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迷津

8、第 8 章

　　会议室里，郑嘉颖正在和帮中的几个门长商量下一次的拉票，当他看到手机来电的时候犹豫了下，还是走出门来按了接通。

　　“八哥……”

　　林更新的声音让他有些莫名的不安。
　　“怎么了？”
　　“八哥……四哥，他发现了……”

　　郑嘉颖只觉得心猛地一坠，但他还是迅速恢复了镇定。
　　“我知道了，你让我想想对策。十四，你先什么也不要做，我一会联系你。”
　　“好。”
　　林更新听着耳机里温和的声音，抬头注视着赭红色的天幕，流云成片。

　　郑嘉颖挂了电话，一时也没了心思再回会议室，他踱步来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前。
　　远处可见香港繁华的公路灯火。

　　他其实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当那个下着雨的冬夜，他把外套遮在少年跑的湿漉漉的头上，听他说八哥，我没有走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终究会要面对这一天。

　　可那时候，明知是祸，为何还不知所措。

　　吴奇隆回到住所的时候，袁弘果然一直在那里等他。
　　“真的是十四弟？为什么？”
　　“他不肯说。”

　　沉坐在沙发里，吴奇隆只觉得这件事里有太多的疑点和不确定，他犹如是在迷雾的夜色中航行，不知道靠近的是码头还是暗礁。

　　袁弘看了看他，也坐到沙发一边握住了他的手。温暖而坚定的触感传来，吴奇隆抬手回握，十指交缠。

　　“四哥？”

　　“我原以为，老八他总是不会犯错的……”

　　“那接下来怎么办？”
　　“不，让我再想想……”

　　吴奇隆看着沙发上交握的双手，想起在林更新眼中看到的，自己明白的理由。

　　深夜23时，繁华都市还在留恋的吟唱。

　　九爷韩栋正在他屋子里那张刻着910编号的赌桌上气定神闲的扔下一把顺子，伸手扫尽面前的筹码。
　　通常他闲暇时就会叫上十爷叶新一起在家里豪赌一把，不计输赢。生意上滴水不漏的毒蛇老九心中透亮，反正我的钱是我的，你的钱也是我的，小赌怡情，大家高兴。

　　所以在这般时刻，家中的各路门生佣人都会很知趣的不去打扰，即便有客也要先静候等待。只有一个人不用，因为如果这个人亲自登门，那就说明出了要紧的事。

　　于是韩栋一手拽着叶新，一手扔着牌子走出房间时，正看见郑嘉颖站在客厅窗前，外衣未除，一身仓促。从他跟着八哥做事已经多少个年头，像这样流于外表的情绪还真是极少见到。

　　他心中一凛，情知此事八哥必定极为看重，如今的时机可由不得什么差池。
　　“帮里出了什么事了？”

　　郑嘉颖转过身，平静地向他们叙述那些藏了6年的话。
　　“是私事。九弟，你不是也一直想知道我隐瞒了你什么？”

　　“究竟是什么事？”

　　走离窗边，郑嘉颖在沙发上坐下，开始说起那个几乎要被兄弟们遗忘却让他记忆鲜活的十四弟。韩栋和叶新起初听的惊讶，而后恍然，等听到最后亦都默默再不做声。

　　“嘿……没想到那时候个小十四，如今还挺有能耐……”
　　叶新不善此道，此时的心思还只留在十四弟身上。

　　韩栋却已经想到了其中险恶，他敛了神色看着郑嘉颖，忧虑重重。
　　“既然老四那边也知道，你打算怎么做？”

　　“你放心。这事我会先去找父亲商谈，十四弟年幼记挂兄长，这本就没有什么过错。且以我现在的位置，父亲或许也不会太过严厉。”

　　才听了一半，韩栋就开始直摇头。
　　“八哥，别跟我开玩笑。你不顺势把水搅浑倒是要去直说，就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想着替十四弟揽事儿？”

　　郑嘉颖神色一闪，却是继续往下说。
　　“就是我不揽，老四也不会闲着。”

　　嘴角浮起惯常的笑意，韩栋心知这不是那个万事潜心经营的八哥唯一的办法，却是他最愿意做的办法。
　　“八哥，我们兄弟间从不绕圈子，你既然一来就说了实话，那现在能用的主意也就别藏着。”

　　“九弟……你想说什么？”

