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樽还酹江月》却下层楼

6、四、 江月•花田错(2)

　　第二日，天气果然晴好。
　　清晨，我刚从下处进来，就看见主子在蟋蟋梭梭的忙着什么。我上前去问，主子也并不理会与我。一袋烟的功夫，只见主子戏法似的变出一碟子琥珀仁水晶芸豆糕，嫩白剔透的芸豆粉粒裹着亮晶晶的琥珀仁，整整齐齐的垒成宝塔状，趁在青花细瓷的盘子里，好生惹人口欲泫然。
　　主子认真的看着这一碟子点心，吩咐道：“江月，去把这点心送给主宫的慧妃娘娘，就说我听说她喜欢吃江南口味的小点，亲自做了打发你送去的。”
　　主子认真的模样，让我心里不禁泛起一丝丝疼来，忙接过道：“主子放心，奴婢明白了。”
　　我刚抬手要掀那玳瑁珠帘，就听主子说：“江月，你回来！”
　　我回头，见主子正匆匆的端起她那花盆底宫鞋，迅速的将自己从头到脚容装的整理了一番，急切切道：“我与你一同去。”
　　不过是一道月洞门将一庭隔成了数院，主子却足下生风，走的特别急，口中还不住的喃喃自语：“还是亲自去请安的好，慧妃背后是皇后，同在一宫住着，若是能与她亲厚，日后她若能提携，也还有点盼头……”
　　我与主子刚刚进了正殿的门，门口的两个着粉色簇丝宫装的小宫女便唱喏道：“西院里的晴主子来了。”
　　只听暖阁门上的茶晶帘子哗啦啦作响，里面走出一个宫服女子，不是慧妃，却是慧妃的贴身女官，轻寒。轻寒着一件鹅黄色家常箔丝水云纹小旗袍，头发绾成一个时兴的小两把子，钗环不饰，只带一个镂翠金丝扁方，垂下长长的绛色流苏。
　　轻寒笑盈盈的向主子福身道：“晴主子万安。”
　　主子颔首，笑得有几分谄媚：“慧主子可在宫里？昨日听御膳房的麽麽说，慧主子是江南口味，特地送了些点心来。”一个眼色递过，我心领神会，奉上糕点道：“这可是我家主子亲手做的呢，今儿一大清早便做上了，都没得让我们插手，真真是一片心呢。”
　　轻寒急忙接了道：“晴主子真是有心了。可惜慧主子这会子不在宫里，等她回头见了，还不定喜欢成什么样呢。”
　　晴主子眼神里有几分得意，嘴上却谦虚说：“不过一些小点，都是姐妹，何足挂齿呢。”
　　轻寒微笑道：“晴主子有所不知，前儿太医院司药局的允儿姑姑来给慧主子请了脉，说慧主子原是有喜了！这二日主子正害口，什么都不想吃，又整日嚷着闷。只想吃些江南爽利甘甜的点心，亏了晴主子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就送来了，正是雪中送炭呢！”
　　主子的笑容似僵住了一般，这一刻的光阴有些胶着。我见主子神色异常，急忙接话道：“既是如此，慧主子怎么没在宫里歇着？”
　　晴主子的反应轻寒似并未察觉到一般，巧笑道：“可不是呢！前些日子皇上皇后巡幸漠北，一回宫就听闻了慧主子有喜的信儿。皇后待慧主子素来亲厚，特地传召了京城名伶苏颜进宫献艺，说是要庆贺庆贺，连正阳公主今儿也进宫来了，好不热闹！主子一早就去了，怕是要晌午过了才回得来。”
　　主子回过神来，笑得很勉强：“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去了，回过你主子，晴雪改天再来贺喜。”

　　主子出了景阳宫正殿，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又正是艳阳高照的辰时，主子额上眉梢都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面色发白，朱唇紧闭，目不斜视，龃龉间有切齿之音。
　　我急忙拿起帕子，想替主子拭去粉妆上细密的汗渍，不想主子一把捉住我的腕子，只听“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的落在我的脸上，一时间天暄地转，我急忙跪下：“奴才该死!请主子责罚！！”
　　脸上火辣辣的疼，我却不敢抬头。只看见主子玉笋般的手指不住的颤抖，主子带着哭腔凄厉的骂道：“你这个不中用得奴才！这么大的事情你都打听不到！我养着你做什么！你这没心肝的奴才！”
　　我含着泪，跪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主子怔怔的站着，泫然欲泣。时间就这样凝着，我跪着，眼泪也不敢落在地上，生怕那噼啪的动静再恼主子心烦；主子站着，眼泪亦是不能落下，已经没了尊贵，不能让那几滴清泪断送了最后一些体面。
　　半晌，主子静静说：“起来，跟我去御花园。”声音里没有喜怒哀乐。我只得遵从，默默随着主子出去。
　　正是盛夏时节，御花园里郁郁葱葱，莺莺燕燕，却是个赏景纳凉的好去处。空气中漂浮着茂盛的气味，暑气弥散开来，看主子的脸上，余怒尚存，也不看周围蔷薇正盛，石榴正红，只捡一处庇荫之处坐下，我伴在左右，只是摇着薄纱锦团扇，并不敢发一言半语。
　　晌午时分，各宫各院正是传午膳的时候，园子里清静的出奇。主子不言语，我也不敢出声大气，只有知了在不住的聒噪，仿佛每一声都要叫得声嘶力竭，气断神迷。
　　正在静着，隐隐约约的听见园子东边的墙外甚是喧哗热闹。人声，调笑声，更有铜锣的敲打声，板胡的铿锵声，还有戏子们泰然自若的吟唱。
　　那是京城里最有名的红角，号称天下第一青衣的名伶赫舍里苏颜，只听缥缥缈缈，她的声音似风行水上，如溪流潺潺，碧波澄澈，似从天外而来，从墙的那一侧绵延绕梁，辗转飞入耳鼓，却又一波三折，一场三叹。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主子听着这隔墙戏，竟然听得入了神。一时间恍然，竟怅然有所失，禁不住扪住胸口，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我见主子怅惘难过了起来，想她又感怀墙外春风得意、欢喜热闹，墙内空旷寥落，蹉跎韶光。我放下手中团扇，俯身向主子道：“主子，江月入宫前也曾在徽班学过戏呢，不如唱一出热闹的给主子解解闷吧。”
　　主子瞪了我一眼，道：“宫眷岂可操这等把戏，没规矩！”
　　我小声对主子道：“不妨事，主子，这大晌午的，哪里有人呢。”主子又看了我一眼，算是默许。
　　我向前一步，想象自己置身那锣鼓喧嚣的戏台之上，面上粉墨如画，两臂水袖怡然，开腔竟是那《花田错》里的俏丫鬟：“非是我嘱咐叮咛把话讲，只怪你呆头呆脑慌慌张张。今夜晚非比那西厢待月，你紧提防，莫轻狂，关系你患难鸳鸯，永宿在池塘。既然错请生波浪，怎能够粗心大意你再荒唐。鼓打二更准时往，桃花村口莫彷徨。你不要高声也不要嚷，你必须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不但要仔细听你还要仔细想，是不是有人拍巴掌，响一声你就换还一掌，响两声你凑近身旁，倘若是你响他也响，那就是来了我西厢带路的小红娘。你把我当作诸葛亮，听我的号令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