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七章 ...
-
严宇在两天前就收到父亲的消息，让他尽快回去主持公司事务。据说楚部长正在活动，有意将楚风的经纪约也全权交给万通。但他并不想回去。他想着留在叶渺身边，看看能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每天他都会去冰场看叶渺练习。这种状态让他恍然回到了两三年前他还在学校时的光景。那时他也会一步一步地踏在闪耀着光斑的石子路上，带着一些零食或是别的什么小玩意，每天每天地流连在滑冰馆门口。
叶渺此时训练的冰场也是一个国家所属的专业滑冰馆，但因为地理位置偏僻，除了花滑队前来集训时热闹一些，平时门可罗雀。费德兹因为还有别的商演，要到彩虹秀时方能回到华国。因此，偌大一个冰场上时常只有叶渺一个人在上面滑行、跳跃。冰刀刮在冰面上的声音甚至能造成极大的回声。
当年为了让他俩的关系保密，严宇从没如此长时间地、认真地观看过叶渺的练习。每当叶渺和他谈及相关的话题，也总是带着笑意，仿佛练习滑冰是一件十分轻松有趣的事情。但如此看来，现实要残酷得多。
叶渺的4S跳成功率依然不足。起跳时机、动作、姿态都必须在每一次起跳时进行调整。
“手脚要同时动作！”
“起跳太慢，不要犹豫！”
“膝盖太硬了！”
“再来一次！”
伍德一遍遍地挑剔他的毛病，声音中带着严肃与冷酷，但总在叶渺爬起来与他确认时，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没必要跟他谈上周到底发生了什么——作为一个有机会成为万众瞩目的花滑之王的候选者，他总要经历这些。”伍德对严宇说，“我们能做的，只是向他展示我们对他的忠诚，决不离弃、决不放弃，适时地给他一个拥抱，就可以了。”
世锦赛后，在米兰的牵线下，他和孙兰儿见了一面。直到那时，他才真正了解到当时孙兰儿差点被举国压力压垮的事实。“要知道，当时说不定你再给我一个拥抱，我就不会离开。”
但伍德当时沉浸在得意弟子态度忽然怠懒的震怒之中，笨拙地想要通过加强训练难度来激发她的干劲，最终却适得其反。
“顶尖的选手，都有王者一般的骄傲，绝对不容许旁人的同情与冒然插手。但我们也不要忘记，他们也不过是一些二十不到的孩子，他们也需要支持和安慰。”伍德感慨道，“所以也真要谢谢那只肥猫玩偶，至少无论什么情况下，它都能向米奥微笑。”
严宇闻言，望向场边那个猫型纸巾盒。
叶渺正在为它盖上一层毛巾。
这让他想起多年前他初次看到这个青年的情景。那时的叶渺比现在还要瘦小得多，还没长开的脸型显得眼睛又大又黑，臂上戴着黑纱，坐在夕阳橘黄色的光芒中，对着一只三花色的肥猫喃喃自语。
后来叶渺告诉他，自己是在对着家庭仅存成员起誓，总有一天，他要滑出成绩来，以慰父亲之灵——感觉就像他刚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武侠片一样。
那时的叶渺还未被花滑队接纳，因为寄养的问题被众多亲戚抛来抛去，还要为了继续训练跟着万通一个一个地上讲座做谈话，不停地出卖自己的伤疤。
从那时起，严宇便发现，叶渺这个人对于人情世故极其迟钝，好听地说，便总是过于天真，他总是能在受到伤害之后迅速地回到自己的世界之中，继续专心致志地去做他感兴趣的事情。但相对的，要真正走进这样的人的世界中，是极其困难的。
曾经他成功过，但又自己退出来了。
还来不及为自己的失地悲伤，严宇又发现，上周的事件还是对叶渺产生了影响。
在此之前，叶渺对他的态度不可谓不坏。除了公共场合尚能礼貌相待，私下里是能避则避，不经意间还会流露出几分排斥的心意——表现活像一只曾经被主人踩到尾巴的猫。
但如今自己在他身边留连这几日，叶渺却乖了许多：给啥用啥，喂啥吃啥，和他说话也能带着几分笑意。
但严宇心里更不舒服了。因为这样的态度和他面对黄经理等人时已无二致——终究不如对着伍德等人要来得任性随意得多。
他能感觉到，叶渺的眼中明显已经没有了他。或者说，他的心里已经几乎没有了别人的存在。
