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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朱夜》外传一之《任平生》 ...

  •   慕名前来苏州城的文人雅士,无人不识销愁坊。
      我住销愁坊。
      慕名前来销愁坊的风流才子,无人不知任平生。
      我叫任平生。

      苏州花魁任平生,九岁首登伎坛,怀抱琵琶献雏声,名动姑苏;十三初承雨露,千金沽出梳拢夜,艳惊江南。
      曾有恩客听我一曲《虞美人》后赠我一斛明珠;曾有恩客与我欢好一月散尽万贯家财……二八年华的任平生,风尘中浪游七年,终于偿清先人生前欠下的百万巨债,赎回自由之身。
      然而,令所有人不解的是,我并无意于脱籍从良。无论是欲收我为侧室的显贵、想迎我为正妻的富豪,还是起誓此情不渝的才子、承诺终生无悔的侠士……他们的提亲,统统被我婉拒。
      烧掉卖身契的那天,我对鸨母说:“妈妈,我愿意继续留在销愁坊,但是有一个条件。”
      廿年前的花魁辛锦绣,丽色不减,风韵犹存。涂了凤仙花汁的十片指甲形状完美,映衬着手中那雪白的细瓷杯,煞是动人。她用杯盖轻轻地拨了一下水面上飘浮着的玫瑰花瓣,浅啜一口,微笑道:“女儿请说。”
      我看到她美眸中的自己神色淡漠:“我的恩客,由我挑选。”
      她略略侧头,头上的玛瑙步摇晃出美妙的弧线。半晌,喉间似发出细不可闻的低叹,却对我嫣然一笑:“有何不可。”
      于是,从那天起,来到苏州销愁坊的客人除了能享受到歌儿舞女的倾情演出、温香软玉的缠绵侍奉之外还多了一个消遣:观看任平生择客。
      当然,若你愿意,亦可参加。

      销愁坊,销金窝。
      先销金,后销愁。
      每日未时整,销愁坊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盛装的侍女们手捧彩漆托盘立于前堂过道两旁,一入此门,便得先付十两白银。
      客人在花厅落座后,小僮们根据客人的要求呈上酒菜。侍女奉上花牌,再付十两白银,方可翻看牌名。花牌上标名各妓价码,且唱曲献舞陪酒侍寑又各不相同,任君选择。
      若数人同时选中同一可心妓女,那只能依据一个规则:价高者得。
      十六岁前的任平生,常能卖得最高的价钱。

      而十六岁后的任平生,则不在此列。
      凡是付得出二十两白银的客人,都有资格取到我的花牌。
      但是取得我的花牌之后,就要依照我即兴定下的规矩,或斗财富,或逞智巧,或拚武力,或比文才……胜出的那个客人,能得我用最灿烂的笑容相迎,用最温柔的姿态相侍。

      光阴寸寸蜿蜒而过。
      一天,一个连胜了五场、得我陪伴五晚的武林世家子弟又取了我的花牌。
      平心而论,他是这些年中为数不多的、让我生出些少喜欢的男子之一。
      他,容貌俊秀,气度清华,文采斐然,武艺高明,温柔体贴,资财丰厚。观花赏月时情致缠绵,诗酒唱和时出口成章,床第温存时轻怜密爱,馈赠礼物时一掷千金。
      有资格成为无数女子心目中的完美情人。

      清晨。离开前,他说:“平生,我爱你。”
      看着他期待的神情,我但笑不语。每一个说爱我的人,都觉得自己给了我我最渴望的东西。他们总是在想象,想象我需要他们高尚的爱,来脱离这茫茫苦海。
      “不信吗?”他急急地问,“平生,那你爱不爱我?”
      这个问题我听过无数次。每次听到它,我就知道,我贪恋的这片刻欢愉即将成为过去。
      我轻抚他微蹙的眉心:“要听真话吗?”
      他定定地看我,神情殷切。
      无力地摇头,我答得清晰:“不。”
      他用力地把我拥入怀中,像是要对自己下决心般地说:“平生,我会让你爱上我。”
      我笑。心中轻叹,可惜,可惜。浮生苦短欢娱少,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让我们的快乐停留得久一些呢?

      申时,他与另一个取了我的花牌的客人动上了手。一炷香后,四肢俱折。
      楼下,他仰躺地面口吐鲜血气息奄奄,望向我的目光不敢置信;楼上,我侧卧软榻轻摇羽扇气定神闲,望向他的目光微带抱歉。
      站在我身旁侍候的小丫鬟彤儿闷闷地说:“姑娘,你是故意的吧。”
      我微笑:“哦?何以见得?”
      “姑娘聪明伶俐,怎么会看不出那林公子表面温文有礼,实则气量狭隘。一连五天都没能成为姑娘的入幕之宾,他心里早就蓄满怨气啦。”彤儿向被抬上担架的伤者一呶嘴,“姑娘也不会不知道他的武功虽然不错,和师承武当的林公子相比却是差了一大截。姑娘平素最不爱看人打打杀杀,这一回却定下那比武决胜负的规矩。”
      我抿嘴一笑:“彤儿心疼了?那下次他再来,姐姐让你疼他。”
      彤儿并不理会我的调笑,叹道:“经过了这么一次,他还会再来吗?姑娘,你的心好狠啊。”
      却听得身后有人悠悠地道:“彤儿说错了。姑娘不是心狠,而是心慈。”
      我含笑转头,辛锦绣手执月白团扇,身披藕色纱裙,袅娜而至。
      彤儿连忙取来软椅。辛锦绣挨在我身旁坐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若他不爱,能多留一月;若他不说爱,能多留半月;若他不问你爱不爱,能多留七天;若他不说要你爱,能多留三天。平生,妈妈说得可对?”
      我把头枕在她膝上,笑着说:“还是妈妈最懂我。”

      冬天的江南,银妆素裹中自有一派平和典雅的意趣。苏州城里与民舍相依相傍的小河随处可见,我常常站在河边,闭上双眼,静心倾听雪花飘落河中的声音。
      我曾经问过身边的人,他们都说听不到雪花入水之声。
      曾有江湖异人说,我天生有敏锐于常人数倍的听觉。于是他传了我一门内功,修习之后,就算是远在十数丈外的细微声音,我只要凝神便可听清。
      他还说,我做得到这一点,是因为我心静。
      是的。我心静。我的心,不曾稍动。
      有人说我多情,因为我与每一个恩客相聚时都温情体恤,恩爱无比;也有人说我无情,因为我与每一个恩客分离时都潇洒干脆,转眼即忘。
      但我知道,其实我既非多情,亦非无情。
      我只是从未动心。更不知情为何物。
      或许,正如辛锦绣所言,对我来说,这样最好。
      她说,身在风尘,有爱,便没有快乐。

      这天,有雪。
      申未酉初时分。天色已暗。本应在销愁坊里择客的我,此时却正静静站在离销愁坊有数丈远的小河边。
      屈指算来,已有十来天,我过得甚是无聊。
      拜一贵客所赐,我被暂时地剥夺了择客的权利。
      自那容姓公子踏入销愁坊之日起,每天取得任平生花牌的,便只有他一人。
      心清眼亮之士,均知那“容”字之前,还冠有另一字。
      却都不点破。
      对于这种境况,我并是不太介意。一来这位“容公子”英俊多金,知情识趣,相处起来也是赏心乐事;二来世人皆知销愁坊老板辛锦绣以天家为靠山,从来无人敢在销愁坊里过份放肆,我若是不耐烦了,也绝不愁没法让他离开。因此,打定主意容他一月,我便乐得日间清闲,只待他夜晚相会。

      雪,下得越发紧了。
      小河的那边,销愁坊的金字牌匾被檐下的灯笼照映得灿烂辉煌,大门外车马络绎不绝,客似云来。小河的这边,家家户户的窗子都透出橘色的微光,行人几近绝迹。
      我与那暄嚣的浮世,隔有一水之遥。
      彤儿撑伞的小手在北风中轻轻地抖了一下。我回头,看到她冻得发红的脸,瞪得圆圆的眼睛里是故意多加了十倍的嗔怪之意,小嘴撅得高高的,不禁失笑。挽起她的手,缓步朝石桥走去。
      地上积雪渐厚,刚踏上石桥的梯级,足下忽然一滑,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倒。彤儿也被我拉着向后倒去,发出一声尖叫。
      心中微惊,却突然觉得有一道力在我腰后轻托,止住了我后跌之势。站直定神,面前已多了一人。
      借着对岸的灯光,我看清眼前的是一名年轻男子。他穿着一件厚厚的貂裘,身形却仍略嫌单薄。他背光而立,我看不清他的面貌,却仍为那双幽深的黑眸有瞬间失神。
      彤儿站稳后,拍着胸口,连声说:“谢天谢地。”
      我不理她,对着那人衽裣为礼:“多谢公子。”彤儿回过神来,也跟着施了一礼。
      那人一揖:“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语音低沉而不失清越,柔和中又有三分冷冽,竟是说不出的好听。说罢,转身过桥而去。我不禁又有瞬间失神——我朝着灯光,我的面貌他自然瞧得清清楚楚——可是,我没在他的眼里看到一丝动容!
      从来没有人,没有男人,甚至没有女人,能在看到任平生的第一眼时,无动于衷。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心里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似是气恼——对我颠倒众生的容颜漠视至此,那双绝美的黑眸莫非是瞎的?似是失落——那么幽深的目光,为何不能在我身上停留多一会儿?又似是欢喜——我是否有望遇到一人,能把任平生和这副皮相分开?

