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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爹爹没有食言。他做到了视我如己出。他的宠爱,让我变成麒麟门中的公主。也是大哥和二哥的公主。
      爹爹年轻时忙于自己的霸业,直到四十岁才娶了第一位夫人。大夫人是追随爹爹多年的红颜知己,武功高强。她生下了大哥。两年后,大夫人被爹爹的仇家所害。
      不久,爹爹娶了第二位夫人。二夫人是官宦人家的千金,父亲在官场落难,被迫害至家破人亡。是爹爹救了她。她生下了二哥。五年后,二夫人误喝了一碗本该给爹爹喝的参汤,中毒身亡。
      连续失去两位夫人的爹爹已经快五十岁了。他下定决心不再娶妻。
      没想到,他遇到了娘。
      娘成了爹爹的三夫人。爹爹对她很好。我曾经有一次偷看到爹爹抱着她说:“媚娘,我的三个妻子中,我最爱的是你。因为只有你能成为我的贤内助。”那时娘笑得很美。
      可是那晚,娘搂着我,喃喃地说:“夜儿,你爹爹说,他最爱我。他说,只有我能成为他的贤内助。”她笑得比白天更美。可我觉得她那时的笑,和她平时的笑是不同的。
      很多年之后,我才懂得,那是另外一种美,叫做凄美。

      那一段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整天和大哥二哥在一起。我们一起念书,一起习武,一起弹琴,一起下棋,一起吃饭,一起玩耍。
      娘对他们很好,将他们照料得无微不至。有时候,看着娘把最好吃最好玩的给了他们却不给我,我撅嘴不依,撒娇耍赖。娘只是笑笑,轻声哄劝两句,却并不顺着我。可是只要娘一转身,大哥二哥手上的好东西就到了我手里。我笑得很得意。
      其实我知道,娘疼他们越多,他们就疼我越多。
      其实我撒娇耍赖的对象不是娘,而是大哥和二哥。

      大哥很像爹爹。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地流露出一股浑然天成的气势,幽黑的双瞳透着深沉睿智。可是和我在一起时,他却总是自然而率真的。他喜欢逗我,比如在我弹琴给他听时装着睡着了,等我气恼地走近准备打他就猛地睁眼,然后狭促地笑。我追着他打,他就绕着桌子、椅子、柜子……所有能遮挡的东西转圈。等我跑得气喘吁吁了,他才故意放慢脚步,让我捉到。他会装着很苦恼的样子接受我的惩罚:爬树给我捣鸟蛋,钻草丛给我捉蟋蟀,偷偷溜出去给我买糖葫芦……他看着我的眼神中有深深的宠溺。他从不拒绝我的请求,无论那多么违背他的心意。他偶尔也会对我发脾气,在我过分蛮横的时候。可是马上就会跟我赔不是,哄我开心。我常常对他说:“大哥,我最喜欢你。”这个时候,他舒展的眉眼、上扬的嘴角让我知道,他真心地快乐着。
      二哥比大哥更内敛。下人们常说,二哥长得像极了二夫人。二夫人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优雅娴静。温和善良。二哥的眼睛十分明亮,像盈着一汪泉水。他对我非常温柔。他从不逗我,却总是以最好的耐心对待我的玩笑捉弄,我的无理取闹,我的骄蛮霸道。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他生气的样子,却总是失望。他可以不停地给我弹同一首曲子,尽管明知道说没还学会的我已经听到耳朵起茧;他可以让我在一局棋中无数次地悔子,看我耍赖着取胜时笑着摇头;他可以因为容让我而输掉一场比剑,履行数清整池的金鱼一共有多少条的约定……沉静的二哥,会让我想到天边的皎月,江畔的清风,林间的翠竹。我从来不说我喜欢他。只需在一旁看着他低眉敛目,便觉得心中静好。

      不知不觉地,我和娘已经在麒麟门生活了四年。
      娘日渐忙碌。她光洁白晳的脸上出现了淡淡的黄点,笑的时候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在我们相处的有限时光里,她抓紧把她所懂得的制毒、使毒、解毒等技艺教给我。爹爹并没有让大哥二哥也跟着学,他说:“夜儿,你是我女儿,有你懂得就足够。”
      我没有再练娘教我的那套内功心法,而是改练了爹爹教的“混元功”。爹爹这套心法偏于阳刚一路,并不是很适合女子修习,因此我的内功进境便慢了下来。

