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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五圣 ...


  •   穿着湿透衣物蜷缩在阴冷小山洞,根本不是多么舒适的体验。然而他们如今只能忍受住这些不适。
      称之为山洞,实际是几块倾斜巨岩相互靠搭出来的浅穴。中央生着一堆火,江尘与艾丝缇跟另外两人隔火相望。洞里诡异地宁谧,甚或可说是融洽。达恭莱将他们押到这里之后就离开了,但留下了蛇群和巨蛛。它们徘徊外间,将里面的人团团困住,似乎没有袭击的意图。
      裴桓半靠在岩壁,头微微侧向里间,呼吸既轻且缓,仿若睡着了。唐轻雷瞧瞧洞外景象,皱眉往里又退了几分。
      似乎轻眠中的裴桓忽而道:“硌到不难受吗?”
      唐轻雷背心被他一身铁甲紧抵住,当然感觉不舒服。他不回头问道:“你体谅我还是无聊啰嗦?”
      “只想告诉你里面实在太挤。”
      “那好,换你来前头被这些家伙盯着。”
      裴桓听到毒物在草地上爬动的唰沙声,若有所思道:“不必,我不难受了。”
      “我不想你身上血味引得它们发狂,老实待在里面。”
      裴桓自知他是好意,不再说什么,转而注视那两个明教弟子。对面的江尘低声以胡语和躺在地上的艾丝缇交谈,想是问询身体状况。他骤然抬头向唐轻雷冷声道:“解药交出来。”
      唐轻雷耸肩,“迷神钉只让人暂时无法动弹,拿解药做什么?何况我没带。”
      江尘哼道:“你攀云台下栽赃我,聂家中暗地击落我兵刃,如今牵扯我和师姐深陷危境。还想诓我信你的话?”
      “信不信由你,”唐轻雷打量他道:“今天说不准咱们几个死一处,诓你倒没意思。”
      “我可不想死。”
      唐轻雷笑道:“所以说暂且放下旧事吧。”
      江尘视线掠过裴桓,“天策府的人如何与唐门叛徒勾结?”
      “才是勾结,各取所需罢了。”
      裴桓那边叹了一声,“说得真伤我心。”
      唐轻雷讪道:“莫非该对你深情款款?”
      “哦,仿佛偶尔一两次真情流露呢。”
      “你我有情投意合的时候吗?”
      裴桓微笑道:“那日替美人鬓边簪芙蓉,好像不错呢。”
      唐轻雷的回应是一个肘击撞在他胸口,“将军的登徒子本色放错地方了”。
      裴桓哈哈笑了两笑,倒真个不提了。
      江尘琢磨片刻,虽觉得这几句话有很微妙的意味,仍旧一头雾水。他当然不晓得唐轻雷易容为莎尔蒂刺杀神策将军的往事。唐轻雷也对那次易弁而钗的旧事深感可笑,哪会乐意旁人面前提起。
      “遇到你开始我就霉运连连,有些事还是少讲为妙。”
      裴桓淡然道:“那你方才还救我?”
      “我开始后悔了。”
      唐轻雷倏地顿住话头。山风里传来叮铃铃的清脆声响,他侧耳一辨,却是从洞外阴暗树丛里传出的。
      “怪道这些毒物不进来伤人,果然还有旁人管束。”他低声说道,给裴桓递过一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如果能擒住看守者,说不准他们便可离开险境。
      火光照亮来人的容貌时,唐轻雷倒不太吃惊。
      阿娜依身量轻巧,当做坐骑的巨蛛不感丝毫吃力地飞快爬动,带得她手腕脖颈上的银饰哗哗作响。离洞内四人几步之距的时候,女孩滑下蛛背,万分疑惑似地端详唐轻雷的面庞。
      “你……好奇怪,声音是阿青的,怎么脸不是?”
      唐轻雷目光一转,心里生出主意来。他向女孩轻声笑道:“小妹妹要不过来看仔细些?”
      阿娜依垂首思量,复又摇头,断然道:“不行,爷爷叫我留这里远远看着你们,不能靠近的。”
      唐轻雷心中虽焦急,语调里却无分毫焦躁,柔声道:“阿娜依,你不靠近火怎看的准?”
      阿娜依啊呀一声,吓得捂住嘴,“真的是你呀?!”
      唐轻雷笑笑不说话。
      阿娜依歪头想了想,“不对不对!阿青很好看,你一点也不好看。”她瞅瞅唐轻雷,“可是……”
      男子叹了口气,“真白替你做了木头老鼠了。”
      阿娜依张着小嘴一脸惊诧,“真是阿青?为什么脸变了?”