      那人下了桥,在销愁坊门前停下。仰头看了牌匾半晌,像是轻声叹息,接着又低声一笑,喃喃道:“销愁坊……销愁坊……与尔同销万古愁……真是好名字。”听他语气,销愁坊之名竟是初闻,却因合心带了意外的欣喜。但话语间那股掩不住的萧索之意,听得我心中一紧。
      看他进了朱门,我不禁微觉诧异——这人给我的感觉和那些前来寻欢作乐的人大不相同。他,来这烟花之地,会是想做些什么呢?
      好奇之心陡然生起,脑中已有了个主意。又隐隐觉得,纵使事情不如我所愿,让这人多看我一眼、记住我的名字,也是好的。
      感到衣袖被扯了两下,我才回过神来。彤儿不解地问:“姑娘笑什么?”
      我一怔:“我笑了?”
      彤儿嗔道:“难道姑娘想说是彤儿看花了眼?”
      我眼前竟又出现了那冷夜幽潭般的双眸,摇了摇头,轻声说:“彤儿,我们今晚也许不会无聊了。”

      从侧门进了销愁坊,上楼进房,写一张花笺,对彤儿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打发她下去,赶在奉花牌的侍女前亲去招待那人。自己却盥洗梳妆起来。
      褪下所有首饰,打散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用一根雪色绸带松松挽成斜倾的云髻,髻旁簪一朵从暖房里新摘出的来的粉色月季,却在鬓边落下两缕薄薄的散发;洗去不久前才精心施上的粉黛,只在唇上淡淡地涂一层口脂;脱下桃红绫纱对襟旋袄,换上淡粉色丝绢抹胸,系上末端有淡粉色菡萏图案晕染开来的月白色轻罗长裙,罩上对襟袖口绣有精致锦纹的同色广袖长衫,用衣襟两侧的细丝束带在胸前打个蝴蝶结,让带尾长长地垂下,每走一步都会翩然飘动。

      收拾好后,我打开房门,在门外等候着的彤儿笑着迎上来:“姑娘所料不错,那人果真取了你的花牌呢。咱们今晚可有好戏看啦。”
      我微笑不语,只听她在一旁兴奋地聒噪:“那人坐在角落的一桌,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桌上已放了些酒菜,他没怎么动筷子,却一杯又一杯地喝酒。走近看去,他的相貌只属平常,可那双眼睛啊,啧啧,长得真是好看。”
      我“唔”了一声,心中略感意外:那样摄人的眼眸,我还以为定是长在俊美无俦的脸上。
      “他看到我,分明是认了出来,却没有半点惊讶的样子,只是朝我点点头。我奉上你那瓶胭脂桃花酿,说是姑娘答谢他的,他也不推辞。我给他斟酒,才闻到香味,他就说:‘不料此间竟有这等好酒。’大大方方地干了。我把花牌呈上,一一地翻给他看,那许多花牌,他独在你那个上多看了两眼,却仍是什么也没说。”
      彤儿拍了一下手:“瞧那人神情,姑娘艳名远播,他竟像是从来没听说过。但他看你那花牌时,眼里却带着欣赏之意。”
      心中不禁生了感叹,自从“任平生”负了盛名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好好看过这三个字,更别说欣赏了。
      “我把花牌翻完后,问他:‘公子可选中属意的姑娘了?’他的目光落在你的花牌上,却有犹疑之色。我便依姑娘说的把笺子给了他。他看了一会儿,竟然笑了,然后毫不犹豫地取了你的花牌,却又问我:‘这个便是方才那位姑娘吧?’我奇怪了,难道姑娘写的不是告诉他自己是谁,让他取你的花牌吗?”
      我摇摇头:“接着呢?”
      “我说是啊。他说:‘那在下谨候姑娘芳驾。’便自顾喝起酒来。我就退下了。”彤儿拉拉我的袖子,软声说:“好姑娘,你到底给他写了什么?”
      我想象着,那人看着我写的花笺而笑,双眸又不知是何等风情。心头又是一动:“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
      彤儿皱眉:“这叽叽咕咕的都说了些什么,我一点儿也听不懂。”
      我笑着拍拍她的脸:“平时让你多读些书,你却贪玩偷懒。我是告诉他,喜欢我,就不能犹豫,要大胆地表明,而且还有人会和他争抢呢。”
      “那他怎么知道你就是任平生?”
      我笑而不答,心想自己倒没猜错这人的聪敏。我说:“时候也差不多啦,只怕他已经和容公子的人对上了。我们下楼吧。”

      我扶着彤儿,甫一现身,便听到一片熟悉无比的哗叹声。踏着可俯瞰整个花厅的梯级款款而下,眼睛在角落处搜寻,我很快看到这样一幕:
      那人正端坐不动,手持酒壶,含笑看我。幽黑的双瞳在烛光映照之下愈显深邃,却又氤氲着水色,极是动人。对上我的目光,他提手、仰头,淡红色的酒水顿时从壶嘴落下,正是我那胭脂桃花酿。他分毫不差地张口接住,头越仰越低,那小半截从厚密的紫貂皮毛中露出来的优美颈脖让我想到引吭长鸣的天鹅。在他身后,有一左一右两个人,像正被慢慢地抽去筋骨一般,一点一点地软倒,恰在壶中酒水流尽时瘫倒落地。
      那人放下酒壶,站起身来,朝我淡淡一笑。我霎时呼吸一滞,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的相貌果然并不出众,但只是那么淡淡一笑,眉目间流泻出的风情便让人神为之夺。我怔怔地看着他,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报以一笑,却看到他旁边不远处的一桌有两人站起,气势汹汹地向他走来。
      他脸上一片漠然,眼里却多了三分不屑。当他们走到他跟前两尺左右,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两个人便如先前二人一般慢慢瘫倒。四周哗然,那张桌子的人登时全数站起。

      那人仍是神色自若,缓缓从怀中取出条素绢帕子,掩嘴轻咳两下。只见他的手苍白得简直和素绢没什么分别,手背青筋突出,指节极为分明,让人想到细长的竹枝,似乎一不小心便会折断。随手把帕子收入怀里,他转头看向花厅的门口。我却没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此时的全副心神都因为眼前的异象陷于震动之中:他那披于肩后的一头长发,竟尽呈银灰之色!
      “住手!”一道熟悉的浑厚嗓音拉回了我的神智,正是那容公子来了。
      容公子身披隐隐泛着金银色泽的玄底披风,大步踏入花厅之中。他刀眉入鬓,凤眼生威,浅蜜般的肤色更为他添上了十分的男儿气概。他向我扫了一眼,隐带质问之意,脸上却是波澜不兴。我微笑地看着他,唇边却故意地泄出一丝挑衅。他略略皱眉,转头看向那人,拱手道:“不才容煦,敢问阁下可是来自蜀中?”
      蜀中?我一怔,原来他是唐家的人,怪不得能伤人于无形。
      却见那人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拱了拱手,淡然说:“非也。在下江南人士,山野鄙夫,姓朱行三,无名无字。雕虫小技,叫容公子见笑了。”
      我微觉讶然。想不到这人貌似淡漠冲虚,一身傲气竟如此凌厉。平平淡淡的一句,既明白承认了是自己放倒那四人,又讽刺了对方恃势凌人不成反而出糗的丑态。尽管对方人多势众,他却像是全然不放在心上。
      容煦脸色微变,手一挥,便有八人出来,想将瘫在地上的四人抬回去。不料朱三却抬手止住,淡淡地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实乃人之常情。朱三见色起意,却得罪了这四位兄台,真是万分抱歉。”说着拿起酒壶,斟满了从旁边空桌上取来的四只酒杯:“谨以一杯水酒,聊表歉意。”看向容煦,右手一摊,唇角轻扬:“请。”
      我心下暗暗喝彩。这番举动,不卑不亢,当真是漂亮之极。既将对方的挑衅轻轻带过,充分地表现出自己的大度;又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使之在面子上不至难堪;而那话语间的威胁之意也是明明白白,让人无法忽视。
      容煦目光闪动,略一点头,身边的人便上前拿了酒,给那四人灌下。不消片刻,那四人挣扎着站起,向容煦躬身行礼,脸上俱是郝然之色。容煦也不看他们,目光锁在朱三脸上:“多谢朱公子手下留情。”
      朱三微微一笑,也不打话,却向我看来,翦水双眸带了几分狡黠:“衣锦褧衣,裳锦褧裳;裳锦褧裳,衣锦褧衣。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不知任姑娘意下如何?”
      我双颊微烫,这朱三不但比我想象中的要风趣得多,也比我想象中的要直率大胆得多。我用《诗经》上的话问他,他也用《诗经》上的话答我。“衣锦褧衣”两句说的是一个女子精心打扮,等待意中人的到来,原诗后面还有两句是说她暗暗下决心,等意中人一到来就跟他双宿双飞;“子之丰兮”两句说的是一个年轻人在等待他心爱的女子,原诗后面还有两句却是说那女子日后后悔当初为什么没跟他一起走。朱三这么说,既是调笑我特意地打扮一番前来见他之举,又暗示着我若不从他难免会后悔之意。原本是粗鄙的调戏之语,却被他说得文雅俏皮。我心中暗暗感叹,自问风流名士也见过不少,可像他这样能一句话便把骨子里的潇洒不羁表露无遗却又丝毫不显造作的人物,实在是我生平仅遇。才要开口,却听得身后响起娇柔妩媚的轻笑:“今晚好生热闹,奴家倘若再来迟一步,只怕就要错过了。”我回过头,正是辛锦绣拾级而下。

      辛锦绣站在我身边,轻轻搂住我的腰,笑道:“二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却同看上奴家这不成器的女儿,不知是她几生修来的福气。有道是一马不配双鞍,奴家这一个女儿也侍奉不了二位公子。本来嘛,江湖子弟,什么事要争个先后,只管手底下见真章便是。可二位既然来到了奴家这销愁坊,便得依着销愁坊的规矩才行。”
      容煦傲然一笑:“但凭辛老板吩咐。”
      朱三微笑不语。
      辛锦绣搂着我一边慢慢地走下来,一边说:“良辰美景,花好月圆,舞刀弄剑太煞风景。二位公子何妨比斗些风雅之事?”她笑着看向我,“妈妈说的可合你心意?”
      我含笑说:“妈妈所言极是。”踏上平地,环视花厅一圈,我朗声问:“今晚除了容、朱二位公子,可还有人取得我任平生的花牌?”
      众人脸上均有兴奋之色,却都默不作声。
      我和辛锦绣分别在侍女搬来的绣墩上坐下,正对着花厅中心的空阔处。我说:“多蒙二位公子不弃,纡尊为奴家脸上贴金,奴家便斗胆设下三场比试。胜出两场者,能得奴家今夜相陪。”我顿了一下,等四周的起哄声渐渐平息才接着说,“若论风雅之事,不外琴棋书画。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棋弈一道太耗辰光,奴家便弃之不取。今晚要请二位公子比试的第一场,”我扫了众人一眼,缓缓地说,“是‘画’。”

