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七章 进退两难（2） ...
-
自郭旭走后，胭脂又将自己关在小楼上，间中二叔敲门送饭，屋内没有应答，到了日暮时分，封平上楼敲门也没有应答。暮色渐深，楼上也未曾点灯，封平也仍是枯坐角落中继续喝酒。二叔又上楼敲了一次门，还是没有应答，二叔站了良久，屋内没有一点动静，正待离去，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胭脂接过二叔手中的食盘，道：“二叔，封平还在吗？”
二叔点点头。
胭脂偏过头去，道：“明天我便要离京了，告诉他，让他回去休息吧，别再喝闷酒。”
胭脂突然说出这么多话，二叔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正待再问几句，胭脂已经返身进去关上了门，隔着门，又说了句：“二叔，帮我拿些蜡烛，要多。”
二叔拿来的蜡烛是又粗又长的红烛，胭脂心里一酸：不论何时，二叔对自己的事总是这么上心。胭脂将十来根蜡烛一一点上，烛火在窗棂漏入的风中摇摆不定，却也将胭脂的闺房照得无比华灿：绣满桃花的青色纱帐，花梨木的妆镜台，紫藤的摇椅，红木的大柜，乌木的桌子……胭脂最喜欢热烈的颜色和热烈的人生，可是如今最浓重的色彩在她眼中也都显得无比黯淡。这个当初自己怀着最美好的梦想布置的房子如今却是不得不离去。这是她一生中第一个真正有归属感的地方。这一切，也许都缘起于，那首诗。胭脂抬头看墙壁上自己精心装裱的那首诗：胭脂留人醉，秋水洗千愁。百岁浮生短，狂歌到白头。自己当初是何等喜欢这首诗……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自己怕要哭了。这几天无论再煎熬，胭脂也没有掉一滴眼泪。胭脂一个纵身，将卷轴从墙上取下来，也不再看，两手并用，将这幅字撕成两半，正待再撕，心里却难受得厉害，手上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呆立半响，又忙忙如护珍宝一般，将撕破的字抚平整，仔仔细细的卷将起来，好好的收起来。
收拾好了，又跌坐在妆镜台边，镜中的自己容色中尽是悲戚之情，眼神黯淡。昔日的胭脂，从来都是最娇妍，最爱笑，最豪爽的。没想到，小镇的邂逅，竟然可以改变自己这么多，这一年以来的患得患失，心情因为郭旭的大起大落，为什么自己竟和那些自己最看不起的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女人没有两样。以前，胭脂总以为郭旭对自己若即若离是因为封平，可如今看来，郭旭对自己确实并无男女之情。郭旭，本就是多少女人的宠儿，毕竟是自己，不知深浅，一头栽进去，须怨不得旁人。如今，是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了。她胭脂，也向来是男人们追逐不已，渴望而难及的女子，凭什么因为一个郭旭就这样自苦。往事一幕幕，在胭脂心中上演，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想念郭旭了。
不知在镜前坐了多久，那红烛已经燃了小半截，胭脂站起身，来到桌前。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只是胭脂却是许久也不曾动过笔了。铺上纸，研上墨，蘸饱了笔，轻轻落笔，纸上写的两个字却是“郭旭”。
写上这两个字之后，胭脂停了片刻，才又继续写：
今晨晤后，我已决定离开京城，并非暂离，而是永别。
当初来京是为你而来，如今离京却是为我自己而去。
当初来京，以为帝都繁华，足以安身立命，即便无法安身立命，也还有你。
如今离京，看尽世态炎凉，以孤弱之身，四海漂泊若转蓬，从此一人而已。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来？只因为相信你，相信和你相遇是老天对我自幼孤苦的补偿，相信和你在一起每天都是笑的，相信和你在一起江湖从此没有凄风苦雨。
