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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谢无涯暂在苏简这里住下了,慢慢地养着伤。
      连绵下了几场秋雨。她这日早上醒来时,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明亮的阳光洒满了庭院。满屋子萦绕着桂花甜腻的浓香。细小的花朵在微风中簌簌飘落。树荫下搁着两个竹匾,盖着细纱,摊开晾着已经半干了的紫苑和款冬花。
      在床上躺了多日,她的伤已经好了很多,能够下床走动了。她坐起来,拿起几凳上苏简留下的纸条看了。下了床,披上大袄,缓步走到厨房里。
      壶里的水是热的。布巾搭在铜盆上,摆在旁边。漱口的瓷碗和小碟青盐放在铜盆里面。小灶上咕嘟嘟地温着乌梅粥。蒸锅里盖着馒头和糖卷。木桌上搁着两碟子新鲜整洁的豆腐丝和油豆豉。砂锅里炖着红枣肉汤,加了生地和田七,甜丝丝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谢无涯闻了闻肉汤的香气。这里还有着小苏医师忙碌的气息和影子。那个干净,清透的少年,并不多言语,总是安安静静地笑着。谢无涯的唇角起了一个浅淡的微笑。她洗漱完了,坐下来,慢慢地喝了粥。
      阳光洁白。一道影子飘过。她眯了眯眼睛,走进院子里。一只灰色的鸽子斜刺里扑啦啦飞过来,停到了面前的枝桠上。它摆动着小小的脑袋,不时地啄一啄树枝,机警明亮的小眼睛不住地看着她。
      是凉月轩来的信鸽。谢无涯解下它腿上绑着的细竹筒,取出里面的纸条,扫视了一眼。
      她冷笑了一声。五万两银子买她的命。谢府里的那位也真出得了价钱。难怪影水阁出动了那么多的杀手。随手毁了纸条。她回房间简短地写了回话,随后将纸条放进去,重新系好。
      灰鸽收起了爪子,摆了摆小脑袋,扑棱棱地很快消失在了黑灰的瓦楞间,只余一片明净高远的蓝天。
      日头已经高了。雾气渐渐升腾起来。苏简将手中的块根放进背篓,擦了擦汗,停住了脚步。望一望山中深处,但见林深树密,薄雾浮动。不知名的鸟儿长声啼叫几声。阒无人迹。路是更难走了。他又望了一望天色,重新正了一正背上沉甸甸的药篓,决定明日再来,便反身下了山。
      刚到苏家药铺门口,便见张豆腐相公迎了上来,笑呵呵地问,“小苏相公,今天又出去采药去啦?”
      苏简看着他点了点头。
      张豆腐相公也笑着跟着和气地点头,嘴里响亮地干笑了几声,然后放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问:“那个啊,小苏相公,你这里的丹参蜜酒,还有吗?”又急忙补了一句,道,“我最近感觉胸口这一块,有点痛……”
      苏简想了想,道:“还有一点,不过不多了。要多的还得等几日才好。”看了看他,又解释道,“张叔,胸口痛的缘由不同,用药也不同。还是先看一看才好。这酒主要是化瘀通脉……”
      张豆腐相公的脸立刻拉下来了。他摆了摆手掌,不高兴道,“不用看,不用看。我就是胸口痛,我知道的。上次不也是在你这里喝了点这个,就好了。我们邻里邻居的。不就是一点酒嘛。小苏相公你舍不得啊?”又不在乎地摆手道,“不要担心。等个几天我还是能等的。”
      苏简想想这酒喝了也无大碍,便道:“那,过几日我给你吧。”张豆腐相公脸上立刻笑开了花,满口不住地道谢,又压低了声音道:“这个,小苏相公啊,你也知道张叔我一个男人家,还带着小豆儿要养,手头紧得很,紧得很……要不这样吧,张叔也不好白拿你的酒。我的豆腐就给你好啦。”
      苏简道:“不要紧的,张叔。”又叮嘱他道:“这酒也不要多喝的。如果过几日胸口不痛了,就不用喝了。”张豆腐相公从木桶里捞出三块豆腐给了他,一面不住地点头,道:“晓得的。晓得的。”满脸是笑地回摊子上继续卖豆腐了。
      苏简关上了门板,捧着豆腐回到院子里。掀开转门的帘子,正见到无晏姑娘立在桂花树下。她的满头如墨的长发披散,脸孔白如硬玉。阳光强烈,她的神情却是冰冷肃杀。苏简顿住了脚步。再一看,又好像是自己的错觉。他道:“无晏姑娘,你起来啦。”他等着她照常的沉默地点点头,算是回应。这时却见她朝自己走了过来。
      谢无涯一直立在院子当中,沉默地看了天空良久。她听见大堂的门板轻轻一响,又很快合上了。脚步声往这边过来。只见转门的蓝灰色的布帘一动,苏简背着满药篓新鲜采摘的草药,带着满身的露水踏进了院子。见了她,停住了脚步,声音清软地喊了她一声。
      谢无涯看着他。阳光闪闪地照着他漆黑清澈的眼睛,明亮又剔透。柔软的头发乌黑发亮,发梢湿了,粘在白净的小脸上。眉梢眼角都是笑着的,整个人散发出柔和的光。他清透得就像一株阳光照耀下的兰草,安静温柔,又质朴纯真。
      谢无涯心中微微一动。她抬脚走过去,动作一顿,只是将手伸过去,提起药篓放到地上,又拈去他头发上沾的一截枯枝。
      苏简看她过来,微微睁大眼睛,不知道有什么事。这时感到背上一轻,不由一愣,然后反应过来,朝她感谢一笑。他抬头望了望她,接着很快地蹲下去,从药篓里捧起一大把野菊花来,举起来给她看:“无晏姑娘,我在一片山坡上采到的。那里有好大的一片。你看看怎么样?”