      几个小僮立即抬来两张书案,放在大厅中间。侍女们捧来各色画笔,都是一式两支,分别挂上两案的笔架;又拿来两个十瓣莲花形状的小漆盘,花瓣里分别装着胭脂、石绿、青金、管黄等颜色;最后各铺上一张密云纸,用玛瑙尺压着。
      容煦对朱三略一颔首,率先走到左边的书案前;朱三跟着缓缓踱出,在右边的书案前站定。
      此时二人相距既近,离我也不远,我便仔细地打量起朱三来。他身材修长,但与高大健硕的容煦相比却矮了一个头。厚重的貂裘难掩它所裹紧的那具身躯的单薄,与微削的双颊同时说明其主人的清瘦。他的睫毛极浓极长,此时却微微垂下,半掩了看向案上画具的眼,但我仍将他眸子里无端染上的那一抹淡淡哀伤看得分明。心中莫名地一紧,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并没有放任自己流露更多情绪,再抬起眼时已恢复成不可测的幽深。感受到容煦的热辣目光,我也收敛了心神,笑道:“前朝诗仙有云:‘名花倾国两相欢’,奴家不敢自比倾国,却仍脱不了女儿家爱花的天性。诗仙喻贵妃为牡丹,却不二位公子会把奴家喻作什么花?”我指向厅角的沙漏,“奴家想请二位公子,以一刻钟为限,各画一支花儿。”我含笑看向辛锦绣,“众人皆知妈妈收藏名家画作已逾二十年,是鉴赏一道的高手。女儿想请妈妈当这一场的评判,还望妈妈答允。”
      众人齐声叫好。
      辛锦绣妩然一笑,眼波流转:“承蒙各位抬举,奴家却之不恭。若评得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还请各位多加担待。二位公子便请动笔吧。”

      容煦略一思索,拣了支玳瑁管兔毫笔,便在纸上细细地画起来。朱三却不动,凝神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拿起支棕竹管狼毫笔,全神作画。
      厅中众人不免交头接耳,喁喁猜测他们画的是什么花。
      一刻钟很快就过去了。
      容煦先停了手。朱三也随之搁下画笔。
      两名侍女上前,对他们行过礼后,各持了一幅画,在我们面前站定。
      容煦画的是株半绽的茶花,洒满嫣红斑点的洁白的花瓣舒卷有致,数张浅碧的嫩叶若展若掩,正是花朵在微风中不胜娇怯的姿态。我心中微叹,想不到他外表疏豪,画出的工笔画却是如此的细致生动。
      朱三画的也是白花,但偏重写意,我琢磨了片刻,才看出那是株怒放的荼蘼。只见这株花全用水墨描成,不着半星彩色,廖廖数笔或浓或淡,却将花朵开到极盛时的风致展露无遗。待得看多两眼,竟隐隐有惊心之感——如此烂漫的花,只怕下一刻便要凋零了吧?又有一丝无由的激动缓缓地蔓延了开来,一时间竟移不开目光。
      辛锦绣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悠悠地开了口:“容公子画的花儿当真让人见之生怜。这是茶花中的极品‘红妆素裹’吧?”
      容煦微微一笑:“辛老板博闻强记,容某好生佩服。这正是‘红妆素裹’。容某昔年曾到过大理一游,有幸在段王府中见过这种无比珍稀的茶花,其清丽高贵之态真让人毕生难忘。”他向我看来,“容某以为,任姑娘今晚妆扮,用‘红妆素裹’来形容,是再也贴切不过了。”
      辛锦绣轻轻点头,又看向朱三:“朱公子这株荼蘼,奴家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一个词可以形容。”
      朱三深深地看我,眼里是复杂得我无法辨清的情愫,似欣赏,似了然,似怜惜……迎着他的目光,我觉得胸膛中盈满了不知名的雀跃,身体竟像不受控制般地微微发颤。
      辛锦绣的声音带了怅然:“开到荼蘼花事了……朱公子啊朱公子,奴家从二十年前起学着赏玩画作,看过的写花之作不计其数,可唯有你这荼蘼花,传神至臻,教奴家触目惊心。”幽幽地叹了口气,“且不论公子识人知心之能让奴家钦叹……单以画作而言,奴家以为,这株荼蘼已极尽了‘淡极始知花更艳’之韵,公子将它比作奴家这不成材的女儿,却是抬举她了。”
      辛锦绣这般评价二人的画,虽然没有直接指出高下之别,但其中抑扬之意却是明明白白。众人心下雪亮,一时间,厅中鸦雀无声,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容煦的身上。
      容煦笑得洒脱,朗声道:“好一个‘淡极始知花更艳’,意境上果然远较“红妆素裹”为高。辛老板所评极公。朱公子神技,娇花美人,相得益彰。容某甘拜下风。”
      朱三拱手:“辛老板谬赞,朱三愧不敢当。容公子度大量雅,朱三既感且佩。”

      辛锦绣柔声道:“朱公子不必过谦。今晚这比试,是朱公子拔得头筹。”说着转头看我,“却不知女儿想在第二场比些什么?”
      “趁着笔墨未撤,这第二场便比‘书’吧。”我轻轻一笑,“但与‘画’不同,书法一道,非行家难以欣赏。何况奴家见识浅陋,若只叫二位公子留下墨宝,也无能分辨出好坏。二位公子都是武林中人,想必均有不凡身手,今晚若是错过欣赏二位公子武学上的造诣,未免可惜。因此奴家想以‘书’为引,请二位公子在众人面前露上一手,也好让奴家一饱眼福。”我看了看紧闭着的窗棂,纷飞的雪花似在眼前,“寒冬胜景,非雪莫属,其姿之美,其态之妙,让人不得不感叹造化神奇。千百年来,骚人墨客,留下的赞美不可胜数。但在这无数佳句之中,奴家独爱南朝梁国吴均的《咏雪》。”我抬头看向离地足有六丈高的穹顶,指着悬在其上的两盏酸枝黄绸八角大宫灯,“奴家想请二位公子在那两盏灯壁题下此诗,每面一句,须用正楷而书,以先完成者为胜。”
      此言一出,厅中顿时一片喧哗。
      销愁坊共有两层,中心架空,花厅处于第一层的正中,可直接望见穹顶。穹顶设计巧妙,由雕有精美花纹的小块木板拼砌而成,屋梁隐于其上。那两盏灯约二尺见方,酸枝木做的灯架雕镂成繁复精美的花式,黄绸灯壁上的淡淡花纹透露出低调的华贵,灯里点的是秘制的蜡烛,足可燃烧半月。酸枝木木质厚密,这样的一盏灯不下三十斤重,只用筷子粗细的红绳吊着;红绳则系在钉入穹顶的小铜扣上。那铜扣做成平面梅花状,嵌入穹顶,花心中突出一个极小的圆环,用以系绳。
      尽管不懂武功,我也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确实是带了刁难的意味。虽然那嵌入穹顶的铜扣钉进了隐藏着的房梁上,足够牢固,但它表面平整,那突出的圆环比戒指还要小上一圈,手指根本伸不进去,可以说是无处可着力;而那用蚕丝结成的红绳虽说颇为坚韧,但要它承受一个成人的重量只怕比较勉强,何况这人还要在面停留好一会儿;而在身子悬空之时,还要分别在八面灯壁上题诗,并且得用书写耗时的正楷——若是轻身功夫略逊,题诗之时绳断灯坠,那可真是颜面扫地,再难在江湖中抬起头了。

      带着恶作剧后的快意,我笑着望向那两个主角,想象着可能会出现在他们脸上的为难之色,心中竟隐隐有点期盼。很快我就彻底失望了,这二人看起来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好像我所提的只是个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的要求。
      仍是容煦先动,拿起笔在墨砚中蘸得饱满,定定地看我,只待我一声令下。朱三却低了头,又从怀中取出帕子,掩嘴咳了数声。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他的手竟在微微颤抖。收好帕子,他缓缓抬头,却向身侧的窗户看去。他的脸色十分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漠然,仿佛此时世间万物都不再与他有任何关联。那不知落在了何方的目光茫然而空洞,却带着能冰冻我胸口的寒意。我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只温软柔腻的手掌覆上我的手背。我惶惑地回过头,辛锦绣的瞳仁映出我从未有过的失态。觉察到她的手轻轻往下按了按,我深深地呼吸数下。略略定神,我轻声唤道:“朱公子?”
      朱三仍不看我,却淡淡开口,声音更沉了几分:“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吴均此诗,确是千古佳句。”他顿了一会,转过头来,看我的双眼已是幽晦澄定,唇边噙了笑意,“姑娘慧眼兰心,朱三只盼今夜有幸得尝红袖添香之乐。”说着提笔蘸墨,而后凝神立定,蓄势待发。

      我点头微笑:“这便请二位公子开始吧。”
      若说展开轻功的容煦像一阵旋风,那么朱三就是一朵紫云。与容煦一跃两丈有余的起势不同,朱三只是轻轻纵起三尺左右。容煦顺着那一跃之势,斜斜地掠向墙沿,双足连环踢出,借力直拔而上;朱三纵起后在空中回旋数下,轻飘飘地滑向墙边,左手一按,身子又旋转着上升,如此反复,不一会儿便与容煦同时到了穹顶。
      厅中的喝彩声震天价响起。
      我摒息仰望,那二人分别对准离自己最近宫灯扑去。这一次是容煦捷足先登。只见他左手在那梅花铜扣上一拍,便已定住身形——竟是纯以内力吸住了那铜扣!这般功夫实在匪夷所思,众人不由得都倒抽了口冷气。
      再看朱三,在离宫灯还有二尺左右时,他轻巧地一伸手就抓住了红绳,那灯却不曾晃动半分——原来那红绳在他内力灌注下竟然像绷成了棍子般的硬物。众人顿时大声叫好。
      我笑得无比欢畅。我觉得,女人所能拥有的最大的骄傲,我已经拥有了。
      还有什么比如此优秀的两个男子为自己争风喝醋更能满足一个女人的虚荣心?