　　“如今我们和老四相持不下，十四弟的事用在谁手里结果都说不准。可你宠着护着，怕他淌水，连父亲都放心让他去卧底，你还是要护着。如果一直生活在帮里，恐怕现在别的人遇到他，也都已经要尊一声十四爷了。”

　　郑嘉颖摇了摇头，只在沙发上坐着，似是几番思虑。
　　“这样对他太难做，毕竟老四和他可是亲兄弟……”

　　韩栋一听，立时就明白了七八分，见劝说不下干脆再往明处里讲。
　　“八哥！十四去见你而不是去见老四还不够明摆着么，他是我们这边的兄弟。”

　　郑嘉颖心中一惊，韩栋这话说的确实。十四是自己这边的人，他们三人步步谋划至今，哪个不是千难万险里过来，对老九老十他没有犹豫过，对自己更没有犹豫过，可到了十四身上……

　　他缓缓掏出手机在掌中摩挲，等着自己做出决定。

　　韩栋看了看他，又不知再怎么开口，只好叫过一边的叶新，示意他们先去备下其余部署。郑嘉颖点了点头，听见韩栋临出门时缓缓的一句。

　　“八哥，你再想想，行走无间的人最先学的是什么……”

　　学什么？学演戏。

　　嘟——
　　电话接通的很快，可见林更新也一直都在等着。

　　“八哥……”
　　声音里有疑虑也有相信。

　　郑嘉颖缓缓闭上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继续。
　　“十四，我现在要说的事你听了可以自己选择，若是觉得不愿意我们还可以找其他办法……”
　　“嗯，八哥，我听着呢。”
　　“我料想，四哥不会不去查你的身份，如果你发现了他的人立刻通知我。”
　　“好。”

　　“之后，你要比四哥更快的去父亲那儿……”
　　郑嘉颖伸手揉了揉眉心，最终还是将这话说出口，他迅速的说着，不让自己有后悔的机会。电话那边的人似乎陷入了沉默，片刻后给了他预料之内的答案。

　　“八哥……这个就是最好的办法，我不用选择。”

　　夜色已经沉的看不见星光。

　　吴奇隆觉得握着的手微微抽离了几分，他抬头看向袁弘，对方也笑嘻嘻的看他。
　　“四哥心情不好，可也握的太久了点，这手酸。”

　　忍不住笑了声，吴奇隆放开握着的手，反而径直伸去揽了袁弘肩头，稍稍用力就拉进了自己怀里。

　　“四哥？”
　　袁弘有些吃惊，却也没有退开。

　　“今天虽没问出什么，倒听见了十四一句话，这弟弟只怕也是个眼力尖的。”
　　“他说什么了？”

　　吴奇隆摇了摇头，任凭袁弘几番追问也不肯说出具体，脸上倒是柔和不少。怀中之人心思全在猜测上，倒是忘了自己现在的状况。

　　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变迁，只是身在血海波涛又如何去握他的手。
　　早些年带着十三一起做事，他面上冷手段又干脆，帮里都是又敬又怕，只有十三认定了他，还带着一股子拼劲看懂了他。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先查查十四弟究竟在做什么。”
　　慢慢的撤开手，吴奇隆下了决心，这世上并没有第二个，让他如此心软的人。

　　街旁的路灯从窗帘缝里透进，房间里没有开灯便只留了这一处清晰。
　　林更新收了线，仰身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

　　八哥告诉他的方法很简单也很有效，他曾经无数次的想过要从背后走到他的身边，如今这个时机就这样意外地放到了面前。

　　他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非要自己呆在警局里，连太子的事都能保得住，自己所做的在他看来大约只和游戏一般轻巧。

　　不断在脑海里演绎着各种情况与应对，眼前可见山雨欲来，直到黎明的晨曦慢慢落满房间，却是一片清澄宁静。

　　“新新！你看什么呢？”
　　蒋劲夫伸手在林更新的眼前晃了几下，手中还拿着小半个牛肉汉堡。

　　林更新从窗口收回视线，正午的M记里人声鼎沸，而街角对面则有个细细瘦瘦的年轻人一直盯着这边，按他的记忆这个人在他们买早餐时就已经出现过。

　　“劲儿，跟一下我刚才看的地方。”
　　见林更新突然用了行动语，蒋劲夫动作不变，视线迅速扫了一遍街角方向。

　　“什么情况？”
　　“那边有个穿黑夹克的瘦子。”
　　“有，在和报摊老板说话。□□销货的？”

