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商》绍裘箕

3、长安月白，素衣凝香（一）

　　长安人皆知，醴泉坊所居者皆是坐卧风云之人。大唐兴衰、帝国的半势国运都牵连其中，或者说是掌握在一个女人的手中。毕竟，若非在朝堂之上有振臂一呼之能，亦或是千金万金之躯，无论如何，太平公主的近邻都不是那样容易做的。

　　若是放在往日，醴泉坊中即使是到了夜半，也是笙歌彻了一遍又一遍，从未有过停息。只是今日却是罕有的不同。坊中大多一片死寂，万家无火，虽然寂静，却绷着一种紧张、不安的情绪，令所有人无眠。

　　唯有太平公主府前门庭若市。车、马、轿、男人与女人，进进出出不下百次。所有人都神色凝重，沉默不语，如临大敌一般愁眉不展。纵然有相识之人，也不攀谈，只相视一眼，
　　随后又匆匆而行，更添得一分额外的心事。

　　李临也混迹于这群人之中，只是多了一份轻松之态，多少让人青目。他笔直坐于马上，身姿挺拔，一袭暗红的长袍在黑夜中飞扬，不尽的风流徜徉，如一团在黑夜中燃烧的流火。他用折扇有意无意掩住面部，从公主府出来，便一路向西，找寻好友信中所指之地。

　　好友信中引荐是长安城有名的胡商，薛姓，因为来自阴山脚下的云中郡，所以被长安人称作云中商人。胡商在长安城中并不稀奇。西域至于中土之遥，挡不住财富对于人的诱惑，加之朝廷又对西域商人诸多礼遇，使得长安城中胡人商贾大有越来越繁盛之势。只是，既是沈霁推荐之人，便该是胡商翘楚，毕竟他对西域的了解，是李临从未有过怀疑过的。

　　李临正寻思着该如何一晤这样一位长安城中难得的千金客，马下已到了云中居。门前一块陈旧匾额，挂着两盏烛火闪烁的琉璃灯，风一吹，发出清脆之声。

　　李临没有立刻下马，他注意到了那堵青白院墙，几株不起眼的花枝攀墙而出。浑圆、淡雅，如指甲一般的满月，飘来一股幽幽的香气。他认得这种花，早些年有番邦使臣进贡给武皇天后，名曰优昙婆罗花，是佛花，世所罕见。此花在佛教中代表荣华，沐皇家华贵。此花生在长安城中最富有的胡商家中，怕是最合适不过了，说俗不俗，说不俗却又俗不可耐。

　　李临对云中商人更添几分兴趣，即刻下马，叩门。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寒暄，没想到应门的小婢只询问了名姓，便领他入院。
　　小婢提了一盏小灯，领他走过木桥，中间有一座雅致小亭，极其亲水，有孩童与男子嬉戏其中。李临与他们擦身而过，那小婢却又回过身去向那孩童叮嘱：“小公子，当心别掉到水里。”那孩童不搭理她，卷起衣袖，匍匐在水岸边，将臂膀来回在水中划甩，他手中的发光之物沉入水中，照亮水底一尾金色锦鲤，粼光一闪，朝池中圆月游去。

　　二人来到屋中，却并不见主人身影，小婢让他稍等片刻，并奉了一碗解暑的酸梅汤，说：“自家做的，给公子解暑。”李临尝了一口，是用井水浸泡过的。

　　屋内布置华丽，一什一物颇具西域风格，最引人之处莫过于那一柜的不知名书卷。那真是摆放如一堵墙般的书卷，堆砌在十个相互叠放的大书柜之中，一大格中又分九小格，每一小格中又系着许多木牌，上面写着小字。

　　其实屋内另有不少奇珍，只是李临司空见惯，唯有对那些书卷，心中颇为好奇。他走了过去，随手翻起一块木牌，上面写着“陇右沙洲”四字，再瞧书卷，竟是用绢帛绑住的羊皮手卷。还未等他细窥其中内容，背后已有人柔声阻止：“李公子稍待，由婢子禀报过主人后，公子再看不迟！”
　　李临识趣地停手，却仍是忍不住询问：“此是何物？”
　　婢子想了想，回道：“.....只是家中寻常之物。”
　　李临并不罢休，立刻道：“既是家中寻常之物，又放得这样堂而皇之，可见你家主人并不介意他人取而观之。”
　　只是背后再无回答，李临转身，瞧见小婢正跪坐在桌前。她微微低侧着头，白色的水汽氤氲上她雪白的颈，她一点点将碾碎的茶饼分拨入沸腾的壶中，随之便飘来幽幽的茶香，一如佳人，柔淡而清新。
　　李临一时望而失神，引来小婢抿嘴一笑，她颔首起身，说：““主人的心思我不轻易揣摩。公子稍安，还且待一待我家主人。”
　　“好吧，姑娘既如此忌惮主人威严，小爷也不为难于你，就再等等你家主人。”李临眉角一扬，环顾了一圈四周后，觉得再无可看，干脆斜卧在桌前，头枕着手臂，酌一口梅汤，瞧一眼美人。
　　小婢垂首而立，面对炯炯目光，也不见羞恼，依旧笑意盈盈，举止安然。
　　又过了好一刻，却仍不见她家主人踪影。
　　李临百无聊赖，折扇轻轻点着下巴，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在书卷上，慢条斯理地问她：“当真不告诉小爷？”
　　小婢莞尔：“公子好奇心如此之重，可见也是个多事之人，多事之人大多......”小婢一言未尽，缓缓走向那堵墙，垫脚取了一卷书，转身盯着李临，却不说话，带笑的眼睛仿佛在说你还要不要看了。
　　李临一跃而起，就挨她身边，追问：“多事之人大多怎样？”
　　小婢扫了一他眼，退开三歩，一低头，将手卷重重砸在他手上，笑道：“多事之人大多......心！想！事！成！”
　　“不怕主人责骂？”
　　“她哪里舍得......”