      同是楷书,在这二人笔下却意趣大异。容煦的字,一按一捺都流露出符合他本人气质的豪迈与张扬;朱三的字却是清秀飘逸,笔断意连。
      两人差不多同时写完首联后,朱三明显地越写越快。眼见容煦的颈联才写到一半,他就已经开始写尾联了。叫好声又是轰然响起,这场比试似乎即将没有悬念地结束。
      但我却看出了不对劲。从写颔联的第二句起,朱三的字体就开始略现散乱,乍一看去似乎也还工整,可是笔划间却是神采大减;等他开始写尾联时,我听到他的呼吸比常人急促了一倍有余。我隐隐觉得事情要糟糕。
      果不其然,当朱三转向仅余的一面空白灯壁时,一声细微而清脆的声响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我愣愣地看着停下了手的朱三,只见宫灯微抖,却看不到他的表情。众人尚浑然不觉,仍在纷纷议论。
      过了好一会儿,众人终于发现不对,先后住了口。骤然而至的安静并没有影响到容煦,他仍在奋笔疾书。一朵紫云缓缓地落在我面前。朱三面无表情,双眼暗淡无光,竟是完全失了神采。我心中猛地一抽,眼光转到他的右手,但见几缕殷红在苍白的手指间交错着淌下,而他紧握着的棕竹笔杆,赫然已经歪折!
      我惊呼:“朱公子!”站起身来便要上前查看。他却摇了摇头,扔下断笔,黯然一笑,涩声道:“朱三无能,教姑娘失望了。”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我呆呆看着地上那两截断笔,只见断口约在笔毫两寸之上,嶙峋突兀,尤带血渍,分明是他握笔时太过用力以至硬生生地拗断。
      一丝陌生的酸意掠过我的心头:到底是什么,能让从容淡定的你失常至此?
      沉浸在莫名低沉的情绪里,我对落地的容煦勉强地扯出个笑容,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容煦皱眉看向朱三,面露不豫之色。朱三对他深深一揖,说得诚恳:“朱三神思不属,实非有意失礼于容公子,还请容公子多多包涵。”
      容煦面色稍霁:“既是无心之失,朱公子就不必放在心上。本场比试,朱公子原远胜于容某,不料竟有这等意外之事。这一局便算是咱们打和吧。”
      朱三摇头,刚要开口,却见辛锦绣正色道:“容公子此言差矣。二位公子都是重诺守信之人,既应允了比试,就该全神贯注,全力以赴,赢得公正,输得心服。这一局,朱公子心有旁骛,容公子技高一筹,乃众人亲眼所见,又怎能算是和局呢?”说着向我看来:“女儿以为如何?”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收回飘远的思绪,点头笑道:“妈妈说得是。这一场当然是容公子得胜。”
      容煦微微一笑,也不再坚持,却对着一名侍女说:“有劳这位姑娘给朱公子包扎一下手上的伤口。”朱三拱手称谢。

      在我的示意之下,小僮、侍女们迅速地撤走了书案文具,抬过一张矮几,前面放一个蒲团;彤儿捧来我常用的古琴“沉秋”,摆在几上,又在旁边置了个燃着冰片的青铜小鼎。
      等他们都退下后,我缓步上前:“二位公子比试两场,各有千秋,难分轩轾,要想分出胜负,只怕便要指望在第三场上了。在此之前,请容奴家弹奏一曲以谢众位今晚捧场。”说着在几前跪坐下来,转轴调弦,微微凝神,便弹起了《平沙落雁》。
      任平生雅擅琵琶,众人多有所闻,但却很少有人知道我这一介青楼女子竟是汴京“琴圣”司徒白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平沙落雁》是从东晋流传下来的古曲,曲子以静为基调,静中有动,意境悠远,要奏出个中神韵颇为不易。当年师父说过,我弹奏此曲已能隐得其中三昧,如今我年纪既长,于曲中深意领悟更多,此时奏来,便如行云流水一般,渐入物我两忘之境。
      过不多时,琴音止歇,厅中寂然无声。好一会儿,掌声雷动,我站起身,对众人施了一礼,退回辛锦绣身旁坐下:“二位公子俊雅倜傥,书画俱佳,想必于琴乐一道亦有独到心得。但琴道博大精深,奴家所窥不过冰山一角,自然不敢对二位的琴艺妄加品评。因此,这第三场比的却不是‘琴’。”众人闻言均略有讶色。
      我微微一笑:“乐者,心也。奴家方才所奏,既是为了答谢二位公子的厚爱,也是为了向二位公子吐露心声。”我环视花厅一周,悠然道,“奴家定下的第三场比试,是斗胆请二位公子歌上一曲,清诗雅乐也好,秾词艳曲也好,俚歌小调也好,且不拘用什么乐器伴奏。哪位公子唱的曲子最合奴家心意,便算是赢了。”
      厅中又起哗然之声。
      辛锦绣笑道:“女儿这可是故意刁难人了。俗话说得好,‘人心隔肚皮’,揣度人心之难,难于上青天。你要人家只凭着一首曲子来猜测你的心意,谈何容易?何况这般比试全凭你一已之念判断胜负,岂不是有失公平?”
      我笑着看向那二人,问道:“不知二位公子觉得怎样?”
      朱三淡淡地说:“世间本来就没有真正的公平。凡夫俗子,不过是各尽人事,但听天命罢了。朱三自当尽力而为,若能搏得红颜一笑,便是无上的荣幸。”
      容煦微笑:“容某亦愿奉陪到底。”

      两名侍女分别捧着个装了三颗骰子的大碗走到他们跟前。我说:“请二位公子掷骰子而定先后,以点数大者为先。”
      容煦掷出了十二点,朱三却只掷得个七点。侍女行礼退下,容煦笑道:“那容某只好先献丑了。”说着缓步踱向那放了“沉秋”的矮几,盘腿而坐,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听见他双手虚按琴弦,略一停顿,指间便泻出缓急有致的流畅琴音。他用的是羽调。初时,曲意平和中略显寂寞,隐然是空山夕照、流水潺潺的风光;渐渐地,苍凉之感慢慢淌出,恰似那繁花落尽、人去楼空的惆怅。琴音越响越低,越转越沉,正在将歇未歇之际,他开口唱道:“流莺飘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低沉浑厚的嗓音如同磁石一样有着天然的吸引力,词中的悲凉之意在逐渐淡去的尾音中表露无遗。当他的嗓音只余隐约的回响在空气中荡漾时,低沉到了极处的琴音适时地拔高,一下下地敲击着听者的内心深处。猛然间,调变降徴,铮铮数响,节奏减缓,曲意愈发凄凉,他的声音却放重了些:“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随着他的节奏渐次缓慢,歌声也相应低去,琴音尽拟春残花落、急雨萧萧的肃杀之态,于是天地间一片凄风苦雨,蔓延到每个人的心里。良久,风疏雨绵,他的声音若有若无地融入了琴乐之中,好像天涯孤客的低怨,又像无根游子的长叹:“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缠绵悱恻的琴音如怨如慕,低回不已,过了许久才渐渐止歇。
      没有掌声,没有喝彩声,甚至可以说是什么声都没有。但是我清晰地听到角落里传来极细微的、压抑着的抽泣声,我看到那个年华已逝的姊姊用袖子半掩了脸,肩膀轻轻地颤抖。扫视花厅一圈,只见诸女都是眼眶微红,却强忍着没落下泪来。客人们也都面露戚然。
      我缓缓转头,刚好对上辛锦绣转过来的脸。她对我浅浅一笑,目光平静柔和。我也笑笑,向容煦看去。
      容煦略略挑眉,看我的双眼写满了不解,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挫败之色为他平添了几分孩童般的可爱,却与那英俊的五官甚不相称。
      我不由抿唇一笑,却听得朱三轻叹:“容公子琴技之精,委实让朱三叹为观止。这一曲感人肺腑,想来那绕梁三日之音也不过如此。”
      容煦脸上那微带气恼而又略显颓然的挫败之色立时淡了几分。
      不料朱三话锋一转,唇边已有了清浅笑意:“可惜,《流莺》一曲越是感人,便越是辜负了姑娘的《平沙落雁》,更大大地辜负了姑娘‘任平生’之名。”
      容煦闻言一愣。
      朱三随手从身边的桌子上抓起一埕尚未开封的酒,举步向最近的空桌走去,淡淡地说:“《平沙落雁》一曲,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其欲落也,回环顾盼,空际盘旋;其将落也,息声斜掠,绕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应,得所适情。于秋高气爽之时,观天际飞鸣之景,借鸿鸪之远志,抒逸士之心胸。”他在桌前站定,放下酒埕,看着容煦,微微一笑,“而那贯穿全曲的萧瑟之意,正是秋季所固有的萧疏深阔、寂静寥落,却并非姑娘的心声流露。”说着翻转桌上覆在瓷碟上的空碗,取了七个,一字排开,“《平沙落雁》之难奏,正难在如何把握那分萧瑟之意。轻了,不得曲中真味,难□□于肤浅;重了,易于沦为悲声,难免落了下乘。而任姑娘所奏中正平和,尽得那风静沙平,云程万里之神髓,此实非心闲意适之人不能为也。”幽深的目光转投到了我身上,笑容更深了几分,“姑娘既然心无渣滓,旷达自适,只怕也就没有流离浪荡之伤怀、无枝可栖之哀怨。是以《流莺》一曲虽然动人,姑娘却难起共鸣。”
      我定定地看着他,胸膛中仿佛有汹涌的波涛不断翻腾。那是用任何表达喜悦的言辞也不足以形容的激动——那个我原以为穷尽今生也无法找到的能懂我的人,此时竟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他是真实存在的、触手可及的,并不是我梦里那个虚幻的影子。
      朱三轻轻拍开埕口的封泥:“现下轮到朱三献丑了。”他看向容煦,眼底生出一丝倨傲,“若朱三能让姑娘心有所感,嫣然一笑……”
      容煦沉声道:“那今晚便是朱公子得胜。”他的神色已经平静下来,看向朱三的目光深沉复杂,其中的欣赏之意却是一目了然。
      朱三微笑着点点头,不再说话,右手提起酒埕,往七个碗里倒进深浅不一的酒液。他的手很稳。修长的手指扣着埕口,映衬着酒埕的纯黑,苍白得令人心惊。他放下酒埕时,我不由皱眉,只见他掌心的纱布有块铜钱大小的殷红色缓缓地晕染开来,想必是方才用力所致。小小笔杆能造成多大的伤口,血却流了这么多,那伤定然不浅。
      又是一阵酸意掠过心头,我别过脸,却碰上辛锦绣若有所思的目光。我不禁一怔,她的眼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淡淡焦虑。
      突然,一阵有如清泉从山石间激荡着流泻而下的“叮咚”之声打破了厅中的沉寂。我心头一颤,朝发声处看去,只见朱三双手各持一只镶银象牙箸,正极快地往碗沿叩落。
      没想到他用来伴奏的,竟是这般别出心裁的“乐器”!

