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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侠名——风雨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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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正镖局炸开锅了。
李秋桐伏在林应的身上呜咽不已,“林姑姑……我爹为什么被抓走了……我要爹回来……”林应难得表现出了耐心,她拍着李秋桐抽噎不止的后背,“桐儿不哭,不哭……你爹过几天就回来,你别哭。”她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呆愣愣地看着撕扯下来的血淋淋破烂烂的大红吉服。殷穆屏简单裹扎了伤口,靠在一把椅背上沉默不语。姜亦抒戴着耳机坐在那把椅子上也是一语不发。朱锐河还有王苹等人,七零八落地散在屋里,或蹲或站,嘴里嘁嘁喳喳的低声说着,却没一个人表态。
太难了啊,都是弟兄朋友,难道就能拿林应的命换李肃宁的命?李肃宁落在宋星展手里算是生死未卜,要是林应进了宋星展手里,真是必死无疑了。镖局里的人心里嘀咕,他们当然向着李肃宁大哥,但碍着殷穆屏的面子,总不好说出来吧。况且林应和李肃宁两个人彼此有情义,这些镖师不是不知道,甚至有人私下里管林应叫嫂子,和林应关系也不错。
等李秋桐的哭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林应拍了拍她哄她躺下,轻轻但坚决地说,“定了吧,三天后,我去换人。”
“不行!”殷穆屏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大家一跳。“殷大哥!你难道就任着李大哥他去死吗?”林应站起身大声道。“那我也不能看着你去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朋友去送命!”殷穆屏的声音几乎是咆哮了。“我是你的朋友兄弟,难道李大哥就不是吗?”林应的声音不仅高而且带着女人的尖细,压过了殷穆屏一头。殷穆屏颓唐地按着膝盖,声音忽的就低了下去,“怎么不是……我知道,可我不能……”他捂着脸,说不出话。
“我自从满门被诛之日,就早当自己是个死人。后来我遇见了师父,遇见了师姐,还有殷大哥,还有这许许多多的朋友,我谢谢你们,现在就是去死,我也没什么遗憾了。为了李大哥,死了也值得了。”林应坐下看了眼哭累了的李秋桐,“她是大哥的骨血,本来我想……看着她长大的……我……”林应的鼻音渐渐浓重,周围渐渐有了抽鼻子的声音。李秋桐睁开眼睛,看着林应,忽地叫出了声,“娘——”她坐起身一把搂住林应,“娘……”
林应搂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不到十岁的少女,一句话不说,只是那样紧紧地搂着。周围静悄悄的,殷穆屏按着额头,眉心攒出一个粗重的疙瘩,牵动了眼角鼻梁的皱纹。大家又陷入了憋闷的沉闷,林应的主意定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周旋的余地了,人在宋星展手里,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想欺瞒他没那么容易。
