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商》绍裘箕

19、绝风沙暗（三）

　　绝风沙暗，萧关欲到，慕天地，继华容（三）

　　薛素凝睡了一夜，起床后便发现自己彻底发不了声。
　　谷雨请了随行的莫大夫来诊治，莫老把过脉，确定是因为夜里受了寒，才使得病情加重，重重责备了薛素凝一番后，开了药方，命她在床上休养，不许再出门。
　　薛素凝心下仍是担忧工匠之事，即刻让谷雨替她先到段老爷府上走上一遭，并将工匠缺失之事悉数告之，一并奉上双倍赔金，以表商局歉意。
　　谷雨去了许久，薛素凝最是耐不住一人待在房中，想起小旭近日每每抄经到深夜，担心他的身体，便提步到小旭房中看望。
　　还未踏入房门，便从窗口探见小旭跪趴在桌上，身上披着默笙的衣服，似乎是睡着了。默笙站在桌前，呆呆盯着小卓，一动不动。
　　薛素凝走进去时，默笙兴奋地想要喊出声，随后被薛素凝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亦是学着将手指放在了唇上，无邪地笑着。
　　薛素凝在桌边跪下，只见桌上的灯才刚刚熄灭，显然是天未亮，小旭便已起来抄经，再看身边正在酣睡的孩子，小小的懒蛋满是疲态，他的手中尚紧握着笔，头也枕在经书上，仿佛是抄经抄到一半，便倒在桌上睡着了。
　　薛素凝小心翼翼地抽去小旭手中的笔，以掌拖住孩子头，将她轻柔地抱在怀中。小旭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张开了如宝石般的双眸，他嘤咛一声，打了个哈气，下意识地将肉鼓鼓的身体往薛素凝的怀中更送了送，一阵奶香飘来，他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薛素凝生怕会把风寒传染给小旭，所以等小旭一睡熟，便把他抱到床上。她回到桌前，将小旭用金粉临的经文细细看了一遍，虽然疲惫，却仍是用汉语、鲜卑语以及梵文将经文临得十分工整漂亮，这孩子真是出人意料地聪明。
　　薛素凝走到床边，在孩子额上落下一吻，示意默笙她要走了。
　　默笙似乎是觉得她逗留的时间太少，显得很是失落，又不敢出声说话，只得依依不舍地目送薛素凝离开。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小旭醒来，察觉窗外已是艳阳高照，他腾地从床上跳起来，将桌上的经文抱起，一溜烟地就往外跑。默笙急得在后面一个劲地追，直到见到小旭被迎面而来的夏至逮个正着，才又露出了笑脸。
　　夏至将小旭拦在半路，手叉腰，十分气恼地抱怨：“我的小祖宗，马车都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了，怎么这才想起来！”一抬头，又冲默笙发牢骚：“哥，你怎么也不催催，祥云寺的师父们怕是等得脖子都长了。”
　　默笙摸着后脑勺，目光迷离，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面对这个傻哥哥，夏至长长叹了口气，将小旭怀中的经捧了过来，牵起他的手，说：“算了，快上马车，现在还不算太迟。”
　　三人到了原州祥云寺，因薛家是寺中最大的供养人，主持方妙法师已在寺外等候多时。
　　夏至命人将供养抬进寺中，并对主持说：“此番除了钱财、物品供养，尚有我家小公子捐赠的二十部供养经，其中几部是几近佚失的《大通》、《佛说》等手抄卷，望法师不弃，一并收下。”
　　方妙法师与一并僧众大为感动，表示愿为小旭办法会，保佑他身体安康。
　　“多谢法师。”夏至笑了笑，将小旭领到法师面前，只见小家伙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地向方妙法师行了个佛礼。
　　夏至对方妙法师说：“我家公子自幼敬佛，虽是年幼，却熟识汉文与梵文，对佛家法典亦是知之不少，若法师不吝，可否遣一位师父引公子前往贵寺司经处，我云中商局停留原州城这几日，公子也可为寺中僧侣多誊写些佛经。”
　　“阿弥陀佛。”方妙法师还以佛礼，即刻让一位沙弥领着小旭到司经处。

