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樽还酹江月》却下层楼

5、四、 江月•花田错(1)

　　紫禁城的宫墙是那么的高，高到和天空摩肩接踵。阴晴圆缺都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囹圄里，散发出陈年潮湿的味道。
　　人的身影，立在那高大的红墙下，是那样的渺渺。
　　年长的姑姑们说，紫禁城里，有太阳未必就是晴天，有乌云未必就要下雨。阴晴主宰，原是写在主子们脸上的；生死富贵，亦是由着主子们的畅快。
　　生命原本卑微。宫禁只不过是让苟延残喘显得越发沉重。
　　从景华门入西六宫，明黄霜灰、青烧筒瓦，龙脊飞檐幢幢相衔的尽头，便是景阳宫。宫内主院正殿寝宫，住着景阳宫的正主儿，慧妃娘娘董鄂嫱怡。穿过正院的西角门，几丛翠竹生在青砖路的两侧，红木框，格子窗，便是我和主子住的西偏殿。
　　主子的封号为“晴”。模样生得纤细丽质，一双丹凤眼，微微一笑，牵魂摄魄。只是主子并不受宠，于是渐渐转了性，脸上时常阴晴不定。
　　每日皇上晚饭后翻牌子，我便都去内务府听候传唤。主子每次都是兴兴的打发了我出门，又悻悻的见我回来。时常的，听见正院蟋蟋碎碎的声音，还有慧妃娘娘恬淡的莺声：“轻寒，快些，莫要耽误了侍驾。”
　　不记得是第多少次“叫散”以后，我缓缓的走回景阳宫。
　　屋子里，主子斜倚在美人塌上，半闭着眼，妆已惨尽，眼圈通红，憔悴相之上，还有泪痕。鲛绡的帕子，缠在手指上，仍在不挺的绞着。青花郎瓷茶碗碎在了地上，茉莉香片泼了一地。日色已昏，未有灯火，窗格紧闭，一片狼籍。
　　慌张。我不知所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嘤嘤嗡嗡的陪着主子哭了起来。
　　主子睁开眼，厉声道：“没脸的小蹄子！我还没死，用不得你哭丧！”
　　我哽咽：“主子，都是奴才没用，主子尽管责罚，莫要苦了自己，伤了自己……”
　　主子略略向前探了探身，手上的鲛绡落在了地上。两行眼泪滚滚的从眼眶里流出，主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罢了！这又如何能怪得到你。江月，你且起来吧，打明儿起，不必再去内务府放牌子就是了！”
　　我又惊又怕，跪挪到主子塌前，地上湿腻，浸湿了我的裙袍，茶碗的碎片尖利的刺进我的膝盖，血迹殷红。
　　我哭道：“主子，使不得！您待奴才不薄，奴才愿意替您分忧！若是奴才犯了错，要打要骂都由着主子，主子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主子沉沉的闭上眼睛，道：“现在这般又何尝不是自取其辱！江月，你可知道，我是没了指望的！这后宫之中，又何尝不是成王败寇！你道如今坤宁宫的那位主子，她当真是个吃斋念佛的主么？她当初入宫，没有娘家靠山，董鄂氏皇后便是她的眼中钉；后来，她坐了后位，没有妖冶媚人之术，赫舍里双姝又成了她的肉中刺；现如今，你可道她最恨的是谁？她万事具备，唯独缺个好儿子！五阿哥内向木讷，只会死读书；九阿哥根本是个生色犬马之徒！这么些年来，吉妃芳妃死了，瑗妃湘贵妃没落了，可皇上独独没有冷落翊坤宫的舒贵妃佟佳茉兰。故而，这佟佳二字，才是皇后娘娘的心腹大患！这后宫之中，佟佳姓氏的女子，这些年，哪个不是被束之高阁？我又如何见得天日呢！”
　　主子越说越悲切，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顾不得擦，也不愿意擦，仿佛多年淤积于心中懊丧、隐忍、愤恨、不公，都能和着这泪水奔涌流泻，痛快淋漓。
　　屋子里越发暗了，该要掌灯了。我站起身，看见窗棂的缝隙里，透进窗外沉沉的天光。
　　我打开窗，巍峨的城墙正遮挡着即将沦陷的日光。廊檐巍耸下，一抹烟霞猩红。
　　残阳如血。明日却是个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