门开了,赫洛苏亚进来了,她眼圈肿得通红,和她暗绿的眼睛金色的睫毛撞在一起很是滑稽。林应看见她,腾地跳起来,摸出腰里的峨眉刺冲着赫洛苏亚狠狠掷了过去。“林应你!”殷穆屏飞身上前,调转剑鞘,当啷一声挡住了峨眉刺。赫洛苏亚吓得一跤跌在地上。“都什么时候了?殷大哥,你还护着她!”林应愤愤地嚷道,“宋星展那奸贼的话你没听见吗?你这个姐姐根本就是他的一个奸细,你还留着她!”“对头说的话你也敢信!林应,动脑子想想,宋星展当面说那么做作的话,除了是使反间计还有什么?要是赫洛苏亚真是他的内线,他怎么可能当着我们的面说出来?”殷穆屏看着地上寒光凛凛的峨眉刺,抬头冷冷地反驳林应。
一向动手比动脑快的林应想了片刻,还是不甘心这个结论,“可是毕竟她对那个宋星展一往情深的,留在身边,万一哪天宋星展真要她来害我们,到时候咱们何以自处?”“赫洛苏亚不是那样的人!”殷穆屏还是这句话。“人心隔肚皮,谁也预料不到。”林应冷笑一声,把玩着手里另一支峨眉刺,“现在只是宋星展没这么做罢了。”
姜亦抒说话说得突如其来,好在众人也已习惯了。他戴着耳机双目平视,面孔淡如秋水波澜不惊,“在江西,宋星展找过赫洛苏亚。”赫洛苏亚愣了下,“你……知道?”“你闭嘴!胡马子,没你说话的份!”林应大声打断了赫洛苏亚的话。“林应,你别太过分!”殷穆屏怒喝一声,吓得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李秋桐又裂开嘴哭了起来。
“我知道。”姜亦抒只是淡淡地回了句。赫洛苏亚想到了,那天晚上,鬼夜哭一般悠远诡谲的歌声,是姜亦抒在夜色里唱歌的声音。他们当晚的话,姜亦抒都了如指掌。“林应你想想,姜亦抒多精明的人,赫洛苏亚要是真有什么风吹草动,咱们俩不知道,还能瞒得过他吗?”殷穆屏叹了口气,重新靠在椅子背上。林应拍打着李秋桐,沉默了一会,她不能否认姜亦抒的心思和精明,但也许是对赫洛苏亚这个女人的偏见一直不消,林应还是不依不饶,“她的血连地宫里的干尸都怕,也不是什么一般人,留着她在,殷大哥,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别无理取闹了。”殷穆屏丢下一句话不再言语。赫洛苏亚站起身,一把关上门跑了出去。殷穆屏似乎听见了她喉咙深处强忍着不发出的哭声……
殷穆屏心里乱糟糟的,天快黑了,还下雨了,他站在马厩的棚子底下望着黄昏中密布的水帘,浓郁而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木下堂三郎坐在马厩里的干草上,安静地啃着干粮。被软禁在镖局的他一直很安分,不说话——说了除了姜亦抒谁也不懂,也不闹事,也没展示出民间赋予他们倭寇的那些神乎其神的能力。只是偶尔抬头用不大但漆黑的眼睛瞅瞅殷穆屏背对着他望着雨帘的背影。
殷穆屏再忍不住了,眼看着天都要黑了,赫洛苏亚怎么还不回来?当时只以为她一时置气出走,现在这么晚了,蓬莱地界偶尔还有倭寇,宋星展的势力无法估计……殷穆屏越想越觉得糟糕……
崇延七年的雨水真大啊,老天爷,你是想把崇延五年六年的雨水一并还给我们吗?空气被密布的水迷蒙成了乳白,赫洛苏亚坐在沙滩上,听着海水潮起潮落的声音在如注的暴雨中低沉的吟唱。她头发湿透,像在肩膀上耷拉了一条湿透的拖布。她心里也乱糟糟的,怀疑和信任让她自己都对自己现在的状态迷离不清了,留在殷穆屏身边是不是害他?宋星展屡屡和殷穆屏为难真就如同他口中那些道貌岸然的理由?赫洛苏亚之前一直无条件地相信宋星展,这次,她怀疑了。她不敢多想宋星展那些把殷穆屏气得愤然大喝的话语,那些话,像箭镞,把赫洛苏亚的心钻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淋……我知道我这个比喻俗不可耐,但是真的没有什么更合适的东西形容赫洛苏亚现在心里那种仿佛在抽冷气的疼痛。还有那直冲自己而来的一鞭子……赫洛苏亚眼前一恍惚,仿佛重新站在了雍河,黄沙铺天盖地,阳光惨白无力。那年初见一眼,是何等英雄。是踏破尘埃,驱赶怯懦的战神,色彩浓郁鲜明,英气逼人。他扬起鞭子,飞溅而无处遁逃的黄沙裹挟着违纪士兵的惨叫,还有那半个耳朵,还有染血的黄沙……蓦地,鞭梢陡然换向,直冲自己面额。那双眼睛,灵动炯然,含情脉脉,霎时冷似霜雪,寒如坚冰,无视自己的惊惶与错愕,杀气扑面而来……赫洛苏亚猛地把埋在膝盖里的脑袋抬起来,她感觉到了什么。
