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静花明一路归（女尊）》溪云松月

1、第 1 章

　　星子在遥远的天空中闪烁着微光。窗外黑色的树影，高高地映衬着越来越淡下去的黑夜。
　　苏简在细细的桂花甜香中醒来了。天将亮的时候，外面都是清冷冷的安静，只有树叶在晨风中发出轻响。他从床上坐起身，先摸着床头的火石，将油灯擦亮了。披衣穿鞋，去厨房水缸里舀了水回来，搁到漱洗架上。
　　用青盐漱了口，拿布巾浸入铜盆里的水，仔细地洗完了脸。水冰冷，人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取出叠放在床尾的衣裳，平平整整地穿好，束好腰带。随即将油灯移到窗下的硬木长桌前。
　　将铜镜支起，他便就着油灯的光亮和渐渐熹微的天光，将一头披散的黑发梳好。将上半部分头发拢起，用深蓝色的软布扎成一束，端端正正地绑在脑后。
　　推开房门，苏简伸展开身子，抻了抻手脚。随后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打起了一套路子舒缓的拳法。这拳法是身为医师的阿娘编的，用来健体轻身，苏简自小便练的。虽然阿娘与阿爹先后故去，到如今，这仍是他每日晨起后必做的功课。
　　舒展拉伸开了，天色也越来越亮了。他掀帘子进了厨房，烧柴生火，给自己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香油素面。想了想，又卧了个鸡子儿在上边。等吃完，只听得街面上传来辚辚的车轱辘声，脚步声、人声越来越响。清晨的这份世间的淡淡生气，随着天光渐亮，也越来越足了。
　　苏简感受着这份生气，心里也不由得愉快起来。收拾干净了灶台锅碗，又用灰将大灶膛里的火掩了。随后，在旁边的小灶上面搁一个瓦罐子，倒入已经包好的一纸包姜半夏、苏子等草药进去，放了清水，底下生了火慢慢煎了。
　　坐在灶边细细地剥了七八粒白果，破壳去了红衣和芽心，拿小碟子装好了。随即又掇了条凳子放在桂树下垫脚，摘了半碗金黄带露的新鲜桂花朵儿，洗好了晾着。
　　收拾妥当，从厨房出来时，带着水汽的草药味道已经散入了小院子里的桂花清香中，飘散出清苦的香气。苏简便在这清淡的气味中，沿着墙根整齐码着的柴禾堆过去，掀开转门的帘子，进了药铺的大堂。
　　这屋子是从阿娘手里接下来的，后头用来住着，前头的大堂作为药铺。大堂的三面，靠墙摆着高高的硬木大药柜。柜子的抽屉外边贴着纸标签，上边用端正清秀的小楷写着药材的种类和名称。大堂的中间放着一张硬木方桌和几把窄木椅子，还有一张已经磨成棕褐色的竹躺椅。一溜杉木柜台将两块儿分隔开来。
　　大堂有些陈旧了，采光也不大好。但苏简还是尽努力打理得干净舒适一些。他看了一圈，见柜台上的沙袋、乳钵、戥子、笔墨等等物件都是齐齐整整的，便打开了柜台的隔板，走到大堂门口，将几扇门板卸下了，放到柜台后面。
　　清晨的几缕金色的阳光，随着街面上浮动的叫卖的小摊贩声音，一同涌了进来。门口上挂着的苏家药铺的几个字，在晨光中闪闪发光。
　　药铺旁的街边，常在这儿摆摊卖热豆腐的，是一个壮实的中年寡夫，街面上都称张豆腐相公。此时他正做一团儿蹲在地上，忙着从木桶里捞豆腐块出来。听到声响，他回过头，亲亲热热地笑道：“小苏相公，这么早啊。”
　　苏简也不由跟着笑道，“早，张叔。”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苏简一面拿笤帚将药铺门口打扫干净了。他到对街孙大娘的猪肉铺里砍了两斤肉骨头，又回来买了两块豆腐。
　　张豆腐相公一面拿油纸包好豆腐，一面溜了几眼，笑道：“唉哟，小苏相公你就是晓得养身子。又打算煮什么好东西吃啦？”
　　苏简道：“想做点白果汤喝。”手里接过豆腐，看了看他，又问，“做好了，张叔要喝一碗吗？”
　　张豆腐相公呵呵地笑开了花，“好，好好。小苏相公你就是晓得这些。”又咂摸了一下嘴，像是回味了一下，道，“不过啊，张叔觉得啊，你做的汤好喝是好喝，就是每次都有股药味儿，把味道都搞坏了。”
