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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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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涯从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严实地捂着一床松软暖和的被子,脚下贴着一个温热的汤婆子。身上只着里衣,清爽干净。摸了摸几处伤口,也包扎得严整。转过头,看到床头端正地放着自己的长剑。边上摆着一个小竹篮,随身的一些零碎物件,一个不少地收在里面。
屋子里光线有些暗。房间里的桌案、柜子、几凳,都有些老旧了。但摆设得简单、整洁又有序。淡淡的亮光从右手边的窗格中漏下来。窗外边白雾茫茫,有绿树的枝叶朦胧地摇动。凉风裹挟着潮湿的雾气,从窗扇格子间的缝隙飘散进来,沾湿了窗下的硬木桌案,和上面搁置的几卷书册,以及一盏小小的粗瓷油灯。
空气中飘散着清淡的草药味道和丝丝清寒湿润的气息,还有淡淡的桂花甜香,让人感觉平和又宁静。谢无涯缓缓地呼吸了几次,闭上了眼睛。林子里静默无声的杀招。随从和杀手接连的死去。马蹄声急促。没有尽头的冷雨和黑暗的小路。这些飞速闪过的一个个片段,胸中陡然升起的讥嘲和杀意,都暂时压下去了。
一个脚步声轻轻地进来了。谢无涯动了动耳朵,没有睁开眼睛,待人到了跟前。脸上蓦然一暖,一块热布巾轻柔地在脸上滚了一遍。热度离开了。接着,一只手小心地探进被子,两根细细的手指轻轻地搭上了自己的手腕。
过了数十息,一个清泠泠的少年声音响起,小声地,又有些满意地长长地“唔”了一声。如果不听声音,那声气简直像个积年的老学究。
谢无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笑。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感到腕上的手指一顿,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入目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有一双清澈漆黑的眼睛,闪着柔和的光。青色的布衣,拢着头发,乌黑的发尾散在肩头。他白净的小脸上神气关注,又带着一点不知所措,道:“你……你醒来啦?”
谢无涯凝视着他,缓缓地眨了下眼睛。这个少年却在她的目光下拘谨起来,脸上也渐渐透出红晕。谢无涯脑海中浮起一个模糊的印象。暗夜里在自己的剑下,这个少年仍是镇定又安静地回她的问话。之后,自己就已撑不住,昏过去了。
谢无涯慢慢地坐起身。这个少年赶紧跑过去,抱起搭在床尾的一件半旧的大长袄,过来给她披上。她靠坐在床栏上,感觉缓过来了一些,才道:“小医师,多谢你的看顾。我已睡了多久?”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嗓音沙哑,声调却是连自己也意外的平静与和缓。
这个少年回她,声音很是清透软和,道:“有一日两晚了。现在已是第三日辰时了。”
谢无涯不料自己竟昏睡了这样久。她按了按胸口的纱布,徐缓道:“我的伤感觉好多了,多谢你。”这个少年立刻笑起来了,“不用谢的。”他很快地收拾了布巾和盆,道,“药就快熬好了,我给你端过来吧。”
不多时,便见他拿木盘托着碗冒着热气的黑色药汁回来了,到得床跟前放下,道:“这是安神止痛汤。这药苦腥味会重一点……”又指指边上的一小碟果仁,道,“这是糖渍的核桃仁。喝完了送送口会好些。”
谢无涯闻言微微抬了抬眉毛,道:“多谢。”端碗轻轻抿了一下,气味温厚,热度也刚刚好。她也不用勺子,仰头一口就灌下去了。
一转头,只见这个少年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谢无涯放了碗,见他又轻轻地移了一移果仁的碟子,睁大眼睛望了望她。她便拿了筷子,挟两片果仁吃了。核桃仁清甜酥脆。她道:“不错。”
这个少年立刻露出一个愉快又腼腆的微笑来,道:“真的吗?”他自己也拈了一个,尝了尝,又是一笑。接着收了碗碟,很高兴地要跑出去,又转过身来,眼睛闪着清亮的光芒,问道:“中午要不要喝一点粥?”谢无涯点了点头。
窗外的雾气轻轻飘散。细细的桂花香气透了进来。清润的凉风微微拂动着门口青色的布帘。布帘一动,只见那个少年稳稳地端着木盘进来了,摆到床前的几凳上。一碗鲜嫩的鸡蛋羹,一盘碧绿的烫青菜。还有两碗枣泥蜜粥,洁白黏软的米粥融合了深红柔腻的枣肉,浇了蜂蜜,散发出极为香甜的热气。
谢无涯以为能有糙米稀粥就很不错,不想却很精致。她本来不怎么想吃东西,这一看一闻之下,竟觉得有些饿起来了。她拿起勺子,先舀一口粥喝了。米粥热烫香浓,从喉咙里一路滑下去,滚烫地落进胃里,仿佛连心底里也一并暖和了。
谢无涯慢慢地全都喝完了。放了碗看着他,徐徐道:“小医师,我暂且只能烦累几日。这份恩我自记在心里。”又道,“我名无晏。请问你,如何称呼?”
