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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长安月白,素衣凝香(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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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临原本以为,胡商就该是一群满身铜臭、肚满肥肠的大胡子男人,却不想这云中商人却是个白肤若雪、高鼻深目的胡人女子。此女气质干净,美而不娇,柔而不弱,明丽之中自带着几分英气。她乌发单束,脚步轻盈,琵琶歪扶在怀中,另一只手上还勾着两大坛酒。人未至,酒气已飘来,是百末旨酒,散出百草花末的芳香。
她在李临面前站定,神情恍然一愣,随后便明朗地笑了,道:“对不住了,喝了些酒,就把沈霁托付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你可别介意。”说完,她又晃了晃酒坛,目光清泠泠地盯着李临,倒也不醉。
李临飘飘然道:“无妨,小爷在前厅一观薛老板的藏卷,并附赠一曲琵琶,仔细一想,倒是小爷赚到了。”
“你叫我素凝便好。夏夜里蚊虫多,我们还是进屋说话。”薛素凝将琵琶交予谷雨,自己则拎着酒坛,同李临回了前厅。
前厅内,两人跪坐在桌前,谷雨已将一张长安至西域各地的简易路观图平铺在桌上。薛素凝似乎并不急着洽谈生意,一边酌酒,一边问李临:“听你的口音,你是长安人?”
李临摇头,回答:“小爷出生东都洛阳,年幼之时,随家中长辈在长安城中住过七八年。后来十数年,父亲各地行商,可以说是居无定所,一直到数日前,族中亲眷出了些事,小爷才从潞州赶回长安城。”
薛素凝“嗯”了一声,说:“这样一来也就说得通了,薛家在长安和洛阳也有不少朋友,从未听说你父亲的名讳,若是常年在这两城做生意,是不可能不相识的。那么既是回来办事,怎么又托沈霁来我这里?”
李临赫然一笑,回答:“只是他乡遇上故友,无心一句,想要替父亲开拓西域商路,沈霁便引荐了你。所以家中事情一毕,小爷即刻就找上了你。”
薛素凝说:“前日,沈霁来找我,正是为了你的事。他与我说了许多,却丝毫不谈及李公子的来历,却一定要我答应此事。我原本计划明日就离开长安城,被他这样一提,倒是十分为难。一来,我对李公子的身家背景一无所知,贸然接下这笔买卖,实在要冒太大的风险;二来,时间如此仓促,许多地方我根本来不及打点,日后难免会遇到诸多困境。”
薛素凝说到此处,脸已是热得微红,是酒劲渐渐上了头。她站了起来,从腰间的小竹篓里取出一柄小骨梳,捋了捋额前的乱发,随后将小骨梳插在发间,走至门口,一边用手扇风,一边对欲起身的李临道:“怪热的,我站在门口吹吹风,你就别起来了,尝尝谷雨煮的上党山茶,她可不随便给人煮茶。”
她继续道:“我本想拒绝沈霁,只是第二天去他住所,却得知他已前往洛阳,不日就将护送金城公主入吐蕃。他只留了一份书信给我,让我千万保你安全,不得有丝毫差错。如此一来,我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只得答应了。不过,沈霁在信中说你家大业大,是桩顶好的生意,不接,倒是我的损失。我倒好奇,公子家中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
李临眼睛一眯,颇有些故弄玄虚:“但凡天下所存在的生意,家族皆有涉及,真要小爷说出个名头,怕是该说,家中是做天下买卖的。”
薛素凝报以一笑:“像你这样说不出家中主业为何的公子哥我也见过不少,情况不外乎两种。第一种,平日里只知玩乐,根本不关心家族生意,所以对家中事务一无所知也属正常。第二种就是......你!在!骗!我!李公子是属于哪一种?”