      清脆而紧凑的乐声虽然略嫌单薄,可是那宫、商、角、清角、徵、羽、闰七音却是清楚分明,毫厘不爽。透过那明快的调子,依稀可见新绿遍野,鸟语纷繁的暖春胜景。眼见朱三下手愈加迅疾,曲调中的欢欣愉悦之意也愈加明显,厅中残余的伤感气氛顿时被驱赶无踪。
      朱三手下不缓,口中吐出柔软清亮的歌声:“长安今日多英贤,裘马翩翩羡少年。勋高名勒凌烟阁,霓裳歌舞画堂前。”在态拟繁花盛放、蜂蝶嬉闹的乐韵间,他眼波微漾,唇边带了笑意,“君不见人生百年须旷达,莫负金樽赢白发。又不见对景逢场须尽欢,转眼光阴一指弹。”手上力度加大,节奏却渐次减缓,欢悦之意渐变为登高远眺的疏朗逸兴、迎风观海的豪爽开怀,“春去春来人易老,今年花比去年好。等闲花下且豪吟,笑指乾坤凭潦倒。”有如明珠跌落玉盘般的清脆乐声打了几个盘旋,渐渐拔高,他的歌声中慨然深深,“却看世上三万六千场,几人身赴蓬莱岛。蓬莱之岛在何方,莫将尘事萦怀抱。”最后的两句,歌声高昂,直有停云之势。
      我听得分明,在他唱出最后一句时,每吐出一个字,就伴有一声轻微的、陶瓷开裂的脆响。果然,在他歌声落尽的那一瞬间,带着七音相混的一道清脆声响为此曲添上了完美的终韵。

      七个碗均从中心裂为两瓣,晃动不止。
      桌布登时尽湿,浓浓的酒香四下飘散开来。
      朱三手持牙箸,凝立桌边,幽眸莹亮,笑意灿然。投映到他的身上的灯光,竟似因他本身散发出的光芒变得朦胧。
      那一刻,我的脑中只有一句话。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我感到自己的唇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此时,我只看得见他,厅中其余的任何人、任何事,再也入不了我的眼。

      我看着他缓缓地向我走来,浅灰的袍摆上有酒水溅出的小花轻轻晃动。
      我看着他平凡的容颜已近在咫尺,嵌于其上的双眸美得教人惊心动魄。
      我看着他一点点地贴近我,把轻盈得如同羽毛一般的吻印落我的唇上。
      我闭上眼睛。
      他的双臂紧紧地环住我的腰。我的心跳剧烈得让我晕眩。我感到自己的身子腾空而起。我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肩窝上,竟无勇气亲自观望这生平仅遇的旖旎风光。

      双足踏上平地,环在我腰际的手臂也松开了。我睁开双眼,已是身在楼上。身旁的朱三纵声长笑:“容公子,春宵苦短,请恕朱三不能奉陪了。”
      楼下的容煦拱手叹道:“朱公子心思玲珑,胸怀旷达,容某自愧弗如。”说罢深深看了朱三一眼,带着随从转身离去。
      朱三笑着看他的背影隐入珠帘后,转头对我说:“姑娘的胭脂桃花酿堪比瑶池琼露,不知朱三可有荣幸再得姑娘见赐?”

      金猊吐冷香,红烛淌热泪。
      我与朱三相对共饮,数壶过后,均已有七分醉意。只见他半闭双目,眼波飘浮,轻笑着说:“任姑娘,我初见那张花笺之时,只为姑娘的大胆直率而心折;及至听了姑娘一曲,才知姑娘竟如此潇洒脱俗,真是朱三生平仅见的奇女子。”
      我以手支颐,侧头看他:“公子抬举奴家了。奴家身在风尘,非但不以为羞,反而做出那遣婢送诗私约密期的挑引之举,在世人眼中,不过是无耻之尤罢了。”
      朱三摇头:“世间女子,有几人不欲丝萝附木,安稳度日?陷于风尘,迎来送往,不过是为势所迫而行的无奈之事。纵有不甘于命运摆布、以惊才傲骨而流芳于青史者,上起苏小,下至薛涛,亦难免发出自怜自伤之叹。”他轻轻叹息,“而姑娘身处烟花之地,却安之若素,随心所适。命运不公,姑娘却能坦荡以对,毫无执念,这等磊落心胸,叫朱三又是钦佩,又是欣羡。”
      我浅浅一笑:“十丈软红,繁华似锦。而命运不公,人生苦短,与其耽于自怜自伤,不如放浪形骸,及时行乐。今日任平生得遇知音,已不枉来这世上一遭。”我伸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但觉寒冷如冰,不由得叹了口气,“公子似有许多心事,可愿由奴家来好生消解?”
      朱三任由我握着他的手,凝视着我的醺然美眸里不带半分情欲,却渐渐透出无限寂寥。
      我的心头泛起酸楚,松开手,低声道:“若公子无意与奴家一度春风,却是为何与那容煦争斗一晚?”
      染了烛光微红的长睫轻轻颤动,朱三良久才淡淡地说:“取了姑娘的花牌,既是因为姑娘的率真打动了朱三,也是因为姑娘在诗中言明将会有人与朱三相争。朱三本来并不想全力以赴,只想略表寸心,但求为姑娘添些欢喜。”他涩然笑笑,“及至姑娘现身,一袭白衣,翩然而下……朱三从未想过,世间还有人能把白色穿得这般好看……”
      我心下登时了然,胸中酸意倍增:“原来公子的心上人好着白色……那公子后来肯尽力以搏奴家一笑,奴家必是沾了她的光了……”我的喉头竟在微微地颤抖,“她……她想必要比奴家美得多吧。”
      朱三轻轻摇首:“若以容貌而论,她远不及你。”他盯着烛火,陷入对往事的追溯,“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很多年以前……那时候她穿着一身白衣,对我微微一笑……从此,我再不敢穿白色的衣裳。并且,一见到别人穿着白衣,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人怎么配得起白色呢?”他移开目光,投到我的身上,“不料今晚见到姑娘,朱三头一遭觉得世上除了她之外,还有人与白色如此般配……而姑娘身着白色,却与她的素雅迥然大异,竟是极致的绚丽。若非如此,朱三也画不出那株荼蘼……”他怅然道:“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花开时,无花可与争艳;姑娘人间绝色,亦无人可与争艳……姑娘真情率性,不为外物羁绊,只求当下活得灿烂辉煌,毫不计较日后种种;便如那花开极盛,却不惧下一刻便是凋零之时……朱三看尽千帆,本以为一颗心早已古井不波,没想到姑娘却能让朱三心中又起波澜……”
      看着那双怅惘的眼,我强笑道:“公子年纪轻轻,何来看尽千帆之说?”
      朱三低头不语。半晌,抬头浅笑,眼中怅惘尽去,却染了一丝自嘲:“朱三年华已老。姑娘不见这满头华发,何来年纪轻轻之说?”
      我心里一阵难过,也不去理会他的戏谑,垂头低声道:“公子一头乌丝……可是……可是为她而变白的?”心下虽早知答案必会令自己更难过,却仍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不料朱三答得干脆:“不是。”
      我愕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朱三那平静得近乎冷淡的神色,一如他的声音:“不是为她,是为了我自己。”
      朱三站起身,缓步踱到窗边,伸手推开窗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不为任何人,只是为了我自己。”
      不为任何人,只是为了我自己。
      那一刻,天地间的一切声音都被这句在我耳中反复回响着的话所取代。
      我突然地明白过来。
      我想,我或许已经知道情为何物了。

      夜已深,民居中再不透出半点灯光。
      雪停了。一缕清冷的月辉从云层的间隙漏下,落在远远近近的粉墙黛瓦之上。
      大地,宁谧而肃穆。
      “雪已经止住了。”朱三背对着我,他的声音在午夜的寒意里是那么清晰,“朱三也该走了。”
      我心中微惊:“夜色深沉,公子不在此间过夜,却是要到哪里去?”
      朱三轻叹:“前人诗中有云:‘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其意之幽旷,其境之高远,叫人好生向往。朱三今生既有幸来到苏州一游,自然不愿错过。”
      我一愣:“公子要夜访寒山寺?”
      朱三转过身来,淡淡一笑:“正是。”
      我盯着他的眼,那是我看不能看透的深潭。我认真地说:“公子既是初来苏州,想必不识路途。请公子让奴家陪同前往,好为公子带路。”
      朱三面露意外之色:“天寒地冻,雪路难行,姑娘蒲柳弱质,如何能与朱三走这一趟?”
      我微笑道:“只要公子愿意,奴家便无所畏惧。”
      朱三喟然:“姑娘深情厚意,朱三何以为报?”
      我淡然笑笑:“奴家并非为了公子。奴家只是为了自己。”
      朱三深深地看我,半晌大笑:“说得好。你是为了自己,我也是为了自己,我们都是为了自己。”笑声未歇,便剧烈地咳起嗽来。他急忙侧了身,从怀中取出帕子掩住口鼻。过了许久咳声才渐渐止住,他收好帕子,喘息未定,却向我的衣橱走去,在里面挑出一件银鼠短袄、一双羊绒膝袴、一条貂皮长裙、一件狐皮大氅、一件羽毛缎斗篷。
      我呆呆地看着他走到我面前,轻轻扯散我胸前的蝴蝶结,褪下我的长衫,为我套上短袄;又解下我的罗裙,为我套上膝袴、系上皮裙。他那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我裸露的皮肤,带出一串颤栗,他却似浑然不觉,仿佛这般为我贴身更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等我从震惊中回过神,他已经伺候我着好大氅、系好斗篷。他又从柜子里拿出双鹿皮小靴,牵着我的手来到床边,让我坐下,自己单膝跪地,为我除下绣鞋,套上靴子。
      七年来,有无数人说过爱我,却未曾有一人为我穿衣着鞋。而我在此刻所享受到的款款温柔,却不是我所拥有的。我鼻子一酸,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我连忙转头拭去,却听得朱三淡淡地说:“我们这便走吧。”