如今看进他的眼里——满眼的全是冷冷的冰雪。
伍德说那是一种心理应激法。那是叶渺在枫叶国时，心理医生为了治疗他的人群恐惧症而教会他的。
“我知道这样的方法虽然能够在最短时间内保证他的状态，却会造成另一方面的压抑，一旦爆发出来也是一个大问题，但我们也不能着急。”伍德无奈地说，“且让我们耐心地等待吧，总会有一个解决的时机的。”
那时叶渺的接触恐惧症太过严重，已经影响到了他的生活和训练，所以他默许了心理医生对他的暗示。这些年他们也在努力地减缓和扭转这种治疗带来的负面影响，收效也挺好，谁知道又发生了这么一档事。
严宇在听说了叶渺那时的心理状态后，无言以对。
谁叫他是罪魁祸首之一呢？现在他更没立场插手了。
一群人为叶渺薄冰一样的精神状态担忧，叶渺虽然有所察觉，却也毫无办法。
他只有更加勤奋地练习，用不断增加的四周跳成功率和越来越能控制的滑行来证明自己。
直至有一天，伍德早早结束了训练，一脸凝重地将叶渺叫到跟前：“米奥，今天的训练到此结束，你需要放个假。”
叶渺想了想，一脸抱歉地回道：“大卫，是我最近太懈怠了吗？是不是有什么我做不到位的？我可以改的。”
伍德摇摇头，“你是我见过的最乖巧也最勤奋的学生，但最近你实在太听话也太勤奋了，让我不免有些担心你的精神状态——要知道，过于紧张训练也不是件好事，毕竟，离赛季开始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你需要好好调整。”
“你该好好放松一下。”米兰也凑了过来，“刚好今天下午我和大卫要去安排一些冰上秀的事情。”
叶渺自然知道选手的心理对于运动状态的影响，听闻教练们这么说，他也慢慢觉出自己最近确实发生了一些问题，所以教练们让他去放松应该也是一个办法。
“二位放心地跟着黄经理去吧，叶渺这里有我陪着。”严宇向两位教练打包票。
叶渺看了看严宇，又看了看一脸担忧的教练们，并没有表示反对。
于是在目送伍德与米兰离开后，叶渺率先向严宇提议道：“你能送我去这附近的师大吗？”
严宇挑挑眉，笑着问道：“怎么，那里有认识的人？”
据他所知，叶渺整日忙于训练，除了国家队里几个队友，并没有什么相熟的故友或是同学。
叶渺果然给了否定的回答，“并不是想找谁，只是听说这里的师大挺好的，就想去看看。”他有一次闲来无事，便好好地看了一期林子洋做的《好好学习》。那天节目组请了国内几所有名的大学的学生代表学校做PK。
在华国体育运动实行举国体制式培养下长大的叶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花滑的圈子。
看着电视里那些穿着花花绿绿的校服、慷慨陈词的男女，他的心中模糊地想起一些他少有而短暂的校园时光。
他还记得教务主任一头白发，班主任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数学老师会因为同学们的吵闹而拍桌大吼，至于同学们，他从未能成功地加入他们的圈子，但他总记得那些神采飞扬的脸。就算是时而收到的情书和男生们有时太过的调侃或讽刺，现在想起来都是带着一丝甜蜜的。
如果那时他没有出国训练，现在也该是一所大学的大一学生了吧……
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去看看大学生活是个什么样子。
而现在的严宇对他可谓是予取予求，亲自开车把他送到了师大的门口。
这所师范大学本部在首都，但在这座小城里建了极大的新校区。崭新的校门看起来十分气派。
张着口在门前抬头看的叶渺像极了刚考上大学好不容易进城的乡下小子。
正值暑假，学校里人本该不多，但这一天刚好是校庆，许多同学都赶回来参加每年都有的校庆祭典。
也正因如此，找不到地方停车的严宇迟迟不能回到叶渺身边。
叶渺在校门新奇了一会儿，等不到严宇，又看到来来往往的一拨又一拨人，忍不住伸手进包里寻找他的耳机。
好不容易找到耳机，正要拉上包链，叶渺只觉肩膀被人大力地一拍。
“你是丢了什么东西吗？”一位相貌和善的男生一脸笑意地对他问道。
