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樽还酹江月》却下层楼

7、四、 江月•花田错(3)

　　主子听住了，我也唱入了。小红娘踱步，俏丫鬟飞旋，我舒展水袖，猛然回身，原本要定住个亮相，却只听“哎呀”一声。
　　错鄂！被我撞到的竟是一个青年男子，他文官模样，面阔颌方，目光狡黠犀利，不似阿哥们的眼神那样咄咄逼人，看似彬彬有礼，却又有一层深邃的光芒，在中庸平和下隐藏。
　　他穿一身堇色团福素丝西马褂，并非阿哥；辫子上系的是瑞脑卷云水丝络，也非宗亲；腰间佩一块双福白玉同心佩，更不是侍卫，几分文质，城府颇深，淡淡英气风流，又在眉宇间流转。我端的猜不透他的身份，面红耳赤，一时间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忽听他身后一声大喝：“好个没人伦、没规矩的奴才！光天化日之下竟在这宫里操持起这下九流的行当了！见了本贝勒全当没看见？冲撞了十八额驸也不知罪？这是哪个没高没低的主子调教出来的，眼里还有没有祖宗家法？！”
　　原来他是位额驸。我急忙跪下，八阿哥一声断喝，我又羞又怕，脸上如同这正午的天光，跟着了火似的，三魂已不见了两魂，六魄也丢失了五魄，剩下那一魂一魄只能捣蒜似的磕头求饶。
　　我不敢抬头，只听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想必是那俊逸儒雅的十八额驸。
　　“贝勒爷，今日进宫原本为了好事，您何苦跟这下人质气，我们快些过去，免得耽搁了。”
　　八贝勒方才的气焰也敛住了些，正要开言，只听得一脆声道：“八贝勒有礼。我这个没高没低的主子调教出了这不识礼法的奴才，让贝勒爷见笑了。时才这位十八额驸可是朝堂上大名鼎鼎的齐佳大人？我代这婢子给您赔罪了。只是还有一件事，请八贝勒赐教。”
　　八贝勒中气十足，冷冷道：“不敢当。这位额娘面生，莫不是要替这婢子求情？有事尽管讲就是。”
　　只听主子道：“这小蹄子在宫里操持下九流的把戏，是我管教无方，纵使打死了，我也没有半句怨言。只是听闻齐佳大人少年才俊，只是日前在朝堂上惹怒了龙颜，这会子应该在家思过才是，如何又进了宫？论理，外臣不得私进后廷，冲撞了内眷，可不是小罪，只恐怕八贝勒做贵妃的额娘也面上无光呢。”
　　八贝勒听言，冷笑一声道：“冲撞内眷自是大罪，儿子领不起，也不敢领。我尊你一声为额娘，看头钗的品级，你也不过是个贵人，自然不知道今日宫中的事情。皇上神威盖世，在漠北没有花费一兵一卒就平定了叛乱，回来又听说了景阳宫的慧妃娘娘请下了喜脉，正是双喜临门，时昌运隆。皇后娘娘昨日就传了口喻，今日宗室大宴，无论八旗子弟，还是闲散宗亲，凡是在京的，都要进宫欢聚，不过这后宫嘛，就只召集了各宫主位的娘娘，想必是额娘你位微言轻，不知道罢。本贝勒自有皇阿玛、皇额娘和额娘教导，不敢劳动贵人额娘，额娘还请回宫，教训好你的宫女罢！”
　　我抬眼偷偷望了主子一眼，只见主子嘴唇发白，牙关紧咬，颤颤巍巍的近前一步，道：“这个作孽的小蹄子，是该好好管教了！”
　　我猝不及防的见主子回身，一把揪住我脑后的髻子就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我疼出了眼泪却不敢吭一声。我不敢直视主子，却能感觉到她目光灼灼，比这正午的白日更要滚烫，刚才的愤怒和羞辱，都凝在了掌上，响亮干脆的掴了下来，我脸上如同着了火一般，禁不住哭出声来。
　　主子气在头上，忘了礼数，大声怒斥道：“下做的小娼妇，越发的让我没脸了！今天打死你，方消我心头气！”
　　“好一个厉害的主子，教训奴才都教训到御花园来了，生怕别人看不见她的威风呢！”一个女子平淡威仪的声音传来，声音不高，语调不重，嘲讽奚落之词，再她嘴里竟字字掷地有声。
　　循声而去，直见西边的月洞门里迤逦来了一行人，莺莺燕燕的一群华服宫妃簇拥着一个丽人。不消说，这仪仗和气势，遍知是当朝的皇后。
　　她不过三十岁上下年纪，有姣好的面容和身段。银盘似精细的脸上，冰肌雪质吹弹可破，目若秋水，眉如青黛，轻颦浅笑之际，眉山目水间便烟波四起，氤氲着多少后宫伦常里潜伏的精明凌厉，藏住了多少这世事浮华背后的沧桑。朱唇一点，神笔难画，精奇文采，曼妙雅趣，天下垂范，四海威仪，这些神采精髓，似乎都凝结在这两片朱唇之上。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皇后一身清素，穿一件牙白色的千丝织锦旗装宫裙，锦缎并无特别之处，只是自胸口处一幅金丝转针湘绣嵌出通身的气派，只用金银双色细绒丝线，勾勒得正是一幅丹凤朝阳，那凤凰栩栩如生，双目皎洁璀璨如同凤冠上的夜明珠，赢得皇后神采飞扬，熠熠生辉；足下一双雨过青色的花盆地宫鞋，上面只是坠着点点珍珠，收敛优雅里透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尊贵；脑后梳着青凤燕尾髻，一根如意状的金镶玉簪把成片的青丝绾向头顶的大拉翅，五色凤烨白花钿颤颤巍巍，和着肩下盈盈的明黄色流苏，应出皇后的绝代风华，和不露峥嵘的端庄威仪。好一似：似其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皇后身旁扶着一个年轻女子，眉目如画，清瘦窈窕，神形顾盼，与皇后有几分相似，又多几分娇弱恬静之相。她身着百蝶穿花的艳色绫罗袍，罩朱翠掐丝珍珠衫，头顶上只是梳了家常的流云髻，横竖斜插着两根翡翠簪，眼神流转里有着少不更事的娇俏，又多了与年纪不般配的哀伤，少了皇后的风华，却多了青春年少的水草丰满的充盈。
　　皇后下首站着的那位贵妇，一身杏色花织缎夏凉宫装，妆容方艳夺人，面色不卑不亢，款款落落，娉娉婷婷，论通身的气派威严，自是要逊色皇后一筹，可若是论端庄娴雅的气度，竟然不输给皇后半分。想必这便是大学士赫舍里府的长女，纯仪皇贵妃赫舍里氏。
　　再往皇后身后看去，两个头戴贵妃头钗的，一个瓜子脸，一个芙蓉面，一个俊眼修眉，一个凤目凉眉，一个面色淡然若定，举止流风雅文弱之气，一个神情孤决，谈吐有放旷倨傲之仪。论姿容，若说皇后皇贵妃是佳人，这两位堪称绝色；论风流，这二位的气度情致，更是另有千秋。
　　我抬眼偷窥，不禁心下暗叹，舒贵妃、凝贵妃二位果然出众，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两位贵妃的下首，慧妃垂手而立，虽面带倦容，却也抵挡不住她恬静柔美，楚楚动人的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