      我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深夜里提出要出门。辛锦绣略显诧异,却并不多问,只叮嘱我一切小心,让我带上坊里最好的马车,又吩咐小僮给我找来最熟练的车夫。
      丑时。我和朱三并肩坐在宽敞舒适的车厢里。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闻到淡淡的胭脂桃花酿的香味。
      朱三气息沉稳。心跳平缓。
      七年来的唯一一次。深夜里,陪在我身旁的人,让我觉得安心。

      马车行到山腰一个陡坡前,再也无法前进。
      朱三扶着我下了车。
      月已破云而出。覆雪的山道犹如白玉砌成的一般,月光下分外耀眼。
      朱三牵着我的手,缓步前行。他没有施展轻功,只在走到崎岖难行处时,才会搂着我的腰,带我跃过险地。
      我们都没有说话。
      寂静的空山。我只听得到自已的心跳声。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觉得我的双腿正在轻轻地发抖,我觉得我的膝盖已经开始酸痛,我觉得我的脚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可我只盼这条路更长一些,能让我随着他,一直走下去。
      可再长的路,也总有尽头。
      当庄严宏伟的寺庙出现我们面前时,恰好有钟声响起。
      当——
      当——
      当——
      悠远绵长的钟声在山林间回荡,惊起无数栖鸟。
      漆黑厚重的寺门缓缓开启。
      宝相庄严的金身大佛前,一排油灯渐次燃亮。满殿的灰衣僧人端坐于蒲团之上,手持佛珠,开始了他们一天的晨课。
      梵歌唱诵声中,我看到朱三的唇边漾起一抹明朗而淡然的笑容。
      他轻轻地阖起了双眼。

      我与他,并肩立于雪地,共对满殿虔诚,头顶,是同一方幽深的天幕。
      然后,天幕的颜色慢慢变浅,最低的一角泄漏出若隐若现的微红。
      然后,半轮朝阳突然露面,向大地徐徐洒落柔和的浅金。
      再然后,初生的霞光织进了朱三那身浓重悒郁的深紫里,连那在山风中飘飞的发丝也沾染了浅微的金红色泽——蓦地,我全身一震:那头灰色的长发,竟然比昨夜白了许多!

      感受到我的震动,朱三睁开眼。看到我的目光牢牢锁在他的头发上,他微微垂了眼帘,如扇的眼睫划出完美的弧形。
      “从前,我的心里只有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可以让她过得好、让她欢喜、让她笑。如今,她有一个真正可以让她过得好、让她欢喜、让她笑的人陪着,已经不再需要我。”睫毛轻颤,口气却更淡然,“我突然发现,我的心里多了很多东西。我想好好地看一看这个世间,经历从前不曾经历的事,走走从前不曾走过的路……”他忽然对我一笑,“任姑娘,多谢你陪我走这一段路。”
      我心中一酸:“公子这就要走了吗?”
      他点头:“不错。”
      “公子打算往何处去?”
      “朱三不知。”
      “公子决意从此流浪天涯?”
      朱三转头看向朝阳升起处,悠然道:“不,朱三只是出来走一趟,不久就会回到一个地方去,不再离开。”
      我怔怔地看着他,眼眶发热。深深地呼吸,过了许久才颤声问:“公子可愿奴家相……”一根冰冷的食指竖着轻轻贴上我的唇。朱三深深地看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的眼前开始模糊。
      忽然腰间一紧,双脚已经离地。朱三单手搂着我,朝着下山的方向,足不点地般在林间急速穿梭。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眼里是潮湿温热的雾气。我硬生生地把雾气驱散,双手环住他的腰,告诉自己,这场分离,只不过是我经历过的千百次分离的其中一次而已。

      陡坡之下,朱三抬手拔出我簪在髻旁的月季,别上自己的前襟,却从颈间扯下一块玉佩,放进我的手心。随后,他一言不发地掀起车帘,扶我登上车厢。
      酸楚瞬间注满了胸膛,又慢慢地溢入鼻腔。我用力地睁大眼,凝视着那墨玉般的双眸。
      他淡淡一笑,轻声说:“珍重。”垂落的帘子顿时隔断了他微带怜惜的目光。挥鞭之声破空而起,俊马长嘶,车厢颠簸着辚辚前进。
      马蹄声中,他的歌声低低地传来:“佳人留客醉,佳酿洗千愁……百岁浮生短,狂歌到白头……”
      我掀开挡着车厢小窗的毡布。那抹孤寂萧索的紫影,在林间一晃,倏忽不见。
      寒风从窗中灌入,脸上冰凉刺骨。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那天之后,很久都没有再下过雪。
      我却突然病倒了。
      这病不知因由,却是来势汹汹。起初是高热不退,而后是昏迷难醒。辛锦绣花下重金,延请各地名医前来诊治,不料各种灵丹妙药都用遍了,却仍是群医束手。如此一月有余,我脉息渐微,生气渐弱。
      彤儿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我清醒时她笑靥以对,想尽办法哄我说话,好让我多清醒一些时候;我迷糊中常常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我很想睁开眼睛安慰她,却总是很快就失去意识。
      这夜,我在半睡半醒间隐隐约约地听得有人说:“任姑娘……只怕是不行了……辛老板还是早点给她准备后事,免得到时候……”一向温柔似水的辛锦绣竟似怒不可遏:“没用的饭桶!还敢说自己是御医!我马上就叫王爷把你的招牌给砸了!”
      我用力地睁开眼,却见彤儿坐在我床边,目中噙泪,呆呆地望着窗子,喃喃地道:“姑娘,又下雪了,你不是最爱听雪的吗……你赶紧好起来……彤儿陪你听个够……”一眨眼,小脸上就多了两道泪痕。
      我心中又是怜惜,又是难过,用尽气力发出微弱而沙哑的声音:“傻彤儿……又下雪了么?”
      彤儿一愣,随即满面喜色地喊:“姑娘醒了!辛老板,姑娘醒了!”
      门帘掀起,辛锦绣急步走入,脸上的欢喜中掺着三分怒意。灯光昏暗,我却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睑有了淡淡的黑影,想必是担忧之下多日无法安睡之故。心下歉仄,我颤声道:“妈妈……”她却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沉声道:“什么也别说,先给我喝碗参汤,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喝下参汤,任由彤儿用最厚的衣物把我裹了个严严实实,我躺上了软椅。两个小僮一前一后地抬着我出了销愁坊,彤儿给我打着伞;辛锦绣扶着个手提着琉璃绣球灯的丫鬟,走在前面。
      雪不大。我呼吸着久违了的清新而冷冽的空气,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一行人停下脚步。
      我环视四周,赫然发现自己正处身于初遇朱三的那道桥上。
      被我刻意遗忘的酸楚顿时从心底汩汩涌出。浓郁一如昨日。

      辛锦绣让小僮放下软椅,吩咐他们四人退到桥下。她沉默地站在我身边,好一会儿才沉声问:“你听得到吗?”
      “什么?”我仍陷于在眼前浮动的幕幕回忆之中,一时间不明所以。
      “雪花飘落河中的声音。”辛锦绣淡然的语气,却让我全身一震。
      我闭上眼睛。半晌,我颤抖着说:“不。我听不到了。”
      辛锦绣低低地叹了口气:“那你明白了么?”
      我轻轻地点点头,泪水滚滚而落。
      辛锦绣温柔地用手帕拭去我的眼泪,叹道:“你既明白了,我也就放心了。”

      那夜之后,在彤儿的精心照料下,我慢慢地好转。辛锦绣每日亲自前来探视我数次,却对那晚之事绝口不提。
      等到我的身子完全恢复,已是春暖花开之时。
      在一个晴朗的春日,我带着彤儿去了郊外的桃花林。
      如同往年一般,我们摘了许多桃花蕾。
      回到销愁坊,我闭门一月,全心酿制了一埕胭脂桃花酿。
      然后,我把它埋进后院的花树底下。
      那天,日暖风曛,晴光正好。
      往基本回复平整的泥地踩上最后一脚,我扔下铁锨,在彤儿端来的水盆里洗了手。
      站在阳光下,我从衣领里掏出玉佩,细细端详。
      那是一块圆形的玉璧,正面雕着一只精致的麒麟神兽。玉璧通体洁白,仅在麒麟的眼睛处有一点絮状的朱红。
      安静地躺在我掌心里的玉佩,仿佛仍然残留着那人的体温。
      用力握紧它,我微微地笑了。