叶渺摇摇头，皱着眉头，回道：“没……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男生摸摸头，笑道：“那就好。”
叶渺点点头，开始四处张望，希望严宇尽快出现。毕竟他对跟非花滑圈的人打交道这种事实在太过陌生。
男生看着眼前这位面容俊秀削瘦的青年，总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便又笑问道：“嘿，同学，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你哪个系的？”
叶渺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我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但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男生想了想，了然道，“那你一定参加过我们的联谊会！”
叶渺不置可否。自从上周事件之后，伍德等人让他不要轻易在外面暴露自己的身份。
“原来是兄弟院校的同学，幸会幸会。”男生自行解读了叶渺的态度，开心地拉起关系来，“我叫苏金戈。”
“……我姓叶，叫我米奥吧。”看着苏金戈那一张热情洋溢的脸，叶渺回道。
“叶米奥？这名字也很耳熟啊……”苏金戈笑道。
“嘿！输钱同学，你怎么在这儿？”忽闻不远处一个女生一边大喊，一边跑过来。
苏金戈闻言，立刻炸毛，“都跟你说不要叫我输钱！”他的父亲姓苏，母亲姓钱，为了能将母姓塞进去又让名字好听些，就把钱字拆成了金戈二字，但同学们知晓此事后都不管不顾地叫他“输钱”，很是触他霉头。
“我才不管你呢！学生会正忙的时候你给我跑到这里偷懒？”女生叉着腰，正要破口大骂，眼角瞄到叶渺，音调一转，“哎呀，这么一会儿功夫，你就勾搭上一个大帅哥？”
“……人家是兄弟院校的学生，来看校庆的。”苏金戈已经自动替叶渺想好了理由。
女生打量着眼前这位“兄弟院校来的同学”。
这位青年皮肤白得透明，看着就像不常出门接触阳光，眉眼就像画出来似的明晰，头发剪得十分齐整，阳光打在发顶形成一个光圈，衬得他本就柔和的五官显出了几分纯真和圣洁。
这个人长得实在秀美，身形纤细，面容也挺年轻，但又不让人轻易生出此人可欺的轻视感。
女生看着叶渺，越看越喜欢，便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原来是兄弟院校的同学，你好，我叫许甜甜。”
叶渺点点头，和她握了握手，“我叫叶米奥。”
“叶米奥？这名字可耳熟……”许甜甜疑惑道。
“说不定你们在联谊会上见过吧？”苏金戈笑道，“居然放过了这么优质的帅哥，许甜甜你白参加这么多场了。”
许甜甜气道：“不许乱说！”
苏金戈耸耸肩，对叶渺笑道：“同学，你这是要等人？”
叶渺点点头，指指某个方向，说道：“他来了。”
那一边，严宇正努力排来人群向他跑过来，“抱歉，人太多，花了点时间停车。”
叶渺摇摇头，表示他并不介意。
“二位是……”严宇打量着叶渺身边无故多出的两个陌生人。
“您好！”苏金戈看着叶渺的同伴，直觉此人挺厉害，急忙说道，“我们是师大学生会的，您和米奥是来参加校庆的吧？”
“米奥？”严宇暗道这人什么时候熟到可以这么称呼叶渺了，但看着叶渺本人并没有意见，也就不发作了，“就是来参加校庆的，那又怎么样呢？”
“没什么……”苏金戈在严宇犀利的眼光下，觉出了他的一些敌视，赶忙从怀里拿出一张宣传单，“这是我们学校今年校庆的宣传页，里面有我们所有参与社团的介绍和表演据点。”
“你们这儿的活动好多啊……”叶渺看了看严宇手中的单子，感叹道。
“那是，我们学校一年一度的校庆是最热闹的！”许甜甜兴奋道，“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四处看看！”
苏金戈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她一瞪，缩回同样想要自荐的手。
