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散尽》叶梵

62、情澜

　　“你说谎。”歌娜忽然冷笑，“当时只有十三阿哥和诺敏，你不可能在，你分明就是替他们二人掩护。”
　　十四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我当时因为看中一只黑白花色的野兔十分新鲜，便射猎了回来，而落在后面，所以十三哥和诺敏格格走在前面，我离得稍微远了些，但绝对是在目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啊，格格没看见，那只能说明是眼神儿不好……”
　　说着，他不再理会歌娜，而是面向康熙，“儿子的几个贴身亲卫远远跟在身后，皇阿玛不信，可以找他们问一下便知道儿子说的是不是真的，何况回营帐的路上，策凌贝子也看见儿子拎着野兔在他们后面不远的……”
　　策凌盯着十四的侧面，静了一会儿，方点了点头：“十四阿哥的确……是跟十三阿哥他们一起回来的。”
　　“哥哥……”
　　策凌猛地抬头盯向歌娜：“你哥哥可曾说过谎话？何况欺君罔上是什么罪名，策凌还是懂得的！”
　　见策凌眼中的冷意，歌娜忍不住一震，终是闭了口。
　　现场的人，除了哲布尊丹巴和四阿哥，都跪在了康熙面前，一时间众人都各怀心思沉默不语。
　　“儿子也相信十三弟跟诺敏格格，一向是君子之交。但毕竟涉及到诺敏格格的清白，格格又素与十三弟、十四弟亲厚，皇阿玛也是知道的，方让他们乱了些分寸。”四阿哥也跪了下来，缓缓开口。
　　独提十三与十四，太子呢？诺敏不相信，以太子和四阿哥间的关系，他会不知道太子的心意，不知道他跟自己的感情。是故意不提太子么？
　　似乎感受到诺敏冷然的目光，四阿哥微微侧了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向康熙笑得清淡却恭敬：“其实皇阿玛明察秋毫，不需儿臣等人多嘴的，只是歌娜格格瞧错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康熙目注着下面跪了一地的人，仿佛只是在看一出看了无数遍的戏文一般，面色淡淡看不出心绪，而目光中仿佛洞察一切地精锐，却不得不让人怀疑，也许他其实是什么都知道的。
　　“你们都先起来回话吧。”
　　见众人纷纷起身，一旁始终微笑不语的哲布尊丹巴活佛缓缓开口：“皇上请恕我多几句嘴。”
　　那是一个面容清瘦中年僧人。没有穿着寻常喇嘛常穿的红色僧袍黄色袈裟，只着一件白色麻布僧袍，面色平静柔和，目光清澄纯净，让人看了不会去留意他的年龄，他的沧桑，只会由心底渐渐生出一丝安然平和。
　　“活佛不必客气，但说无妨。”康熙点头。对于哲布尊丹巴，他一向是十分尊重的。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僧人，聪明睿智、博学多才、平和谦恭，这些年来执掌蒙古喇嘛教，平息葛尔丹内乱，稳定人心，为喀尔喀臣服于大清，都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哲布尊丹巴目光柔和地一一自众人面上扫过，最后落在太子身上良久，方缓缓垂下双眸：“各位阿哥都是人中之龙，贵不可言，诺敏和歌娜无论嫁给谁，都是我喀尔喀的福气。”他说话，不自称“贫僧”，不自称“老衲”，亦不自称“臣”和“奴才”，但无论谁听着，却都丝毫不觉得唐突，只觉得这样一个如世外高人般超脱的人，不该用红尘中的称谓来玷污一般。
　　“活佛客气了。听说诺敏格格自小跟着活佛长大，朕也是第一眼见到便十分喜爱，方宣进宫里去的。跟格格聊过几回天，也觉得她得了活佛的真传，是个大智慧的人，倒是朕的儿子，谁娶了她，才是福气。”康熙跟哲布尊丹巴说话，语气中不由带了几分敬重和温和，“歌娜格格虽然年轻，但却也是真性情的女子，爽朗热情，敢作敢当，朕也是十分喜欢的……”
