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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江月·出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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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遇见他,我就认定了,我这一生是侍人冷暖的奴才。
我没有名字,戏班子里的师父叫我么么。人们也都叫我么么。
我看着戏班子里的师兄师姐们画满脸好看的油彩,咿咿呀呀的唱着,念着,吟着,诵着。唱腔和念白,都如清纱幔帐,风行水上一般,曼妙如同少女的心事,每天萦绕在我的身边。我为她们端茶到水,陪他们唱念坐打,看她们在那些似是而非的故事里,流下自己真实的眼泪。
有一天,最小的师姐披着行头,激动的告诉我,她要登台了。我看见她原本白皙的脸庞涨得通红,如同上了鲜艳的油彩。她问我:“么么,你想登台么?”我望着她,没有回答,只是笑笑。似懂非懂,有些懵懂,有些无奈。人的命运,如同那写好了的戏折子,我们只能按照那些或甜蜜或酸楚的唱词蹁跹吟诵,半点不由心。
那一日,我站在台下阴暗的角落里,听着她唱:“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诶呀人儿哪)守的个梅根相见。”
声情并茂的唱到此处,竟险些滴下泪来,仿佛她就是那痴梦初醒的杜丽娘。我笑笑,她的梦,我的痴,或许都刚刚开始。
那一年,我便明白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班主把我带到额吉面前的时候,我的身上脸上,油彩和汗渍混在一处,几乎看不清眉目。额吉扳起我的下巴,一双诡异暗淡的眼中,露出一丝喜色。只是一瞬,他便恢复了深不可测的平静,对班主点点头。
班主对我挥挥手道:“去吧,你本就是旗人,跟着你叔叔回家。戏子是吃百家饭的,到底是下九流。”
九岁那年,我便到了额吉的喜塔拉府。
主子们依旧称我么么。我成了喜塔拉府上的一个婢女。虽然不再为吃穿用度发愁,却要看着主子们的脸色行事。内眷大小妻妾,得宠的,颐指气使;失宠的,骄躁不安;冷语嘲讽,责罚打骂,都已经习以为常。只是每次看见额吉冷冷的眼神,都不禁会打个寒颤。
康熙十七年,我来到喜塔拉府上的第三个年头,中秋。
正午时分,我看见院子里的栀子花开得又白又香。一个并不熟悉的嬷嬷走来,眯着眼睛对我说:“是么么吧?老夫人让我带了你去,沐浴更衣,晚上家宴,好行大礼。”
我一惊。不禁想起额吉冷冷的眼神。问:“行什么大礼?”
嬷嬷道:“这主子吩咐的事情,我们做下人的哪敢多言啊,么么姑娘,你也是这府里当差的,如何又不知道呢?”
我喟然。木木的随着那嬷嬷去了。任由她给我穿上杏色掐牙撒花小旗袍,将我的额鬓环髻改梳成俏丽的小两把头,略施脂粉,镜子里一个清丽的可人儿便浑然天成。
嬷嬷赞到:“啧啧,真真有个主子的样儿了!”
我心里一阵痉挛,实在无法预知,将要发生什么。
是夜。满月澄澄,清辉如洗。喜塔拉老爷并她的一干妻妾,团坐一桌,其乐融融。往日那些钩心斗角,醋风妒意,都藏进笑靥上的那些皱纹里,好一幅月盈人团圆,家和万事兴的景象。
我跪在众人面前,遵着老夫人的教诲,第一次称额吉为“阿玛”,唤他的福晋为“额娘”。
酒过三旬,“阿玛”满意的看着我,开腔道:“么么,你九岁那年,我对班主说,你是我失散的侄女,带了你回来。这些年,你跟前随后,虽然是个下人,我心里,早已将你当成自己的女儿了。如今正式收了你做我的女儿,往后你就是我喜塔拉氏的人了。”
“么么前世清修有德,今生得蒙阿玛额娘不弃,无以为报,日后定当承欢膝下,以尽孝道。”
“额娘”搀起我来道:“你有这份心,便就足够了。只是我们一门皆是吃着朝廷的俸禄,有些事情,也是身不由己的。今日大喜,这事儿额娘本不该提,可惜宫里催得紧……”说着,便拿着帕子,掩起面来。
“到底是女人家见识短浅!”“阿玛”瞪了一眼“额娘”,接着道:“么么俏丽可人,若得入宫中,有幸侍奉驾前,那光耀得也是我们喜塔拉家的门楣!”
“正是呢!我只是舍不得女儿罢了。今日良宵,不如老爷为么么取一正名如何?以应日后上京选秀之用。”
我跪在地上,只觉得八月仲秋,地上的寒潮之气一分胜似一分,丝丝连连,不由分说,竭尽向我袭来。
“呵呵,今宵夜色如此旖旎,不如就叫江月吧!”
“江月谢阿玛额娘赐名。阿玛额娘之恩,如同再造。”
叩首。谢恩。我就这样从侍女么么成为了喜塔拉江月。就如同一出蹩脚的戏折子,虽然演得荒诞不经,台下却依旧是一片叫好之声。
九月,我被一辆硕大的马车载着,驶进了紫禁城。康熙朝的第四次秀,碧蕊繁花,环肥燕瘦,么么的三分姿色,没有翠玉金镶,也沦于庸常。
于是,我被充入后宫,依旧是个侍女,在景阳宫服侍一个新进的贵人,佟佳氏。
高墙碧瓦,深宫禁苑。
望着紫禁城上空的飞过的昏鸦,我听见主子说:“江月,别看了。那翱翔于天的自由,我们是憧憬不来的,没的让人怅惘。我呢,就如那竹笼子里的金丝雀,豢养着永世不得自在;你呢,就是那白口铁钉子,任意往那里一钉,一辈子就锈烂在那儿。这都是命呐。”
命。我清叹一声,跨过高高的门槛,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