      我捧着一个镶金玉匣去见辛锦绣的时候,她正一手支颐,一手持书,慵然侧卧在软榻上。
      见我进来,她浅浅一笑,身子往后挪了一下,用书轻拍空出来的榻边。
      我放下玉匣,坐在她身旁,轻轻地给她捶起腿来。我说:“妈妈,自我六岁来到你这销愁坊,你一直对我用心教养,宽容照顾,疼爱有加,处处回护。此番恩情,女儿刻骨铭心,永不或忘。”
      辛锦绣悠然出神:“我得王爷资助开了这销愁坊,不知不觉,已有十五年了……我这许多女儿里,你是跟我最久的一个,也是我最疼惜的一个。”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从古到今,我们风尘女子,一旦堕入情网,十之八九,万劫不复。你九岁入行,这七年间遇人无算,但却始终心如止水,可说得上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心里着实颇为喜慰。”她长叹一声,“可是我也知道,越是这样的人,一旦动心,就越是惊天动地,一发不可收拾。”
      我微微苦笑,无言以对。
      辛锦绣放下手中书卷,柔声道:“如今你已是自由之身,既然放他不下,那便去寻找他吧。虽然前路茫茫,可总胜于因为留他不住而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却终日抑郁寡欢,差点把小命都断送了。”
      我心下感动,喉咙像被什么哽住,叫道:“妈妈!”
      辛锦绣执起我的手:“但有一事,妈妈却不得不提醒于你。那朱公子啊……”她摇摇头,“只怕不存在于这世间呢……”
      我戄然一惊:“妈妈的意思是……”
      辛锦绣直直地盯着我:“女儿,你要记住,耳闻眼见,均未必为实啊。他说给你听的名字,难道不会是假的吗?他给你看到的相貌,难道一定是真的吗?”她的声音一下下地敲在我心头,“从口音听来,他的确是江南人士不假,但他吐属雅隽、气度华贵,举手投足间隐然一派大家风范,一看便知是出自名门大户,绝非山野隐逸之流。可据我所知,江南并没有姓朱的武林世家,各大门派的年轻一辈中,也没有姓朱的出色子弟。他自称姓朱行三,却又是从何而来?”她缓缓摇头,“与手上细腻白皙的皮肤相比,他脸上的皮肤显然要粗糙黯淡得多;长着一张平凡中还带了三分僵硬的脸,却有一双盼顾生辉的眼睛……若凭着我这二十余年来阅人无数的经验还看不出他那相貌是假的,辛锦绣便算是瞎了眼啦。”
      我心中一片混乱,一时间作声不得。
      辛锦绣叹道:“若我所料不差,他的相貌必是极俊的。相貌俊俏,又有颗七窍心肝……这样的人物,只怕是玲珑剔透得太过了……”她神色间带着惋惜,“你看他年少白头,形销骨立,咳嗽时……恐怕……唉,女儿,你好自为之吧。”
      我想到那人的萧瑟形容,心中一阵酸痛。
      辛锦绣翻身坐起,伸臂拥着我,在我背上轻拍,柔声说:“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来。无论你走到哪里,销愁坊永远都是你的家。”
      我回过手抱紧她,泫然点头:“妈妈……谢谢你。”

      辛锦绣对我奉上的那些积攒多年的珠宝首饰并不推辞,却给了我远比那些细软所值要多得多的盘缠。不到十岁就被我买回的彤儿坚决要跟着我,于是,在一个清晨,我们戴上轻纱斗笠,悄悄地从后门离开了销愁坊。
      从此,销愁坊再没有花魁任平生。
      但每逢春过桃枝之时,辛老板便会有一名干女儿来访。每次都在坊中小住一月,专心酿酒。酒成后埋于花底,随即携婢离去。
      那女儿,唤作“寻珠”。

      春去秋来,流光偷换,销愁坊花园的地底已经埋了五埕酒。
      再次拜别辛锦绣,我和彤儿辗转来到临江。
      头戴斗笠,背负古琴,我缓缓踏上临江最大的酒楼“八仙楼”的木梯。二楼的雅室里,已有贵客在等待近年来声名鹊起的、以一曲《平沙落雁》而闻名的女琴师。
      三年前,在汀州醉梦楼,我抚琴一曲之后,有位骄横无礼的客人坚持要见我的真面目。我连番推辞不果,终如他所愿。当我掀开轻纱时,他那张写满期待的脸登时扭曲,瞪视了我许久,连已经点好的曲子都没让我弹就挥手把我遣走了。
      随后,“琴师寻珠貌比无盐”之说便传了开来。从此,再无一人提过同样的要求。
      记得我第一次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时,彤儿也被吓了一跳。
      我笑着告诉她:“这是妈妈在我八岁学画妆的时候教我的。她说,女人要变美很难,要变丑却再容易不过了——只需把该画三分的妆画足十二分,即便是天仙下凡,也会惨不忍睹。”
      彤儿大笑,鼓掌称妙。
      其实以天下之大,人海之茫,与其说我是寻找他,不如说我是始终抱着一个信念,相信我与他的缘分终能让我们重遇。
      因此我一直坚持着,不肯停下脚步。我要去每一个我能到达的市镇,在最热闹的酒肆茶坊,抚一曲《平沙落雁》。也许有一天,我会去到他所在的地方,街头巷尾的传闻会让他想起往事,闻讯而来。
      我不知道我这一生等不等得到那一天。
      但我会一直等下去。

      从侧门进入雅室,我在屏风后落座,摆放好琴具。一名侍女走来,递上客人点曲的笺子。
      我一看之下,颇感意外。
      “平沙落雁”四字居然重重复复地写满了短笺。
      自从出名之后,我索要的琴金颇为不菲,因此客人点曲很少超过五支。我虽以《平沙落雁》闻名,但是客人往往只是先听此曲,随后都会让我弹些别的曲子。
      而眼下这位客人之意,显然是要我反反复复地弹奏《平沙落雁》,直至他叫停为止了。
      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拿着笺子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睁眼细辨那笺上笔迹,失望之下,却又了然。
      低叹一声,我便凝神在琴弦上抚弄起来。

      一曲既罢,但听得屏风的那边传来一声长叹:“他乡偶遇故知,实乃意外之喜。不知任姑娘可愿共饮一杯?”
      我淡淡一笑,从屏风后踱出,对着那锦袍公子施了一礼:“‘任平生’乃昨日之人,早已不在尘世。小女子寻珠,见过容公子。”透过轻纱看去,容煦的面容俊朗如昔,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深沉。
      容煦一愣,喃喃道:“寻珠……寻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事般,他兀自发了好一会儿呆,唇边慢慢勾出一抹落寞的微笑,“如此说来,‘容煦’亦已不在尘世。”站起身回了一揖,“在下姑苏慕容煦,见过寻珠姑娘。姑娘请坐。”
      我在他对面坐下。他抬手把我面前的杯子斟满,举起自己那杯酒干了:“先饮为敬。”
      我也仰头干了。
      “姑娘这一曲《平沙落雁》,技巧运用之纯熟更胜当年,但那份恬淡闲适之意……却是略有不如……”慕容煦摇摇头,“若非方才所听琴韵与记忆中那刻骨铭心的一曲在最细微之处也毫厘不爽,我难免要以为是自己料错了……”
      我苦笑:“琴韵无改,人面全非。‘寻珠’已不是当年那个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任平生’。慕容公子那晚所闻……只怕我是再奏不出来了……”
      慕容煦沉默良久,再开口时语气黯然:“那晚离开销愁坊,我返回家中,适逢剧变……此后有大半年不问江湖之事……后来再到销愁坊,姑娘已经不在那里了。不久听得江湖中出现了一名擅奏《平沙落雁》的女琴师,我猜测这琴师就是姑娘……从此便对姑娘的行踪加以留意。这些年来,姑娘细细地走遍了半个江南……寻珠……寻珠……”他叹道,“想必姑娘是在寻找那朱三公子吧。”
      我想起这些年间辗转飘流,也遇到过不少交游广博之人。但稍加打听,他们都说“朱三”之名闻所未闻。黯然点头,我低声说:“若是慕容公子日后碰巧遇到他,还请代为转告,就说……就说我想再见见他。”
      “若能见到他,慕容煦必不负姑娘所托。其实……我亦有与他结交之意。倘能得他为友,想必这人生也不致如此寂寞……”慕容煦轻叹,“我曾经遣人查探他的来历,却发现此人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仅在那夜前后的数日之间如同昙花般乍然一现,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竟是毫无痕迹可寻。”
      一席话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有谁不知道,放眼整个江南,慕容世家消息之灵通是首屈一指的。以慕容煦之能,尚不能多打听到一星半点有关他的消息,像我这样大海捞针,希望何其渺茫!辛锦绣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不由更觉心灰,我抓起酒壶猛灌一气,直呛得泪水涟涟。
      慕容煦也不劝阻,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渐渐流露出痛苦之色:“姑娘找了这么多年,他仍是杳无音讯……姑娘还打算一直找下去吗?”
      我以手支额,积蓄了四年的泪水瞬间缺堤般汹涌而出,却是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
      慕容煦低低地说:“姑娘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她对我情深,便如姑娘对待朱公子……可我不爱她。一直到她为救我而死,我都没有爱过她。在她最后的时刻,我问她,为什么要为我做那么多事,她明明知道我不爱她,给不了她想要的回报,我根本不值得她那么做……她没有回答我,她笑了,却什么也没说……一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慕容煦哽声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的感情,因为我没有那样的感情。我很愧疚……我宁愿她那一刻是恨我的,我或许会少些愧疚……姑娘,请你告诉我,倘若有一天,你找到了朱三,他却告诉你他不爱你,不会和你在一起。你会不会恨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很愚蠢,根本就不值得……”
      “慕容公子,你不必愧疚。”我止住抽泣,颤声道,“朱三让我明白,爱一个人,是自己的事。因为那个人快乐,自己才会快乐;那个人难过,自己也会难过。因此,无论做了什么事,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自己。”我深深呼吸,声音平静下来,“若他不爱我,我不会恨他,也不会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不值得……在风尘中浮沉的这些年来,我从来不去承担别人对我的感情与付出,因为我认为我没有这样的义务;所以,现在我也不会要求别人来承担我的感情与付出,因为别人并没有这样的责任。”我涩然一笑,“慕容公子,你明白吗,爱,其实并不如你想像中那么高尚。她为你舍命,只不过是因为她舍不得让你死。她只是想看到你好好活着。她只是满足了她自己而已。”
      慕容煦闭目不语,两颗泪珠无声地滑落。

