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言》辽东游魂

49、侠名——痛心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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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时本该是街市上熙熙攘攘的时刻，蓬莱城门口往来的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商客平民，人数都不在少。可今日的城门口静悄悄的无一人，确切地说，无一闲人。
　　“殷哨头无需多虑，宋某早已派人肃清此地，此时近城门二里地者定斩不赦，没有旁人扰我们的。”宋星展骑在他那匹黑马上居高临下地对殷穆屏说道，“怎样，人带来了？”
　　朱锐河和王苹还有几个镖师站在几十步开外，肚里暗骂宋星展的祖宗八代。姜亦抒站在殷穆屏身边，不言不语。林应站在殷穆屏另一边，她一身素色衣袍，穿着她破烂发黄的皮袄，系着白抹额，手至小臂包裹着白布条。她神色平静和冷淡，向前迈出一步，“林应在此。”
　　宋星展瞅了眼这个女人，他脸上倒没流露出杀父仇人到手的激动或悲愤，只是冲着手下士兵招手，“搜她身，看她带没带家什！”林应无多动作，甚至很配合地让那几个颤颤巍巍凑上前的士兵搜查。她脸上挂着几分鄙薄的神色，嗤笑一般看着一个兵回身向宋星展报告，“大人，她没带什么兵器。”宋星展又一挥手，那些士兵反扣林应的手臂，把她押走向了准备好的车子。
　　林应没有挣扎，只是回头看了殷穆屏一眼，她看见他的脸色很难看，咬着嘴唇一动不动，林应回过头，她几乎听见殷穆屏不甘心地攥紧了拳头，发出骨节的哔剥声。她走了，她脑海里闪现了李秋桐的面容，“娘，你去哪里？”林应蹲下来给她系上胸前的带子，“娘去找你爹，你听话好好呆着，今天你爹回来……”“你骗我，你和我爹都骗我……”李秋桐嘴巴一瘪又哭了出来，“当初我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要我乖乖地听话，结果他没回来……娘，你不要走……”林应给她擦眼泪，“秋桐，娘不走，你爹回不来啊……没关系，你殷叔叔他们在，娘过不了多久，也能回来的。”其实这句话她并没有把握，殷穆屏也没有把握。李秋桐抽噎着，抱着琵琶，“娘，我给你弹一支，你再走好不好……”
　　“宋星展，林应我已交给了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敢问如今李肃宁李镖头何在？”殷穆屏的声音在颤，他觉得现在简直就是他三十年以来最丢脸的时刻，自己正在拿弟兄朋友的命，换另一个弟兄朋友的命，自己无能为力……殷穆屏，你还算什么侠士！有你这样剜肉补疮的侠士吗？担着个义字，却终究要对不起自己的弟兄朋友……侠名，侠名……何来侠？名枉然！殷穆屏几乎错碎满口银牙。
　　宋星展冷冷一笑，挥手，“带过来！”两个士兵扛着个大布袋子从后面走出来。“人在这里，自己验明正身吧，殷哨头！”布袋打开，李肃宁满脸血痕卧在袋中，早已不省人事……
　　李肃宁被抓去后，知道了宋星展让他和林应一命换一命的毒计，这个老实单纯的汉子满心悲愤，他真怕殷穆屏顾及自己这个兄弟而真把林应推进敌营，可想想林应和殷穆屏也是患难与共的兄弟朋友……李肃宁不怕死，更不想让林应替自己去死，这个面目看着冷酷的姑娘在海棠花枝掩映下那忍不住的一笑，那日阳光甚好，分外迷人，李肃宁自此对她便动了真情。他后来知道了林应幼时的遭遇，和她满心的仇恨与报复，反而更试图用感情融化她内心的冰雪，李肃宁这样的人不懂得那些浮浪子弟示好姑娘的手段，只是默默地注视，或一同在镖局后院练武，他不知道林应心里怎么想，但她总不愿抬头看自己，说话也少。殷穆屏曾经打趣他，“李大哥，你俩的事弟兄们都看出来了，林应她那是害羞了，她对你啊……”殷穆屏笑而不语，转身走了，留下李肃宁傻傻地留在原地满脸发烧……
