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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绝风沙暗(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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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风沙暗,萧关欲到,慕天地,继华容(四)
是夜,薛素凝等众人都睡下后,偷偷骑上白龙,用行商的文牒出了原州城。
薛素凝的身躯裹在黑色的斗篷里,头低低压着,手上戴着鹿皮手套,疾行于山野。
恰逢夜已深沉,石门水须弥山一带静谧无声,唯有马蹄声飒沓风翔,如乱坠流星,疾风亦如流云在耳畔呼啸,扬起千缕乌发。
薛素凝在佛窟寺前下马,从怀中取出火石,将佛窟洞口照亮。她扶着石壁,摸索前行,随着火光在石壁上跳动,一幅幅出自佛家典籍的经变画在她眼前铺展开来。
佛国世界,漫天花雨,总是让人在看见它的第一刻,便忘却了尘世苦难。
昏暗的火光下,薛素凝的指尖缓缓触过每一寸壁画,即使是最微小的人物,亦是如此鲜活、生动。她折服于工匠精妙的构思,亦赞叹于他们出神入化的技艺。她总算明白,佛窟壁画,是多少无名的工匠于孤寂中不断绽放的佛花,亦是祭奠亡灵,焚尽一切尘世罪恶的业火莲台。
她已找到了这世间最好的工匠,不同于长安的繁华,这里的工匠或许不懂得如何粉饰荣华,却偏偏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佛,什么是人们心中无限向往的佛国极乐。
薛素凝静静望着眼前的一切,不觉神思悠悠,心旌荡漾起来。恍惚间,她听见铜铃响,由远及近,似真亦幻,这声响在她心头勾勒起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些似曾,却偏偏忆不起在何处听过这个声音。
她就那么无心一瞥,发现洞口的月光拖出长长一个影子,她一刹回神,吓得魂飞,急忙躲到石头后面,灭了手中的火。
薛素凝既紧张又好奇,猜测究竟是何人有心情夜访佛窟寺。她怀着忐忑的心情朝洞口张望,奇怪的是,那人走得极慢,极轻,进入佛窟后,甚至没有点火,他立在佛窟洞口,不移不动,安静地就好似一尊石像。
薛素凝屏息而待,终于等到他又走近了些。
柔白的月光自洞口倾泻,将他高大的身躯隐隐绰绰地勾勒出来。他身着厚重铠甲,腰中跨刀,站在洞中唯一有光的地方,月光洒在他的头发上,泛起淡淡光泽,他微仰起头,露出刚毅的下巴,异常专注地凝视着什么。
因为背对着月光,薛素凝仍是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也正是因为身后有光,成就了他这漆黑的洞窟中唯一耀眼的星。他的沉默,他的孤寂,他的强大,就那样轻而易举地透过四周早已凝固的空气,一丝丝、一寸寸地向她侵袭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侧过身去,他的脸自黑暗慢慢落入光明,使得薛素凝的心亦是一齐波动。待他的侧脸彻底落在月下,薛素凝的心猛地一沉,一抹刺眼的白纱,竟牢牢覆住他的双眼,他看起来完全不能睹物,却偏偏在这佛窟中站了那么久。
薛素凝大着胆子重新燃起火折,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大石,每夸一步皆如小猫般小心谨慎。她索性走到那人面前,才发现他足足比她高了一头,像堵墙一般高大。她耐不住好奇,点足,用火折照亮他的脸,鼻子与唇生得极好,如雕刻出来的一般,只可惜了一双眼睛,如若没有被蒙上,不知会是怎样一副形貌。
薛素凝正怔怔看得出伸,谁曾想,对方竟幽幽出声:“从方才到现在,不知阁下看够了没有?”
“啊!”薛素凝吓得连退了好几步,急忙又灭了手中的火折,脸上一阵滚烫。
见鬼,不是看不见嘛!
“不要以为灭了火,我就不知道你在那里。”
他的话音刚落,薛素凝就感觉眼前凉风一掠,待到想要躲闪,手腕已被牢牢抓住,对方的了力气极大,想要挣脱十分吃力。
“恩?女人?”对方迟疑了一下,松了手。
薛素凝揉了揉手腕,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奇怪,明明眼睛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身边所发生的一切。
“是什么人?”
薛素凝寻思着自己一个“哑巴”,要如何回答对方一个“瞎子”。
“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是听不懂吗?”那人于是又用鲜卑语说了一遍。
想不到今夜竟能碰到这样有趣的人,薛素凝自顾一笑,想了想,也只能托起他的手掌。
他警觉地向后一缩,想要把手抽走,却被薛素凝戏谑地抓住,她在他掌中写到:“我生了病,说不了话。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只是来看壁画,这便走了。”
“从原州城来?”