　　所以她们注定是躲不开被指婚给阿哥的命运的，不是么？诺敏的手不自觉的紧握，下意识地望向歌娜，却见歌娜神色紧张地盯着康熙，眼上闪着一丝期待的神色。诺敏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如果康熙想把她指给十三，早就如此做了，而此时如闹剧一般的情节上演，只怕康熙更不会把她指给十三——而自己，被歌娜如此一搅，又会面临什么样命运呢？
　　又或者……其实康熙早就笃定了主意，一代名君，思想又怎么能轻易被别人的几句话左右？
　　正在胡乱思量间，却听哲布尊丹巴的话隐隐传来：“皇上已将纯悫公主和温恪公主下嫁给了蒙古，加之以前的四公主，对咱们喀尔喀，已是天大的恩典。皇上若在此时，将歌娜甚至诺敏也赐了婚，只怕这恩泽，喀尔喀怕是消受不起呀。”
　　不止是康熙，似乎在场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康熙盯着他：“活佛此话怎讲？”
　　哲布尊丹巴笑得极是平和：“皇上借一步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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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退了出去，诺敏脑海中还闪现着哲布尊丹巴那仿佛洞察一切的眼，和最后望向她时带出的一抹别具深意的笑。
　　他让自己到康熙的帐子里，目睹眼前的一切，究竟是何意思？而哲布尊丹巴，这个主宰了她命运的人，在这出戏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诺敏？诺敏！”
　　待她回过神来，却见十三一张关切的脸，在她面前放大，“想什么想得这么专注？”说着，又微低压了声音，“别怕，是福是祸还难说呢！”
　　是福是祸——诺敏微微苦笑了下，是福是祸，都由不得她说了算。只是……诺敏感激地低声道：“多谢你，十三。”
　　自己为他惹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只怕他现在的烦恼一点也不比自己少，可却还顾虑着她的心情，为她排解。
　　十三笑了笑，却没出声。
　　“太子爷呢？”
　　诺敏突然意识到，向他身后望了望，却只见到十三身后不远处并排而立的四阿哥和十四。二人仿佛什么都发生一般，神色如常，不知道低声在说着什么。
　　“刚才走到门口，却被活佛开口留了下来，也不知道会跟二哥说什么。”
　　诺敏心不由失跳了一拍，正想说什么，却见四阿哥清冷的声音忽然传来：“十三弟，昨日皇阿玛吩咐的几道折子要回，还没看完，别耽误了明日送回京城，八弟他们还等着呢……”
　　十三点点头，刚迈了步子，脚下却是一顿，返身吩咐：“别胡思乱想，车到山前必有路。放心，凡事有我们呢。”
　　说罢，不再理会四阿哥和十四，大步率先离去。
　　诺敏只觉得心底暖暖的，但侧首便跌入四阿哥清冷的目光中。一时间只觉得心中微寒，冷热交替之下不想多做思考，只是任由着性子冷笑着回视着他。
　　诺敏在四阿哥面前，一向十分恭谨，这是第一次如此无惧在与之对视，竟让四阿哥微微一怔。他当然明白这微带着冷然与嘲讽的笑，意味着什么，只是……这世上有很多事，立场——决定态度。
　　不想多做解释，自认为也没什么必要，四阿哥只是迎向她的目光，微微一笑，转身而去。反倒是诺敏，惊立当场！
　　那笑容中，竟鲜有了一丝温和的纵容。这种目光，她一向只在十三的眼中见到过，而心机深沉、冷漠寡情的四阿哥，竟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与笑容——是安抚还是怜悯？是多情还是无情？