      唐轻雷依然温柔和蔼地笑着,“过来,我把这秘密告诉你,好不好?”
      阿娜依迟疑着踏出一步。江尘眼角余光一瞥,却见那天策紧盯女孩身边巨蛛悄悄提起长枪。那怪物跟随她亦步亦趋,仿若护卫主人。她与那苗人老者有莫大干系,要抓住了她,老人或会投鼠忌器放他们离开。
      江尘虽首次踏足蜀中,早听过邻近苗疆的五毒教。此教行事诡秘少与它族交往,教徒善于驱使五种毒虫,并视之为圣物。昔日明教势力涉入川蜀也曾与他们冲突,没占得多少便宜。既然有这层往事,加上那老者明显用意不善,江尘虽觉得那女孩无辜,却也只得听之视之而不加阻挠。
      唐轻雷指间已藏住一枚迷神钉。用刀匕胁迫,倘若小孩惊惧挣扎间贸然伤了她性命,他们四人今日都休想活着离开,再者也担心她能动弹便会召唤毒虫。眼见阿娜依已与他一步之距,唐轻雷微微抬起手,仿佛想拍拍她肩头。
      阿娜依忽然大喊道:“别动。”
      一条冰凉且带着鳞片的东西绕上他的腕子,分明是毒蛇。唐轻雷明了厉害,再不敢轻举妄动。
      阿娜依得意地说:“爷爷说了,你是这里最容易丢下别人就逃的。我让翁跟你在一起,你就跑不了。”
      唐轻雷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阿娜依嘻嘻笑着,“这下我可以仔细瞧瞧你了。”
      却听人唤道:“回来。”阿娜依嘟囔了几声,爬上巨蛛又回去。
      达恭莱走到篝火能照亮的地方,冷冷望着唐轻雷,“手头有东西吧?还好我早点回来,不然她就着你的道了。”
      唐轻雷冷笑道:“我们不是先着了你的道吗?彼此彼此。”
      “你该高兴没有得手,不然我就让你尝够万蛊噬体的滋味再死。”
      唐门刺客不由笑出声来,“老爷子想多了,我真想走那当然不会让阿娜依有丁点闪失。再说了……”他唇边又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没得钱财的勾当,动手还嫌手酸呢。”
      裴桓见他无法立刻得手,又将碎魂横在膝头,转向老者道:“未曾想到老人家您是五……仙教……”
      “汉人都是口是心非的东西,要叫五毒就叫五毒。”
      裴桓不以为忤,淡淡道:“自问与老丈并未结怨,天策府驻扎至今也从不曾开罪贵教。将我们挟持所为何故?”
      “你们的确和我没仇,不过这地方是我特地找来豢养那些小东西的。本来隐蔽得很,你们要是说出去怎么得了?”
      话中不善意味已十分露骨,裴桓思索一阵,“朝廷对苗疆管束甚微,不然何以贵教延绵至今?我等纵口风不严,贵教主却出身中原,武林之中声望隆盛,谁敢鲁莽冒犯?”
      达恭莱没有回答他,唐轻雷一旁肃道:“将军不用废话,他根本就不是五毒教的人。”
      裴桓神色诧异,达恭莱已沉声道:“小子你想多活一会儿就闭嘴。”
      唐轻雷笑道:“老爷子,这又不是多难堪的事情。我给赶出唐门都活得优哉游哉,你这么大把年纪了怎倒看不透呢?”
      江尘本一心倾听三人讲述,却有一物轻轻噗一声弹到手里,他本能地一把扣住。借微光一瞧,是一枚淡绿色泽的药丸。
      唐轻雷停住争执,有意无意瞟了艾丝缇一眼。照方位看,这东西是他丢来的。江尘虽然怀疑他用意,危急下只得赌一把,便趁达恭莱未留心将药丸偷偷纳入艾丝缇口中。
      裴桓接住话头,徐徐道:“老丈休怒,我知苗汉相距遥远习俗不同,处事大相径庭。但若论起恩义,恐怕苗人比汉家看得更重。”
      达恭莱嘿然道:“是,灵泉村去年闹疫病,你们这些在附近的当兵的派了人来看病送药,还给我们找了没瘴疠的地方住着,这些恩情我都记住。”
      “因而在下不明,老丈为甚不放过我等?”
      “我一人送命没什么大不了,可还有个孙女。”他看看旁边兀自玩耍的阿娜依,目光柔和了些许,“她没了依靠,要就被送回圣教总坛,要就流落街头。哼,你们汉人对外族都狠毒,更别说小孩了,两边都不是好东西。”
      唐轻雷笑道:“呵呵,果然被我猜中。川蜀间唐家堡五毒教向来没人招惹,寻常人见着只有躲的份儿。你要将我们灭口,最是怕你行踪传到过去同门那里吧。”漫然的目光扫了扫老者,“难道你是天一教的?”