      不过是山野里寻常的花,但开得金黄灿烂,清香阵阵。谢无涯有些想笑,心想,真是个小男孩子。但看着他期待的神情,还是微微点头,道:“好看。”又道,“你拿罐子过来,我来放好。”
      苏简有些惊讶,但也非常高兴。他忙跑进厨房里,找出一个宽口的黑陶罐子,使劲儿洗刷干净。谢无涯靠着桂花树,在阳光下微眯着眼睛看着他。苏简洗洗刷刷到一半,随手擦擦脸上溅到的水,一抬头就看到了她。想了想,问道:“无晏姑娘,今天这么暖和,要不要在外边晒晒太阳?”谢无涯轻轻点头。
      苏简便擦了手,给她挪了张大圈椅过来,放到屋檐下,铺上厚实的坐垫和毯子。谢无涯过来坐了。脚底下是那一大捧野菊花。她端详着手中的花枝,不徐不疾地修剪着茎叶。苏简跑过来放下装满了清水的黑陶罐子,拿条小凳子坐到一旁,仔细瞧着。她的手指修长,轻拈着花枝说不出味道的好看。花枝在她手指间穿梭,变得或长或短,绿色的枝叶轻轻落下。
      苏简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阳光暖和地照着。她就像画里的人物。虽然感觉不可接近,但能让人远远地仰望着,心里默默地感受到一点遥远的向往。苏简在旁边看了又看,心里也觉着很愉快。他起身去处理药材。先将几段葛根洗净了泥沙,削去外皮,拣中间最粗的一段,先切了一小碗,送到她跟前。
      找了蓝布围裙穿上。将其余的葛根使水润透了,切成薄片,摊在另一个竹匾上。将栝楼果实从连着的藤上摘下来,切开了,洗干净里面扁长青褐的种子,摊在竹筛上晒着。倒出酸枣仁,先洗净了,然后拿筛子盛着在水里淘了一阵,捡了硬壳、杂梗和细叶子,捞出来晒着。田七块根洗净了晾着。鸡血藤拿到大堂里,斜着切成厚片。
      空气里满是新鲜的药材气味。谢无涯从碗里拿了一块白色的葛根小块咬了。汁水清凉甘甜,纤维粉糯柔韧。一尝就知道,这是一块葛根中最好的部分。
      院子里的少年扎起了青色衣衫的下摆,挽起衣袖,在竹匾间挑拣、清洗着。明亮温暖的阳光照着他乌黑柔软的头发,柔顺地闪着光。谢无涯静静地看着,顺手将花枝拢了,放入罐子里,觉得心里也软洋洋的,也化在这一片暖融融的阳光和清新的药材香气里了。
      谢无涯午后睡了长长的一觉,安稳得连梦也没有。醒来时,但见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入夜的冷风起了,呜呜地吹打着桂树和门窗。她披上大袄,穿过庭院走去厨房。拉开门,一掀帘子,冷风吹了进去,厨房里烟雾飘散。一灯如豆,菜香扑鼻。柴禾在灶膛里闪烁着红黄的光。小灶上药罐子扑扑地发出闷响。药香、菜香和柴火香萦绕,暖和和地令人感到亲切又温暖。布衣的少年有条不紊地在灶间忙碌,一一将菜碗摆上饭桌。见她进来,扬起脸笑,道:“你起啦。”
      谢无涯过去在小木桌旁边坐下了。晚上的饭菜仍然是清鲜味美。肉泥浇山药,葱豉炖豆腐,蛋炒青菜,香油拌木耳,还有红枣肉汤。那少年笑眯眯地盛了两碗饭过来,也过来坐了。
      桌子不大。两人挨着坐着,都不言语,安安静静地吃着饭。谢无涯先舀一碗汤喝了。汤滚烫清甜,身体和心里一路都熨帖暖和了了。她感觉到小医师在旁边悄悄地看她。她微微扬了扬唇角。放了碗,伸手舀了一碗汤,递到他面前。
      苏简小小地吓了一跳。忙低了头,道:“谢、谢谢。”他正一面吃,一面忍不住悄悄地瞧着谢无涯。这样冷风四起的夜晚,有人伴着一起吃饭,实在是令人愉快的事情。更何况,她显得这样温和平易。灯光柔和了她冷硬如玉的侧脸。她随意束着长发,膝上搭着半旧的棉大袄,慢慢地喝着汤。她不像初见时那样令人生畏的冷峻锋锐,也有点不再远得就像画里的人物。他心底不知为何,蓦然生出几分亲近来。
