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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我很快就到了要行笄礼的年纪。没有娘的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娘的葬礼后不久,二哥被爹爹送到了天祫堂堂主杜长风的家中。杜长风是爹爹是生死之交,也是麒麟门的创始人之一。爹爹说他身体渐弱,力不从心,由杜长风指导二哥学习管理麒麟门的资金运作等事务再合适不过了。
      二哥走的那天,我推说身体不适,没去送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流泪。

      让我觉得意外的是,二哥走后,日益衰迈的爹爹竟然开始日日亲自指点我的武功。娘的死让我明白,如果没有高强的武功,再多侍从都保护不了自己。我抛开了娘的叮嘱,每天夜里,按照她以前教的心法,服食毒药,苦练内功。如果说之前修习它是为了获得抗毒的能力,现在的修练就完全是为了迅速提升内功修为。我选择毒性更猛烈的毒药,尽管会增添痛苦,但是效果显著得多。
      内功有了进境后,爹爹传授的精妙剑法便让我如虎添翼。可是,对我快速的进步,爹爹不但没有给我期待中的赞许,反而更加严格地督促我。他不时找来一些招式狠辣的人跟我喂招。那些人出手毫不客气,似乎也不介意会伤到我。刚受伤的时候,我会可怜巴巴地看向爹爹,却只换来他严厉的眼神。好胜心被激起,我便咬牙再战。一来二去,我身上总是带着这样那样的轻伤,反击却也变得凌厉而有效了。

      练武之余,我大部分时间都端坐书房。案上摆着的不再是四书五经。那一堆堆的卷宗,都是麒麟门的陈年旧账。爹爹要我一本本地看,一条条地记,不时抽查提问。看了半个月,我对麒麟门的大致情况已经心中有底。
      爹爹一手创立的麒麟门,是个亦正亦邪的组织。在明,做的是集镖局、钱庄、商行于一身的生意;在暗,做的是兼杀手、娼妓、赌搏为一体的买卖。
      麒麟门总坛设在湖广衡州,三十二个分坛遍及江南,雄踞于辰州、襄阳、岳州、南安、临江、南昌、衢州、福州、杭州、漳州、延平等繁华之地。麒麟门总坛之下有天祫、天禋、天祚、天祉四堂,堂主分别是杜长风、秦子岳、曲遥、叶宁允。杜、秦、曲三人和叶的父亲都是爹爹当年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四堂分管三十二分坛及旗下产业,各有兵马。

      沈羽拒绝了爹爹让他收我为徒的请求,却说他答应了娘,只要我愿意,他会一直留在我身边。于是他以门客的身份留了下来。
      我不明白娘为什么要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看管我。可过了不久,沈羽开始指导我用毒、制毒、解毒,相处得越久,我就越见识到他的学识渊博、见解不凡。他赢得了我发自内心的尊敬。

      大哥在家的时间更少了。从他和爹爹对话中,我得知唐门与麒麟门因为利益冲突结怨已有十余年,斗争不断,麒麟门一直略占上风。唐门难出蜀地的情形在近年来有所改观,它勾结了数年前开始在江南崛起的一股神秘的势力,与麒麟门的冲突日渐升级。因为娘的事,大哥准备亲率精锐,赴蜀报仇。
      我本想跟随大哥前往,毕竟有我在的话,对付唐门的毒就更有把握。无奈大哥执意不允,说我年纪幼小,武功低微,路途遥远难以照料,动起手来亦有后顾之忧。意欲我跟去的爹爹也只好作罢。