　　被抓来，李肃宁原以为自己不过是个人质，软禁起来罢了。可是当他被拷在那阴暗的地牢里，腰以下浸泡在那地牢黏稠而恶臭的深绿污水里，四面漆黑一片，他觉得不对劲了。当宋星展带人划着艘小船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地牢有多大，大得人来去要借助船只，就被劈头盖脸的一顿皮鞭棍棒打得晕头转向。李肃宁也是个内功深厚的练家子，寻常的拷打对他也没什么奈何，可这回对面的人，是心狠手辣的宋星展，火把下他的脸被映照成了阴阳两面，冷笑在幽深阴冷的地牢里回荡经久不散。
　　宋星展用手里的鞭柄支起李肃宁的脑袋，瞅了瞅他满脸污血的狼狈模样，“李镖头，现在把通倭的事情交代清楚，往后也免得皮肉之苦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李肃宁感觉嘴巴要被脑袋上流下的血黏在一起了，他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李某人虽谈不上如何英雄，却也不敢忘了忠义……什么通倭……”宋星展冷笑着把手移到李肃宁肘关节处，拇指食指扳着李肃宁上臂内侧，余下三指扣在他小臂上，“贵镖局窝藏倭寇一名，此事如何？李镖头说不说？”
　　“不过是官府交接暂不受理倭寇案件，暂时监禁在我那里而已！”李肃宁说的是实话。宋星展没再追问此时，手却也不挪开，“那倭寇与你们招认了些什么，说！”“李某不通蛮夷文字，听不懂那倭寇的鸟语！”李肃宁知道那木下堂三郎嘴里为数不多的情报殷穆屏他们极为看重，和北平那边搞不好就是串通一气的事，所以他只字不说。
　　宋星展眼中寒光一凛，手上暗运内力，只听得咯吧一声脆响，李肃宁的惨叫顿时在阴森森的地牢里弥漫开来。宋星展面不改色地折了李肃宁的左臂，又把手搭在他另一只胳膊上，“自讨苦吃！还不说？”李肃宁疼得咬牙，这回他连话都不说了，用沉默对抗宋星展的逼问。宋星展又是指尖发力，李肃宁的右臂应声而断。
　　“疼吗，啊？哈哈，李镖头，不急。”宋星展拍着自己的手掌，看着李肃宁两条胳膊扭转成了骇人的形状，“这才不过断了两节，你胳膊长的很，不说的话，宋某大可一截一截掰断。”“宋星展……你作践人，算什么汉子……有种的，一刀捅了老子！”李肃宁疼得大口大口喘息着，说话断断续续。他狠狠地瞪着宋星展。宋星展捻了捻颌下的胡髯，冷笑一声，“不急，急什么？！你的命现在金贵着呢，我可舍不得现在拿走。”“告诉你，你休想用我要挟林应姑娘……你做梦！”李肃宁大声道。“哈哈哈哈……”宋星展大笑，“李镖头啊，那就由不得你啦！”
　　三天的时间，李肃宁被他折磨地几乎体无完肤，两臂更是叫这个歹毒之人生生掰成了十几段，碎裂得如同两条软绵绵的死蛇，被铁链死死拷在地牢潮湿霉变的柱子上。三天里，宋星展没给过他一口吃食一口水，干脆就想折磨死他。死吧，死了也好，这样，林应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李肃宁这么想着，疼痛和疲惫让他一阵晕眩，失去了意识。