李临哈哈笑了起来,用折扇轻拍自己的额头,一副为难的样子:“姑娘似乎没有给小爷第三条路,非要小爷选,看来还是承认小爷是个不务正业的公子哥来得不容易得罪人。”
薛素凝的手指绕着发丝,说:“但愿如公子所说,这是最好不过的结论。其实我喜欢和公子哥做买卖,因为他们都不在乎代价,明白点说,他们付钱都很爽快。”
“嗯,倒是实话,只是听你之意,似乎是要向小爷开个大价钱。”
“钱财之事,容后再议,如今天色已晚,我便长话短说。我的商队明日将以长安为起点,沿泾水至原州城,出陇山关后,走河西走廊,沿途可能会折返鄯州承风岭,随后行至兰州,再由西州敦煌出阳关,经羌若,最后以昆仑于阗为终点。沿途会经过数十个市镇,足够你采买货物,当然你也可以在于阗雇一些采玉人,停留一段时间,让他们上山寻玉。但是,无论如何,在任何市镇的停留时间不得超过半月,明年夏天,我们必须回到长安。”
薛素凝顿了顿,随后又补充道:“更需要提醒你的是,西域行商不易,一路上撇去路途艰难、身体病痛这些已知的因素之外,沙盗、匪兵以及他族部落的抢掠也时有发生。古来西行之人,十有八九是没有活着回来的。所以以往谈生意,我都会与行商之人讲明白,也会要他们签一份契约,若是在半途遭遇不测,与我云中商局无关。以上这两点,公子都听明白了吗?若是不满意路程安排,或者说不愿签那份契约,公子此刻就可以离开了。”说完,谷雨呈递上契约以及笔墨。
李临不解:“若是小爷的死活当真与你无关,那与小爷自己前往西域有什么两样?小爷又何必雇你们云中商人?”
薛素凝笑言:“当然不同。没我,公子就是死了的那九个人,有我,公子就是活着回来的那个人。”
“既然能够确保小爷的安全,为何要签这样无用的东西?”
“我只想做生意,不想惹人命官司,只是这样而已,公子不必怀疑我有没有能力保护你。”
“既是如此,小爷也就只能从命了。”李临正欲提笔,却被谷雨推了推,她指了指薛素凝,示意她家主人还有话说。
此刻,薛素凝正抬头看向天上那轮明月,她的眼睛里有迷离的酒气,似是不甚清醒,缓缓道:“十二万缗,少一文买卖不成,公子觉得如何?”
“你可知朝廷一年赋税几何?”李临心中一惊,不觉冲口而出。
十二万缗,这无异于狮子大开口,李临难以置信,只是区区一个走马胡商,竟可以开出相较于赋税三成的价钱!
薛素凝似乎并不打算放弃,反倒说:“朝廷的赋税公子清楚,我不清楚。我仍是那句话,十二万缗,少一文买卖不成。我保的是公子的命,若是公子觉得自己的命不值这个价钱,我也只能送公子出这个门了。”
李临沉默,一个向来不把钱财放在心上的人竟久久说不下一个“好”字。他心中隐隐有被戏虐的怒意,却仍是渐渐绽开笑容,在契约上写下了名字。
李临问:“可否让小爷另带几人?”
薛素凝打了个哈气,懒懒道:“当然可以,我的商队原本就有其他主顾,准备充足,你带多少人都没有问题。既然说定了,明日食时你仍然来云中居找我,我有些困了,就不送了。”
“最后一事,还望向薛老板说明。若明日出不了长安城,小爷非但不付那十二万缗,还要请你薛老板如约陪小爷去西域。”李临的目光里神思闪烁,似笑非笑,静静等待薛素凝的回答。
薛素凝愣了一下,仿佛不明所以,随后仍是爽朗地回答:“当然可以。”
目送李临离开之后,薛素凝让谷雨回房休息,她自个儿却朝着后院走去。她靠在后院的廊柱上,伸手摸到骨梳,随后解去发上的绳带,青丝如瀑布般划落,她紧紧握着骨梳,抬头望月,怔怔出神。
过了许久,一人一马出现在了云中居的后院,马后面拖着一辆板车,上面放着一只巨大的箱子。
那女子喊了一声:“三小姐。”薛素凝也就轻轻“嗯”了一声。
夏至说:“公子吩咐,明日他会在城外三里处的峡谷取走这箱子,请三小姐做好安排。”
薛素凝神色淡淡,回答:“知道了。”
夏至又道:“公子让小姐一切小心。”
薛素凝忽然苦苦一笑,问夏至:“这话真是他说的?”
夏至不语。
薛素凝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箱子,良久,才幽幽吐出一句:“你把箱子的盖子支起来吧,不然真要把她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