      大哥出门之前那晚,我把各种针对唐门毒物的解药和我自己炼制的毒药给他送过去。不大的包袱,拎在手上沉甸甸的。大哥的房中烛光昏暗,我强忍着心头伤感,指着那些瓶瓶罐罐反复地交代用法。大哥一直安静倾听,并不说话。我听着自己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在屋子突兀地响着,心中一酸,喉咙便哽住了。
      大哥温柔地搂住我,轻拍我的背。
      我渐渐地平静下来。看到自己的眼泪把大哥的胸膛打湿了一片,有点不好意思。抬头想和大哥说点什么,却对上他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他缓缓地问:“夜儿,你说最喜欢大哥,是真的吗?”
      我怔住。大哥幽深的眼渐渐地蒙上一层失望的阴霾。他的嘴角往上勾勒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笑,松开了手。
      我心头猛地一痛。我的大哥,我那神采飞扬的大哥啊,怎会笑得如此苦涩!反手抱上他的腰,我看着他的眼,肯定地说:“夜儿当然最喜欢大哥了。大哥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吗?”
      俊朗的面庞浮起我熟悉的笑颜,那瞬间明亮的双瞳夺去了我所有的思考。大哥的脸一点点地靠近,温软的唇落在我的面颊。我一动不动地抱着他,却分辨不出自己这一刻是什么感觉。
      我闭上眼睛。大哥轻轻地吻了我。

      二十多天以后,飞鸽从蜀中传来消息。麒麟门这次豁出去远距离作战,制定的计划十分周密,本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料唐门却似早有预计,防备周全。幸亏大哥应变迅速,又有我的药物傍身,我方人手折损不多,也着实伤了唐门的几个重要人物。大哥更成功地煽动在蜀地周围的几个饱受唐门压迫的门派,让他们在双方激斗中乘虚而入,杀人放火,叫唐门大大吃了一亏。如此一来,此役虽未能取得预期中的效果,却也总算是有功而返。
      在我日夜牵挂之中,大哥终于回到了家。他受了伤。透肩而过的一剑,是混战中为保护下属而挨的。为免我们担心,大哥在战报里隐瞒了这件事。爹爹深怕唐门会在他们回程时伏击,下令让他们易容改装,日夜兼程地撤离唐门的势力范围。大哥的伤本来不甚严重,可是因为不能静养,舟车劳顿,饮食不调,创口竟然感染了,到家时高热不退,神智迷糊。
      沈羽医术精湛,他为大哥仔细处理了伤口,说伤势并无大碍。在他针灸用药之下,大哥体温渐降,却陷入昏睡之中。
      那晚,我在大哥房中守着他。

      睡眠中的大哥,睫毛会不时轻轻颤动,有着孩子一般脆弱的神情。
      我呆呆地看着这样不熟悉的大哥,半晌才把他额前捂热了的湿毛巾取下,放在水盆里浸了,拧到半干,再敷上他额头。我不自觉地抚上他浓密的眉,直挺的鼻……突然听得他含糊地低唤一声:“夜儿。”我连忙缩手,定睛看去,却发现他并没有醒过来。
      我在床前站了很久。想起大哥逗我笑,对我宠,任我罚……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脑海中那声低唤挥之不去,盘旋游走,越来越响……我慌忙地转身,走到窗前,在夜风中我觉得脸上一片冰凉。

      那几天爹爹没让我再做别的事情,我便一心一意地照料大哥。沈羽叮嘱说大哥必须静养一些时日,少语少事。大哥只好收拾起平日和我在一起时故意露出的好动模样,安静下来。这样的大哥,身上散发出坚毅而沉稳的迷人气质,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记忆中,和大哥这样安静地相处的时候并不多。
      清早,我们会到庭园中散步。那时正是栀子花开的季节。金色晨光下,大朵大朵的栀子花洁白得耀眼,肥厚叶片如同碧绿丝绒尽情舒展,清风轻拂,鸟语花香,空气中洋溢着浓盛的生机。我轻搀着大哥缓缓走过卵石小路,彼此并不交谈,偶尔对视一笑,均觉平安喜乐。
      中午,我们会在水阁中小待。大哥说他喜欢听我弹琴,我便每次都弹给他听。大哥半躺在软榻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我总会想起过去他装睡逗我玩的情景,心中一片温馨。大哥的睡容比那晚安宁得多,眼角眉梢的线条流畅柔和,坚实的胸膛有节奏地起起伏伏……不知不觉间我停了手,除了自己的心跳,天地间仿佛再也没了别的声音。
      傍晚,我们会在小院中乘凉。丫鬟们捧来时新水果,我就给大哥削果皮。不经意地抬头,总能看到大哥专注而温柔的神情,俊朗的脸上有淡淡的笑,幽深的眼里有浓浓的宠……

