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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番外七 放手(上) ...

  •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原本欢乐祥和的曲子竟被弹得支离破碎,丝丝凄冷和着呜咽的北风和细碎的雪花,让人觉得由心底深处泛着酸楚。
      太子半靠坐在那里,一只手轻轻拨弄着琴弦,口中吟唱着十三在御宴上的歌,脸上竟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屋外无星无月,屋内没有点灯,三更的梆鼓敲过了很久,眼见就快要到五更了。
      忽然窗子微响,一条身影从窗中窜入,轻巧如狸猫一般。
      太子头未抬,右手一翻,随手一个酒杯就丢了过去。那黑影身形尚未立稳,又没想到屋中的人突然发难,却只见他身子一矮,低头躲过迎面而来的酒杯,身形间微有一丝狼狈——但顺手一捞,却精准地将那杯子稳稳握于手中,低声笑道:“一进来便赏我酒吃,二哥也太客气了。”
      太子却不言语,透着半敞的窗子,隐约的月光间,只见他一双漆黑如墨的眼波澜不兴,只是冷冷地望着来人,来人不由心中一丝不安:“二哥,我是……”
      “堂堂的十三阿哥,宣慰使司副使,从四品的官儿,不走正门,学那鸡鸣狗盗之人翻窗而入,被传出去,小心皇阿玛革了你的职,自毁你这大好前程……”太子随手点灯,灯光映着他眼中的阴鸷。
      十三微怔,自然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回首关好窗,凑到太子几案的另一方,轻轻将手中的杯放在桌上,随意坐下:“东侧门从外锁,钥匙在南墙根儿灯杆儿下面的砖缝儿里……二哥这外锁的门儿,不是给老十三留的么?”
      太子面色一僵,而后淡淡地道:“时间太久了早就忘记了,更何况,那是留给当时非要缠着本王听故事的小兄弟的……”
      当年敏妃娘娘刚刚过世,十三受到不少兄弟的排挤,是太子把十三纳入了羽翼之下。但是宫中的规定,毓庆宫不得留宿旁人,无奈之下太子才想出了这个权宜之计。后来待十三成家另立府之后,东侧门倒也成了他随意出入毓庆宫的秘密通道,少了毓庆宫其他阿哥安插的眼线的监视,来往更加自由些。
      听了太子的话,十三却是脸色一白,愣了下也敛了面上的笑容:“太子爷这真是要跟十三一刀两断么?”说着,他扯开自己手上的崩带,露出掌心间有很深的一条伤口,那是在御宴之上他捏碎了酒杯留下的伤痕,虽然嵌在肉里的磁片已经取出,但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却狰狞地横亘在那里,“二哥可知道这道伤有多痛?二哥可知道这道伤要是割在心里,又有多痛?二哥又可知道,这才不过是一道伤,若断了手足,又会有多痛!”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太子拂案而起,缓缓道,“你走吧,从今往后,我封了东侧门就是!”
      “好,好,好!”十三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冷笑,“太子爷真是绝情呢,老十三今日若真出了这毓庆宫的大门,以后便绝不再踏入一步,太子爷可是如意了?”
      他的声音里含了一丝悲怆的决然,竟听得太子身子一震。十三自小跟着他,他自然知道自己伤他不轻。只是……
      “只要二哥点一下头,胤祥绝无怨言!”
      一声紧逼竟让太子心底一痛。断了一切,不正是他想要的?可是为什么这一下竟重如千钧,宛如撕心裂肺!咬牙猛地点头,蓦然转身,突然心头一空,放手,放手,这手原本就没握住过他想要的东西,又何来失去?
