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迷津

6、第 6 章

　　虽说是要安排，李德全告诉几人的也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帮里的坐馆要重选。这不是什么实务，却是获利最多的一块招牌，任你码头赌馆做的风生水起，又怎么比得起和政要富商们酒桌上的一张单。

　　当年太子凭着父亲喜爱又是长子的地位独揽坐馆之职，众人皆求不得，如今连父亲都松了口，还有什么事比得了这个重要。

　　几人点头应过，出了门自然又分两路走。
　　郑嘉颖开着车，韩栋和叶新坐在后排，抬头望了望后视镜，郑嘉颖语带调侃的问道。

　　“怎么，心情不好？”

　　叶新茫然的看了看他，连连摇头，心想听了这大好事还有哪门子的心情不好。

　　韩栋窝在车座里没有应声，郑嘉颖也不接话。
　　过了一会才听到他慢慢的开口，“八哥，我有事问你。”

　　“嗯。”
　　“昨天晚上你到底去哪了？”
　　“我和你一直在讨论油麻那边的赌馆生意。”郑嘉颖没有回头，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波动。

　　“我是说那之前，太子的货被收的消息和你几乎是同时到的，我就不信……”
　　“不信什么？不信我？”

　　“八哥！你这话什么意思，帮里谁不知到我们跟你是一条船上的，你先瞒着我们倒还不许问了？！”

　　叶新还未听出端倪，却觉得这话不合时宜，他扯了扯韩栋。
　　“九哥你别瞎说，八哥什么时候瞒过我们，现在这情势我们不对着外人，自己先闹起来像什么样。”

　　韩栋瞪了他一眼，也不继续往下说，只依旧盯着郑嘉颖的背影，气氛有些僵硬。

　　“老九，你想的没错……”微叹了口气，郑嘉颖清楚老九这有问必究的性子，“这事父亲也摆明了是太子一人担责的态度，有些细节就不要太追究。我们一起做事这么多年，你该明白的。”

　　“八哥，我明白，我知道这话逾越。可你也说如今是非常时期，谁知道老四那边会不会嗅到什么……。”

　　郑嘉颖摆了摆手，示意韩栋不必再说下去，“这件事老四那边不会知道，我有把握。”
　　韩栋不甘心的还要再说，见郑嘉颖已是无意继续，想了想只好调转话题。
　　“坐馆选举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郑嘉颖眼神闪了闪，没有回答。这条路除了一个争字，再无第二个选择。

　　庙街的大宅子里，康熙缓缓从椅子上起身，门口的李德全立刻上前去候在一边。
　　“他怎么样？”
　　“太子没什么事，只是样子难看的很。”

　　康熙点了点头，语气里有些嫌恶。
　　“实在太不长进，看看他几个弟弟，枉费我多年栽培他。”
　　“几位公子确实很优秀。”
　　“你不用特地来宽慰我。”

　　康熙走到门前，清冷的月光照到院中的老槐树上，在地上落下一整片的阴影，“你在奇怪我多年限制他们争斗，如今怎么又突然放任他们夺馆。”

　　李德全跟在身后默默的听着。“太子倒台，你觉得老四和老八都没有在其中掺一脚么？放在暗处我看不见，有什么本事，倒要叫他们在明处使给我看看。”

　　秋风打了个旋儿刮过衣角，这个江湖大佬的脸上终究是露了疲态，他抬头看着摇摆的槐树，一生的征战他不愿败在自己儿子手里。

　　幸好还有一个不同，他还好好做着自己的事，康熙心里宽慰着。

　　林更新最近的日子并不好过，地区指挥的职务做起来比说起来难得多，从计划到组织再到实行，各种各样的杂事堆积如山。

　　那些混迹于街头的古惑仔和大帮派不同，没有那么多的计算却个个都敢不要命，这种实打实的对抗真是要让人喊救命。

　　已经是晚上7点，他扒拉了几口同事特地买来的热干面，依旧埋头于桌上的文件。能看到这些详尽的各地区三合会组织资料，可以算是他努力工作的最大回报了。

　　太子的军火走私案因为一直抓不到人，起诉也就被压了下来，反黑组的同事都有些郁闷，他也因为那晚如此拼命，成了他们眼里最大的受害者。

　　于是，这几天里但凡他提的要求大家都会尽量满足，小到带外卖大到借资料一应俱全，他可不想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只能日日加班酬伤心。

