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商》绍裘箕

36、七斗入谷，天狼会盟（六）

　　薛素凝举着剑，目如冰霜，剑锋在韩殊情的脖子前几寸的地方晃来晃去，仿佛轻易就要割破他的喉咙。众人见二人神情凝重，不似在开玩笑，纷纷围上前去。
　　老六阿勒挺身挡在韩殊情身前，用手指推开剑锋，紧张地说：“小七，你生三哥的气我们都知道，你打他骂他我们都不拦着，可别来真的。”
　　韩殊情目光沉郁，低喝了一声：“阿勒，让开！”
　　阿勒急道：“三哥，你可别又来那套杀人偿命的歪理，那个人的死和你无关，这一点小七也明白的，对不对？”阿勒企图慢慢按下薛素凝的剑，她却突然将剑身一抖，剑锋又立，再一次指向他背后的韩殊情，凌然的寒气透过剑身传直逼二人，可以明显看到阿勒打了一个寒战。
　　韩殊情的脸色越发难看，沉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阿勒，让开！”
　　“三哥！”阿勒焦急地回头大喊，却被韩殊情重重推开，阿勒想要再冲上前去，老五季斐趁机拉住他，老四季文在一旁向阿勒使眼色，示意他不必上前，季文劝说薛素凝：“小七，自从那件事以后，你的情哥哥可一直再没笑过，还说当初若是可能，他愿意代替那个人死。”
　　薛素凝的目光依旧冷冷落在韩殊情身上，未见丝毫动容，她依旧不动不言，如同石像一般杵在了那里。
　　恰在此时，李临与冯元一见状朝众人走来，他们被二哥王毛仲拦住，王毛仲脸上带有些许意味不明的笑意，颔首对李临说：“殿下赎罪，这是小七和三弟的私事，容他们自己处理吧。”
　　李临朝薛素凝与韩殊情看了一会儿，问：“他们之间有仇？”
　　二哥王毛仲摇头，回道：“算不上什么仇，不过是个难以化解的误会。”
　　李临眸一闪，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笑非笑地问：“那就是有情咯？”
　　王毛仲向李临投来耐人寻味的目光，似赞同，又似否定，偏偏就是不肯说明，他嘴角勾起一个笑，只说：“可惜的是他们二人之间已没有谈情的可能。”
　　李临又将目光移向薛素凝。
　　她的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不为人知的，她就像一个拥有无数宝藏的无底洞，引得李临奋不顾身地想要往下跳。可以预见，接近薛素凝将会是一场危险的游戏，但这危险恰恰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刺激着他越发想要探知真相。所幸直到这一刻，他都未感觉到真实的坠落感，这证明他的内心始终是清醒的，他的行动可以被这种感官上的刺激驱使，但他的内心决不允许被任何情感所迷惑。
　　直到此时，薛素凝与韩殊情已僵持了很久，至始至终，薛素凝都没有开口说过话，她仿佛只是以面上的冰冷与自始至终的无言向韩殊情宣泄心中的怨恨，虽然她的理智告诉她，她没有理由杀眼前这个人，但她就是没有办法做到原谅。
　　四年前，阿俊政变失败，被父亲李显派出的轻骑营追杀，逃入终南山，眼前的这些人——曾经她那样相信的兄长们也被派往终南山追拿阿俊。她提剑为阿俊战到了最后一刻，却还是精疲力竭，她自知无法保护阿俊，只得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这些人的身上。她主动找到他们，恳求他们放过阿俊，可是她从未想过，正是她这个决定葬送了阿俊的性命，她眼睁睁地看着韩殊情砍下了阿俊的头颅，然后交给薛虞，从此，薛虞代替她成为了云涉，阿俊的生命也终结在了那一刻。
　　他们是守卫皇城的将士，是军人，在他们眼里，阿俊是不忠不孝，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而她作为一个被太平公主派在阿俊身边的细作，是没有资格去怨恨这些杀死贼子的军人的，所以几十万分痛苦，她还是选择了遗忘仇恨，但只有眼前这个人，这个亲手了结阿俊性命的人，她却始终无法原谅，说来多少有些讽刺，她自小亲亲昵昵喊着情哥哥的人却是杀死她最爱之人的凶手。
　　“小七，把剑放下！”
　　随着大哥于人白一声厉声呵斥，如潮水般的记忆终于不复在脑海中翻涌，薛素凝不得不闭上眼睛，以免自己的泪又砸下来，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双眼已是通红，她的手掌一松，剑锋那头朝地下落去，她抓住剑柄，将剑递还给韩殊情，哑着嗓子说：“原谅的话我怕是一辈子都说不出口，可至少我没有把你当仇人。”
