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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清平忆·下 ...

  •   午后的日头太毒,除了藏剑山庄巡逻的黄衫弟子背负重兵,时常在楼阁水榭中出现,偌大的山庄竟只有蝉鸣叫嚣着让人心烦意乱。

      唐霍在屋内踱步,也许是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山庄中仍如此平静,让他颇有一种后生可畏的沧桑感。

      先是唐戊行事谨慎周全让人乍舌,再是曲无欢纵使干脆利落不假思索,却仍旧冷静自持临危不乱,还有叶卿辰此人城府之深难以估量,他显然看穿了全局,却依然高枕无忧般躺在天泽楼中酣睡。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想当初他们也是在这样年轻的时候恍然领悟了风云惊变,在江湖上埋藏了多少离乱悲欢,多少无可奈何,多少背叛牺牲。

      如今年华渐老,方有多少悔恨和遗憾难以言说,无法弥补。

      “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乃人间三苦。施主想问贫僧,为何明明说着要度施主入轮回,其实却是想将施主送回过去。”

      虎跑泉引入藏剑山庄而特地挖掘打造的落梦湖上,一丈一折的回廊石桥横贯湖面南北,行于其间似光阴绵绵无尽,穿梭于天地苍茫无边。

      故此廊名“时梭”。

      了然踽踽独行在回廊之中,若梦中游园,欣然呓语:“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奈何桥上,施主可愿饮一杯孟婆茶?”

      佛说,西方乃极乐世界,世人于人间行善,死后将成佛,永享极乐。然而了然却又偏偏是个怪人,他善举无数,却着实是个“大不敬”之人,以至于会有黄泉奈何的言语。

      “施主可知世间万物即轮回。忘掉一切重新开始,与记得一切重新开始,无甚分别。如果忘掉一切,也许会陷入永劫。”

      了然忽然沉默,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瞧着落梦湖东岸的秋千架出神。

      “叶少庄主素日不许人靠近此处。”

      他忽然突兀的言语似乎惊扰了原本的平静,又是一道微风拂面,带着透骨的悲切。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大约一盏茶的路程,再没有说一句话。

      “我们到了,施主若还有疑问,那里会有你的答案。”

      了然抬目望向北苑唐家堡所暂住的别院,方才跟从着曲烨的一行苗族男女站在院中阴凉的檐下休憩,看似轻松的姿态依然掩饰不住他们的警觉,弯刀在手,或虫笛抱怀,又或时不时四下张望,还有人瞧着院中守卫的几名唐门弟子,目光炯然。

      以他们离开五毒别院的时间来看,曲烨一行人应当到达不久,此刻所有唐门五毒弟子皆退至外院,又泾渭分明的分处在院中的南北两侧,相互戒备着。

      面朝东的是待客的正堂,想来此刻屋中应该只有唐霍与曲烨二人。

      “若非天策府势力这些年渗透于各大门派,我恨不得早早一刀斩了你。”

      曲烨的声音透出彻骨的恨意,她坐在大厅左侧的木椅上,望着主座上正襟危坐的唐门堡主。
      一对婉转多情的美目此刻明亮如月,却寒似剑影。

      人在单独面对知根知底的另一个人时,往往褪尽了粉饰,露出最根本的灵魂。

      “事已至此,你说我该如何。大哥以命换来的唐家堡,死了那么多人才争取来的和平,不能因为任何人而被打破,纵使为此牺牲无翎,死伤无数,我也在所不惜。阿烨,你是明白人,无欢他……终归是我对不住你。”

      唐霍的回答少有的诚恳,如今故友阔别,数年方的一见,慢慢地连记忆都开始模糊。

      他已记不清二十年前,曲烨还未修成五毒教主才能修习的心法之时,那样鲜活明艳的面容。

      后来遇见的太多人,他带着唐家堡主的面具看着他们,用该有的表情和语气,再没有真心。

      唐霍与曲烨二人后来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不对付,见面便是笑里藏刀,曲烨更是嘴上从来不饶人。

      但又有谁知道他们在成名之前,连同已经亡故的回忆,有着多少无法割舍的年少天真。

      岁月把人打磨成适合你的形状,却失去了本来的模样。

      “你对不起的人太多了!你就守着你的唐家堡,守着你所谓的太平做你的白日梦去吧!如果连守护的意义都不存在,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曲烨此刻觉得压抑多年的愤恨终于即将跌破底线,她恨了太久,以至于连怎样去爱一个人都快要忘记。

