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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长安月白,素衣凝香(三) ...


  •   景龙四年六月二十一日,清晨。
      旭日初升,钟鼓隆隆,长安城从另一场噩梦中醒来。一夜之间,宫廷哗变,帝星易主,所有人都错愕不及。
      临淄王李隆基在相王李旦面前的一跪,成就了这场宫廷政变最大的微妙。这个年仅二十五岁的皇子,一己将所有的成与败、罪与责承担下来,心甘情愿地挡住了后世所有指向相王李旦的质疑。
      此时,少帝李重茂仍入住太极殿中,于是,相王李旦入宫辅佐少帝。
      于此同时,李隆基下令将京城各门关闭。
      ——————————————
      食时,李临如约来到云中居,却不想吃了闭门羹,仆役告诉他,薛素凝的商队平旦就已出了城门。三人等了一刻,正恼薛素凝言而无信,一抬头,便瞧她骑着马,慢慢悠悠地朝他们踱来。
      她今日一身利落男装,乌发单束成马尾,腰上挂有一把弯刀,显得格外精神。她晃到三人面前,勒住了缰绳,不下马,甩着手中的马鞭,未语先笑:“怎么光站着,也不进去喝杯茶?”
      李临眨巴着眼睛,一副委屈到极致的样子,回道:“主人家不在,小爷哪敢随意造次。”
      薛素凝咯咯笑,顺着他说:“哦,看来是我考虑不周,为表歉意,我请三位去元奕楼喝茶。”
      “不胜荣幸!咱们立马走!”话音刚落,李临一个箭步,飞上了薛素凝的马,转眼间,已是轻腰软肢在怀,笑得不亦乐乎。
      白马一惊,当即抖鬃长嘶,连跳了好几步。“白龙!”薛素凝沉沉一喝,立刻夹紧马腹,伸手安抚白马。她神色如常,瞧了一眼另外两人,问:“二位如何?”
      李临却是抢在二人之前回答:“不用担心他们,他们会自己跟上来的。”
      这胡人家的女子果然是率性,被男人家这样抱着,竟一点一丝都不在乎!冯元一凉凉瞥了一眼自家主子。暗自骂了一声登徒子!
      李守德却是正儿八经、简言意骇回了两字:“遵命。”
      “那好,清风楼就在向西不远处,你们自个儿跟上来。”薛素凝说完,拉缰回马,白龙一跃,绝尘而去。

      行到元奕楼,茶至第二壶,已是又过了三刻。
      薛素凝却仍是悠然喝茶,一副不打算轻易离开的样子。李临心中清明,却故意要惹她一惹:“食时已过,我们何时出城?”
      “嘘!你别说话!”薛素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原来她在听邻桌说话。
      “......”
      “喂喂,你们听说了没有,为了诛杀韦氏家族的人,京城南部的杜曲一夜之间被临淄王李隆基的人马杀了干净。”
      “嗯,崔日用的人马是下半夜到的,整整两个时辰后才离开的杜曲。”
      “听你这口气,好像对这件事情还挺了解。对了,你妹妹不是正好嫁在杜曲?现在里边到底什么一个情况?”
      “具体情况不知,打探的人在坊门外等了几个时辰,只说从军队离开到今早,再没有一个人从坊中走出来。”
      “你妹妹嫁在杜家,想来不会有事。”
      “但愿如此.......只怕早就杀红眼了,管她是韦家的,还是杜家的,见到活的都给杀了。”
      “我听到一个消息,你听后可别难过。”
      “说吧。”
      “听说昨夜,杜家的人也未能幸免,那些兵渣子连襁褓里的婴儿也没有放过。”
      “听人说现在南边那一整片都是臭气熏天的,那血都流到杜曲坊门外边了。”
      “真是人生无常,想那韦氏家族从前如何跋扈,险些出了第二个女皇。”
      “韦家的人倒也死得其所,只是可怜那杜家,无端受了牵连。”
      “杜家的人真可怜。”
      “那什么临淄王也真够狠的。”
      “不狠怎么做皇帝?”
