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女》陌筱颜

3、Part.3

　　五】
　　“终于还是躲不过这一天。”夷光信手拨动琴弦，心想。昨夜她收到消息，越军今日必将破城而入。
　　夫差在她身侧。他坐着，依旧那么威严，却已散尽了意气与霸气。是英雄，便有自知之明。行到末路，他不做任何无谓的反抗，只想伴着他心爱的女人走完最后一程。
　　日斜西山，天色渐渐昏暗。在这一素静谧的庭院中，亦可听见外面的喊杀声震天动地。
　　夫差望着夷光，凄然一笑道：“城已破，宫门亦已大开，可已偿你宿愿？”
　　夷光指间一颤，琴弦应声而断。她不能置信地打量着这末路的英雄：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喊杀声逼近，可以清楚地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呼唤：“夷光！夷光！”
　　夷光上前几步，又停住了。她回望夫差，心知今日便是死别。无论如何，她是他的妻！
　　屋门被推开，一个英武的男人带了数十士兵走进来。夷光像是触了电一样，退到夫差身边。她望着那个她深爱过的男人，眼神中竟写满乞求！
　　那男人原本喜悦的眼神瞬时间转变为伤痛。他目光一转，投向夫差，凌厉如刀剑！
　　夫差长笑道：“范蠡，你杀了孤，便可拥得美人归，为何还不动手？”
　　范蠡怔住：他知道？！
　　夫差目光如电，叹道：“你与孤一样，太重情，终将因女人而毁！”
　　范蠡不语，一挥手，十余名兵士即将夫差捆绑起来，押解出去。
　　夫差并不反抗，任他们绑了，回首一瞥夷光，满目的温柔。夷光倚着琴几，修长的手指无力地扣着琴弦。这个她陪伴了多年的男人正当盛年，曾经傲视天下、叱咤风云，如今却在刹那间老去，如一个迟暮的英雄。
　　范蠡走向夷光。他沉默的看着她明如天星的双眸，多少言语多少相思尽在不言中。她懂么？他不知道。
　　夷光打量着他。多年不见，他削瘦了、苍老了，从前意气飞扬的脸上写满了沧桑。他的手紧握着剑。剑上挂着的玉玦因陈旧而变色。那是她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范蠡手一抖。剑撞在墙上。玉玦应声而碎。
　　夷光一惊，指尖划过断裂的琴弦。血如注，泪如雨下。

　　六】
　　冬。越宫，大殿。百官列队在侧。当年赴吴的众越女亦列队在旁。勾践在座，昂首挺胸，扬眉吐气。
　　殿下，夫差在押，不跪。
　　勾践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说话。他不敢叫他跪。他怕他。百足之虫，僵而不死，夫差余威仍在。
　　王后在侧座，一直不语，此刻却用足尖轻踹勾践。勾践清了清嗓子，道：“文大夫。”
　　左首那文官大步出列，道：“文种在。”
　　勾践道：“以卿之见，应如何处置夫差？”
　　文种道：“依臣愚见，当杀！”
　　范蠡一惊，出列道：“大王，臣以为……”
　　勾践止住他的话，道：“夫差，吴国已破亡。若你愿臣服越国，孤可……”
　　“不必了！”夫差喝断勾践的言语，举座皆惊。这末路的英雄，是决计不会臣服的。生为人杰，死也当为鬼雄，不屈不挠。
　　夷光偷偷地望向他，目光一接，随即移开。她是越女，没有选择。
　　夫差轻叹一声，喝道：“要杀便杀，何必假惺惺！勾践！若有来世，你我沙场之上再见真章！”
　　勾践冷冷地看着他，道：“阶下之囚竟还敢如此狂妄！夫差，不会有来世了，孤会让你永不超生！来人，拖出去斩了！”

　　宫城之外，大雪飞扬，掩住了刑场上一片嫣红。
　　自吴国归来的众越女共处一室，等待旨令。
　　范蠡匆匆而至，道：“夷光！”所有的人都注视着他。夷光自窗外漫天的大雪中收回目光，幽然道：”什么事？”
　　范蠡怜爱地望着她，甚至还有些不舍。他低声道：“大王要见你。”

　　御花园内，腊梅盛开，如雪。
　　勾践身披皮裘，立于雪中。夷光挪步上前，行礼道：“民女施夷光叩见大王。”
　　勾践回头，看她，眼中有一种不同于夫差的威严。夷光知道，夫差是英雄，勾践却是王者。王者不一定像英雄一样有傲视天下的气魄，却有收天下英雄为己用的本领。正因如此，只有王者才能君临天下。
　　勾践笑了。他从这个女子眼中看到了洞察世情的智慧。这是他喜欢的。于是他道：“施夷光。好名字。此次大破吴国，生擒夫差，你立了大功。说罢，你想要什么孤都会赏给你，”他回望他忠心耿耿的臣子，“包括孤的爱将。”
　　夷光沉思半晌，盈盈跪倒，道：“民女大胆，求大王宽恕吴国臣民，从轻发落。”
　　勾践怒道：“你就只求这个？！”
　　夷光道：“民女别无所求！”
　　勾践冷然道：“好！孤就答应你！”说罢拂袖而去。
　　风扬起腊梅，夹在雪花之中，飞舞，冷艳动人。
　　范蠡痴立着，注视着依然跪在风雪中的夷光。那曾经在浣花溪畔的春光下如此明艳的女子，此刻就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