　　蒋劲夫突然来了精神，最近日子的压抑程度让他觉得即使抓个小古惑仔解解恨也好。
　　林更新偏过头去和他打了个赌。

　　“这个人从早上就在跟踪我们。”
　　“跟踪我们？新新你又惹什么事了你！”
　　“凭什么不是你惹事了殃及到我，来打个赌。”
　　“说。”
　　“你从街角那边过去，我到后边去堵，抓住他看找谁的谁就输一顿晚饭。”
　　“成交！”

　　一口把汉堡塞进嘴里，蒋劲夫迅速没入人群中向街角走去，林更新还坐着未动，街角的那人也没有动，已经不需要再确认了。
　　他伸手按下最熟悉的号码。
　　“八哥，我发现那人了，你找人到些利街的后巷去。”

　　熙熙攘攘的人潮，林更新推开店门深呼吸了一口，猛的朝另一边跑去，报摊前的那人见状也迅速的扔了报纸想朝前跑。

　　“你站住！”
　　身后另一个年轻人也已经赶了上来。

　　呼呼——
　　高无庸在巷道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跑着，他没有料到目标会突然逃跑，更没有想到另个小警察会真的追了这么远，不过还好他早先已把资料放到了接头地点。

　　脚步跑的有些虚浮，他突然眼前一暗，抬头只见那个目标的年轻人正在面前冲着自己微笑。接着一个口袋便套到了自己头上，小腹也重重挨了一拳。

　　他倒在地上翻滚的时候，听见那个年轻人说道。
　　“代我向四哥问好……”

　　林更新揍晕高无庸后没多久，郑嘉颖派来的接应也到了现场。来的并不是熟面孔，只当林更新也是效力的马仔，接过人便开车离去。

　　等他回到警局，蒋劲夫正趴在桌上休息，见他进来立刻就问。
　　“人呢？”
　　“没堵到，让他跑了。”
　　“嗤——”
　　蒋劲夫不满的嘲笑了声，再度趴回桌上。
　　午后软绵绵的阳光照在安静的楼里，林更新看着他在桌前瞌睡，突然伸手拍了他的脑袋一下。
　　“算了，晚饭我请了。”

　　这日白天还是晴空，到了傍晚却有些起风，晚饭席间林更新听了个电话之后便告诉蒋劲夫有事离开，接着一人独自回去了庙街的康熙会大宅。

　　站在宅子门前的时候，他有过一丝犹豫和畏惧，即使离开了很久，这里在他记忆中留下的威严与古典的迫力都没有减弱分毫。

　　叩了门也报了身份，来应门的人疑惑的看看他，说了句等着通报就去了内院。林更新只好站在门口比较起实物与记忆的区别，顺便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

　　宽阔空旷的走廊里，两侧是厚厚的青砖墙，梁上的浮刻雕花依旧，连房前挂着的灯笼也还是一派古典模样。
　　朝逐渐变暗的走廊深处看去，青石地板发出幽暗的光芒，犹如将一口冰冷的空气呼吸到肺里。

　　门生急匆匆的跑了回来，态度变得极其恭敬，他伏低身体向前指路。
　　“十四爷，您这边请。”

　　林更新慢慢的穿过走廊、花园，父亲的房间再度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很久之前在这里高兴的接下自己的第一个任务，然后在真正执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离不开那人。

　　他推开房门，见康熙依然坐在正中央的红木椅上，扫视过来的锐利眼神一点也没有变化。
　　脑海中的盘算突然有一瞬间的空白，林更新张了张嘴，喊了声父亲之后却接不上话。

　　之后他听见一个熟悉温和的声音响起。
　　“十四弟，你也来了。”

　　猛的侧过头，才见郑嘉颖、韩栋、叶新都站在一边，方才太过震慑他竟没有发觉。只要看见他的样子，心里就能一点一点的安定下来。

　　“父亲，我有事必须向你禀报。”
　　林更新朝前走了一步，然后笔直的跪下慢慢叙述。

　　“这么说你是出任务时被你四哥无意发现身份，然后他就以此要挟你同时为他提供消息？”
　　“是的。”
　　“有什么证据？十四，你要知道在我面前说谎的后果。”
　　“爸！四哥昨天寻到了我的住所，今天又有人来跟踪，再这般下去，我只怕瞒不住。”

