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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亦林•续弦音 ...


  •   十八公主死的很突然。
      康熙十七年的初冬,霜降刚过,院子里的叶子正在大片大片的落着。风很干,和着京城里飘着的那些腐朽味道,不由分说的就袭进人的鼻孔里。
      就在这样一个下午,没有阳光,只有和着阴霾的北风。我从礼部衙门回到府里,一进门,公主的通食嬷嬷满脸老泪,跪倒在我面前:“额驸,您若是在不回来,恐怕连公主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我疾步走到佩晴房中,只见她双目禁闭,嘴唇发白,面无血色,秀发被汗渍凝着纠结在一起,气息细若游丝,恐怕已是强弩之末,片刻弥留罢了。
      我坐在床边,端详着她惨白的脸。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恍然间,我忽然明白,这八年来,我竟没有如此安静如此仔细的端详过佩晴的脸。她却矜持的坚守着她最底线的一份尊贵,不温不火,安静的做着我的妻。
      恍若隔世。心中泛起一丝酸楚,强大的负罪感和愧疚在瞬间攻占我的心,两行热泪涌出,我握住佩晴的手,哽咽道:“公主,我对不起你……”
      佩晴竟然微微张开眼,嘴角挤出一丝勉强苍白的微笑:“亦林……”
      佩晴的手就在这一刹那垂下。我用手抚过她的面颊,让她那双似有隐衷的眼睛永远的闭上了。
      康熙十七年,和硕佩晴公主重病不治,卒于家中,时年二十三岁。
      佩晴死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经常会去她的屋子。我时常想起她临终前的那个微笑。那个微笑里分明透着怨艾,责怪我从未真正的爱过她这个出身尊贵却碌碌庸常的妻子,甚至从未认真的看过她一眼。
      当第二年春节过后,佩晴屋子的茜窗纱已经被蜘蛛网覆盖的时候,我便再也不踏进这房间半步了。
      三月,礼部在操办吉妃周年祭祀中发生谎报预算、贪污银两的事件,皇上龙颜大怒,要一查到底。
      六月,科举考试中又出现京城、两广、江浙、闵东等地考生舞弊,考官收受贿赂之案。此事一出,朝堂震动,人人自危。礼部尚书阿鲁特大人抱病在家,几日不敢上朝;礼部左右侍郎,便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万岁爷金銮殿上的炮灰。
      覆朝之下,安有完卵。没了靠山,额驸不过是个虚名。我的少年得志很快被演绎成了小人得志。朝堂上风雨如晦,我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参本如雪片似飞来,如同箭簇射在我身上。皇上盛怒之下,命我束职回家,闭门思过。
      夏日炎炎,一丝风都没有。我摇着白绢扇,兀自在院子里踱着方步,穷极无聊。一边暗自骂这鬼天气,就是菩提祖师也难静心思过;一面又暗自思惴,自己虽无甚过,可不知这思过的日子,何时是个头。两面埋怨,都非人力能及,除了逆来顺受,别无他法,心下暗道一声:苦哇!
      一个小厮穿了中堂后的月亮门,径直向我奔了来,急急道:“主子,南城里的铭瑞贝勒差人下了拜贴来,让主子这就过府一叙。”
      “是他?”我心下一沉,道:“更衣,备马,这就往南城贝勒府去!”
      这铭瑞贝勒原是皇上的第八子,舒贵妃佟佳氏所出。听闻舒贵妃文墨音律极通,十分受得皇上的宠爱,这位八阿哥更不必说,自幼聪敏,经史子集,一目十行。胸中城府,目中千秋,绝非等闲之辈可比,皇上自是高看一等,刚年满十八岁就封了贝勒。我素日与他有些来往,知道他是个易亲不易近的人,又心思缜密,难于猜度,自是与他隔着一层。只是今日,他来相请,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我现在山重水覆,说不定,这位贝勒爷,能助我柳暗花明。
      “妹夫,这佩晴刚过了九七,你便不认得亲戚了?”我才到了贝勒府邸的下马石,八阿哥便迎了出来,只见他身穿一件藏青色滚边夏长衫,足登一双银絮秋底夏凉履,未见人至,先闻其声,一身家常打扮,却难掩奕奕神采,和那份帝王家的霸气。
      我下马连忙作揖道:“贝勒爷,您这说得是哪里话。我便是化成灰也不能不认得皇兄啊。只是我这带罪之身不敢到您这宗室贵地来叨扰,故而未曾来请安,该打!该打!”