　　苏简闻言一愣，想了想，自己做的本是药膳，药材放得也不是很重。但跟日常汤水的味道和效用相比较，倒的确是不一样的。他也不知道怎么说，便只是朝他笑笑，进铺子里去了。
　　药铺里渐渐地有人进来。苏简从容搭脉问疾，开方细嘱，轻捷娴熟地称量药材，扎束药包。买药的，看病的，陆陆续续地来去。迈出铺子的人脸上透出松快的神情来。
　　金色的阳光一缕缕地照进铺子里。苏简手边泡着的甘草蜜茶已经冷了。他歇了口气，几口喝完了冷茶，看铺里有阵子没人，掀帘子转到了后边去。
　　小灶上的瓦罐扑扑地冒着热气，草药已经快好了。他将肉骨头洗干净了，留一半肉多的出来搁碗里，其余的大骨头用滚水焯过，放到小砂锅中。小心地端起来瓦罐，隔了纱布滤去药渣和浮沫，慢慢将草药汁倾入砂锅。加了剥好的白果，大块的鲜姜片和一小勺黄酒，放满清水，合上盖子。将小砂锅换到小灶上，底下使文火慢熬上了。
　　收拾好，回到铺子大堂里，正好看到镇里的吴员外背着手，踱着方步进来了。
　　吴员外她细长高瘦，头顶绑一个稀疏枯黄的发髻，用蓝绸头巾系着，身上套一件鲜亮的绿绸面长袍。她开米店起家，至如今四五十岁的年纪上，也颇积蓄了些金银田地。镇上的人先前还背地里叫她尖猴儿吴掌柜，讲论她精细吝啬，现今也都尊敬了些，改口称她做吴员外夫人了。
　　这吴员外见了苏简出来，脸上常年挂着的干巴巴的笑容似乎也更大了些。她踱到柜台前，五根干瘦的手指迅速往前一张，捏住了苏简放在柜面上的手，“哎！小苏医师！我这两天只管嗳气……”说着就打了个长嗝，脸上的筋也跟着抽了几下，“就是这个样！就是这个样！你快瞧瞧，问题大也是不大？”
　　苏简一直觉得吴员外是个怪怪的老大娘，虽然她瘦筋筋的脸上常年笑模笑样的，但总使人觉着她是一副有气无力的冷淡样子。来药铺里看病，抓的药一分一厘都要亲眼看了算清楚，一个铜子儿也要计较上几句。但近来她却突然地热络起来，脾性态度也令人奇怪地越发变得好了。苏简默默地使劲，抽回了手，道：“请先坐下吧，我看一看。”
　　望了一望她的气色，搭着手指听了一回脉，看了看舌头，又细问了几句生活起居，苏简道：“员外这是平日里吃得太清淡了，猛然过量吃了一回酒肉，油腻狠了，有些积食。这个不严重的。只不过近一段日子就不可再多食酒肉了。我开一个方子，员外喝几副下食消滞的汤剂，就好了。”
　　吴员外自苏简搭脉起，就僵了脸，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直到苏简写好了方子，包了药递过来，道：“二十文钱。”
　　吴员外霎霎眼睛，回了神，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她在衣袋子里上上下下地掏，摸了好一会儿，将一块足有半两的银子砸在柜台上，摆手道，“好了，好了！都给你的。”站起来拂了拂衣摆，背起手，一步三晃地提着药包出去了。
　　苏简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地抱出装银钱的木盒子，匆忙找开了银子。他用衣裳下摆兜住铜板和碎银，追到药铺门口，急急忙忙地喊她，“员外，不用这许多。”
　　吴员外站在街道当中，干瘦的脸上笑得堆满了皱纹。她干巴巴地咳了几声，提高音量，道：“给你就拿着！小苏医师治得好，员外我可是喜欢得紧。哎！拿着！别人都在看着哪！”
　　她见苏简越发急得脸上红通通的，心里头觉得满足快活得很，紧紧捏住他的手，把钱往他那边推。
　　苏简半天也推她不过，脸更加涨得通红。正在这时，街的那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传来，一转眼，几匹马就飞快地奔到了跟前。
　　领头的高大黑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了前蹄。后面的几匹马也嘶叫着猛地停住了。