　　林更新低下头去，一是显得恳求，二来则是他快要承受不住康熙探究的眼神。

　　“父亲，这件事十四早先怕触怒你便先来恳求过我，可四哥那边我也不方便去说。只好也暗中找人跟着十四弟，今天四哥派去跟踪的人，已经被我们寻到了。”

　　郑嘉颖接着林更新停下的话头说了下去，意思却直指人证俱全。
　　康熙冷冷的看了郑嘉颖一眼，示意他去把人带过来。

　　一个细瘦的年轻人被带了进来，脸色苍白浑身瑟缩。
　　郑嘉颖走到他的跟前对康熙说道。
　　“这个人叫高无庸，相信帮里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四哥的亲信。”

　　“他放肆！”康熙怒而起身，挥手指向门外，“李德全，去把老四给我找来。”

　　吴奇隆还在港口的场子上和众人商议，袁弘突然心急火燎的跑了过来，一把拽过他就往外走。
　　虽然知道十三随意惯了，但急切到这般不守规矩还是首次，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散会，便一路跟着袁弘出了码头。

　　“十三，怎么回事？”
　　“先上车再说。四哥，我们派去十四那的人出事了。”
　　袁弘拽着吴奇隆上了车，一边说着一边发动车子疾驶而去。

　　“你要去哪？”
　　吴奇隆也是脸色一凝。
　　“是老八的人干的，我们得去找他谈谈。”

　　周边的景色迅速的倒退，在车窗上擦成一道光雾。

　　吴奇隆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接起听了一会，又狠狠伸手摁掉。
　　“十三，不要去老八那儿了。回大宅子吧，这一次，他比我快……”

　　袁弘侧头看了看他紧抿的唇角，调转方向朝另一边开去，这一路两人都没有说话。

　　吴奇隆和袁弘到达的时候，踏进门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伏跪在地上的高无庸，而老八、十四几人也正站在一旁。

　　康熙看了看他们，眼光如利刃一般刺来，质问却是相当平静。
　　“老四，你昨晚去了哪里？”

　　吴奇隆微微一愣，立刻明白了什么似地朝林更新看去，眼神透着深深的寒意。林更新下意识的避开了视线，须臾又复看过来。

　　“父亲为何如此问？我昨晚也是在港口的场子里谈事。”
　　“住口！人证俱在还想继续瞒？威胁自己的兄弟，觊觎我设的线人，你太大胆！”
　　“我没有做这样的事。”
　　“那这个人是谁派去的？！”
　　“父亲，我没有做这样的事。”

　　“既然事到如此，我也只能承认了。”
　　突然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吴奇隆一惊回头，却见袁弘走了过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扔在地上，均是林更新白天穿着警服活动的模样。
　　“父亲，四哥是无意发现了十四弟，可他们亲兄弟，发现了怎么能不去见一面。是我自作主张，四哥告诉我之后也去见了十四弟，想让他协助四哥。今天跟踪的也是我的人，十四弟不知内情，才以为是四哥的意思了。”

　　康熙紧紧盯着袁弘的脸色，竟也找不出破绽。
　　“很好。在帮会里敢做就要敢当，十三，帮规的第三条你可还记得。”

　　袁弘点了点头。
　　“兄弟阋墙，行家法。”

　　吴奇隆笔直的站在原地，指甲在掌中握出了血痕，他面上一片平静，太多的愤怒与痛恨却在心中涌动。

　　康熙会成立至今，除了一起拼天下的元老，老四、老八这一辈的都是背过但没见过帮里的家法。如今康熙突然提起这一节，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

　　“你去院子里站着吧。十四，你过来。”

　　林更新原本已经蹭到了郑嘉颖一众的边上，被康熙一叫又只能再度回来，站到了吴奇隆的边上。

　　“十四，你去警局之前，我和你说过什么？”
　　“父亲说过没有你的同意，不许自行回来。”

　　“帮规第七条，你是不是也记得。”
　　林更新脸色一白，心知果然还是逃不过。
　　“擅自违令，行家法。”
　　“很好，你也去院子里和十三站一起去。”

　　他闭了闭眼，转身朝院子走去。
　　郑嘉颖心中却是猛的抽痛，为什么不告诉我，十四，你不能随意回来为什么在我告诉你方法的时候，一个字都没有提。不仅仅是自己的亲兄弟，你竟连自己都豁出去了么。

　　这种突如其来的了解与醒悟，汹涌的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