　　小旭每日到祥云寺抄经，所抄经文受到寺中僧侣极高赞誉。
　　一日，一位气质雍容的贵妇人来到祥云寺，看到小旭所抄《琉璃药王经》，连连称赞，来到司经处，见到抄经人竟是一位年不满六岁的孩童，大为吃惊，亦分外欢喜。
　　妇人已年逾六十，却容光不减，她头带金花步摇，额广白肤，虽身着鲜卑贵族服饰，却显然是汉人。她面容慈祥，浅浅笑着，由婢子搀扶坐下后，向小旭伸出了手，她用极为温和的声音对小旭说：“孩子，过来，让奶奶看看。”
　　小旭不动，用又大又亮的眼睛盯着她，默笙警觉地跨前一步，护在小旭身前，并大声道：“你们！坏人！不许靠近！”
　　妇人并不生气，反倒用更为和蔼的嗓音说：“好孩子别怕，奶奶刚才读了你抄的经，觉得比那些大人抄的还要好，所以才想到这里来看看。”
　　小旭低头想了一下，随后拉了拉默笙的衣角，冲他摇头。默笙退到小旭身后，目光却仍是死死地盯着老妇人他们。小旭走到妇人面前，合十行礼，妇人抚摸小旭头发，不禁感慨：“真是个好孩子。几岁了？”
　　小旭默默伸出五根手指。
　　妇人又问：“可是原州人士？”
　　小旭安静地摇了摇头。
　　妇人以为小旭怕生，便将婢子手中的素果取来，还未开口，小旭又是摇了摇头，她会心一笑，将素果放到桌上，拉起小旭的手，轻声安慰：“别怕，孩子，奶奶不会伤害你，就是想同你说说话。”
　　妇人用手轻抚过小旭的眼睛，这样纯粹而清澈的淡绿色，不觉令她神思恍惚，她目光幽幽，仿佛梦呓一般低语：“这双眼睛真像我们慕容家的孩子。”她恍然回过神，又问：“你父母中可是有鲜卑族？”
　　小旭迟疑地，亦是有所顾忌地点下了头。
　　“果然......”，妇人轻叹一声，用极其悲戚的嗓音道：“从前，我亦有一个小孙儿，若是能够活到现在，也该同你一般大了。”话到此句，妇人的眼角已是不觉红了，身侧的婢子轻唤了一声：“王妃，贵体为重。”
　　小旭咬了咬唇，垂在两侧的手犹豫地举起，拂去妇人眼角的泪。妇人顿觉宽慰，急忙收了刚才的戚容，又忍不住问了小旭许多问题。
　　小旭只会摇头点头，妇人只当是孩子天性害羞，并未察觉小旭是真的说不了话。妇人越瞧小旭却越觉有缘，忽想到一事，显得极为欢喜，她说：“你可愿为我那可怜的小孙儿抄上一段佛经？我在这石门水须弥山中为孙儿开凿了一座石窟，窟中的藏经洞这些日子便要永远封闭。若你肯为我那早夭的小孙儿抄上几页佛卷，也算是我与他父亲对孙儿的最后一丝补偿了。”
　　小旭点头答应。
　　“好，好！孩子，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明日我便遣人来接你。”妇人眼泪又渐渐漫上眼眶，显得很是激动。
　　小旭刚在纸上写下住处，夏至便来了，满目狐疑地盯着妇人，妇人的婢子就将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夏至一听，也不同妇人告别，铁着脸就将小旭与默笙拉出了司经处。
　　出了祥云寺，上了马车，夏至便将二人狠狠教训了一遍：“我才离开了这么一小会儿，小祖宗你就答应下了这么大一件事情，万一那女人是坏人这么办，万一......”
　　小旭一别头，双手垫在马车窗上，装作什么也听不见的样子，看起了窗外的风景。
　　“小夏，生气......就不漂亮。”默笙笑嘻嘻将头枕在夏至膝上，闭上眼睛，一副乖巧讨喜的样子。
　　见到默笙这个样子，就算夏至有什么样的脾气也都消了。

　　三人回到住所，夏至将那妇人的事告诉了薛素凝与谷雨。薛素凝倒是觉得并无不妥，也算是功德一件，倒是谷雨，十分担心，生怕会生出什么事来。几人正在商讨此事，那妇人的奴仆忽然登门拜访，这一次，倒是将妇人的身份告知了众人。
　　妇人是先先吐谷浑王慕容忠的恪尊，既吐谷浑王妃，她出嫁前是大唐的金城县主，如今的吐谷浑王——或说是被大唐封为河源郡王的慕容曦皓，是其长孙。
　　众人对妇人的身份大吃一惊，奴仆表明来意：“贵主在小公子走后，便已隐隐后悔，觉得自己过于唐突，竟为难起了一个孩子。贵主说小公子年岁尚小，若家中父母不同意，贵主也定然不会勉强于他，还望小公子与夫人原谅贵主一时情切，实是万分抱歉。”
　　对方这般真情，倒是让薛素凝更加放心，薛素凝朝谷雨点了点头，谷雨会意，向那奴仆道：“姑娘放心，我家公子既已答应此事，主人自是愿意遵从公子意愿，成全王妃心愿。只是，姑娘可回去告之王妃，明日我们会派人将公子送往王妃处，姑娘只需告诉我们王妃住处，便不需劳烦王妃派人来接公子了。”
　　奴仆应下，告诉了众人王妃住处，离开了。

　　第二日，谷雨安排了六位护卫，以及夏至与默笙，跟着小旭前往王妃住所，马车离开前，谷雨仍是不放心，干脆自己也上了马车。
　　薛素凝觉得谷雨有些过分保护小旭了，她总觉男孩子就该从小独立，培养一颗勇敢的心，但一想到她这个为娘的平日里甚少能够照顾到小旭，如今再多嘴，真要被谷雨唠叨死了，便也不上前阻止，笑着送走了小旭一行人。
　　傍晚，小旭一行归来。谷雨将一日中见闻向薛素凝叙述了一遍，说到须弥山石窟寺一游，不禁连连感叹，当真是大开了眼界。
　　听完谷雨的话，薛素凝忽然灵光一现，无奈发不出声，只能在那里拼命比划。
　　谷雨聪颖，没一会儿就领会了薛素凝的意思，她的眼睛熠熠生辉，喜道：“我瞧那佛像法相庄严，壁画亦是精妙绝伦，工匠必是万里挑一的，何况，石窟已几近完成，如此一来，这段老爷的工匠人选不就有着落了！”
　　薛素凝心中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心想工匠一事总算是有了眉目，只是不知那洞窟是否真如谷雨所说，令人叹为观止，自己若不亲眼见上一见，总还是不放心。薛素凝向谷雨探明了洞窟方位，准备寻个机会，自己亲眼去看看。
　　谷雨似有所察觉，试探地问：“主人不会是想去那里吧。”
　　薛素凝自是不会这般容易承认，连连摇头，将谷雨推至屋外。关上门，她便下了个决定，今夜，就出城到须弥山看看，这慕容皇室的佛窟到底会是如何一般非比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