      二哥回来探望过大哥一次。他们兄弟叙话时我悄悄退出,默默地来到庭园中。我坐在鱼池旁边,仰头看天上流云,丝丝片片,随风飘动,不由自主。我的眼前浮现出多年前的画面。恬静的二哥,一袭白衣,抱膝坐在池边数金鱼。他明眸清亮,嘴角噙笑……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片无依无托的云,对于命运的风向,并不自知。
      身后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我说:“沈先生,朱夜想请教先生一个问题。”
      沈羽说:“小姐但有所问,沈羽知无不言。”
      “先生如何看待命运?”
      沈羽稍稍沉吟,说:“沈羽并不信命。”
      “哦?”
      “命运二字,似有还无。世人面临的最大困难,往往不是突然降临的天灾人祸,而是自己面临的种种选择。除了出生不能选择之外,其实人每走一步都出于自己的选择。就算所作的选择并不符合本来的意愿,或者因为有外力胁迫,或者因为有利益驱使,或者因为有感情牵缠……但是归根到底,都是自己作的选择。既然自主种因,便要坦然受果。没有人可以预见前途,也没有人可以重新活过。面临选择时衡量清楚,一旦决定就不要后悔。”
      “朱夜多谢先生教诲。”
      沈羽默然良久,低低叹气:“夫人把小姐托付于我,沈羽不才,只有一言相赠。”
      “先生请讲。”
      “小姐,夫人已经为你留下后路。小姐日后行事,不需有功于世,但求无愧于心。”
      我缓缓地回过头,沈羽的目光盈满悲伤。我起身,对着他盈盈下拜。我说:“多谢先生明示家慈遗愿,朱夜定当终生铭记。”

      我行及笄之礼那天,爹爹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宴会。他邀请了天祫、天禋、天祚、天祉四堂堂主和四堂以下的重要首领,他们都带着家眷赴宴。在笙乐声中,我完成了加冠着服的仪式。拜谢爹爹后,在丫鬟的伺候下进入座席。大哥二哥坐在我左右两旁。在场的女眷分别上前道贺,呈上贺礼。
      我微笑着站起来,向走过来夫人小姐一一鞠躬道谢。当我又一次抬起头,目光顿时被眼前的女孩锁住。
      那女孩与我年纪仿佛,身着淡绿长裙,行动之间,举止轻柔优雅。她轻移莲步,来到我面前,柔柔一笑,明净纯美的容颜让她头钗上的珍珠黯然失色。她向我道了个万福,流转的眼波盈满欢悦,在我脸上一扫,随即垂下,却投向我身旁的二哥。我心中一紧,向二哥看去,只见二哥温润的脸上光彩崭然,眉目间透出无限欣喜。回过神来,我看见女孩身前的华服妇人微笑着呈上礼物,说:“天祫堂杜氏恭祝三小姐芳龄永继。”我头脑间嗡地一声。接下来一直到宴会结束,我浑浑噩噩地,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回到房中,已经是巳时。我躺倒床上,一合眼,脑中就晃过那抹清新纯美的微笑,那记情意盈盈的眼波。浓浓的酸苦慢慢灌满了我的心,再从眼角溢出。二哥,你不在我身边才短短一年,就已经跟杜家小姐如此亲密了吗?
      我起身披衣,取出长剑,来到庭园。月光如水,秋风凛然。我拨剑,指向虚空,身形腾起。剑光过处,花叶碎片纷纷扬扬。我越舞越急,眼前是对我微笑的二哥,抚琴我听的二哥,跟我下棋的二哥,陪我练剑的二哥,为我数鱼的二哥……安静的二哥,宽容的二哥,耐心的二哥……二哥明亮的眼,二哥温柔的笑……幅幅图像纷至沓来。我的呼吸渐渐急促,气息更不顺畅,莫名的涩滞在胸腹间四处游窜,变成热流要从喉咙冲出。我强行将它压下,胸口猛地一痛,长剑脱手,身体急向后倒去。
      针攒般的剧痛向四肢百骸涌来,我明白自己是练剑时岔了气,一不小心就会受内伤,却强忍着不想呼救。背部没有接触到预想中的坚硬地面,身子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借着月光,我模糊的意识分辨出面前是大哥焦灼的脸。我心中一宽,合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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