      大哥十六岁了。他开始跟着爹爹的下属学习处理一些正式的事务。并且生平第一次出了远门,足有三个月。
      大哥不在家的日子,我惦记着他,却和二哥相处得很惬意。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时时捉弄二哥,却整天粘着他。尽管有时候他忙于做自己的事情顾不上理我,我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也会莫名欢喜。
      我们跟着爹爹请来的师傅认真学文习武,爹爹有空时也会亲自教导。爹爹还把他的独门剑法传了给我。一开始,我进步得很快,得到了爹爹的赞许。我沾沾自喜地向娘邀功请赏。没想到娘第一次狠狠地动手打了我,过后却抱着我哭了。
      看着娘的眼泪,我心里很难过,比她打我还要难过。虽然不明白,但是我隐约懂得娘为什么要打我。于是我练得慢了些,有时还故意地偷偷懒。爹爹让二哥和我试招时我总是输。站在旁边的娘神情复杂,不知是悲是喜。

      离家三个月的大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回到了家。看着门口那个挺拔英俊的黑衣少年,我高兴得只想哭。大哥却笑了,走过来抱住我。大哥瘦了,额角还多了一道刀疤。我心痛地摸着那道疤。大哥说:“夜儿是不是觉得大哥变丑了?”我看着他幽深的双眼,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慌乱。我把头埋进他的胸口,闷声说:“大哥更好看了。”
      爹爹却哈哈大笑:“夜儿小小年纪,就懂得什么是好看啦?”
      大哥笑得胸膛直抖。我又羞又恼地推开他,却看到娘的脸上并无笑容,若有所思。

      不久,大哥又出了远门。大哥出门,我牵挂着他,却没有丝毫不高兴。回家的大哥会带给我各种好吃好玩的新鲜物事,给我讲他出门见到的有趣事情,我盼着他回来,也盼着他走。
      有二哥在家里陪着我就够了。我常常这样想。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三年。
      有一天,娘对我说:“夜儿,娘教你用毒,不是想让你像我当年那样为了个虚名争强取胜。娘只想你能凭着这点本领,好好地保全自己。”娘轻轻地抱着我。“娘现在才知道,当年带你进了这个门,并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一进了门,娘就走不出去了。夜儿,如果,如果有一天,你想要走,下了决心,就千万别犹豫。”娘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认真而沉重。我惊讶地发现,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对我展露出她那美丽纯粹的笑容。
      “娘,我为什么要走?”我不解。
      娘不再说话,只是搂紧了我。
      娘,在这里,爹爹疼你,哥哥敬你,锦衣玉食,享尽荣华,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你还不如当年和我在山中艰难度日那般快乐?

      自从跟我说了那席话之后,娘更加忙碌起来。日渐年迈的爹爹处理公事时已经离不开娘。他们频繁地一起出门,在家的时间逐渐减少。
      二哥十六岁时也开始学着打理门中事务,但他不用像大哥那样常常出远门。转眼间,二哥十七岁了。经过一年俗务的历练,那股清贵之气却有增无减。他的眼睛始终那么明亮,笑容依然那么温和。行过了冠礼的大哥流露出愈加明显的王者气势,二哥身上却不见半点。他聪明,却没有诡计;他宽厚,却并不糊涂。对于爹爹交付的任务,他都会竭尽全力去完成。
      但是我知道,二哥并不是真心喜欢做这些事的。我那素雅清逸的二哥,只喜欢恬淡安宁的生活。抚琴作诗、品茗弄墨的时候,他才有真真正正的快乐。

      一场让我们的世界翻天覆地的剧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然降临。
      那天,是我十四岁的生辰。
      早上出门时,爹爹和娘答应我太阳下山之前一定会回来,全家一起开宴为我这小寿星庆祝。和大哥二哥一起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白天,我兴奋地期待着晚宴上会收到的礼物。

      西天的云霞红了,紫了,灰了。我和大哥二哥安静地坐在大堂中。偶尔相碰的目光,透露出从未有过的心慌。直到掌灯时分,门前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我们跳起来,冲到大门口,眼前的画面让我们心惊胆战:
      半肩染血的爹爹抱着娘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娘的胸前一片殷红,双目紧闭,生死不知。他们身后是全身血迹斑斑的天禋堂堂主秦子岳,还未迈过门槛,便一头栽倒。
      呆怔片刻,大哥一把抱起摇摇欲坠的我,跟着爹爹赶往内堂。二哥则强自镇定,指挥急忙围拢过来的小厮丫鬟,把秦子岳抬进去。

      娘被放到床上。我已自晕眩中清醒过来,挣开大哥的双臂,扑到娘面前。我用颤抖的手探过去,谢天谢地,娘还有微弱的鼻息。我双腿一软,随即狠狠地咬了舌头一口,剧痛让我集中了些微气力。爹爹颤抖着开口:“夜儿,你娘中了暗器。”
      我用力地甩甩头,甩掉眼底集结的雾气。我颤声说:“大哥,二哥,请你们回避。”
      我解开娘的衣襟,雪白的胸前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布满乌黑细点,不断渗出紫黑的血滴。我如遭雷击,全身一震。看向爹爹通红的眼,我一字字地说:“这是唐门的炼魂针。”