      然而静静等了良久,却不见十三的脚步声。
      “先是四哥,而后是诺敏,最后是老十三么?你把你的亲人朋友爱情一一放逐,然后呢?是准备两败俱伤,还是准备孤注一掷,或者二哥是想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过……二哥对诺敏,可不像对弟弟这般无情呢,看来终是她比弟弟亲厚些……”
      “老十三,你!”太子猛地回身,眼中是不及收回的痛楚,此时却又浮现出震惊与讶然,“你……你见过诺敏……”
      “下了宫禁我又偷跑了回来,这罪名不轻,还不把该办的事一并办了?”十三见太子的神色,才微松了口气,清亮与狡黠复又回到眼中——御宴之上的表现,他就猜到了太子的想法,所以来毓庆宫之前,便先去了趟钟粹宫,见到诺敏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二哥终究没有说得那么绝情。”
      太子盯着十三,良久良久,却终是一声叹息,别过了头。
      “二哥,别生弟弟的气了,好么?”十三心中一痛,轻声开口。
      太子一震。
      从小就是这样,每每十三弟做错了事情,总会轻轻牵了他的袖子,总会轻声道“二哥,别生弟弟的气了,好么”——一转眼,那个天真爽朗的男孩已经成了眼前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十三弟已经成了如今这个羽翼丰满、眼神自信、气势夺目的十三贝子,他还有什么理由把他困在自己身边,但是……他又怎么能够眼见他因为自己而受到连累!
      然而那自信清亮的眼中,如今却写满了心痛与不安,还有一丝丝的慌张,一如当年那个还牵着自己衣袍的男孩。一瞬间心思有些恍惚,十年如梦,不愿从梦中清醒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太子心中一软,轻轻扯过十三的手,拉他同坐在几案前。
      几案下面有一道暗格抽屉,里面有一个檀木匣子,打开后是瓶上好的金创药和干净的棉布。
      十三低头望着太子细细为他包扎伤口,眼中浮现一丝泪意——许多年前也有一个夜晚,他与十哥打了架。明明是十哥骂了自己的额娘在先,但皇阿玛却罚了自己在乾清宫门口跪了两个时辰。后来他才明白,十哥的额娘是贵妃,他额娘的姐姐是已故的皇后,他的外祖更是原来的辅政大臣——就算他的额娘跟自己额娘一样早逝,却终是有人护着帮衬着——原来在权力面前,皇阿玛对自己额娘的那点宠爱如此的微不足道,更是人走茶凉!
      但是,那天半夜,却是二哥,在雨夜抛了伞,把几乎已经失去知觉的他抱回了毓庆宫,为他红肿的膝盖、受了伤的手臂,像今日这般不假他人之手细心地上药——从那时起,他就下定了决心,为了二哥,他可以做任何事!
      “知道错了?错在哪里?”太子没想到他这些心思,只是冷冷地道,但声音已不似刚才那般无情。
      十三一怔,把思绪扯了回来,轻声道:“我知道二哥不想让我卷进去。”
      太子眼中浮现一丝微不可见的感动,十三果然没让他失望。他没有抬头:“还有呢?”
      “二哥怪我没跟你们商量就在皇阿玛面前去求去青海,二哥怪我妄自揣测了皇阿玛的心意,二哥怪我坏了你的局,二哥怪我引火上身成了众矢之的……”
      太子静了良久,忽然冷笑:“全是我‘怪’你如何,我如今人微言轻,说的话不管用了是么?”
      十三一把握住太子的手,手下意识地握紧,不料却触及了伤口,让血又流了出来。然而十三却恍如未觉般,定定地望着太子。
      “别再轻举妄动,再动会伤了筋骨。”太子轻斥,轻轻拉开他的手。
      “若连兄弟都保不了,这手足还是手足么?”
      十三挑眉笑望着他,彼此都是一语双关。
      太子的手一顿:“你是说自己,还是说我?”
      “我是说,不管二哥怪不怪我,我还是要如此做。”十三目光定定地望向太子,“自小都是二哥保护我,如今却是到了让老十三来保护二哥的时候了。”
      被他目光中的坚定看得心中一震,太子却别开了眼:“保护我?你这一番举动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你可知道?”
      “这份心思不是今日才有的,这场歌舞二哥也看得出老十三费了不少心思……”
      “若知道你是专门讨好皇阿玛用的,那曲子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让之琳学的。”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十三福晋在皇阿玛面前所说的“异人相授”肯定是老十三有意为之,他是怕自己不明白他的情意,故意留了这个把柄——可老十三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自己又岂能不明白他的心思!
