此物为信约定会面。洛阳分别后再于益州重聚时,裴桓令他贴身带着,如若紧急自己不在营地,可交予下属为求援令符。但他绝不会用第二次。
      他出神地握着它,那玉被肌肤一贴,越发得温热。
      死物能暖,人心亦能暖么?
      蓦地,他垂首一笑,自言自语道:“没用的事,想着做什么。”将玉佩放在床头矮凳折叠好的衣物上,拥过薄衾躺了下去。
      一夜雨声不歇,始终没有人陡然推门入室的声音响起。翌日清晨起身,窗纸上仍是光线阴暗,看来天气并未晴朗。唐轻雷刚收拾好凌乱的被褥,沉重的脚步声便在门口响起。
      唐轻雷手上搭着外袍,转身问:“怎么才回来?是……”
      他打量裴桓阴郁的面色,“……有状况?”
      裴桓长出一口气,身子一沉坐在榻边,“,“昨晚有人潜入营内,窃走了东西。”
      唐轻雷不觉一怔,“什么不见了?”
      “白龙口祭坛里的一个银盒。”
      唐轻雷道:“只这个?”
      裴桓整整衣领,“只此一件,实在是怪事。”
      脑中片段景象倏然闪过,他眼里深藏疑惑,“昨日我见你瞧那盒子很久,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唐轻雷平稳答道:“原来是那鸾鸟银盒,纹样确实与平常西域器皿略有不同,上头一些刻画符号别具深意,应是暗记之类。可到底不算值钱事物,居然有人专为它而来。”
      “正是怪在这处,库房虽在营地边缘,亦有人看守。昨夜守卫弟子一旁茅屋躲避暴雨,无意间发现有黑影从附近树丛掠过,弟子追击不成折返,巡查一番未见异样。我去访秋氏夫妇正闻守卫上报此事,甚感蹊跷,遂让各方再行查询,秋夫人才发现保管的库房钥匙不见。”
      “记得那把铜锁并非寻常之物,以万花谷机关术制成,寻常蟊贼撬锁器具一概无用。若没那钥匙,除了以刀斧将门劈开,别无他法,但那样动静太大了。”
      裴桓锁眉道:
      “的确如此,之后在库房附近杂草堆寻到被弃的钥匙。那贼人使的声东击西之计,将守卫引开后由同伙打开仓房窃走物件,之后原样锁上。守卫不见有坏损,自然不太疑心,这恰恰拖住了他们。”
      他忽然停住,瞧了瞧唐轻雷,唇角畔一缕微笑,
      “倘若昨夜那时辰你不与我一道,我倒有些猜疑是你干的。”
      唐轻雷笑而不语,斟一瓷盅温热净水递在裴桓手上,
      “我本事再大,也没练成分身术。倒是秋夫人那里……钥匙不是她亲自收藏的吗?”
      裴桓随手接过一口饮尽,想想续又说道:
      “问得好,秋夫人平日入夜足不出户,昨晚突然独自去了营外说有事要办。当时房中无人,雨声亦大,钥匙大约那时候不见的。”
      唐轻雷稍稍沉吟,“正在那时吗……”
      裴桓听他语调与平时不大一样,抬首道:“想到什么?”
      袖摆陡地拂掠过裴桓手掌,他手间登时一空,再一凝目,唐门刺客虚虚爪住杯底,笑对他道:“怎样?”
      裴桓笑道:“够快。”
      唐轻雷摇头,微微笑道:“你看腰带上多了什么?”
      不知何时裴桓束腰革带上挂了一枚白玉云纹错金佩,他怔了怔,复而莞尔:
      “和我玩什么障眼法?”
      “跟你玩障眼法的人可不是我。”
      裴桓饶有兴味注视他,“谁?”
      唐轻雷似笑非笑,一弯腰又解了那玉佩下来,在手心掂了掂:
      “如果钥匙不是被偷,而是被送出去……”
      裴桓面色一凝,已知他话中所指,“你说秋夫人……怎么可能……”
      唐轻雷垂目端详那莹白美玉的细腻纹理,白净指尖轻轻扣在玉石上,仿似浑然一体。
      “你一来浩气盟营地,东西就失窃。虽则暂时瞧不出端倪,但未免太巧。那贼人怎知道你来找白龙口明教遗物,还为查一桩不得了的大事?更何况……”
      他有意将话语一顿,“雨势磅礴又值夜深,什么了不得的事,一定要连夜办好?”
      裴桓不动声色,静静半晌后陡然道:“雇来洒扫的仆妇说,秋夫人收到一封信后脸色大变,不顾底下人劝阻径直离房。”
      唐轻雷唇角一勾,“真巧,什么样的信?想必上头所述十分惊人。”
      “惊人也罢,可别吓人。”
      唐轻雷于卧榻另一头簸踞而坐,柳叶小刀又在木块上削剔起来,他悠然道:“你说不出口,我替你说罢。浩气盟与天策府一向走得近,秋氏夫妇常来蜀军大营商讨事务,你猜布防会不会被他们——或者他们身边的人看了去?而这人,还与营内的奸细有关。”
      他那身宽袍只在腰间用素色布带束住,带子松散两端逶迤落在被褥上。裴桓随手勾起一头,扬眸微笑:“聪明,又猜对了。”
      “谬赞,但你可会碍于情面不予深究?”
      “只要有一丝一毫干系,我不会放过。”
      “果然是我认识的那位品性端良,克己奉公,忠于职守的好将军。”
      裴桓牵起布带末端,轻轻在唐轻雷脸庞一扫,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不过从你口里出来,可真染上别样的滋味。”
      布料擦过肌肤,激起轻微的酥痒,唐轻雷不闪不避,唯低低一笑,
      “看你现在模样,我之前的溢美之词通通不应作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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