      “哈哈哈……”八阿哥大笑,道:“好个带罪之身!妹夫啊,不愧是官场上鏖战多年的老姜,真个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过,你这罪从何而来,你我都清楚啊。今日请妹夫过府,不为别的,单为妹夫这‘罪责’而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八阿哥字字铿锵,句句戳着我的痛处。我含糊道:“贝勒爷,您坑得我好苦。您的话我怎么就不明白呢?您看我都混到这份上了,您就甭跟我卖关子了!”
      “妹夫,你这叫揣着明白装糊涂吧!罢了,你若想知道端的,随我上车便知!”言罢,八阿哥兀自跳了上去。
      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下马石边上早就侯着一辆朱漆大马车。不知八阿哥摆的是个什么阵势,我虽心中疑窦丛生,却也跟了上去,因为我不得不承认,八阿哥先前的言语,对我充满了诱惑。
      马车一路颠颠簸簸,径直到了京郊一所豪门大宅之前。白花门前,矗立着两个青灰石狮子,好不威严。院身青砖琉璃瓦,澄光锃亮,飞檐墙角上露出清晰“福寿无疆”纹样镂刻,煞是气派。正门檐下两个大红灯笼,仪仗般红得耀眼,掩映着先帝爷御笔亲书的一块匾额,六个字遒劲生威:敕造肃亲王府。
      我和八阿哥先后跳下车来,那门便似循声开了似的,从门后闪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上前打千施礼道:“贝勒爷、额驸爷,福晋已在里面久等了。”
      果然是八阿哥的“天仙局”,我心下暗笑:不想我这个紫禁城皇城根旮旯里的小额驸,竟让皇上膝下最得宠的八阿哥费这么大的周章,这出戏,定然精彩。
      我一言不发,随着八阿哥进了门。门内一座七彩琉璃照壁,无非是些福案祥雕,并无过人之处。倒是影壁的背面,正贴墙处,塑着一座一人多高的镏金麒麟兽,正处玄关,乃是镇宅祥瑞,目嵌乌玛瑙,口含夜明珠,自入宅之处,此等帝王豪门的威仪风范,不得不为之震慑。
      足下青石板开道,过一道落福门,就到了前院。前院倒是十分平常,两边数棵柳公槐掩映着,便到了正堂。
      肃亲王乃是先皇义子、皇上的义弟,行伍出身,自幼随先皇于马上尽显峥嵘,战功赫赫,恩封亲王,荣宠至极。只见正堂墙壁上左弓弩、右玄剑,一片威武之气凛然。红褐色的酸枝红木案几上,又有一炉檀香袅袅升起,平添几分雅意;中堂有联一副曰:
      话以天下惟经略
      堂为四海旷雄才

      出神之际,后堂珠帘轻起,款款走出一位妇人。看她,不过三十岁上下年纪,但通身的体面气度,全然一派高贵之态。她眉清目秀,顾盼流转间,尽显温柔妩媚之风韵;薄唇鲜艳,翕合之间,又竭是精明凌厉之态度。淡妆轻纱,一身薄荷色纤丝旗袍,裹得娉婷袅娜体态;云鬓燕尾,一支翠色鹦哥步摇,缀得叙叙典雅之姿。
      好一个漂亮的厉害女人!想必这便是肃亲王的嫡福晋,当年养心殿第一女官,贞容铁心兰。
      我正揣度着,只见八阿哥上前先施一礼道:“给皇婶请安,让皇婶久侯,侄子该打。”
      肃王爷福晋浅笑,柔声道:“罢了,都是一家人,你我今日不也是因着十八额驸的好事嘛,何必外道。”言语间,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我急忙上前躬身道:“皇婶颐安。亦林请安来迟,幸而皇婶未怪。只是,亦林近日流年不利,痛失爱妻,又官诽缠身,不知皇婶所言之‘好事’指的是哪一桩。”
      八阿哥笑道:“妹夫,皇婶面前,你还装什么糊涂啊。皇婶这是要给你做大媒,你还不叩谢?”