      她心底里仅存的那些不忍,那一点点触手可碰的相似的温暖,终于在曲无欢紧闭的双眸中完全消失。

      她知道唐霍要杀无欢。但她没有阻止。她的心情甚至没有什么变化。

      恶事做的多了,对自己的恨意不在乎多一份还是减一分。

      毕竟她是五毒教主,而从来不是一个好母亲。

      “二十年了,我们都老了,冥霍。毅郎和冥初都不在了,我近年来越发觉得,也许叶风歌说的,都是对的。”

      曲烨站起身,身上繁重精美的银饰叮铃作响,如同囚牢的锁链,在江湖飘摇中除了露出些金属碰撞的声响,依然纹丝不动。

      “不,他和我们做了同样的选择。你可知晓天策府靖戈将军慕寒光。”

      唐霍似要证明什么一般突然站起身,目光灼灼,偏执而冷酷。曲烨感受到自己灵魂深处的抗拒,却终于只能在心底留下一声叹息。

      “庙堂之上总有人对这偌大的武林垂涎若渴。慕寒光也不过是那人的棋子,死了一个慕寒光,还有慕霜城,若是连他也死了,还会有无数后来者。自古以来,朝廷与江湖暗自争斗,谁也无法阻止。”

      曲烨淡然地回答,随即转身想要离开。她知道唐冥霍已非二十多年前那个爽朗的少年,唐家堡的斗争让他面目全非,让他变得老辣而不择手段。

      “我还会继续,直到我死。唐家堡百年基业,绝不能毁在我手中。”唐霍知道他们彼此无法说服对方,当初的分歧在二十年里越来越大,想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早已各行己道。

      “你当真是疯了!”

      曲烨蓦地转身,面色凛然。她发冠上的一根银簪因为过分激烈的动作而脱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然而她不理会,接着说道:“五毒教名剑大会之后将退回苗疆不再涉足中原,明教近年来大举东进,也许和天策府有什么干系,我只想守一方太平,唐冥霍,你好自为之,当知万事万物,终有报的。”

      曲烨一语毕了,终是在二人之间划下一道永不能消除的深壑。她和唐霍在各自的天地里,此后将再没有交集。

      一时又是无声。

      “阿烨。无欢的死,我无话可说。”唐霍低声说道,他想要上前一步,最后抱一抱曾经珍惜过的人,但终于还是没有,只有墨蓝色衣袍的广袖里握紧的双拳,证明了他曾经动摇过,可惜没有人知晓。

      曲烨愤然拂袖,转身便恢复了曲烨该有的风姿卓绝,以及教主该有的骄傲和决断。

      她走了两步,终是停下,不屑一顾般鄙夷道:“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你也不是称职的叔叔。”

      “哈!我差点忘了,你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当作棋子。”

      再不曾回头。

      曲笔直挺拔的背影终于将一切犹豫都敛去。一个女人,如果连丧夫和丧子之痛都已经品尝,这世间便不再有任何东西能够摧毁她的坚强。

      “唐冥霍,我发觉我真是从来都不了解唐门中人。”怅然遥远的声音似有还无,如同袅袅云烟,消散于燥热的夏日。

      唐霍蹲下身捡起曲烨遗落的发簪握在手中,伫立良久。他恍惚还记得以前的阿烨总是素颜示人,披着一头如墨般乌黑齐腰的长发,只在额头系上一串银铃。

      到底,都回不去了。

      “惑之始,源以心。贫僧皈依佛祖十载春秋,心中之惑依然无以开解。”

      了然撑着油纸伞突兀地出现在院门口的时候,曲烨正从院中走出,她的面色平静无波,依旧美艳不可方物。

      她望了了然一眼,眼底却掀起了一道狂澜,她知道了然已经找到了那个人。但她没有停步,带着人与了然擦肩而过。

      “施主尘缘未了,却能渡心劫。贫僧只是想创造一个机会,至于施主如何决断,如何行事。但凭天意。”

      了然旁若无人般走到唐戊的房间,一干唐门弟子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年迈的少林僧人,但偏偏竟没有一个人能够拦在他面前。

      于是在为首的弟子请教了堡主后,唐霍出人意料的默许了这个和尚疯癫的行径,于是众人便由得他去了。

      了然始终默不作声,脸上含着三分笑意。他走到桌旁打开了他收拾整齐准备烧掉的遗物,取出一枚半月形的玉玦,放在掌心。

      “逆天轮回,贫僧命不久矣。若施主有意,或许我们会在过去重逢。”

      双手合住包裹玉玦,僧人口中喃喃,无人注意屋外放着的那柄油纸伞上,墨笔书写的“放”字慢慢变淡,了无痕迹。

      “施主珍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陆】清平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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