　　合上一份，又拿过一份，随意的翻开。

　　他的眼睛突然无法再挪动半分，资料里的正是康熙会几个公子稀少的偷拍照，他缓缓伸手抚过其中的一张照片。

　　台灯下，那个人的笑容眉目温润，寂寞一身。
　　“八哥。”

　　林更新扔了笔伏在桌上，觉得有些累了。

　　直到深夜躺在床上，林更新依然没有把那几张照片赶出脑海，只要一闭上眼出现的全是八哥的样子，那些和在自己面前完全不同的样子。

　　没有宠溺，没有无奈，没有从眼睛里透出来的笑意。

　　他想到另一张四哥和十三哥的照片，莫名涌起一阵羡慕，于是把脸埋在枕头里一遍一遍的逼自己冷静，心却越烧越旺。

　　手机震了起来，他摸索着握到手里，看见显示是未知来电，心神一凛的立刻接起。

　　“十四。”威严而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您有什么吩咐？”

　　“帮里的坐馆要选举，最近可能有几个大活动，你注意一下警方的动作，有要来闹场的及时通知我。”

　　“我明白了。”
　　“十四，你好好做。”

　　林更新觉得今天父亲的语气难得的柔和，有个念头闪过脑海，眼见康熙要收线，话就先急出了口。
　　“爸……我、我想回来。”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林更新一头冷汗，端着手机几乎忘了喘气。

　　“还不是时候。”
　　意外的父亲并没有责怪他，只是挂断了电话，林更新松开握到僵硬的手指，手机落到床上。他不明白父亲所说的那个时机是什么，是不是要等他暴露给警察

　　再度拾起床上的手机，他拨通了另一个号码，电话很快就被接起。
　　“八哥，是我。”
　　“嗯？怎么了。”
　　“没事儿，我就是想你了。”
　　“不是才见过么，这么晚还不睡？倒来我这撒娇。”
　　“明明是很久前了。”

　　耳机里传来熟悉温柔的笑声，林更新撇了撇嘴角，眼睛酸涩。

　　有些选择你如果无法逃避，那么就只能面对。
　　睡一觉，吃一顿，然后若无其事。

　　林更新那一晚的电话讲了很久，郑嘉颖也不打断，只是听他絮絮的讲述些琐碎的日常。他们的对话里几乎没有什么大的东西，无关警局和帮派，倒说起深水埗的连翔道上那家新开的面馆。

　　最后是怎么结束的电话林更新不记得了，或许是他睡着了，等他在一个清朗的早晨醒来，手机就落在枕边。

　　于是他狠狠的伸了个懒腰，咬着面包，拽着蒋劲夫，神采奕奕的打卡上班。反黑组里的同事也都一扫前几天的阴霾，个个磨拳擦掌，因为他们又接到了新的大任务。

　　香港最大帮派康熙会的坐馆将再次举行直选，按照O记提供的消息，这次选举将一直持续到今年年底，历时整两个月，当选者则在明年就职。

　　为了替自己最后的当选加大筹码，坐馆的候选人在选举期间大多都会设下豪华饭局，借机与同门或其他帮会的高层联谊，争取更多的实际支持。

　　从11月17日至11月22日短短五天内，康熙会就接连举办了三次大型宴会，在元老级人物和候选人间的几次接触后，整个选举便已经成为四爷吴奇隆和八爷郑嘉颖的角力场。

　　康熙会的如此连番宴客，也令香港口Mafia帮受到了社会的强烈关注。

　　大佬们比的是气势和人望，而手下的各路马仔则不惜采取暴力行为，几日里大大小小的内讧和冲突轮番上马厮杀，直逼得警厅反黑组的成员们高度戒备，忙到三头六臂。

　　但这些还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12月5日，康熙会重量级元老施世纶在九龙将军澳举行寿宴。九爷韩栋、十爷叶新在巡视完油麻区的赌馆后由几百名门生簇拥着，和八爷郑嘉颖以及力撑他当选的几位元老汇合，同时出现在寿宴场上。