可是，我抛开故旧，随你从江南来到京城，以为从此近在咫尺，相守可待，谁知如隔天涯，渐行渐远。
郭旭，你何其残忍，给我最美的希望，又亲手将之打碎。我真想掏出你的心看一看，看一看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或者掏出我的心让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对你的心意。可是，我珍而重之掏出我的心，你却笑着将之践踏成泥。我心痛若死，可你却说与你无关……
罢了，前尘旧事，今已成空，多说无益。此地一别，便隔天涯，心灰若死，后会无期。
写到这里胭脂忍了好几天的眼泪终于扑簌簌的落了下来，瞬间将纸洇成大团大团的墨晕。胭脂就这样哭了好久，身子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胭脂用手撑住桌子直起身来，眼前的纸上只余一片墨迹，胭脂将纸团起来，扔到一边，重新铺上纸。但是怎么写，都写不下去，不出一刻钟功夫，团起来的纸团就扔得到处都是。好容易将信写成，将墨晾干，胭脂将信折好，装在信封中，郑重写上“郭旭亲启”四个字。按一按太阳穴，让昏沉的头脑清醒一下，站起身来，推窗往外看，夜已深沉，繁星满天，似乎明天，会是个阴天。
天蒙蒙亮，二叔打着哈欠，手里拿着帚箕，推开酒坊的后门进来，一下子愣住了：胭脂如同泥塑木胎般站在酒坊中，一只手抚在酒坛上，听到声音才缓缓转过来，一张脸上没有喜悦没有哀伤，只有说不出疲累，二叔的心上仿佛被抽了一鞭，震颤不已。只听胭脂说：“二叔，我要离开京城，出去走走，可能回来，可能不回来。这酒坊，你愿意开就开着，不愿意开，就盘出去，养老是足够了。”
二叔心里难过，哽咽着道：“小姐，酒坊我会一直开着，您什么时候回来，都有个落脚的地方。”
酒坊里漾起离别的伤感，两人一时无言，各自心中千回百转。
半响，二叔道：“小姐，你，你准备几时走？”
胭脂道：“收拾东西，马上就走。”
二叔道：“也好，京城不是好地方。有封爷陪着您，我也放心多了。”
胭脂道：“我一个人走，跟封平没什么关系。”
二叔急道：“小姐，你一个人在江湖中没个人照应怎么行呢？”
胭脂道：“这么多年我不都是一个人吗？”
二叔道：“小姐，封爷对你是一片真情，这样的人可不是时时都能遇上的呀，小姐千万别辜负了！”
胭脂截断他的话，道：“二叔，别说了，辜负不辜负的，也由不得我做主。”
这话说得大是伤情，二叔也便沉默下来。胭脂回身上楼去收拾行囊。
胭脂久历江湖，一向潇洒干练，既然决定要走，也不再有太多的留恋，将必备的衣物用品收
拾了，打好包袱,背在肩上，站起身来，最后一次环视整个房间。这时，天已大亮，卧房内的东西一一清晰的呈现在胭脂眼前。胭脂不觉恋恋不舍，微一怔忡，却硬起心肠扭头下了楼梯。
楼梯下了一半，胭脂突然停了下来，眼中哀伤消去，代之而来的，是一抹不易察觉的机警。因为，酒坊外，是奇怪的安静，以往这个时候，应该是晨起的摊贩们别具一格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这声声叫卖，是胭脂喜欢京城的少数原因中的一个。而此刻，外面却是让人压抑的静默。胭脂一俯身，将靴筒中的匕首抽出来隐在身后。正在此时，惊天动地的破裂声从酒坊四围如炸裂一般向酒坊中间炸开，胭脂酒坊竟然在同一时间被人震碎了前后门和所有的窗户，楼上的四扇窗也未能幸免，在每一个破口处都有一个人，前门和后门，各有一个人踩着震得粉碎的木屑走了进来。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都穿着锦衣卫的服色。
胭脂怒极反笑，道：“你们锦衣卫到底是维护京城治安的，还是打家劫舍的！如果今天不说个清楚，别怪姑奶奶我不客气。”