　　苏简只感到一阵疾风和尘土铺面而来。吴员外被高扬的马蹄子一吓，尖叫了一声，晕头转向地扑倒在地。苏简被带得一个踉跄，也摔倒在地。铜板和碎银子滴溜溜地撒了一地。
　　苏简滚了一身的灰土，一时起不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蹄落下。黑马又是长嘶一声。骑马人及时拨转了马头，马蹄在另一边轻轻着了地。
　　街两边的人都看了过来。众人呆了脸望着，没有做声。一个小乞丐女娃儿从人堆里钻出来，偷偷溜上前来捡铜板。
　　一时只有吴员外破了音的嗓子叫道：“哎！我的钱！我的钱撒了！小兔崽子你别捡我的钱！”
　　又尖声叫道：“哎！哎哎！我的腿！痛痛痛痛！谁她爹的不长眼睛骑的马！我可是东泉镇的吴员外！不赔员外我银子别想走！”
　　这一队人马中间很快有人下了马，随手抓住她的右臂拎她起来，冷冷道：“闭嘴。”
　　吴员外感觉手臂就像被一只铁箍给牢牢箍住，骨头都要被握断了。她不由一抖，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噤了声。
　　领头的骑马人早已勒停了黑马，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苏简抬起头看去，见是一个暗蓝长衣的年轻女子，玉冠束发，长发满肩，身体挺得剑一样笔直，大步走到他的跟前。
　　这个年轻女子气势冷峻，眉眼锋锐，两眼幽深冷静地看过来时，令人仿佛一直凉到了心底。苏简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单膝曲起蹲下来。苏简只感到身上一轻，她冰凉的手指在自己手腕上一搭即放，他一转眼就好好地站起来了。
　　拎着吴员外的人看样子是她的随从，提着吴员外上下检视了身上几遍后，这时向她简肃回道：“此人无碍。”
　　苏简看看她的随从，又转头有些愣住地看她，下意识地道：“多、多谢……”她也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点一点头，翻身上马。后边五六个背着刀剑的黑色劲装女人也上了马，紧紧跟着她后面，奔驰过去了。
　　一行人很快就过得远了。周围刚才静得只听见马蹄声，这时四处哗然。
　　“嘿！这哪来的姐们儿，长得可真俊，派头也真够大！”旁边茶坊里一个胖女人大声嚷嚷道，“瞧那跟着的几个人，都背刀背剑的，看着就怵人。”她呸呸地吐了几口瓜子壳，“咱们这镇子里边，不会有什么事吧？”
　　茶客中有人紧张起来，神秘兮兮地附和道：“听说，最近是千峰山还是哪儿……好像，有些乱！”
　　很快有人不屑道：“喝！咱们东泉镇可远着，再乱——也乱不到这儿来！”
　　还有人取笑道，“员外您可白摔了一着！不过哪，咱也弄不过不是！瞧那些人的样儿，可不敢惹喽！”
　　吴员外仍然觉得丢了大脸，又受了不小的惊吓，忙忙地扒拉了地上的钱和药包，一句话也没说，面红耳赤地一溜烟地回去了。张豆腐相公早一惊一乍地过来，给苏简拍了身上的灰，拉他进铺子里坐着，陪他说些话儿压压惊，又自己去厨房里泡了碗姜糖苏叶茶，翘着腿稀溜溜地将茶水喝完了，才接着摆摊卖豆腐去了。
　　没等到晌午，消息就已散开了。原来那年轻女子一行人果然是路过。她们朝着镇子东边的青松岗一直过去了。如果绕过青松岗，再穿过一条河和一片林子，能到官道上。那是到下一个镇子花山镇的最短路程。不知道她们最后是要去哪里，但看样子是奔花山镇去了。
　　这一行人的路过，颇给了镇子里的人们添了些茶饱饭足后的新鲜谈资。而当人们还在议论着的时候，苏简一个人坐在厨房，就着一盘豆腐，一碟青菜和一碗蛋汤，默默地吃完了午饭。
　　日头慢慢地向西移，太阳的光线渐渐减弱了，来铺子里的人渐次没有了。苏简放下手里的医书，看了看天色，起身进了后面的厨房。
　　肉汤的香味已经浓浓地飘出来了。他往小砂锅里添了盐和调料再煮着。大灶上也升了火，将锅烧热了，舀了一大勺猪油进去。等到一碗桂花糖煎小排骨香滋滋地出了锅，小灶上的白果炖骨头也好了。