      我心中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苦笑道:“贝勒爷,真是折煞亦林了。常言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亦林如今功不成,名不就,空有一腔抱负,若是皇婶做媒,定是至亲之人,莫要辱没了人家才好。”我转身向皇婶,拜了又拜。
      福晋面色不改,戏谑道:“平日里听了,我还不信,今日见了,这十八额驸真真是个‘国虫禄蠹’!”心兰笑了两声,又道:“亦林啊,我且问你,若是这桩亲事能保住你的顶戴花翎,你不动心么?”
      “这……”我一时语塞,尴尬道:“皇婶如此错爱,亦林受之有愧,只是不知是谁家千金,还望皇婶赐教。”
      八阿哥笑道:“妹夫,你怕是要做古今第一额驸了!”
      “此话怎讲?”
      “妹夫,自古这世间,大凡人等,能娶到一位金枝玉叶,便已是恩泽福被,受宠若惊了。可是妹夫啊,你此生有幸,能够娶到两位公主,呵呵,可不是古今第一额驸吗?”
      我转向肃王爷福晋,问:“莫非皇婶要与我做的媒,是位公主??”
      福晋接了八阿哥递来的眼色:“不仅是为公主,还是位很特别的公主。只是这桩喜事,我却不敢做媒。亦林,你若真有心,还须得去求一个人。”
      “谁?”言出,我方察觉自己急躁仓皇,有些失态。
      肃王福晋看了我一眼,轻笑,说道:“紫禁城最高的女主人,坤宁宫中的那只凤凰——当今皇后。”
      我一惊。这是我断断没有想到的,也无法想通的。
      “皇婶,这是为何?我又如何能求得到当今皇后呢?”
      福晋啐道:“我若让你去求,定是已经明了其中奥妙,你听我的指教便是,又何苦在这叫屈呢?”
      我自知失言,忙说:“皇婶自是有神通的,岂能与我们一般。只是,这其中奥妙,亦林愿闻其详。”
      肃王爷福晋不紧不慢,开腔道:“这说来就话长了。今日要说给你的这位公主,不是别人,乃是和硕正阳公主。要说这位公主,便不得不说我们当今这位皇后娘娘。当今紫禁城里这位主母,端的不简单。若是向上追溯,当今这位皇后娘娘的娘家,可甚是显赫。那可是女真四部乌拉部首领嫡亲的血脉,乌拉纳氏。只可惜,到了康熙年间,早已败落了。父母双亡,只留的一个行伍出身的哥哥,随是做了将军,却毕竟还是一届武夫。于是巴巴的把妹子送进宫来,以图光耀门楣。这位皇后主子,论品貌,自是不俗的,只是这后宫佳丽三千,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哪个不是倾国倾城,哪个不是风华绝代,她若不是胸有城府,腹有良谋,如何能有今日?这位皇后主子,真是有几分手段!入宫殿选,她不过是个常在,论才情,她不及如今的舒贵妃佟佳茉兰,论家世,她不及已故的赫舍里双姝。另有,当时前皇后的娘家董鄂一族权倾朝野,又兼着湘贵妃、瑗妃风头正劲,她根本就是个不起眼的宫娥。谁想,一年以后,她竟晋了嫔,受了专宠。两年后,在镇国公董鄂大人渎职卖国一案上,她又不知道使了多大的手段,硕大的董鄂家族,四代为臣,三朝为官,数十载的基业,一夜之间,便被这个区区女子折腾的灭了门,就连摄政王廉亲王、皇上的兄长恭亲王也都受了牵连。再不到一年,她便顺里成章的入主中宫、母仪天下。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后宫之中,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位新后入了坤宁宫,不到一年,这后宫的格局就大大不同了!不仅瑗妃、湘贵妃不再复荣,赫舍里双姝——吉妃、芳妃也死的不明不白。倒是那自藩邸就不怎么受宠的庄贵嫔,一路高升,晋为纯仪皇贵妃,成了次主母,这其中的奥妙,自不必说。又兼着皇后为常在时的结拜姐妹董鄂氏,如今正居景阳宫主位,封为慧妃,真真乃皇上驾前第一红人。自古朝堂之上,党同伐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世人又何尝知道,这后宫之中,也是不能免俗!”