      那天,我与慕容煦相对痛饮,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彼此都颇有淋漓痛快之感,终至酩酊大醉,伏案而眠,斗笠却始终未除。
      一觉醒来,夜静更深,慕容煦却不知所踪。
      我挂念留在客栈等我的彤儿,略略收拾便抱琴下楼,却见酒楼的大堂中心设了香案,慕容煦正静立于其前。听见我下楼的脚步声,他回头笑道:“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慕容煦有意与寻珠姑娘结为兄妹,不知姑娘可容在下高攀?”
      我淡然笑道:“既蒙大哥不弃,寻珠从现下起就是你妹妹,又何须俗世中的繁文缛节?”
      慕容煦昂首大笑:“妹妹说得有理。”衣袖一拂,香案登时倒塌,祭品散落一地。“大哥还有要事在身,这便先告辞了。日后重聚,当再杯酒言欢。”说罢大步出门。

      此后,我便落入了慕容世家线眼的关照之中,每到一处,均能感受到细致妥贴而又不着痕迹的便利。
      尽管我和彤儿飘流不定,可一年之中总有数次,慕容煦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有时盘桓数日,有时不过是停留几个时辰。但无论时间长短,二人把酒畅谈,言笑无忌,均觉深有共鸣,不胜愉悦。
      我们都不曾再提及朱三。但是我知道,慕容煦一直在默默地帮我找他。

      在花底埋下了第七埕胭脂桃花酿后,我和彤儿动身前往湖广。
      走过黄州、武昌、汉阳、德安、承天、襄阳、宜都、施州、常德、永顺、辰州……来到衡州时,恰好是一个大雪初晴的冬日。
      慕容煦于我到达当夜来访。他说他因为公事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半月有余,次日即将离开。他想在临走前给我引见一位买卖上的伙伴。他告诉我,那人在江南的势力比慕容世家要大得多,或能在寻找朱三一事上为我提供些帮助。
      我欣然答允。

      第二天,辰时刚到,我就出了客栈的大门。
      在门外等候的慕容煦数年来首次见到我除去伪装后的真容,微微一笑,眼中赞赏之色不减当年初见,却已全无欲念。
      各自翻身上马,慕容煦提缰先行,方向竟是郊外。
      我们去到的地方是一座山的山脚下。
      见我面露疑惑,慕容煦叹道:“听说他有至亲埋骨于此,每年今日,都会在这座山中停留一整天……若非我急着离开衡州,也不会在此时前来打扰他。”

      山道积雪甚深,但慕容煦轻功了得,挽着我如履平地。
      雪白得耀眼的小径、急速地倒退的树林……似曾相识的场景掀开了盖住回忆的布幕,幅幅犹如昨天才发生那般鲜明的图景扑面而来……不知不觉间,我泪已盈眶。

      身子停稳,眼前已经是一片颇为阔朗的平地。
      不远处,有气派非凡的陵墓依山而建,却不只一座,而是两座。
      这两座陵墓并排而立,相距甚近,石料造型均无二致。慕容煦突然诧异地“咦”了一声。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其中一座陵墓前所立的石碑竟然空无一字。我心下暗暗奇怪:从这陵墓的外观看来,可知墓主生前显然有着极密切的联系。但二人若是夫妻爱侣,当合葬于一穴,不需另建他陵;若是父母儿女,墓穴应有上下大小之序。而眼前所见明显不是,委实让人难以索解。
      环顾四周,我们要找的人却不在这里。
      我们在墓前鞠了躬,继续往山上走去。又过了盏茶时分,来到了一个山坳。沿着羊肠小道穿过浓密的松林,视野陡然开阔,身上却是寒意倍增。举目四顾,不远处一汪幽深的绿嵌在一片雪白之中,宛如盛在白玉托盘中的极品翡翠;翡翠旁边孤零零地站着个人。
      那人面向寒潭,负手而立,一身雪白,似与这苍茫天地融为一体。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背影明明挺拔笔直,我却无端地觉得他憔悴异常。

      一阵朔风吹过,潭面泛起层层涟漪。蓦然,一声极低极沉的叹息传入耳中。我心头一颤:究竟要何等深重的哀伤,才能让这声叹息如此悱恻?
      却听得他低低地自言自语:“碧水本无情,皆因风皱面。”声音十分柔和,语气也十分平淡,就好像说着最普通不过的事情。可话语间那浓浓的落寞之意却霎时勾起了我心中压抑多时的酸楚。我眼眶一热,透过远处山峦的白色峰顶,恍恍惚惚地看到了那头在风中飘飞的花白长发,哽声低语:“青山原不老,只为雪白头。”
      慕容煦轻声叹息,伸手在我肩上轻拍,朗声道:“慕容煦冒昧来访,打扰欧阳门主了。”
      那人缓缓转身。

      那么一个轻轻的转身,世间没有任何语言足以形容其优雅。
      眼前的男子长得其实不算很英俊。但他那双晶莹的眼,却能让明珠失色;那张温润的脸,可使美玉无光。尽管只穿着一件式样极朴素的白袍,他身上流露出的尊贵气度却比所有锦袍玉带的人更为高华。
      看见我们,他的脸上浮出极温和的微笑:“慕容公子。”平静如水的目光无波无澜地在我脸上扫过,投向慕容煦时已略带询问之意,“这位姑娘是……”
      慕容煦上前一揖:“这是舍妹寻珠。在下有事相求,扰了门主清兴,还请门主恕罪。”
      我压下心头伤感,跟着慕容煦走到他身前,施礼告罪。
      他悠然还礼:“二位毋需客气。若有在下能略尽绵力之处,还请直言。”
      慕容煦微笑道:“舍妹有一心上人隐于江南,多年来遍寻不获。在下知道麒麟门下弟子人数众多,遍布江南,便想请门主多加援手,助我寻得此人,以慰舍妹相思之苦。”
      他闻言竟稍愣了一下,眼中略现黯然,随即轻轻颔首:“在下必定尽力而为。”
      慕容煦拱手道谢:“门主高义,在下感激不尽。”
      “些些微劳,慕容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他向我看来,“请问姑娘要找的人姓甚名谁,有何特征?”

      我略一沉吟,缓缓道:“他自称姓朱行三,是江南人士……容貌平凡,但一双眼睛非常漂亮……但有人说,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易了容……他年纪甚轻,仅以绸带束发,显然未及加冠之年……但头发却是白了大半……他身段修长,单薄瘦削,肤色苍白……不时咳嗽……”不觉神思已远,一时间呆愣无言。
      他见我停下不说,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神色间若有所思。
      慕容煦温言道:“妹妹,那他的身上可有什么明显的记认……譬如说痣、胎记之类?”
      我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我……我没见过他的身子。”迎着慕容煦诧异的目光,我涩然一笑,“那一晚……我们并无枕席之欢。”
      慕容煦低叹一声,转头对他说:“门主,那朱公子与我曾有一面之缘。”他顿了顿,微微皱眉,似在斟酌词句,“他的容貌乍眼看去平淡无奇,但细想之下的确有不妥之处,易容一说甚为可信。他的衣巾袍履都是讲究之物,显然出于富贵门庭。他的言谈举止大方得体,并且雅擅丹青,工于音律,诗词歌赋也无一不精,必然受过大户人家的教养。从他那十分高明的轻身功夫看来,想必其武学造诣也是不凡……还有,他用毒的本领可以说是出神入化,初见时我还以为他唐门的人,但他否认了。”
      听到最后一句,他微微一怔,轻声自语:“他也精于用毒……”唇边慢慢漾出一抹苦笑,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问,“还有呢?”
      慕容煦叹道:“若要再往下说,便全是在下对此人的叹服之语了。与他一别之后,无缘再会,在下深以为憾。”
      这是慕容煦第一次如此明白地表示他对朱三的欣赏与钦佩。骄傲之感油然而生,我霎时间心潮澎湃,一波甜蜜,一波苦涩,久久不能平复。
      慕容煦看着我,眼里满是怜惜:“妹妹,那晚我离去之后……朱公子与你……长夜漫漫,他可曾谈起更多有关自己的事?”
      想起朱三对我说起往事时的黯然神伤,划过心头的痛楚尖锐而清晰。我低声道:“那晚……我和他秉烛对饮,后来,一起夜访寒山寺……他告诉我,他曾经爱过一个人,但他所做的一切,却不是为了那人,而是为了自己。他说他全心希望那人可以过得很好,因此当那人不再需要他时,他就坦然离开……”我含泪看着慕容煦,微笑着说,“大哥,你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遇到了一个懂得爱的人。他的爱,他不要求别人去承担;他爱了,他不索取别人的回应。他把因爱而做的一切都看成是自己的事情。”我垂头,笑着掉下眼泪,“他懂得我,我动了心;他懂得爱,我动了情。大哥,他走了之后,我反复地对自己说,他和之前的那些人并无不同。可是我一直不快乐……后来,是妈妈逼着我去面对我爱上了他这个事实。于是我慢慢地想明白,我不快乐,是因为我感受到他不快乐,并且知道他会一直不快乐……他说他会回到一个地方不再离开,我知道他不会回到那人身边。他会一直孤零零的。”我抬手去解后颈的绳结,“他不爱我,也许甚至谈不上喜欢我,但是他最少不讨厌我。不然他也不会把这个贴身的玉佩送给我。”我摊开手,掌心上的玉佩在晨光中愈加柔润,那一点朱色殷红如血。我说:“所以我要找到他,哪怕他只把我当作朋友……只要他肯让我陪在他身边,让他不那么寂寞,我就再无遗憾。”
      慕容煦掂起玉佩,仔细端详良久,转头对他说:“门主……”却突然噤了声。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玉佩。
      我愕然地看着他的脸。那张本可媲美明玉的脸,并没有任何表情,却褪去了所有光泽,正一点点地,灰败下去。
      我的心中一片迷惘。
      却见他缓缓地朝慕容煦伸出右手。慕容煦看了我一眼,略有犹豫,还是把玉佩放进了他手里。
      玉佩落入他掌中的一刹那,他全身都开始轻轻地发抖。
      他像是要用尽全身气力一般,紧紧地握着玉佩,贴在胸口。微红的双眸向我看来,目光空寂得整个世间陷落其中也不会有一丝回响。唇边,却以极缓慢的姿态,绽开了一朵淡如梨花的微笑。
      他轻轻地说:“寻珠……寻珠……原来姑娘想找的人,竟然就是我想找的人……从今以后,我们一起找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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