　　李临此刻已顾不得与小婢玩笑，将手卷展开一角，原本上勾的嘴角却霎时僵住，深邃的眼眸里划过的竟是一丝愤怒，却转瞬消散，轻浮之笑更像是对此番前来的庆幸。
　　“没想到云中商人的手中竟然握着如此详细的大唐地图！想必这十个大柜的手卷便是大唐十道之详细路观图，而小爷手中陇右道沙洲图该是出自鸿胪少卿沈霁之手！”
　　小婢接过李临手中的地图，在桌上缓缓展开。沙洲全貌，大到地脉山川，小到州县所处，跃然眼前。她说：“公子说的不错，陇右道所有路观图都是出自沈少卿以及其父之笔，花了十数年的功夫才得以完成，实属不易。”
　　李临负手而立，数以千计的手卷就那样静卧在眼前。十道地图，一坐江山，使得大唐天下咫尺在前。他心中回荡，不仅仅是赞叹，更是一种对于将来之路一种无法安奈的冲动。或许，这样的地图，这样的天下，不该只握在一个趋利的商人手中。
　　“官府地图在此图面前，当真如小巫之于大巫，竟连小爷也替那些描测的官员汗颜。你家主人能得此珍宝，想必是花了不少心力，也难怪他甘冒如此大的风险，也要将它放置于最显眼之处。”
　　小婢却是摇头，颇为谨慎地说：“主人的心思我不敢去猜，我只知道，他人眼中之宝，未必是我家主人心中珍爱之物。公子既然喜欢这图，便在此细细观看吧，我命人来掌灯，主人迟迟不来，我且去看一看。”
　　李临只觉眼前这个小婢非同一般，做事不但落落大方，更不畏惧与人说话。也不知此女生来如此，还是主人家调教有方。再细细瞧她，柳叶弯眉，樱口桃腮，虽不惊艳，却也算清秀佳人一名。
　　李临此生事事该臻于完美，唯有美人二字，怕是要令他身败名裂。他忍不住询问：“姑娘闺字？”
　　“谷雨。请公子稍待。”谷雨微微欠身，退出屋子。
　　面对那墙书卷，李临黑眸如星，静默无语。待背后传来启门之声，神思已不知往复了多少个来回。过去以及未来，恍然一份未得的怅然，转瞬云烟。李临转身，心中不禁“呀”了一声，又来个妙龄女子，睡眼惺忪。她手中握有一盏明月灯，是用夜晚发光的石头而铸，应是特地为掌灯而来。
　　“府中难道没有男子？怎么尽是些女眷？”李临不免心中疑惑。
　　少女打了个哈气，将明月灯往桌上一搁，又搬了个小凳，垫脚将陇右道所有手卷抱了下来，一时不慎竟还丢了几卷在地上，却不慌不忙，倒还是李临贴心，给捡了起来。
　　“啊！”少女连忙接过手卷，将它们一并摊在桌上，并道：“公子只挑喜欢的看吧，用烛火怕烧了这东西，这石头又太暗，你看一会儿就该眼酸了。”
　　少女见李临站得不动，只煞有兴趣地盯着她看，倒有些不好意思：“你也觉得些东西没意思对吧，要我说看这些无聊物什，还不如看这个。”
　　“哦？什么东西？”被少女这样一说，李临到来了兴致。
　　少女一扫睡意，从墙角的架子上抱来一只琉璃缸，里面卧着几只白色的蟾蜍。她献宝一般嚷着：“你看着我做。”她打开喂食的器皿，捻了一个小团绿泥丢到缸里，再用麦秆轻轻拨散。绿泥成小珠状沉到缸底，白蟾蜍们聚到一处，争相抢食，纷纷将食物一口吞下。白蟾蜍的皮肤几近透明，食物从嘴里流到到胃里的过程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显得十分稀奇。
　　“有意思吧。”少女鬼鬼一笑，丢了麦秆，又道：“这白蟾蜍可是稀罕物，一百年都出不了几只。我家主人自从得了它们，多少人惦记着，为了把它们带回长安，被七个马贼在雪山上追了一天一夜，险些连命也丢了。”
　　马贼与雪山？一天一夜？这样的故事，李临自是不信，只是未免唐突佳人，也只能佯问：“这样看来，你家主人必是非比常人，他最后是怎样逃脱的？”
　　却不想少女颇为自得，回答：“跑了一天一夜，那马还不给跑累死了。我家主人骑得是青海骢，日行千里无恙，再加上骑术精湛，哪里能被他们抓了。”
　　李临更加不信，只是眼见对方只是个小姑娘，也不好当面拆穿，但笑不语，低头，细细观摩那些手卷。
　　主人迟迟不见现身，连谷雨也是一去未返，李临虽不心急，却隐隐有些疑问。一旁的少女早已支在桌上睡着了，李临看得着实有些眼酸，缓缓走至门口，抬头，看着挂在长安城头一轮明月，分外明亮。
　　不知从何处飘来琵琶之曲，潺潺灵动，如月下流水。此是古曲《桃花渡》，弹曲之人指法流畅，用情也深，恍若将那“白水桃花坞，花落长留仙”的景象揉进了这淡淡的月色之中。
　　李临是爱音之人，一章罢，便取出怀中之箫，于之相和。
　　李临寻音而去。
　　长安月白，素衣凝香。在未始料之处，竟寻得一尊抱着琵琶的玉人，恍若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