      “做皇帝的是他爹相王,听说这整件事他一点都不知道,都是他儿子一个人做的。”
      “放他娘的狗屁!这话谁信!”
      “......”
      邻桌四人寥寥数语,便将昨夜发生杜曲,那灭门之祸的惨烈血淋淋地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众人尚为那些枉死之人惋惜,不久,又进来一人喝茶,带来太子少保、同中书门下三品韦温斩首于东市之北的消息。
      同时,中书令宗楚客斩首于通化门。
      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韦巨源被乱兵砍死于大街。
      马秦客、杨均、叶静能枭首示众。
      韦后暴尸街头......
      众人不禁唏嘘,大叹一声世事无常,果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是大唐帝国的第四次玄武门之变。大唐李氏真应该祈求一场清明之雨,用来彻底洗净这扇割断了亲情的不详之门。玄武门,是帝王之路,也是葬魂之路。薛素凝忽然忆起多年前的那一天,同样在玄武门前,她的白龙冲出了千军万马,敌血飞溅,血衣浸染。
      冯元一偷偷瞧了一眼李临,见他仿佛是没有听到那些人的议论,仍是眉眼含笑地喝茶。他想起昨夜,凌波女的突然出现,让李临未能斩杀韦后,事后,他却仍是乐乐呵呵地进了公主府,向公主道贺,足见这个人的耐心有多好,野心有多大。
      薛素凝一声长叹:“有些时候,人命真如草芥。”
      李临剑眸一抬,似笑非笑:“所以说在这乱世,信奉的是强者,想要活着,就要像蒲草一样柔韧。”
      “乱世?”薛素凝眉一挑,说:“如今大唐风调雨顺,万邦朝贺,人人都称这天下是太平天下,为何独你说是乱世?”
      “据小爷所看,自历史有载,这天下未有一刻不是乱世。”
      薛素凝点头,呷了一口茶,又道:“乱世需要明主,你看李隆基会是个好皇帝吗?”
      李临折扇一摇,说:“据小爷所知,现在坐在朝堂上的仍是少帝,相王未必会称帝。”
      “我问的是临淄王李隆基。”
      李临目光微冥,幽幽道:“他不是长子,根本谈不上皇位。”
      薛素凝摇头:“国家安顺,立长,国家危难之时,立贤,他才是这场局最大的赢家。”
      李临笑说:“你我一介草民,就算你我都说他能够当皇帝,他也未必就能当皇帝,帝王之路,实在有太多变数。”
      听了他的话,薛素凝若有所思,良久,淡淡“嗯”了一声。
      李临大笑,“我们在这里说这些做什么?不是说要带小爷出城吗,为何到此时还不动手?”
      “再等等。”薛素凝转头,朝着小二喊道:“再上四盘点心,要桂花糕、绿豆糕、醉枣和芙蓉糕。”
      又过了半个时辰,冯元一终于忍耐不住,对薛素凝说:“薛姑娘,若是今日出不了城,就请直说,我家公子也不是小气之人,等长安城的门禁消了,再择日出城也不算你失约,无论怎样,也好过让我们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
      薛素凝好似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向大街张望,皱眉说了句:“怎么这么慢。”
      不一会儿,谷雨出现在了清风楼,她手中握有一枚鱼形符节,一进楼,便矮身伏在薛素凝耳边,轻声道:“拿到了,请即刻从芳林门出城。”
      薛素凝收了符节,一拍桌子,对众人说:“咱们走吧。”
      那鱼符节只在李临眼前晃了一下,便让他心中一骇。仅仅只有两个时辰,他亲自授下的鱼符节便已落到了这个女人手里,她究竟是何来历?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薛素凝与谷雨已经上马,李临却是纹丝不动,眯眼盯着薛素凝,若有所思。
      薛素凝皱眉看向他,恼恼问了句:“李临,你还不上马!”
      李临嘴角一勾,随手将自己的折扇往李守德一丢,命令他:“李守德,你不用出城了。”说完,自顾上了薛素凝的马。
      冯元一与李守德互换了一个眼色,李守德点了点头,压着嗓音道:“查明此女的来历,我便与你们会合。”
      冯元一走出元奕楼,谷雨微微一笑,向他伸出一只手。冯元一面无表情,淡淡说了句“多谢”,便也上了马。
      薛素凝看了一眼李守德,问李临:“这位李大哥不走吗?”