　　之后，四爷吴奇隆与十三爷袁弘也在几分钟内由众人簇拥进场，前来的门生清一色西装笔挺手捧贺礼，阵势极为壮观。

　　结果，一场寿宴就有大约两千多人高调现身，成为多年来极其少见的□□“晒马”盛况。

　　当然这场盛宴也会是警方闹场的最佳选择。

　　林更新穿着年轻人最为普通的毛衣外套，在将军澳的大马路上游荡，他的耳朵里正塞着一个隐形的通讯器。

　　他现在守着的地方，行动的代号称作“散点”，既是指可能的出逃路线。

　　当警方确定要突击这场宴会时，他就已经秘密通知了康熙进行时间调整，如果按照现在反黑组内的部署，当他们冲进去时，场内的人应该已经都散了。

　　林更新抬起头，仰望着面前那座金碧辉煌的建筑，闪烁的霓虹和喧闹的人声像是浮空中的海浪。
　　他想，不知道八哥现在正在里面做什么呢，是不是万众齐捧，风光无限。

　　大厅的落地窗前，郑嘉颖正端着酒杯与胜和的新任三元黄宗泽商谈，突然他有些奇怪的停了下来，转身朝窗外看去。
　　黑沉沉的夜色里，他站在灯火之下，只看见一片晕染的天空。

　　21:15分。
　　预定的撤退时间到了。

　　将军澳里的灯火依旧，却有不少人开始从厅内走出，乘上车消失在夜幕里。
　　林更新站在一边没有出声，他看着手表估算起时间，还有10分钟，之后他就必须上前去封堵路线。

　　几个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他突然触电般的抬起头来。见不远处有人影走过，其中一人是他绝对不会看错的身形。
　　八哥！他紧紧的盯着那个方向，恨不能立时走上前去。

　　郑嘉颖、吴奇隆他们遵循康熙的通知进行提前退场，但由于撤退方式有限，他们几个只好同路而行。

　　撤离的小路很安静，郑嘉颖却总是有种心神不定的感觉，他左右环顾了几次，都只有漆黑的夜色环绕。

　　就在要收回视线的一刻，他瞥见了在大楼墙角边的模糊身影，脚步猛然一僵，几乎就要让人看出端倪。

　　但八爷郑嘉颖毕竟是多年历练的沉着，他怕如果他忍不住再多看一眼，就有可能让身边的几个兄弟发现，发现他们那个按道理应该正在英国无忧无虑念书的幼弟，竟然正躲藏在他们退场的路上。

　　林更新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行远，视线几乎无法收回。

　　隔着密密匝匝的保镖，隔着璀璨耀眼的灯光，他们离得这么近，却需要擦肩而过，把千般思虑都化做一眼之念。

　　21:30分。
　　封点时间到，耳机里传来行动的指示。
　　将军澳里已经人去楼空，警方只当场拘捕30多名留下扫尾的马仔，毫无价值。

　　黑色的轿车在铜锣湾的街道上奔驰，吴奇隆靠在车座上闭着眼若有所思。
　　袁弘看着他，一时也想不到他究竟为何疑惑，只得努力回忆方才的寿宴上是否哪里出了岔子。

　　“十三……你还记得十四弟么？”
　　“更新？我记得，15岁的时候父亲说过要送他去国外念书，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

　　“唔，刚才在酒店外面，我似乎看见十四弟了。”
　　吴奇隆睁开眼看着袁弘，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意味。

　　“哈哈，十四弟若是回国了，父亲那儿怎么会提都不提，四哥你看错了吧？”
　　原来吴奇隆疑惑的竟是这件事，自己紧张地想了半天，袁弘有些哭笑不得的心情。

　　“老八应该也看见了。”
　　“哦？那他什么反应？”

　　“没有反应。”吴奇隆突然眯着眼笑了起来，“有一个那么像十四的人站在一边，可老八竟然毫无反应。”

　　“这不正是最奇怪的地方么？”

　　突然伸手抓了抓袁弘的头发，吴奇隆的笑有些难以捉摸，袁弘深深地看着他的笑容，心想：如果是这个人与自己分隔6年的时光，假使有一天在路上看见极其相似的人，即便不是，他也会认认真真的看上好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