      唐门曾因使用这太过歹毒的炼魂针,被江湖中人群起而攻之,最后被逼立下毒誓,将之尽数销毁。其后百余年,炼魂针再没出现过,以致很多人都把它当作一个传说。炼魂针与唐门任何一种淬毒暗器都不同。它本身并不是针,而是一种蝴蝶幼虫身上尖硬的毛。这种蝴蝶黑底白纹,形如骷髅,夜间会发出荧光,犹如鬼火。唐门曾有祖先在深山偶遇这种罕见的蝴蝶,一时兴起,捕回养殖,却无意中为它幼虫所伤,离奇死亡。他的后人经过长期观察,终于发现个中奥秘。此后,唐门子弟将蝴蝶幼虫的毛加上秘药,制成令人闻名丧胆的炼魂针。
      炼魂针用机括发射,六十针一筒,遇血即软,然后随血液流动。两头尖利的形状、极为柔韧的针体能轻易突破血管的界限,四处乱窜,五脏六腑,骨节筋间,无处不至。所到之处,奇痛奇痒。一旦窜入重要经穴,其效则相当于经脉受损、穴位被封,轻则僵瘫,重则丧命。不幸入脑者,痴傻癫狂,状如疯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制成炼魂针的唐门祖先说出炼魂针的唯一的解法是,中者在一盏茶之内将中针的皮肉整块起掉,阻止针入血管。否则纵使华佗再生,扁鹊还魂,亦回天乏术。

      泪眼模糊中,我看到了爹爹老泪纵横的脸。我默默上前,紧紧地抱着他。我知道炼魂针肯定不是冲着娘去的。因为这个男人,我快要失去最疼我的娘了,可是我不能恨他,一点也不能。
      他的痛是真的,泪是真的。他值得娘心甘情愿。
      却听得身后响起大哥带重重鼻音的声音:“爹爹,外头有人求见,说能为三娘续命。”
      爹爹讶然,抹了眼泪,急道:“快请!”

      大哥领进来的是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文士。他对名震天下的爹爹只是略略抱拳,低声说:“小可沈羽,是欧阳夫人的故人。知夫人有难,特来略尽绵力,欧阳门主请勿见疑。”我看到他眼里隐约的泪光,心头一片迷惘。
      爹爹上前握住他的手,哽咽道:“先生如能救治内子,我,我……”
      沈羽缓缓摇头,黯然道:“小可无力回天,仅能施术……让夫人安然清醒一炷香的时间。”他垂头,几滴清泪跌落地面,“一炷香后,痛痒立至……此后是去是留,还需门主与夫人自行决断……”
      爹爹无言挪开两步,让出床边空位。沈羽上前,对着爹爹深深一揖:“小可尚有一不情之请。”
      爹爹声音嘶哑:“先生请讲。”
      “夫人清醒时,请容许小可与夫人单独说几句话。”
      我猛地抽气,刚要张嘴,爹爹却用眼色制止了我。他说:“多谢先生援手,老朽这就退下。”说罢拉着我出了房,轻轻带上房门。

      漆黑厚重的花梨木门终于缓缓打开。我来不及看沈羽一眼,急急地跑进去。
      烛光映照下,娘的脸恢复了些血色。她微微一笑,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在床前跪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爹爹、大哥和二哥站在我身后。
      “老爷。”娘的声音是这样好听。她平静的面容带着微微的笑。“媚娘能跟了你八年,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媚娘,能得你为妻八年,亦是我欧阳轩辕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娘的眼眶红了。她露出了我许久不见的笑容,美丽纯粹。“老爷,媚娘知道自己有些小心思,从来都瞒不过你。多谢你这些年来的体谅。我在这世上最不放心的就是夜儿,可惜我总不能护她一辈子。老爷,当着孩儿们的面,媚娘只想求你最后一件事。”
      我的眼泪簌簌落下。
      娘说:“老爷,媚娘求你,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善待夜儿。莫要为难逼迫她、为难她,她要作什么决定,需是她自己愿意。如果有一天,她想离开麒麟门……还请老爷……放她自由。”
      娘说完这段话,像是用完了所有力气。她的呼吸渐渐紊乱,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爹爹,我看不到爹爹的表情。
      爹爹却走到我身边,单膝跪下,执起娘的另一只手,沉声说:“我答应你,媚娘。你放心。”
      娘笑了。她的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老爷,我想让沈先生从此照看夜儿,你同意吗?”爹爹点头。娘又看向我:“夜儿,从此以后,沈先生会继续教你娘还来不及教你的东西。你要尊敬他,就像是尊敬娘一样。你能做到吗?”我忍着眼泪,连连点头。
      娘向身后的大哥二哥看去。他们双双跪下。大哥说:“三娘,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夜儿的。”二哥说:“三娘,夜儿就是我们的亲妹妹,我们会一辈子对她好。”
      痴痴看着娘那绝美的笑,她笑得那么灿烂……我觉得胸口撕裂般地疼痛,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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