伞,罩在自己的头上。赫洛苏亚回身,看见那个头戴斗笠立在雨水中的人。“殷穆屏……”她僵直着身子。“回去吧,姐姐。”殷穆屏把伞柄塞到她手里。“殷穆屏……我问你,你真的相信我,不是……宋星展的奸细吗?”赫洛苏亚接过伞,声音低哑。“回去吧。”殷穆屏还是那句话,“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
“我……我对不起你们了,这次,真的,我多看了他几眼,我没忍住,我……”赫洛苏亚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我真不是,真不是故意的……”“姐姐,我知道。”殷穆屏除了这句来安慰的话之外,说不出别的,“李肃宁大哥的事,我们能想办法,这事你就别担心了。林应她急脾气,别和她一般见识,姜亦抒说她了,她也不能再跟你为难了。”殷穆屏觉得自己现在说话干巴巴的,水分好像都跑到空气中密密的水帘中了。
“宋星展……宋星展为什么……他为什么……”赫洛苏亚再忍不住,殷穆屏在旁边,她憋了一肚子的苦再忍不住喷薄而出。赫洛苏亚丢下伞,捂着脸在雨水中放声大哭。长发湿透粘在她的头颈和身上,把她丰满高挑的身子裹地紧紧的,显得瘦弱单薄。“姐姐,他那是为了气我,我受了内伤不能动气,一动气内伤复发加剧。他那是在算计我,不是针对你。”殷穆屏任海风把伞吹进了雨帘中,吹进了汪洋的海水中,米黄的伞面倏忽间无影无踪。姐姐,我对你的关心,在你如暴雨般的悲伤中,是不是就像这伞,单纯无力却天真地想撑起整片天空的雨水?
赫洛苏亚还是在哭,殷穆屏第一次听见女人在极悲时如此无助而放声的大哭。他突然感觉喉咙发紧,自己也想哭吗?不对,殷穆屏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从舌根蔓延而上到舌尖化作血的腥甜。他咬着牙,“姐姐,我说实话了。你不觉得他根本就,不爱你,一直在……利用你吗?”面对哭声殷穆屏自问自答,“对一个根本不爱你的人,你费这么多心思,姐姐,那样苦的是你自己……”这话,殷穆屏说的时候浑身颤抖,是冷,是内伤的疼,还是终于说出实话的痛快淋漓?殷穆屏觉得后心冷冷的,血腥味在口腔里肆无忌惮地弥漫。这句话,何尝不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根本就,不爱你的人,你的关心,对,她,杯水车薪……
“他还想害你,想……”殷穆屏再忍耐不住,他猛地收了声,喉咙里咕噜一声,血气翻涌的伤处把一口血推进了他的嘴里。殷穆屏掩口咳嗽一声,赫洛苏亚的哭声忽的停了,“殷穆屏你……”赫洛苏亚伸手抓住他沾着血迹的手掌,“你吐血了?!你怎么了,你……”她是手指死死的攥在殷穆屏的手,血迹被雨水冲打地渐渐稀薄无痕。殷穆屏收回手,“我受伤一直就没好,姐姐你别担心我。心里,舒服点了吗?”赫洛苏亚低着头,轻轻地吐着气,“你也别担心我!”她在赌气,“吐血你都不当个事……”
殷穆屏摘下斗笠扣在她头上。“你别……”赫洛苏亚推挡,最终还是接受了。雨水瞬间把殷穆屏的头发浇得湿透,两人在海滩伴着夜幕徐徐而行。“我,那个,你别对别人乱说。”“姜亦抒也不能告诉吗?他能给你治啊,上次让你抓药你就没去……”“那些,没所谓啦。你心里真好受了?”“强多了。”“哭出来是不是舒服多了?”“嗯……”海风把两个人断断续续的对话吹得支离破碎,融进了黑透了的天穹……
雨水流过殷穆屏的眼前,却没沾染他眼底的晴天,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血吐出来伤处就能舒服一些,也许话说出来,心里也会舒服一些。人都是一样的,在逆境里,风雨里,彼此笨拙的关心,因为心底的善良。
(六章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