这少年神色一愣,然后大大局促了,道:“我姓苏,名叫苏简……这、这个,不、不用……”他又含糊了几句,脸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低下去。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小医师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深深吸了口气,又道,“你就好好养好伤吧。你伤得实在太重了……”接着,神情认真地给她说了一遍伤势的情况。
谢无涯侧耳仔细听了。他说得很中肯,开的药方也很好。不由微微有些讶异。她一一听完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沉默了下来。只有淡淡的雾气从门口飘了进来,给房间带来清冷的湿气。
苏简又坐了一会儿,站起来道,“我去看一下熬的药……”说着,收拾了碗盘,跑了出去。
他掀帘子进了厨房,舒了口气。这位无晏姑娘受了重伤,正是虚弱的时候,可她的神色一派平静,脸上没有怎么受伤疼影响的样子。不说话的时候,感觉她就像她的那柄剑似的,漆黑的剑脊和雪亮的剑刃,总有些冰冷无情的味道。可她说起话来,却很出人意料地温和从容。但她说话又少。光在她旁边坐着,就已经让人忍不住地拘束又小心了。苏简默默地想,这位无晏姑娘,还真是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感觉。
药罐子在小灶上扑扑地冒出白色的水雾。药得慢慢熬着。苏简看了看天色,想了想,便拿出竹篮来,将给卢陶姑娘的药包,三仁膏,还有枣干、杏仁之类的干货一大包,都仔细地放好了。到小药房里看了看,无晏姑娘已经睡下了。他便带上药铺的门,抱起竹篮出去了。
天又下起了小雨。苏简打着伞,拿袖子盖在篮子上,挡着飘散的水珠,一路到了卢氏学馆。学馆门却是紧闭着。苏简敲了半天的门也没有敲开。卢陶姑娘不在学馆的时候,也不知道她会去什么地方了。这也是经常的事情。苏简望着紧闭的门板,上面只有长年风雨雾湿的陈旧,一线青苔的痕迹浸润在潮湿的门缝里。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怀里的三仁膏散发着香甜的气味,他心里却觉得有些沮丧和失落。只能默默地转身,但也一时也提不起劲回铺子去。
站着楞了一会儿,他便从巷子过去绕到了青桥街,沿着水边走回去。雾气慢慢地从水面起来了。湿凉的风贴着流水吹过来。雨也慢慢大了。他觉得冷,后背也打湿了。但他抱紧了胸口的竹篮,仍然记得用袖子遮盖严实了。
街边烧饼铺子飘来阵阵热烘烘的香气,他慢慢地走了过去,买了几个。刚包好,便听到耳边传来一道轻柔悦耳的女声:“小苏相公,这么巧。你从哪里回来呢?”
