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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夜里下起了小雨。苏简半夜里口渴醒来了,只听见窗外飒飒的风声,雨水滴沥地打在屋瓦树叶上。
      四下里静极了。寂静的街面上传来打更人沙哑的喊声:“天寒落雨——门户锁紧——”接着是“笃笃”“咣咣”几声梆子声和锣声响过。巷尾几只野犬呜呜地低吠了几声,又很快静下去了。已经交三更了。
      苏简伸手摸到床边的粗瓷罐子,喝了几口凉水,舒了口气。
      外面黑漆漆的。窗缝里漏进来丝丝的凉风。树叶子在风中哗哗地乱响。屋子前面的药铺子里,只听得风吹得门板一阵阵地晃得响。
      铺子的门这么些年下来也旧了,已经关不太严实。苏简听得门这样的响动,总觉得不大放心。他坐起来穿了外衣,将油灯擦亮了,到前头去看一看。
      推开房门,寒风夹着冷雨一下子扑了一身。苏简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身上的衣裳,端着灯往院子里走。四面都是黑的,只有油灯一圈闪烁的微光。院子中间的桂树成了一大团的黑影子,在风中刷刷地晃。
      冷风吹得灯光一阵乱摆。苏简使衣袖护着油灯,又走了几步。过去就是转进大堂的门了。脚底下却突然绊了一下。他爬起来,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前边墙根处黑乎乎的一团,好像靠坐着一个人。
      苏简一愣神,然后心中一跳。一阵冷风吹来,油灯也扑地一声灭了。
      在一片黑暗中等了一阵,没有听到动静,苏简抖着手将油灯重新点亮了。再一看,真的有一个人,靠着转门的角落里坐着,一动不动。他壮起胆子,抖着腿上前,将油灯的光凑近了些,照了照那人的脸。
      是白天骑黑马的那个年轻女子。他一眼便认出来了。只见她紧闭着眼睛,脸上的神情有些痛楚,身上隐隐有一股药味和血腥味。即使昏过去了,她的手中仍紧握着一把剑,没有一点松开的意思。
      苏简心中很是惊异,不明白她为什么凭空出现在院子里。他踌躇了一下,把油灯放到了地上,伸手去探她的脉搏。但没等搭上她的手腕,只听呛啷啷一声,寒光一闪,长剑出鞘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脖子边上就横着了冰凉凉的剑身。
      苏简陡然一惊,也不敢动了。只听她慢慢地开口了,声音有点沙哑,冰凉凉地带着一股寒意:“……什么人?”一股冰冷深峻的气势同时从她身上压迫过来。
      苏简的心快跳到喉咙口。他想出点声,喉咙里却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全身上下都僵住了。一时间,只有凉风吹着冷雨不断地落下来。油灯的光芒飘摇地照着剑身,寒凉如水地泛着光。
      苏简僵硬地望着她。她的面孔冰冷,犹沾着血痕,眉毛紧紧皱着,与白天的矫健利落大相径庭。她看着气度非凡,他在心底总有种模糊的直觉,就是她不会是恶人。她伤势看着是不轻的,只怕到现在这个时候,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勉强镇定了些。刚出声时有些轻微地发抖,接着便平静得多了,道:“我是这家药铺的医师。”
      “药铺……”她低声重复了一下,手中仍横着剑,问道,“铺里有几个人?”