　　韩殊情的手缓缓靠近薛素凝的手，那份迟疑与小心翼翼看得人心难过，就在碰触的一瞬，他的手忽然绕过她的身，将她揽到身后。薛素凝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不远处的高台，站着一个全身裹在黑色斗笠下的女子。只见那女子慢慢揭下斗笠，露出白皙美艳的脸庞，乌黑的长发在刚刚泛白的天际飞扬，天上竟然还有一颗极亮的星子，如同女子明亮却又清冷的眼睛，似两道剑光，冷冷投在薛素凝身上。
　　“薛虞！”薛素凝在心中暗自一惊，已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剑。薛虞为什么会出现在大斗拔谷！
　　众人也都是一愣，季文和季斐更是神色大变，咋咋呼呼地喊：“这丫头怎么来了，难不成赫连师父也到了！”
　　季文和季斐立刻朝四周张望，当确定赫连没有跟来之后，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季斐说：“还好，看起来这一次赫连师父没有跟着这丫头，不然，万一被他知道我们被赶出京城的事，我们谁都跑不了！”
　　薛素凝清楚薛虞对她的仇怨，那似乎只能以死亡了结的仇怨。
　　那日在终南山，赫连师父和小卓早就预料到了阿俊的死，也断定她再也没有办法回到公主府，为了避免担上一个反叛的罪名，他们事先带上了一直被当成是她替身的薛虞，让薛虞成为凌波女云涉。这恐怕是十多年以后，太平公主第一次见到成年后的云涉，薛虞奉上阿俊人头的时候，自然是没有丝毫怀疑，只是，这一次见面却彻底无法让薛虞脱离云涉这个身份，薛虞替她承担了所有本该属于她的残忍杀戮。
　　薛素凝和薛虞其实没有交谈过，却知晓彼此的命运如何残忍地连接在了一起，薛素凝明白自己欠薛虞良多，她想弥补，却又不知如何弥补，所有的一切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而起，又不知从何结束。
　　薛素凝从韩殊情背后走出，坦然地面对薛虞冰冷的目光，说：“算起来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第一次是小时候，你被你母亲抱在怀里，我拉起你的手，你给我唱起了一首雪山的歌谣，第二次是四年前，我晕过去的时候，看到你转过头来看我，有些冰冰凉凉的目光，和现在有些像......”
　　薛虞面无表情地说：“但愿这是最后一次。”
　　薛虞从高台跃了下来，如一抹幽影飘到薛素凝面前。“你死了就不用再见了！”她的话音刚落，左手的利刃已飞出袖子，所幸薛素凝早有准备，及时用剑身格了一下，而韩殊情也抓住时机闪到薛素凝身前，迫使薛虞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
　　薛虞用轻蔑的眼神望了韩殊情一眼，道：“你对她再好，她也不会忘记你就是杀死她心爱之人的凶手！”
　　韩殊情淡淡说：“我不在乎。”
　　薛虞冷哼一声：“你还真是长情。我听赫连说，你自小与薛素凝感情最好，可偏偏为何是你动手杀了她喜欢的人？是因为嫉妒吗？我想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韩殊情闭起眼睛，深深沉了一口气，随后说：“无论如何，我不允许别人伤害她！”
　　薛虞右手的剑也已落下，她一步一靠近，亦一字一顿说：“可明明伤害她最深的就是你，是你，亲手杀了......”
　　“哐嘡”一声，薛素凝突然丢下韩殊情的剑，朝两人吼道：“你们都别说了！”
　　薛虞嘴角勾起一个幸灾乐祸的笑，仿佛很高兴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韩殊情却是怔在那里，他微微一动，看起来是想转过身来看薛素凝，却终是不敢回头，默然地握紧了双拳。
　　薛素凝深呼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吹响一个马哨，白龙朝她飞奔而来，她一跃上马，勒紧缰绳，回头对云涉说：“我不想和你争斗，你我之间本不该如此。我暂时离开一会儿，你需要冷静下来，我也需要一些时间想清楚和你说些什么，我给你一个承诺，能够偿还的我一定偿还给你，偿还不了的你能够放下最好，放不下的我也只能说一句抱歉。”
　　“偿还？”薛虞气得浑身颤抖，目光凶狠，对她说：“那就用你的命来偿还好了！”
　　薛素凝吐出一口浊气，策马朝天际奔去，如她所言，她希望云涉可以静下心来听她一言，但面对满心满念都想杀她的云涉，她又不得不选择离开，或许等云涉真正冷静下来，她们才有和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