      达恭莱黝黑脸庞像僵硬成木头,良久他才朝脚下的草丛里狠狠了啐了一口,“呸,那些狗东西!老子跟他们一路才怪!”
      唐轻雷轻笑一声,“你来灵泉村是将近三年前。那时正逢五毒教内乱,会有这等巧事?”
      “对!”达恭莱恨声道:“都是你们唐门搞出来的,要不是你们派人挑唆,左长老怎么可能成了叛徒?”
      “你字字句句对现今教主不满,那不索性去了天一教?”
      达恭莱冷笑道:“我虽然是天蛛使手下,可往年受过老教主提拔恩典。就算不喜欢那汉家女娃儿坐着教主的位子,反出教里的混事打死都不会干。”
      他说罢转而阴沉沉地盯住裴桓,“说这么多也对得住你们了。裴将军,只怪你不该闯进谷底,我实在没办法。”
      唐轻雷笑笑,“我有办法。”
      他猛地一脚踢散了火堆,金星乱迸之后登时周遭一片漆黑。
      瞬间有微弱的风从达恭莱脸侧刮过,老者并不愚笨,已经明了他的目标不是自己。他急急往后退步,吹奏笛声凄厉异常,身边蛇群爬动的沙唰声骤然变作嗤嗤风响。虽不能眼见,那些家伙必已屈身弹射往了敌人那里。
      还是慢了。
      黑暗中阿娜依倏地哇哇大哭,竹笛音霎时顿住。伺机而动的群蛇也瞬间没了声响。
      “爷爷!爷爷……”
      女孩仿佛瞬间给捂住了嘴,惊惶呼唤消失后只剩下隐约微弱的抽泣。除了她,黑暗里的几人一声不吭。
      “老丈不如再点火看看。”
      这却是裴桓的嗓音,达恭莱嘴角抽搐一阵,俯下身在地上摸索着火堆残余的木块拢上,随后掏出火信点燃。毒物见到光亮,畏缩地往后退去。
      阿娜依被江尘禁锢在臂弯里,口还被他的手掌掩住。女孩拼命登踢双腿,指甲不住在江尘手背抓挠,拉扯出几条细小的血痕,她却哪拗得过成年男子的力气,只能眨着一双泪水涟涟的大眼睛呜咽不止。守卫她身边的天蛛已被劈成两半,倒在艾丝缇脚边。
      江尘见她踢动得十分厉害,只好说:“别动了,你会摔到的。”
      “……坏蛋……呜呜呜……金珠尼……死了……”
      阿娜依口唇给掩住,话语都是模糊不清。她瞧到地上那巨蛛的残体后,反哭得更凶了。江尘猜到她所说的金珠尼大约是那蜘蛛,虽对旁人是可怕怪物,在这孩子眼里却是最可亲的玩伴。江尘心底反倒有些讪讪地愧疚起来,然则他没法就此放了阿娜依,毕竟她才能保住自己和艾丝缇的性命。
      艾丝缇皱眉甩了甩刀刃残留的腥臭紫血,一双妙目紧盯住达恭莱。
      “老头,让那些蛇散开,我们不想与你为敌。”
      达恭莱气得眉毛连连挑动,“做梦!”他环视周遭诸人,连嗓音都抖了起来,“今天……今天谁都别想活着走出去!”
      艾丝缇冷冷道:“好极了,要死大家死一处。”她对江尘略一示意,捂住孩子嘴唇的手立刻移到她脖子上。
      “我数三声你还不放行,你孙女的颈子马上就要断掉。”
      达恭莱恨声道:“你也等着喂到灵蛇肚子里去!”
      艾丝缇对他的威胁充耳不闻,缓缓道:“一……”
      达恭莱咬紧牙关,脖子上青筋几乎都爆了出来。艾丝缇唇角一勾,“二……”
      “………………”
      “三,动手!”
      “慢着!”达恭莱大喝道,“我让你们走!”
      艾丝缇冷笑道:“好啊,你要快,我师弟没什么耐性。”
      达恭莱口中嘘嘘吹响,那些蛇蠕蠕而动,渐渐让出一条狭窄通路。艾丝缇顺手捞起一条燃烧的树枝,对江尘扬了扬下巴,“走吧。”
      “等等!我孙女!”
      “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会放她走的。”艾丝缇转头一字字道:“但是你要偷偷追过来,别怪我无情。”
      两人身影和着那点光亮很快消失在树林边缘,唐轻雷此时对那方向嘘了一声,“西域的女人都这样吗?”