严宇看了叶渺一眼，读出他跃跃欲试的心情，便点头道：“那就麻烦您了。”
许甜甜摆摆手，把苏金戈支走后，带着两个人向学校里走。
这一天，叶渺过得十分地开心。他跟着许甜甜，看了大会堂里话剧团的表演，尝了民间研究社摆出来的各式地方特色小吃，欣赏了老教授在笛箫社摊子里秀的尺八曲，还围观了动漫社让人眼花缭乱的COSPLAY……他从没有在这么多同龄人中间如此恣意地畅游过。虽然这些年他也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但本质上也不过是从一个冰场转移到下一个冰场，周围也都是跟冰雪打交道的伙伴，直至今日，他才意识到，原来其他与他年纪相当的人们的世界是如此花样繁多、如此多姿多彩。
严宇一直陪伴着叶渺，并不多话。
夜幕来临，许甜甜告诉他们篝火舞会的地址后，便急着赶去帮忙了。
严宇将叶渺安顿在湖边的一个长椅上，便跑去买师大据说来者必试的烤鸡翅。
这一天正是满月。半空的明月洒下的银芒把地面照出有如冰场一般洁白的光彩。湖上桨声不绝，灯影摇曳。不远处的草坪上一簇簇的人群，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吉他声。广场中间升起巨大的篝火，人们三三两两地围着，等待高台上DJ放出第一支乐曲。
拿着食物跑来的严宇，正好看到叶渺两手撑在长椅上，静静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切。跳动的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浮动的黑影。精瘦的身体在水色与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单薄。他身上的短袖衬衫被晚风吹得鼓鼓的，里面似乎兜满了满校园都是的米兰花香。
严宇放轻脚步，慢慢踱到他的身旁，坐了下来。
叶渺接过严宇递来的鸡翅，却也不吃，只垂下手来，抬头望着天顶的一轮明月，笑道：“这个学校好香——大学里好像总是种着许多香花，像你的学校也是，我记得满满地种满了马鞭草和夜来香。”
那时他要忙训练，只能在夜里偷偷跑到严宇的大学里和严宇见面。
“那时我就想，以后我读大学也要找个一年四季都飘满花香的学校，毕竟到那时我的哮喘也该好了——没想到……”没想到，他的病并没有因为成年而不再发作，更没想到，他因为变故而失去了凭借国家运动员身份保送大学的机会。
这时学校上空扬起华尔兹舞曲的声音。广场中的人影成双成对，随着节拍摇曳起来。
“……你的国家运动员身份并没有撤销，以你现在的成绩，等明年高考，完全可以申请一个好学校。”严宇急忙提议道。
“我出国后，也想过万一没有滑出来，我之后怎么办……”叶渺摇摇头，继续说道，“也许会跟着伍德做个助理教练，教教小孩子滑冰；也许会在迪斯尼做个冰上演员——俱乐部里好多人都是这么做的；但我从来没想过还能回来读大学……”
严宇看着叶渺，心中泛起点点疼痛，却也不知该从何回应起。
叶渺也并不在意严宇的回应。他的头一直仰着，视线直对着那轮皎洁无辜的月亮。
过了许久，当他终于垂下头，转身看向严宇时，转眼就被严宇凝重的脸色逗笑出声，“你这是怎么了？”
严宇摇摇头，将手放到叶渺的头顶，就像多年前他一直这么做的一样。
叶渺感受着大手在头顶摩挲的触感，闭上眼睛，叹道：“严宇……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严宇应了一声，站起身，将叶渺从长椅上拉入自己的怀中，在浓密的树荫中，随着树丛中喇叭放出的嘶哑乐声，摇摆起来。就像那些年，他们曾经偷偷在他的寝室中尝试的那样。
叶渺在他的怀里闷声笑道：“好歹，我也算知道大学生活是怎样的了。”
严宇将怀中那瘦削的身体搂得更紧了。
叶渺没有再出声。
严宇却觉得胸前渐渐地濡湿了一大片。
到最后，连他的心都被许多泪水浸透了。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