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商》绍裘箕

37、七斗入谷，天狼会盟（七）

　　薛素凝奔了很久，终于在一空旷无人处停下马，她坐在一块大石上，抱膝看天际一轮火红的日从层叠的山峦间缓缓升起。她从腰中的小竹篓里取出一片薄荷叶，放在嘴里嚼了起来，微苦而清凉的滋味使她清醒，眼前的日出更令她的内心渐渐归于平静。
　　她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有关薛虞，有关母亲的，那份惆怅与遥远的感觉仿佛已隔了一个人世，她能够清楚地记得这一切，却已不复当时心绪，没有了不甘与怨恨，大概只是淡淡的遗憾罢了。
　　耳畔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她茫然回过头，恰逢有微风轻拂过面，将散落的发吹在脸上，她将清丽而又温柔的目光投向了来人，随之颔首，浅浅一笑，将散落的发挽到耳后，轻唤了一声：“是你啊。”
　　李临只觉心间闷声挨了一记重击，那在心间散开的波澜久久都不能平静，他极慢地向她走了过去，直到走到她面前，才勉强扯出一个轻佻的笑，说：“自然是小爷，还会有谁这么不知趣，带这个小鬼来找你。”
　　直到这时，李临身后的小小脑袋才探了出来，小旭的手牢牢抓着李临的衣服，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抿着唇，难过地看着薛素凝。
　　想必刚才的一切孩子都看在眼里，他虽年幼，却格外聪颖，明白他娘亲刚才很不开心。薛素凝走过去，蹲身轻抚小旭的脸颊，轻柔的笑着，说：“你这样跑出来，就不怕默笙叔叔担心？”
　　小旭摇了摇头，伸出手，轻拂去她睫毛上尚挂着的泪珠，随后向她依附过来，在她的眼睛上落下一个小心的吻，这一吻恰巧吻下薛素凝心中最后一滴泪，却是心底最柔软最幸福的一滴泪。薛素凝将小旭揽进怀中，淡淡的奶香从孩子柔软的身体传来，这小小的人儿完完全全地属于她，这样的乖巧，这样的懂事，总能给她无尽的勇气，女为母则强，这一点，薛素凝算是体会到了。
　　李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以一声轻咳提醒了薛素凝，她低着头，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然后扬起头，又挂起明艳的笑，装作责怪的样子，说：“是谁允许你把小旭带离默笙身边的？这会让默笙着急的！”
　　“哼，小爷是好心，不想被人当成了驴肝肺，小爷这里好痛啊。”李临的手装模作样地揉着胸口，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呵，你这种人活该！就应该更疼一点！”薛素凝一记重锤在李临胸口，本是有心戏虐，却被他趁机抓住手，薛素凝愣了一下，想要抽手，却被他死死抓住，面对他沉入黑夜的眼睛，这一回，轮到薛素凝有些懵了。
　　他一点一点靠近，沉重的呼吸眼扑在她脸上，带动她的心跳，就在她以为他的唇要落在她的眼睛上之事，她慌乱地闭上眼睛，随后听到一声嗤笑，那一刻她明白自己被耍了，却又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两个人就这样，互相对视着，大笑了起来。
　　这一笑释放了薛素凝一夜的伤心难过，其实在李临找到她之前，她已考虑得很清楚，薛虞的事她逃避不了，总要给她一个交待，说服她放下心结的过程或许很艰难，但总要去尝试，这不仅仅是为了薛虞，更是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薛卓，亲情在这世上总是最难能可贵的情感，无法说割舍就割舍。
　　薛素凝抱小旭上马，自己也同样上马，她对李临说：“我已经没事了，是时候回去把一切讲明了。”
　　“虽然你的事小爷一直不是很明白，但无论你做什么，小爷总支持你。”李临嘻嘻笑笑地跨上马。
　　两人一路朝商队驻扎处奔去，不知什么时候，一对人马暗中跟上了他们，等薛素凝察觉，她与李临已被二十来个蒙面大汉围住，而他们身后有马匹拖着一辆板车，上面放着一口很大的棺材。
　　这群人头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双如野兽般锐利凶狠的眼睛，他们不知把什么东西放在嘴边，一时间，四周响起嘈杂的哨声，这哨声引得白龙和李临的龙种马分外不安，几乎要将二人从马上甩出去。薛素凝怀中抱着小旭，担心他会掉下马去，只得自个人下马，将小旭护在身下，喝问那群人：“你们是什么人？”
　　“那个叫云涉的女人说得没错，云中商局的女主人果然来了大斗拔谷！”
　　“那小子骑的马不就是咱们的龙种马！”
　　“可恶，只有一匹，另一匹被这女人送给了吐谷浑人！”
　　云涉？龙种马？薛素凝大概已经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云涉把她的行踪告诉了眼前这群人，而这群人既然是冲龙种马来的，他们的身份也不难猜，到底是关乎生计的买卖，这群马商又怎么会真的让人带走龙种马？
　　李临亦是下马，走到薛素凝与小旭身边，无形地将她护在身后，他神色非但不见慌张还很镇静，对那群人说：“小爷大概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了，你们想要回龙种马，我们双手奉上便是，莫要伤了他们。”