      达恭莱一时省得还有两人在,转脸怒视唐轻雷。唐轻雷嬉笑道:“老爷子,是不是该让我手腕上的小东西下去了?”不待对方回话,他迅速道:“不然你别想追回阿娜依。”
      “什么意思?”
      “可巧将军正在追踪这两人,若非你半路旁生枝节怕已抓到了。如今你一闹,反祸害了自己孙女……”
      “闭嘴!”达恭莱喝道:“你们两个一直故意引我说话,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那他们挟持了……”
      “我对老丈往日以诚相待,你却要取我性命,借他们之手实属无奈。”裴桓骤然道:“惹出这一连串麻烦,非我本愿,大半是你逼迫所致。”
      “既然我们已经结仇,”达恭莱冷酷一笑,“好像更该让你们死在这里。”
      裴桓淡然道:“你出于无奈,我不会记仇。他们虽然跑掉,但我手下也在山里,只要我回返便能带人堵住明教弟子去路。可我不在时,他们只当阿娜依也是乱贼一路,动起手来不会留情的。”
      “哼,山里那么多小道,你知道他们会走哪条?”
      裴桓断然道:“当然知道。”
      “扯谎!”
      “明教被朝廷忌惮,我还袒护他们不成?老丈与我目的虽不同却走的一条道。你过往如何,那是五毒教内的纠葛,至于他……”裴桓凝视唐轻雷,“自顾不暇,没任何兴趣。”
      “说得是,”唐轻雷道:“唐门当初做过什么,皆出自门主授意。我一个小小弟子可没一统武林的雄心壮志,你真是想多了。再说养伤几日还劳照拂,那点好处是铭记在心。”
      达恭莱紧锁眉头,眼里疑色稍稍消去几许。裴桓窥出他稍有松动,补了一句,“能纵,我就能擒。老丈若犹豫太久,将失掉先机。”
      唐轻雷想了想,“灵泉村一向水源洁净,怎么就突然出了疫病?村里人不敢来古墓查探,只会人云亦云。今天却让我们撞见那群吐蕃僧,我想这异变或许是他们搞出的鬼。”
      达恭莱吃惊道:“这里还有人藏着?”
      “他们出没在古墓附近,你豢养虫蛇是在谷底,想来顾忌着从没去过山顶。”
      “原来如此……我还说这病闹得怪异……”达恭莱喃喃道。
      他已有松动之意,唐轻雷紧接着道:“你与村里人交好,一定不会让他们平白受害吧?”
      达恭莱沉默良久,忽而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绕着唐轻雷手腕的小蛇慢悠悠溜了下去。
      “我先带你们上去,”达恭莱的声音有些干涩。
      “谢了。”
      唐轻雷起身,将裴桓扶起。达恭莱犹豫了半晌,蓦地恶狠狠威胁道,“敢骗我,这辈子别想过得舒服!”
      裴桓半垂下眼帘,安安稳稳地回答:“放心。”
      暗夜中有悠悠光芒半空闪烁,裴桓本道是萤火,那数团光亮却绕着五毒老者盘旋起来。又过了一阵,才离开他飞向远处。
      “原来是蝴蝶,”唐轻雷摇头,“五毒教哪来这么多奇怪的东西?”
      裴桓思索着,“像跟着那江尘脱出时的路去的。”
      唐轻雷低声在他耳边道:“老头果然不全信我们。”
      “无妨,找到黎卢便无事了。”
      带上伤者加之夜晚行走山路,他们的速度并不快。裴桓胳膊搭在唐轻雷肩头,借他的扶持缓缓行进。唐轻雷咕哝道:“可真沉。”
      “我要弱不禁风,你现在就该扛着一具尸体,那可更沉了。”
      “尸体?”唐轻雷挑眉道:“那我还有闲心带你回去?”
      “好似是这样,弃之不顾才是你的作风。”裴桓回想道:“如果你有机会,会如阿娜依说的那样,丢下我只身逃命吗?”
      “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实话。”
      “她说的没错,没那毒蛇制着,我有过这打算,而且想这么做。”唐轻雷似笑非笑,“听了难受吗”
      “为什么难受?”
      “保全自身抛弃同伴,世人相当不齿呢。”
      裴桓哈哈两声,“那是俗人所说。以你本性真不离不弃,反不是常理。同生共死于你我而言,实在好笑。”
      唐轻雷盯了他道:“真心豁达还是假意掩饰?”
      “我是爱听实话的人,也喜欢说实话的人。”
      “这是怪癖,要改。”
      “谎言再甜美,终是虚假。真话再刺耳,却不曾伪饰。”
      “高论。”
      裴桓笑笑,“以后你听我这些高论的机会,着实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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