      苏简镇静了下来,声音也清楚了,道:“只有我一个人。”
      她两眼盯着苏简,细细地辨认了他一会儿。随后缓缓地眨了几下眼睛,咳嗽了一声:“你……”她刚说了一个字,手突然就软了下去,剑也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一看,她竟是又闭紧了眼睛,重新昏了过去。
      苏简顿时感到周身压力一轻。又等了一会儿,伸手小心地碰了碰她。毫无反应。又探手去摸她的脉搏。她确实已经彻底昏沉过去了。他长长地松了口气。
      苏简艰难地将她拖进平日处理药材的小药房里。她的胸腹、手腿均有伤,只管大的就有三四处。伤口扎束着布条,黑色的布条看着像是从衣襟上随手撕下来的,包扎得潦草,但手法很到位,涂的药膏闻起来效力也很强烈。只是她实在伤得很重,又淤血攻心,这些处理也不能持久。但她撑到这里才昏过去,已经是极令人吃惊的强悍了。
      给她脱掉了湿透的衣裳和靴子,苏简在靠墙的窄床上垫了厚布,将她拖了上去。端起油灯,到厨房生火烧了热水,重新清理和包扎了她身上的伤口。又抓了药,拿了碗,用烧酒细细调了一份定痛止血的七厘散,注入滚水冲开了。待温度不再烫嘴,拿小勺子舀了,轻轻压着她的嘴角,慢慢喂进去。
      喂完了药,她仍未醒过来,只是呼吸平稳多了。苏简又摸了摸她的脉,然后打了热水过来,给她松了束着的发冠,擦了几遍手脚和身上,将雨水、泥浆和血迹都清理干净了。将湿头发用干布巾轻轻揉得半干,散在枕上。末了,撤了垫着的厚布,给她严严实实地盖好被子,脚底下放了一个旧布包着的滚热的汤婆子。
      等一切都弄完,天已经大亮了。冷雨在五更的时候已经停了。清晨起了阵阵湿凉的浓雾。苏简带着一身的热汗和满衣裳的污痕,站在桂花树下,嗅嗅打湿的细碎的小桂花,有些发困地揉了揉眼睛。
      站了一会儿,拈去了黏在发梢的一根沾着水珠的蛛丝儿。从水缸里舀了凉水,洗漱完了。打完了拳,回房间换了身干净衣裳。随后进了厨房烧水,煮了碗热烫的红糖水鸡蛋汤吃了。暖热的甜汤水进了胃里,苏简觉得困倦和疲惫都消失了,心里又愉快起来。
      进房间看了一回躺在床上的人,重新把了把脉。在白日的光线下,隔得这样近,越发觉得她实在生得好看。浓密黑亮的长发披散开。脸孔稍长,洁白如硬玉。眉眼是很强势、锋锐而俊美的。两道长长的眉毛浓黑,眉弓处弯出锋利的棱角。鼻梁挺直,嘴唇线条极为分明。只是在左额角上有一条浅淡的疤痕,没入发鬓。但也没有损坏她整体的俊美和英气。
      苏简看愣了一会儿,悄悄地想,卢姑娘已经是镇子里很好看的了,她确实好像比卢姑娘还好看很多呢。他拧了热布巾,轻轻地揩了她脸上的冷汗。又想了想,轻轻地掩上了小药房的门,抓了一剂安神止痛的血府逐瘀汤,将药罐子搁厨房小灶上慢慢熬了。
      在小院子里的井边洗完了满木盆的脏衣服,苏简一一晾好了。擦干了手,一面放下扎束起的衣袖,一面转到前头大堂里去。
      这几日,药铺大概是不能开门的。铺子里凭空出现一个人,这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苏简便只在大堂里转了几圈。打水来擦了硬木药柜,整理了一遭架子上的药瓶药罐,又将屉子里的草药查点了。随即抱出装钱的木盒子,清点了数目,又核了一遍铺子里近来的银钱出入。
      铺子的钱一直不是很多。他的诊费和药费向来不甚贵。还有一项就是,虽然他自己花用很少,但有常给卢陶姑娘送过去一些药材和汤水,这样使存下来的银钱就更少一些了。
      片片白雾从高高的窗格子里不断飘进来,使铺子里到处都蒙着一层清冷的湿气。苏简放下账目本。铺子里的银钱还是有一点盈余的。他叹了口气,便决定暂时不想这些。一时又想起卢姑娘喝不习惯参苏饮,得给她换一个饮剂。凝神苦想了一阵,又翻了几箱医书,突然心中一亮。有一味二陈汤还不错。
      苏简拉开药柜的屉子,抓出炙甘草、橘红、白茯苓和其他,拿戥子细细称了。他称到一半,又突然有点犹豫。这半年来汤剂已经给卢姑娘换了好几种了,她好像都不大喜欢喝。要是这种她还喝不惯,那也不知道该换什么好了。