　　“呵，既然知道我们是冲龙种马来的，想必我们的身份阁下也大概猜出来了吧。”那人说完揭下了蒙面的黑布，正是在承风岭遇到的那个青海马商。
　　“啊呀呀，这可如何是好，小爷本来还想装不知道的，如今你连脸都让小爷看到了，小爷这条命怕是要搁在这了。”李临越发将身体往薛素凝身边靠，仿佛是想以此安抚她不要害怕。
　　其实，薛素凝一点都不害怕，以她的武艺和骑术，带着小旭冲出这群马商的包围并不算困难，只是她身边多了一个李临，反倒令她受了牵制，她再大本事，也没办法护着一个丝毫没有武艺的大男人逃出这么多人的包围，何况对方的衣袍之下分明藏着弓弩，想也不用想，李临一定没有那个吐谷浑男人一般的好耳力！
　　薛素凝权衡了一番，对那群人说：“如他所说，你们可以牵走龙种马，我们虽看见了你们的脸，但并不会去官府告发你们，说起来前些日子我们丢了行商文牒，官府那边我们自然也是敬而远之。”
　　那个青海马商说：“我知道你们丢了行商文牒，其实那东西也辗转到了我们老大手里，为了这东西，我们被天狼追得到处跑，死了不少兄弟，所以这一趟，除了要取回龙种马，请云中商局的女主人跟我们回去，见见我们老大，也是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见我做什么？”
　　青海马商说：“薛老板，你听过一山不容二虎吗？这么多年以来，这西域各州都是你们天狼的人在控制商路，我们这些弱小的帮派几乎被你们残害殆尽，所以我们不得不联合在一起，成立了一个以赤狼大人为首领的群体。我们的使命就是从你们手中抢回属于我们的商路，不过这么多年以来，这个愿望一直都没有实现，因为天狼实在太过强大了，与你们相比，我们仍然那么弱小，可我们手中现在有了你——云中商局的女主人，用你和小公子的命向天狼公子薛卓换取武威到肃州这一段的商路难道不是一个好主意吗？”
　　呵，原来是打的是这个注意。
　　薛素凝扬起头，不觉苦笑着说：“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我的命绝对换不来你们想要的，小卓和我的关系可不怎么好，他大概巴不得我死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来人，把她和那孩子绑起来！”
　　“那这个男人怎么办？”
　　“不相干的人杀了省事！”
　　一群人掀开披风，举起明晃晃的刀和弓弩，与对李临下手。
　　“住手！”薛素凝大喝一声，挡到李临身前，恶狠狠地盯着那个青海马商，说：“他是我夫婿，你杀了他，信不信我咬舌自尽！我死了，我看你怎么向小卓要什么肃州的商路！”
　　“你不会的，为了孩子，你也不会自尽。”
　　薛素凝的目光越发坚定，更加不退缩，咬牙道：“那你可以试试，我究竟会不会这样做！”
　　“你！”青海马商被激怒，却终是不敢再动李临，只得命人将两人一同绑起来。
　　李临和薛素凝被放进棺材，就在棺材被封起的那一刻，薛素凝奋力用身体撞开棺材的盖子，怒吼：“你们要把小旭怎么样。”
　　青海马商说：“放心，等过了肃州，就没有人会再注意我们了，我会把你们从棺材里放出来，至于薛小公子就暂且由我亲自看顾，我也是为了小公子的身体考虑，总不能让他跟着大人受罪。”
　　棺材盖子被合上，为了让两人呼吸，他们留了一个极细的空隙。一道微弱的光透过空隙打在薛素凝的脸上，她的脸色显得极为苍白，双眸微微转动着，流露出担忧之色，她虽然担心小旭，却仍是气息平稳，平静地说：“没关系，他们会找到我们的。”
　　李临说：“他们把我们藏在棺材里，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一点对找到我们很不利。”
　　薛素凝盯着李临，不说话。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李临仍笑了一声，说：“抱歉，小爷只是喜欢面对事实。”
　　薛素凝继续沉默着，李临也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问：“刚才为什么那么说？”
　　“什么？”
　　“说小爷是你的......”
　　“呵，不那么说，我现在就是和一具尸体躺在这了。”
　　“其实这个世上有很多人想要小爷死，甚至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那些想我死的人远远比想我活着的人还要多很多。”
　　“呵，至少我没那么想过。”
　　“这一点我相信。可有些人虽不想我死，却不会在危难之时救我，而另一些人却总是舍命救我。”
　　“我没有舍命。”
　　“马球场那一次，如果不是慕容撞开冲上来的马，你大概就会为了保护我而死了。”
　　薛素凝没有接话，闭上眼睛，看起来似乎是累了，想要睡了。
　　李临朝她挪了挪身子，将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胸口，用近乎不闻的声音说：“别怕，有我在，什么不好的事都不会发生。”
　　薛素凝微微张开眼睛，随后又闭上，仿若未闻一般一言不发，她心中有小小的抵触，却始终没有挪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