苏简急忙回过头,见到卢陶姑娘正笑微微地站在旁边看着他,一袭灰青色的长衫洒脱,两颊边散落的细柔的黑发在风中起落。他的心砰砰地跳起来,身上轰地一下都热起来了。他又惊又喜,忍不住地要笑,待要说几句话,却又踌躇不定。他使劲抹了几把脸上的水,半晌才道:“卢陶姑娘。我正去你的学馆那里呢。”
卢陶低头看着他,等他说话。闻言未语先笑,嗓音温柔:“是吗,小苏相公?你是不是又带什么好东西过来了啊?”
苏简马上挪开袖子,举了举竹篮子,开开心心道,“我给你做了一瓶三仁膏,很甜的。还有一些枣干什么的。还给你换了一味二陈汤。”
卢陶笑意更深了,伸手刮了刮他的下巴,道:“只有你才会这么多好心思。”
苏简在她的手靠近时就红了脸,这下更觉得脸都要烧起来了,“还、还好……”赶紧转了话头,问道,“你来这街上做什么呢?”
卢陶收回了手,笑着晃了一晃手里拎着的一个大大的葫芦,道:“先说一句,你别怪我啊,小苏相公。”她摸摸自己的唇,绽开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我打了一点酒。你之前说我喝酒不好,我也有段时间不喝了。但我无事出来走走,正遇到了这么一家酒铺子,酿得真真是好酒。”
她一面说着,一面打开了塞子,晃着葫芦低头沉醉地闻了一闻:“好香,好香!”酒水溅了几滴出来,她偏过头拿嘴唇蹭了一蹭,又随意地舔了舔,动作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苏简愣愣看着她的动作。他的脸不能控制地更红了。他磕巴道:“……喝点也没有问题的。不、不对,你要少喝……要不,我给你泡一点药酒吧,可以多少喝一点的……”
卢陶低了头,胸口里发出一阵闷笑,道,“怎么好总劳烦你呢,小苏相公。”她把葫芦系到腰间,然后道,“这样吧,你看你也淋了些雨,我就送你回去吧。顺便你跟我去喝几杯茶,暖和一下。我请请你好了。”
苏简连忙道:“不用了,不用了,等泡好了酒,我再给你送过去好了……”
卢陶笑道:“那多麻烦你啊。先不说这个了。”一面伸手推推他的肩膀,“行了。走吧。”苏简只得跟着走了。
苏家药铺旁边的刘记茶坊里,照常坐着三三两两的茶客。两人走了进去,伙计刘二姐连忙麻溜地小跑过来,小细眼睛眯缝着笑着:“二位来喝点什么好茶?”
卢陶拣靠角落里的位置坐了,笑了一声道:“刘二姐,你这里能有什么好茶。随便沏点吧。”
刘二姐连连答应着,一溜小跑下去了。很快提着大茶壶过来,给两人各倒了碗滚烫的茶水。又端过来几碟炸果子酥饼之类的。
卢陶先拈一块饼吃了,一面笑道:“小苏相公,你尝尝这些个。”
苏简小心地把竹篮子放好了,应道:“多谢你,卢陶姑娘。”他不是特别喜欢吃油重的食物,但还是每碟都尽力吃了些。卢陶在一旁清淡地喝着茶,一边轻声地和他谈笑着。
这时,只听伙计刘二姐在茶坊门口响亮地招呼了一声:“员外夫人!您来喝点什么?”众人都回过头去,只见镇里的吴员外,正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踱进来。发髻枯黄,长条干瘦,亮蓝色的长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晃荡。她咳嗽了一声,用细长尖瘦的手指点点座头,示意刘二姐擦一擦,然后道:“来壶绿茶!”一面掀起袍子坐下,一面撇嘴抱怨道,“这天气,冷得很!喝杯热茶,倒也还不错!”