　　痛苦与昏迷中感觉到灯火的光亮无疑是温暖的，李肃宁似乎看见了对面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像个姑娘，是林应吗……林应？林应是你吗？李肃宁想张口呼唤，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他蓦地清醒过来，灯火是真的，在不远处划来的小船上闪烁着，船上当真站着个摇橹前行的女人，不过看她窈窕有致的身材和不算高的个头，不可能是林应。李肃宁苦笑，自己最不希望林应出现在这里，况且，他们怎么可能找得到这里。那盏小小的灯挂在小船的前杆上，随着舟身摇摇摆摆，李肃宁渐渐看清了船上女人的面庞，是一张陌生而妩媚的脸，二十三四岁的模样，一双圆眼睛上的睫毛像捕蝇草叶刺般浓密，嘴巴撅得翘翘的，右颊上有三颗小黑痣。她上身穿着一件水红色的单衫，腰下系着明黄色的八幅罗裙，这般光鲜的打扮应该不会是这地牢里犯人应有的。她把小船停靠在李肃宁身边，灯光照亮了李肃宁满脸满身凝固的血迹和他七歪八扭的双臂，女人呀了一声，“我的老天，这是怎么说的？哪有这样作践人的？！”声音很是清脆甜润。她说着，从小船里提出一个盛着饭菜的篮子，“多久没吃东西啦？来，先喝点水。”女人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盛水的皮囊，凑到李肃宁嘴边，李肃宁未来得及言谢，清凉的水就顺着喉咙徐徐滑下，李肃宁这才感觉到了这三天水米不沾牙的干渴焦灼。
　　喝了水，女人又掏出个馒头喂到李肃宁嘴里，柔声道，“先凑合着吃些东西，补补力气。”李肃宁三口两口吃完，冲女人点点头，“多谢大姐，此恩李某日后必报。”“先别说这些，我……”女人还想说什么，却远远地听见了舟行水动的声音，“呀，有人来了，我得先走了，你保重吧。”她飞快地把篮子放回船上，摇着船橹慢慢地离开了。李肃宁做梦一般看着这个女人的背影，这是谁？莫不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但很快，那边火把照映下的宋星展的身影打断了他的遐想，李肃宁惊讶地看着士兵领命上前解开了自己的锁链，但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宋星展反手一掌劈在他后颈根上……
　　殷穆屏和姜亦抒连忙把李肃宁从布袋里抱出来，一摸鼻息尚在，心里稍稍安稳，但看到他满身的鞭痕棍伤，还有那被折得惨不忍睹的双臂，殷穆屏顿觉一股怒气从胸口直冲上来，他猛地站起身大喝，“宋星展，你奶奶的还有没有良心！对一个无冤无仇的人居然这么歹毒！”
　　宋星展不气不恼，反而笑脸相迎，“殷哨头莫动气啊，内伤不轻，怎么能再置气？”他扬手，一枚暗红色的丹丸飞出，殷穆屏劈手接住。“彻内掌解药。”宋星展若无其事地说，“殷哨头交出钦犯深明大义，当真是个大义灭亲的好汉子。宋某佩服，特将解药相送。哈哈，殷哨头，莫要那样看我，这药没毒。”殷穆屏五指一合内力发出，药丸化作无数暗红粉末从他指缝间飘落，像无数凄苦的血泪洒落。宋星展望着殷穆屏目眦欲裂得对自己怒目而视，又见他毁了解药，只是一声冷笑，“殷哨头来日后悔了，把指尖的药粉舔干净，也能顶事。好吧，宋某仁至义尽，公务繁忙恕难奉陪，殷哨头见谅啊！”言毕勒马回身，手下士兵带着林应的囚车跟上，朝着城外绝尘而去。
　　殷穆屏僵立在原地，众镖头抬了李肃宁要回，看见殷穆屏一动不动都觉得古怪，纷纷问道，“殷大人怎么了？”姜亦抒见他脸色惨淡面如金纸，身子抖个不停，心中暗觉不好，“殷兄……”他伸手要扶，殷穆屏猛地双肩一耸，嘴里喷出一股鲜血，姜亦抒大惊，肩膀架住他的胳膊，“殷兄，怎么……”殷穆屏按着胸口勉强支住身子，不顾嘴角下颌的血迹，沉沉地从口中挤出几个字，“不要紧……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