　　苏简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先舀了一小勺到碗里尝了尝。汤熬得浓白清香，肉炖得软烂，火候刚好，药味也淡淡的。苏简自己满意地点点头。
　　他先盛了一碗汤，给已经收摊回去了的张豆腐相公送去了。然后赶快将两样装好，放到黄竹食盒里面。随后，掩上苏家药铺的门，小心地捧着食盒，出去了。
　　向右转经过四五家铺子，又拐进一条小巷，顺着高高的屋墙走了一阵，最后到了巷子后边一扇黑色的小门前。门旁边钉着一个窄旧的木牌，上边写着卢氏学馆四个墨黑飞扬的草字。他深吸了口气，抬手轻轻敲响了门环。
　　敲了不多时，门便开了。半开的门口，站着一个青年女子。灰青色的长衫，清瘦修长的身躯，眉眼清雅端正，显出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息。她满头细柔的黑发随意地披散，两片薄唇微笑着扬起，又带出一份风流之气来。只是她站在那里，迎着傍晚渐渐淡下去的光线，面色有些苍白，双眼也有些憔悴无神。
　　苏简抓紧了手中的食盒提柄，路上想说的话也忘了。屏了口气，才小声道：“卢姑娘，学馆……已经散学了吗？我、我送点汤来给你喝……”
　　卢陶扬起唇，轻声笑道：“散学了呢，小苏相公。多谢你啊。”一面迈出门来，漫不经心地将身体靠在潮湿的灰色巷子墙壁上，弯下腰来笑微微地看着他。
　　苏简的脸颊一下子红透了。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连连摇头，道：“不，不用客气的……”
　　卢陶半倚回墙上，笑着摇摇头，声气柔和道：“你啊。总是这么乖啊。”伸手接过苏简手中的食盒，道，“让我看看，这回又是什么呢？”
　　苏简站在那里，用衣袖不住地擦着自己的手，带着些期盼地看着她。
　　卢陶揭开盖子略看了一眼，唇角扬起，感叹道，“白果肉汤吗？真的是好香呢。啊呀，还有烧排骨呢，这上边是桂花吗？”说着，将食盒随手放到地上，轻笑着夸他道：“真是不错啊。做得越来越好了呢。”
　　苏简的眼睛都高兴得发亮了，连忙再确认道：“真的，真的吗？”
　　卢陶捂嘴轻声咳嗽了一下，口气微微有点疲倦，道：“真的呢。”苏简听她咳嗽，立刻担忧地皱起了眉毛，问：“卢姑娘，你最近还是咳吗？你的酒没有喝了吧？我给你开的药，有按时在喝吗？”
　　卢陶笑笑，道：“我没什么大毛病了，只是有时咳一下罢了。”
　　苏简有点着急，忍不住地絮叨道：“不是啊。卢姑娘，你的身体受过外伤，伤到了肺。你一定要按时喝药，要慢慢调养，才能养过来。酒真的不能喝了……在学馆里也注意不要太劳累了……参苏饮过两天我再配一剂，给你送过来吧。”
　　卢陶随意地听着，笑了一声。她露出疲倦的神色，道：“是呢，是呢。多亏有小苏相公你，我才好了这么多。”她又咳嗽了一下，道：“我就先进去了啊。”
　　苏简忙忙地用力点头：“好好。你吹不得风的，巷子里有风，凉得很。你好些休息，我就不多打扰你了。”
　　卢陶笑着眨了一眨眼睛，道：“辛苦了啊。”随后迈进去，将门重新带上了。
　　苏简站在门口半天没动弹。他对着关上的门，脸上过了好半天还是发着烫。直到渐晚的凉风吹进巷子里来，卷来一片薄薄的雾气，他才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迈步往回走。他心想，要不给卢姑娘再换个药方子吧，现在的参苏饮是不是味道太重了，她好像不是很喜欢喝……
　　天色渐渐黑下去了。东泉镇的声响也慢慢沉寂了。石板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镇子里的灯火，也渐次稀疏地亮起。
　　苏简抱紧双臂挡在胸前，在湿寒的晚风中，加快了脚步。只有镇子外的群山，满山的树叶遥遥地传来哗啦啦的响声，一路伴随着他。

作者有话说

　　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