      这时见汤突然端到面前,他感觉可能被发现了,不由得悄悄地红了脸,赶快埋下头去,不再偷偷瞧她,只是呼噜噜地喝汤了。
      吃完饭收拾了,苏简又打水过来两人洗漱了。随后道:“无晏姑娘,我来给你换药吧。”谢无涯端正地坐到桌边,道:“好。”
      端过火盆,苏简将大红膏放进瓷碗内,用火将它慢慢融化。一面一圈圈拆开谢无涯身上的纱布条,拿热毛巾轻轻擦干净胸腹和腿上的伤处周围。他轻手轻脚地动作着。谢无涯静静地坐着,听凭他施为。
      火苗在瓷碗的底部跳动着。大红膏慢慢地软化了。醇浓的药味逸散出来。谢无涯闻得乳香、当归、没药等的气味。这是一个精细的方子。她看了看蹲在地上的小医师。他正拿竹勺将融化的大红膏舀出来,细细摊开在厚软布上。这位小医师,凭着他自己一个人维持着这间药铺。这些天她在这里养伤,他用药行脉无不妥帖稳当。他年纪不大,但医术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老道了。在这个小镇上,有这样好的小医师,还真有几分令人感到惊讶了。
      膏药的温度已经合适了。苏简托起厚软布,小心地盖到谢无涯的伤口上,接着慢慢地缠好纱布。一一包扎完,他软和道:“无晏姑娘,汤药我已经给你换了一剂,是二十五味汤。安神止痛汤已经不用喝了。”谢无涯点了点头。苏简端过药来给她喝了。随后将油灯挪回小药房,搁到窗下的硬木桌案上。
      谢无涯在床榻上安安稳稳地躺下了。
      苏简抱过来一堆衣服,坐到了桌案边上。他平平整整地展开衣服,仔细叠好,一面笑着道:“这阵子总下雨,衣服干得慢。现在终于好了。”叠了几件,举起一件放到油灯下看看,自己反应过来道:“是了,这是坏了的。”又忙到隔壁的自己房里抱过一篮子布料针线,摆开在案台上。
      谢无涯看了看他,见他这架势是要开始缝衣裳。她不由多说了一句,道:“小苏医师,油灯暗,白日里做不成?”
      苏简脑袋凑到油灯下,眯缝着眼睛引线穿针:“没大碍的,我拨亮一点就好了。这几日天气好,白日里正好去采药的……”一会儿想了想,小心道,“是吵你睡觉了吗?那我去我房间吧……”
      谢无涯道:“无事。你缝吧。”她起身披上大袄,从床前几凳上的竹筐里,将苏简之前给她的几支好蜡烛拿出来。她走到桌案前,就着油灯将蜡烛点亮了。稍等一会,将融化的烛油滴到桌面,将蜡烛一一立在烛油上。
      苏简仰起脸来,眯起眼睛笑。谢无涯低头看了看他。他身量不甚高,身形也瘦。加上身上披一件很大的棉袄,更显得人是小小地一团。他白日里梳着的乌黑的头发解下来了,柔顺地披散在肩头,映出茸茸的黄光。白皙的小脸上,一双清澈的眼睛冲她笑成了弯月。他这样小,又这样温柔,仿佛只要弯下腰去,就能将人抱一个满怀。
      她的手指动了动。苏简已经专心地开始缝衣服了。她认得这是自己来时的外裳。她站了片刻,虚虚地握了握手指,回床躺下了。
      细细的灯芯安静地燃烧着。苏简在灯下慢慢地补着衣裳。黄黄的灯光摇曳,将他的黑影子团团地映在墙上。谢无涯躺在床上看着。桌上灯的光芒温暖模糊,映着少年的身影闪闪烁烁。她觉得平静又安宁。很多年没有这样过了。窗外风声飒飒,树叶哗哗摇动。是一个静谧黑沉的夜。她合上眼睛,不知不觉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安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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