      踌躇了一会儿,苏简还是继续称完了草药,又抓了一纸包伴药煎的乌梅。卢姑娘是读书人,脾胃弱一些,又总是咳着,药的气味重一点受不住,这是免不了的。他想,这一味汤剂给卢姑娘先喝着。自己努力再多看一点医书,总能开出一副完全治好她的方子出来的。
      很快就用细麻绳整整齐齐地捆扎好了药包。他掂了掂,想到还可以一并送点三仁膏过去。三仁是杏仁,松子仁和胡桃仁。称好果仁的分量,拿小砧锤砸碎了,再用□□钵细细地研磨。等这几样果仁都研成了碎末,然后再用热的蜂蜜慢慢调和了,这膏就做好了。三仁蜜膏尝着又甜又香,喝了药后送口也行,平常闲时吃也行,卢姑娘大概会喜欢的。
      苏简坐在柜台旁边,专心地慢慢做着,满心都是欢喜。他的手不时被小砧锤砸到了,就随手揉一揉接着做,手臂酸了也不觉着累,连一夜未睡的困倦也不觉得了。
      大堂外边突然传来阵阵急促的拍门声。苏简一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起身过去开了铺子的小门。
      门外头站着壮墩墩的张豆腐相公。他脸上的眉毛鼻子都皱到了一块,见苏简出来,皱得更紧了,声音响亮地问道:“小苏相公,这早晚才起来?都快晌午了吧。今儿你铺子不开门了?”
      苏简大大一愣,看了看天色,仍是蒙蒙的雾气未散。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这时候了。他被张豆腐相公这么高声一问,总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的,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道:“是的张叔。这几天——我得处理药材,铺子都不开门了……”
      张豆腐相公探头往铺子大堂里左右看了看,随后皱起脸,摆一摆手,道:“哎呀,真是。那些人没见你的铺子开门,都过来问我。你说我哪里会知道,就只能来敲你的门了。小苏相公,你的铺子这几天不开门了,你就该在外边贴张纸写一下啊。”
      苏简一愣,然后点头道:“行的,张叔。我等下就写了贴上去。”
      张豆腐相公斜着眼睛,有几分狐疑地打量了苏简几眼,随后很快恢复了一贯的笑脸,道:“小苏相公,你这看着脸色不大好啊。处理药材要得,那也要注意身体啊。”
      说着,一手拉过苏简,先端详了端详他的手,然后拍拍他的手背,道,“今儿你这突然地不开门了,我可担心了。不要嫌张叔嘴巴多,小苏相公,你莫不是有什么别的事吧?啊?你说,你一个小男儿家自己一直住着,也没个人照看,那怎么行呢。多不方便啊。要是有什么事儿,我们街坊邻里的,我能帮点的,你就尽管开口,别藏着掖着啊。”
      他这么热情,口气又这样热心。苏简想到夜间的事情。如果当时来的是坏人,的确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了。苏简不由得很感动。自从阿娘和阿爹去世后,在东泉镇上他都是孤身一人。因着张豆腐相公就住在同一条街上,又总在药铺子门口卖豆腐,只有跟他还熟悉一些,感受得到一点长辈的关心。苏简连连摇头道:“没事的,我没有什么事的。张叔放心,我知道的。多谢张叔。”
      张大豆腐又摆摆手,点头了,道:“行行。不多说了。你那么赶紧把那张纸贴出来,啊?”
      话说未了,只见街那头踢踢踏踏地过来一辆马车。马车慢慢地溜到了苏家药铺门口,驾车人“吁——”地一声拉停了马,跳了下来。
      驾车人是个高个的少女,褐衣短装打扮,头上戴一顶半新不旧的毡笠。她几步走到小门旁边,站住了,笑着招呼了一声,道:“哈!小苏简!”一面摘下毡笠,露出脸来。只见她长脸淡眉毛,微肿的单眼皮,一张大嘴笑得往两边大大地咧开。
      苏简认出了她,喊了她一声,道:“钱杨姐姐。”原来是苍江县钱家药馆的钱杨姑娘,钱掌柜的长女,有时候会来镇里收些药材和其他的。苏简有需要的药材,也会跟她买一点。
      钱杨朝张豆腐相公点点头,又朝苏简笑着说道:“哈哈。小苏简。我又来收你的药材和药膏来啦。又有什么可以给我的?”