      我听到此处,仍有不解,便道:“听皇婶这样一说,当今的皇后千岁真是女中丈夫,想来如今这后宫之中,生杀予夺,尽在她一人掌握。只是不知,如何又与我的亲事相干呢?”
      福晋道:“正是呢。莫说后宫,便是我这肃亲王府也要她护我周全!说道亲事,这位正阳公主,你道是谁?她便是当年恭亲王府上的二格格,小名唤作朝阳的。”
      “那她如何又成了公主呢?”
      福晋冷笑道:“亦林,你可知道,这京畿之中的皇亲国戚,竟是在一条裙带子绳上!这位正阳公主的生母,乃是恭亲王的一位侧福晋,佟佳氏。亦林,你可记得,举荐你成为十八额驸的你的姑丈——赫舍里老爷,你可记得她的嫡妻也姓佟佳?她们便是亲姐妹!佟佳三姐妹,一位嫁给九门提督赫舍里老爷,一位嫁入恭亲王府,还有一位便是当今纯仪皇贵妃的亲弟妹、吉、芳二妃的亲嫂子。正阳公主的额娘死的早,自小便是其他姨娘带着。董鄂国公案后,恭亲王闭门不出,不到半年,便抑郁而死。吉妃素喜朝阳格格,便时常把她接到宫中。康熙七年,新后被立,当时赫舍里在后宫之中势力依旧庞大,皇后凤印随时可能易主。咱们这位皇后,就封朝阳格格为和硕正阳公主,索性接入宫中,也算是给赫舍里家和恭亲王的一点体面上的补偿。”
      “原本这朝阳公主,就是皇后娘娘的一颗棋子罢了,不想她进宫以后,却对后宫之事洞若观火。不但娇俏跳脱,处事得体,最难得的是,她小小年纪,聪敏过人,十分懂得察言观色。不出一年,就深深得博得了皇上和皇后的喜爱。特别是咱们这位皇后,嫡亲的女儿只有八公主,却早年远嫁蒙古,便待朝阳如己出。不舍得远嫁,指婚给了骁骑营都统富察将军。惜只惜这位富察将军命浅福薄。娶了公主不到三年,一次出征,受了箭伤,三五个月后,竟然乘鹤西去了。公主孀居在家,已有二载有余。这也成了皇后娘娘的一桩心事。以我猜度,皇后这次,定要寻个文官做额驸,只是公主孀居,她又不好先开口。有道是:鳏寡孤独,天生一对。故此你去求皇后娘娘,加上小八引荐,我再襄助,便是已有了八九分了!剩下一分,亦林,就看你的造化了!”
      闻至此处,我心下已是喜意盈盈,掀袍跪拜,道:“闻听皇婶一席话,亦林茅塞顿开。此事若有皇婶与贝勒爷襄助,真是亦林前世福泽。他日皇婶与贝勒爷若有差遣,亦林肝脑涂地,再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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