前门进来的人脸孔狭长，三角眼，两眼间距小，予人阴狠的感觉，但此刻，脸上却带着不屑一顾的笑容，道：“锦衣卫在做什么还不需要给卖酒的交代，何况，我们今天的来意，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胭脂冷笑两声：“这个，我当然清楚。我胭脂向来没有做了不敢承认的。如果因为邓忍的事，不需你们动手，我自然跟你们走。可是你敢毁了我的酒坊，我却不与你干休。”
说着，左手轻拍楼梯扶手，身子纵起，如急箭般向来人射去。胭脂这一招蓄势而为，谁敢轻易撄其锋，果然，三角眼腾腾腾连退三步，胭脂手中匕首如追魂夺魄一般紧追不舍，三角眼急抽出背上虎头钩，只听叮叮叮一串如密如急雨交击声，三角眼又退了一步，才稳住下盘。胭脂这一击真气已泄，一个急旋，在酒桌上借力，落在场中。三角眼一挥手，十几个锦衣卫一拥而入，将胭脂围在中央。胭脂左脚挑起一个条凳，凳上蓄满了劲气，在狭窄的酒坊中回旋飞舞，瞬间打破了合围之势，胭脂手下也是一刻不缓，几招之下已经撂倒了三四个锦衣卫。胭脂这几天心中哀痛之气郁结，却无处宣泄，正好这群锦衣卫送上门来，胭脂自然招招狠辣，式式无情，这些锦衣卫在京城横行惯了，哪里能料到一个貌若春花的女子竟然手底功夫这般硬，一会儿功夫整个酒坊中已是哀嚎不已。最后一个战团中锦衣卫也已经被胭脂踩在脚下。胭脂挑衅的看着三角眼道：“原来锦衣卫如此脓包，竟也敢在姑奶奶面前放肆。”
三角眼眼中杀气一盛，道：“血手胭脂，是有两下子，可是在我们杜家兄弟眼中，也不过尔尔。”
胭脂一愣，道：“兄弟？”
后门处一个声音轻轻一哼，胭脂一回头，后门那人，手中也是一把虎头钩。
当封平接到二叔报信赶到时，胭脂酒坊已是一片狼藉。封平愤怒的神色，让二叔觉得他似乎马上要杀人了。
二叔道：“封爷，赶紧去找郭大少吧，这是锦衣卫的地头，不能对着干呀。”
封平道：“敢动胭脂，我定叫他血流成河。”
二叔哀求道：“封爷，救人要紧。”
封平道：“没有公文，没有封条，动胭脂的，恐怕不是翁泰北，而是他的宝贝女儿。”
胭脂和杜家兄弟血战百招，毕竟不敌，终于失手被擒。这杜家兄弟本来是纵横甘陕的马匪，名气不大，但手底特别硬，一对虎头钩凶险无比，胭脂仅凭匕首，焉能取胜。
胭脂没料到，自己竟然没有被押到天下人闻名而色变的诏狱，却来到了一处豪华宅院。胭脂在锦衣卫的推搡下，来到一处院落，过了片刻，进来一群锦衣丽服的女子，当先一人，正是那日被自己拎着衣领掷下车的小财神夫人。胭脂心知不妙，但是她向来不服输，却也毫不胆怯。
翁惜珠疾走两步来到胭脂跟前，恨恨的盯着胭脂看了半响，突然，刷一巴掌，抽在胭脂脸上。这一掌浑不似侯门贵妇的软弱无力，胭脂的脸登时肿了半边。翁惜珠道：“你是这世上第一个敢拎我衣领的人，我必然叫你永远记住我。”
挨了这一巴掌，胭脂脸上却是笑的，道：“我就怕你有一天会后悔我记住了你。”
胭脂笑着说这句话，嘴角还挂着一缕鲜血，那意味更是瘆人，翁惜珠也不甘示弱，道：“果然嘴够硬。看你能硬到几时。”
胭脂道：“你也果然无视王法，你凭什么将我关在邓府？”
翁惜珠道：“凭什么？你也配问。你就乖乖是待在邓府，什么时候邓忍回来，什么时候你再出去。”
胭脂奇道：“邓忍，他不是早该回来了吗？”
翁惜珠脸上突然露出愤愤不已的神情，道：“都是你们这些女人，邓忍竟然敢离家出走。”
胭脂何等聪明，瞬间将前后的事情串联了起来，看到翁惜珠如此暴怒，不由大笑起来，笑得不可抑制。
翁惜珠恼羞成怒，大声喝斥道：“你笑什么？我自然有办法让邓忍乖乖回来。”
胭脂的笑声更加肆意。翁惜珠却平静下来，看着胭脂，脸上充满了怜惜，道：“邓忍迟早会回来，只可惜，郭旭恐怕永远不会回到你身边了。”
胭脂的笑声戛然而止，一张脸上表情奇怪得可怕又可怜。
翁惜珠似乎倦了，淡淡道：“把她关在地牢，看管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第七章 进退两难（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