      李临打了个哈哈:“他老婆生孩子,今天不出城了,晚几天再来和我们会合。”
      “好吧,谷雨,我们出城!”
      二人马鞭一扬,风尘迷了路人之眼,两道飞影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四人行至安福门,恰逢相王李旦陪同少帝于于城门安抚百姓,不得不下马参跪。此时,安福门前已黑压压跪了一片百姓,因为人员过于拥挤,四人不久便被冲散了。薛素凝牵着马,藏身于一棵大树之后,看着城头一个黄口小儿,在自己叔父的押逼下,说着一些底下白丁无法理解的话。
      薛素凝身边站着另外一人,是个中年男子,衣着凌乱,蓬头垢面,目光似痴傻一般。等到众人跪倒在地,他亦是手舞足蹈地山呼万岁。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一时间,人群都往薛素凝身边涌来。
      “是他!是赵履温!给安乐公主修林园的那个奴才!”
      “大家抓住他,不要让他跑了!”
      “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他帮着安乐公主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还害得我们连地都没了!”
      “对,大家上去,把他的皮剥了!”
      一个在附近的士兵忽然拨开人群,厉声威吓:“让开!让开!让官府来处理!谁要是动了手,统统给我下牢房!”
      “对对,让官爷处理这件事!”
      “......”
      薛素凝所在的大树,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心,所有人都向他们挤来。那赵履温蹲在地上,抱着头痛苦,抖抖索索,嘴里不知在胡言些什么。
      “让一下!让一下!”薛素凝马鞭在手,空晃几下,众人果然给她让开一条道。
      然而,就在此刻,那赵履温忽然大叫:“我......我愿意戴罪立功,我知道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相王!”他的手掌中牢牢握着一块白玉。
      士兵问:“你知道什么事,快说!”
      “那安乐公主没死,她昨晚被人带走了.......”
      倏地一下,平地忽起一阵大风,卷起漫天风尘,众人眯了眼,等到风停,那士兵在那大喊:“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薛素凝忽然不动了,她离赵履温最近,刚才的那一句,只有她听到了。

      安福门的另一头,李临、冯元一与谷雨三人刚刚会合,他们所在是个上坡,可以看到整个安福门的情景,三人本想借地势找寻薛素凝,却见众人都在向一个地方聚拢,不禁都向那边望去。
      看了一会儿,冯元一幽幽说:“公子,那个人好像是赵履温,站在他身边的是薛姑娘。”
      李临“嗯”了一声。
      谷雨定睛一看,果然是薛素凝。不经意间,她的目光扫到一个细节,当下大骇,神思飞转间,身子已摔了下去。李临见状,立马来了个美人在怀,又惹得冯元一投来凉凉一瞥,嗤之以鼻。
      谷雨双颊微红,急着别头去看底下的情景,果不其然,赵履温已经死了。
      等到三人赶到那里,赵履温的尸身已然成了白骨,因为周身洒满了金粉,他的肉已被百姓争相割去,就连半个手掌也被割了下来。
      冯元一俯下身,皱了一下眉,自言自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临抬头寻找,然而,薛素凝已不见了踪影。
      “元一,此事暂且阁下,有人来了。”一队军马列队而来,李临后退几步,藏身到围观的群众之中,冯元一亦是立刻远离尸身。
      谷雨这才开口:“想必主人已率先前往芳林门,我们也前去与她会和吧。”
      李临点头道:“走吧。”

      从安福门出来,薛素凝径直来到一处池塘前。
      “咕咚”一声,一块满是血污的白玉沉进池中,随后是人的半只手掌。
      薛素凝沉默不语,躬身在水里洗手。淡红色的液体如一缕缕消散的烟,从指间飘散开来,她沉沉看着,眼底没有太多情绪。
      双手洗净,她站起来牵马,白龙乖巧地贴在她的身侧,她扶着白色的鬃毛,柔柔一笑,“走,我们离开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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