薛素凝下意识地点头,却忽然意识到对方根本看不到,就在他手上写了个“是”字。
对方突然沉默了下来。
薛素凝觉得自己该回去了,于是将火折递到他的手中,又写到:“你好像你能看到光,拿着这个,虽然不知道它能不能帮到你。”
薛素凝转身欲离开,手却被他猛地向后一拽,同时,火折被他丢到了地上,灭了。她皱了眉,不解地盯着他,只听他似命令一般道:“你跟我一同出去。”
“哎?为什么!”薛素凝在心中疑问,也想反抗,不过,对方的力气真的很大,她被他以一种极其奇怪的方式押解着,几近是身贴身,拽出了佛窟。
两人一出佛窟,他便将身体靠得更近,只是稍移了方位,从身侧换到了身前。不知是否视是错觉,薛素凝觉得他是有意将她护到了身后。果然没过多久,她就嗅出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察觉到周遭极为不寻常的安静,虽不知道是冲谁而来,这四周确有人暗中躲藏。
薛素凝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在他手掌上写:“是什么人?”
他说:“大概还是那些羯人或羌人,他们近来越聚越多,这一带的不少洞窟是他们的聚集地,到了夜里,他们就在这里睡觉。有时候会有不明情况的匠人在洞中留宿,点了火,便被他们找到杀掉。”
他或许只是偶然路过,发现洞中有光,才来这里看看是否有糊涂的匠人。可他这样一个不能完全视物之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让他决定来救人?更何况,既知如此危险,他又为何来这须弥山。
“你走出去一些,向下看,是否有马的尸首?”
薛素凝照他的话,向前一步,果然看见下方有一匹马,鲜血淋淋地躺在地上,血腥味正是它发出来的。
“那是我的马。”他没有等薛素凝回答,就将她拉了回来,又问:“你是骑马来的?马在哪里?”
薛素凝环顾四周,并未见到白龙,她向来没有拴马的习惯,平日里,马哨声一响,白龙便会自己跑来。
“小心!”他突然吼道,薛素凝未曾准备,手臂猛然一痛,随后就被他粗暴地拽进怀里,“嗖”的一声,一支断箭自她耳畔飞过,她证了一下。
这个人,竟然能听到箭的声音。
大概是太过专注于感知四周情况,他竟忘了松手,薛素凝被他牢牢按在胸口,几乎喘不过气。他的铠甲很冰,捂在她耳朵上的手却很烫,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薛素凝甚至能够听到他的心跳声,伴随着自己略显混乱的呼吸声。
薛素凝用沙哑的嗓子说:“咳...放手!”
“嗯?”仿佛是这才意识到,他松开了手,却无半句解释。
薛素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拉着他,躲到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她仔细查看山谷下方,从刚才箭的方向,已可判别其中一人方位,只可惜不知对方人数,贸然离开佛窟,很可能会再度受袭。
薛素凝转头,狐疑地看他一眼,这批人应该不是他口中抢夺原州城的胡民,倒更像是专门冲他而来,他们杀了他的马,是不想让他离开。他错判,是因为他虽能分别光亮,却不能完全了解眼前情况,若真是强盗,他们就不会躲在暗处了。
“啸~~~~”薛素凝当即下了决定,以马哨呼唤白龙。
一声长嘶,白龙飞奔而来,如一鞭闪电,划过漆黑的山野,惊起了无数飞禽猛兽。
利箭自各方朝白龙射去,薛素凝审时度势,迅速拉着他往山下狂奔。她尽量往昏暗的小路跑,同时亦要避过射箭之人的暗伏,有好几次,箭都自两人头顶飞过,所幸身边之人耳力极好,两人都只受了擦伤。
白龙灵活敏捷,几番迂回折转,便寻到了两人。
薛素凝将他推上马,他朝薛素凝伸出手,恰在这时,一支利箭却自两人手中间飞驰而过,薛素凝一惊,口中即刻吹了一个哨,白龙一跃,飞驰而去。
薛素凝决定先把埋伏的人引出来。
薛素凝脱了黑色的斗篷,恰逢夜岚风起,将素白的衣裙与如藻的长发扬起,在这漆黑的夜中,她一身光华雪衣,将无双的月也比较了下去。
她不朝远处奔,反其道而行之,向埋伏之地跑去。长弓发挥不了长处,七八个面带苍狼面具之人现身,将她围成一个圈。
怎么可能,是天狼!
薛素凝一时有些懵了,眼前之人竟是薛家在西域蓄养的势力,名为天狼的组织。他们为什么要杀那个人?
薛素凝以天狼暗号试探,对方果然十分震惊,双方对峙,都不敢轻举妄动。
“哒哒.....哒哒.....”背后马蹄声起,一人应声倒地。
薛素凝尚不及回头,身边已然扬起一阵风沙,她感觉腰间骤然一紧,不觉惊呼一声,一只大手已然将她拦腰抄起,一瞬间她感觉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待回过神,自己已被提坐到了马背。茫然地抬头,他却又再一次生猛地勒转马头,马龙长嘶跃出,她一冲,瞬时撞到他怀中,额头也被他的下巴狠狠地扎了一下。。
薛素凝怎样也没想到,他竟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