      她掰了掰手指头,道:“上次跟你说的,什么蜂蜜地黄膏,还有什么神验酒煎散,还有什么什么……你都做好了吗?姐姐我也新收了些药材过来了,看你有要的没有?”
      苏简一一听了,然后点头道:“做好了的。”停顿了一下,道,“我拿出来给钱杨姐姐你吧。要的药材我等会儿看一下。”
      钱杨挥挥毡笠,爽朗道:“好嘞!你拿你拿。”她抱着双臂,又笑着叨咕道,“小苏简啊,你厉害啊,年纪这么小,做的药膏丸散又那么好,处理的药材也特别好。啊呀,你就跟姐姐我去县里得了呗!在我家药馆,包管你过得舒舒服服的!”
      苏简接连地抱出来各种瓷瓶和瓷坛,又抱出来几布袋的干药材。他点好了数,拍拍衣袖上的灰,安静地回道:“多谢钱杨姐姐几次跟我这么说。我在这里也住得很愉快的。而且苏家药铺是从我阿娘手里接过来的,我要好好守着的。”
      钱杨咧嘴只是笑,大力拍拍苏简的肩膀,道:“好嘞!好嘞!你什么时候改主意了,来我家医馆就是了。”苏简被她拍得一个趔趄,站直了点点头。
      钱杨一面说,一面查验了药材、丸药、膏、散的成色和重量,然后满意地直点头。苏简也到马车车厢里看了,找了铺子里需要的药材,称了重量。钱杨两厢算好了银钱,很快从腰包里找了,如数递给了苏简。
      这个高高的少女很快把东西搬到了马车上去,戴上了毡笠,跳上了马车。临走了,她伸过头来,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我今儿从青松岗那一路过来的。早上天还黑着,我一路上拉着车只管走,没觉着什么。到天明了,正转过了个坡,一看喔唷,一道从岗子里流出来的水啊,沟边上可是红的。你猜猜,这是怎么着?”
      张豆腐相公早凑过来看着和听着,这时张大了嘴,惊叫一声,道:“是、是血、血吗?!”旁边茶铺子里的茶客们听得他猛然一声大叫,都好奇地跑出来围拢了听着。
      钱杨姑娘瞪着眼睛看了看张豆腐相公,嘴里轻嗤了一声,随即点点头,显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道:“是了,是了。过去一看,全她爹的是血。差点没吓死我。我也不敢去细看了。再一瞧,林子里有些树都折了,还有好些脚印。吓得我啊,赶紧拉着车跑。”
      她猛一拍大腿,道:“嗨,也不知道是大虫还是流匪,说不定也是那些个江湖人打打杀杀呢。你们这儿,有什么消息没有?”
      茶客们大张着耳朵听完了,一时轰然议论起来。有人惊慌地跑去喊里正过去瞧瞧。苏简想到屋里躺着的年轻女子,心里跳了一下,然后默默地在旁边听着。
      钱杨姑娘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什么,老大不耐烦起来,便向苏简笑道:“小苏简,姐姐我还得去别的镇,就先告辞了。从青松岗到花山镇那条路,我今儿也不敢走了。正好去下别的地儿。不过还得绕个大远路,又得多走几天。嗨!折腾!”又道,“走了啊!”
      苏简点点头,向她挥挥手。钱杨姑娘一扬马鞭,“驾——”地一声,马车又踢踢踏踏地离开了。
      苏简听着茶客们说得都是些奇谈怪论,觉得还是回去做蜜膏好些。他写好了药铺这几日不开门的纸贴出来,跟张豆腐相公说了一声,便默默地进去了。
      张豆腐相公转头见人回了铺子,瞧了几瞧闭紧的苏家药铺的门,又回头继续吆喝自己的豆腐了:“来买豆腐,来买好吃的豆腐——”响亮的声音拉长着,在湿漉漉的街上传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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