众人也笑呵呵地回应赞同。吴员外四下里扫了一圈,一转眼看到了角落里的苏简和卢陶,瘦筋筋的脸上顿时挂起了一丝干巴巴的笑。她搭起手来做了一个揖,道:“啊呀!竟然是卢教授,久仰久仰!”又笑道,“小苏医师也在啊。小苏医师年纪小小,医术倒是不错。来来,就冲这个,我一定得请你喝杯茶。”一面回头叫了一声,“刘二姐,给小苏医师添一壶,算我的啊。”
苏简正默默地吃着炸饼子,却突然听到吴员外喊他。他一时不明所以,抬起头看看,见到吴员外正笑嘻嘻地看着他。苏简道:“谢谢吴员外。但是不用了……”
吴员外用力一挥手,带得衣袖子扬起老高,提了声音道:“小苏医师不要推却啦。员外我可是一番好意。我可都放了话,不要就是不给我面子啊。”
众茶客开始就在明里暗里地打量苏简和卢陶,这时眼光齐刷刷地全投过来了。有人不大不小地说道,“那个卢教授,不是卢氏学馆的那位吗?”
“是,是。不是她是谁?听说还中过举呢……”
“嗤。没见过这种没用的读书的。当年卢老母做着活,辛辛苦苦供她上学堂。她后头离了镇子,好像还只有卢老母过世的时候,才见过她一次。嗨,谁也不晓得她现今儿怎么回来了。窝在那个破学馆里,教几个娃娃糊弄着过日子。”
“就她这穷酸样儿的还中过举?谁知道?只怕是假的喽。看她这穿的,啧啧啧……”
苏简坐在角落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些人这么当着面地议论这些,他都替卢陶姑娘感到生气和难受。他很不自在,但见到卢陶坐在旁边仍是缓缓地喝茶,心绪宁静不扰的样子,也只得勉强坐稳了。又向吴员外说道:“员外,真的不用了……”
刘二姐早已经飞快地小跑过来,堆着满脸的笑给他添了一壶茶,又拉长了声音,唱名道:“吴员外请苏相公一壶茶——”
吴员外用力搓了搓双手,大声道:“小苏医师尽管喝,尽管喝!不够员外我再请你一壶!”又对着满茶坊的茶客笑道:“要不给大家伙儿每桌也添一碟子炒花生米。都算我的啊!”
茶坊里的气氛更为热烈了。众人轰然应好,又嚷着员外是有什么喜事,一面连连赞叹员外的慷慨。吴员外笑得皱纹满脸,挥着衣袖子,慨然道:“今儿不是大伙儿高兴,高兴嘛!”
刘二姐立刻麻溜地穿梭着给各桌添了炒花生米,又过来给苏简加茶水。卢陶这时拦住她,道:“不喝了。”说着站起来,对着众人笑了一笑,气度斯文沉静,温和开言道:“吴员外。多谢美意。茶已经喝完了。我们先行一步了。”说着,带着苏简穿过安静下来的各个桌子,跟掌柜结算完便离开了。
茶坊静了一阵,又重新议论开了。吴员外有些尴尬,有人忙忙地坐过来陪笑着一起喝茶。她便扯开脸皮自己干笑了几声,跟人谈谈笑笑地喝起来了。
两人出了茶坊的门,到了隔壁的苏家药铺门口。卢陶抱着双肘,笑微微地靠着墙边,看了看苏简。
苏简心里乱乱的。他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又想着,这阵子要到山里多找些药材,等钱杨姐姐过来的时候,好多换一点银子,也好买一点好的药材。到时候,再给卢陶姑娘她。可他面上什么也说不出来。满肚子的话只能憋在心里,人只是愣愣地站着,呆呆地看着她。
卢陶等了一会,见他一直不说话,便笑着点了点苏简的鼻尖,嗓音温柔,道:“小苏相公,那我走了。”随手拎了竹篮子,打起伞,笑了一笑,身姿挺拔洒落,大步离开了。
苏简木愣愣地站在门口,怅然地望着,一直到她的背影远远地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