      “之琳练了很久,才学了二哥的皮毛,若真是二哥弹的话,只怕……”见太子眼中的冷意,十三住了口。自从齐洛死后,太子只在齐洛十年忌日的那天在容小兰面前弹过一次琴——所以今日他宁愿故意伤了自己手指,也没有当着皇阿玛的面弹琴,他心底对皇阿玛逼死齐洛,害他家破人亡始终耿耿于怀——而二哥与齐洛,才真正可称得上是那曲摔琴谢知音的“高山流水”。
      心底黯然了一下,十三话音一转,“二哥猜猜,刚刚我在宫门口遇到了谁?”
      “好久不曾亲自动手,手都生了。”太子将十三手中的棉布缓缓系好,放开他的手,轻轻吁了口气,而后波澜不兴地道,“是老八吧。”
      十三怔了下:“二哥你……”
      “按理说,他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可是一切正是在他掌握之中的收关之时,却突然杀出你这个程咬金,他不得不防。”太子对十三的惊诧无动于衷,淡淡地道。
      “二哥你……”同样一句话,再从十三口中涌出时,却有丝哽咽的开心——他就知道,他一直都不曾变过,他那个智慧敏锐冷静的二哥一直都在!
      蓦地太子面色微变:“你同他说了什么?莫不是承认了自己的那份心思?”
      十三见太子的神色,凝重地点头。
      “你……”太子惊怒,一只指向他的手指微微颤抖,面色一变再变,“你……你这又是何苦,这又是……何必……”
      十三瞬间明白他的心思,不由笑道:“这样他就要腾出心思来对付我,二哥和四哥不就……”
      “啪”的一声脆响,太子一记耳光响亮地打在十三脸上,生生打断了十三还没出口的话——但其间的意思,彼此又如何不明白!
      “我要你为了我牺牲你自己?”太子望着十三眼中的震惊,只觉得自己打他的手掌被灼伤了一般直痛到心底,然而苦苦压抑了多年的隐忍却终于爆发,“你二哥若真想要那个位子,何苦把自己弄到今日这般步!你以为我保你护你,就是为了有一天需要牺牲你来保全我自己?!”
      这一掌打得十三浑身一震。
      顾不上自己脸上的痛,他一把紧紧抱住太子:“二哥,对不起,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直到抱住太子,才感觉到他周身的颤抖,十三心中的痛不断漫延,苍白的面色更印着脸颊上的掌痕——隐忍了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痛楚他不能感同身受,但却点点滴滴看在眼里。这份痛,不能在皇上面前流露,不能在兄弟面前表现,不能让四哥和自己牵挂,不能让诺敏担心……这份痛,他一直独自默默承受着!
      曾经一直想着有一天能够分担二哥的痛与伤,如今紧紧拥住二哥,他的心中唯有欢欣与释然,他终于有一双有力的手臂,能为二哥做些什么!
      可是……当时御宴之上自己的心痛与失态,不是在和二哥作戏,而是因为当他想为二哥做点什么的时候,二哥却在用另一种方式将自己远远推开,如此的绝决,哪怕毁了他自己!
      明知道这种推开是为了保护自己,可他就是不能不想不甘心!
      沉默了良久,太子缓缓推开他,再望过去,那眼神已一如往日的平静。见十三脸上的掌痕,不由微微叹息,刚要开口,却听十三笑道:“二哥你看弟弟这个新年过的,又是割伤,又是被打,幸好二哥没使出全力,不然只怕一会儿只好装病不去见人了。”十三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笑着开口,转身回到几案前,在太子的檀木盒子里翻看,“十三记得二哥这里好像有一瓶活血化淤的药酒,效果似乎不错来着。”
      太子默默地帮他找出来,知道他是故意小题大做,自己刚刚那下并未尽全力,这道痕迹不出半个时辰定能渐渐褪去。但此时双方都需要说些什么来缓和刚刚的气氛,也就由得他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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