　　“别看了，早走远了。”不愧是兄弟，连说话的口气都很是相似。
　　诺敏缓缓回头，不意外地望进十四略显阴沉的眼。
　　半垂下眸，诺敏行了个礼，轻声道：“谢谢十四阿哥。”
　　十四避开她的礼，却依旧盯着她，默不作声。
　　一抹压抑而沉闷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涌动，诺敏几次动了动嘴，却终是没说出什么，一双刚刚有勇气逼视四阿哥的眼，此时却没有勇气抬头望向十四。
　　终是十四先叹了口气：“只是……‘谢谢’二字？”
　　诺敏沉默了一下，轻声道：“还有……道歉，对不起，是诺敏误会了十四阿哥。”
　　十四怔了一下，而后明白她的道歉所为何来。手臂上的伤本就不重，可心底却因为这句话而再次抽痛起来。误会……她误会的何止是这一点，她误会的是他的心，他的情，他的意！
　　“走走吧，别站在皇阿玛帐子门口，回头又让有心之人大做文章，我倒是没什么，只怕你再担不起。”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去看折子，十四阿哥不用去么？”十四率先迈了步子，诺敏只得跟上，在他身后轻声道。
　　“事关京城部分官吏任用整顿，皇阿玛不放心我插手。”十四眼中浮现一丝淡淡的嘲讽，语气却很是平淡。
　　十四的心机一点不比十三少，不过是如十三一样，不轻易示人罢了。
　　只是，此时诺敏听在耳中，却只有一丝心疼——他究竟是不得康熙的宠爱，还是因为跟八阿哥走得太近的缘故才被排斥在外？他明明可以从八阿哥身后走出，以他的能力和背景，原本不需要站在八阿哥身后的。可是，他的不离不弃，又何尝不像十三对太子和四阿哥一般，是一种知遇之恩？
　　或许世人只看到了十三的侠义，而此时的十四，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历史是属于胜利者的，于今后的雍正，八、九、十和十四阿哥，只能算结党营私罢了——政治，原本就是成王败寇，古来如此，或许他们谁都比自己想得明白。
　　这是上回他们站过的地方。望着远处一望无际地草原，十四缓缓道：“我……终是比不上十三哥。”
　　诺敏以为他是因为在嫉妒康熙对十三的宠爱，刚要开口，却听十四继续道，“原本我以为十三哥对你也有那份心思，才会对你这么好，想不到……他竟为你做了这么多……”
　　诺敏怔了一下，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思忖了一下缓缓道。“十四阿哥待诺敏的回护，诺敏同样感激不尽。”
　　“你不必如此说，我跟十三哥不一样，我是有私心的。”十四叹了口气，轻声道，“打小什么事，都爱拿我们俩比，我也一向不服他。只是这一次，我却不得不佩服于他，明明也喜欢你，却能潇洒放手，甚至极尽力气回护于你，不求回报，这份胸襟，我可比不上。”
　　“十四阿哥，你说什么呢！我跟十三阿哥，是……只是好朋友！”其实她更想说是生死之交，可是关于六年前那段往事，诺敏又实在不便说出。
　　“好朋友？十三哥号称‘侠义十三郞’，朋友无数，上至权贵皇亲，下至三教九流，你以为人人都值得他如此尽心尽的付出呵护？那他就算他有十八只手、十八条命，只怕也不够用。”十四瞥了她一眼，轻笑，“他待你好，我知道是顾念着太子爷这些年来对他的照料，但又何尝不是因为他念你怜你懂你，只不过他……比我洒脱豁达。”
　　诺敏听了十四这话，却只觉得心头又重了几分。十四说的这些，她从来没有想过。一直以来，只觉得十三待自己的好只是朋友之义——可是世间又有几个朋友，能做到这份儿上呢？不计名声，不计得失，风雨波澜，极尽包容，就算太子，也未必有他做的多——可是，一颗心，今生今世只能给一个人，十四说的是真的也好，是故意的挑拨也罢，她注定只能亏欠十三了。
　　“多谢十四阿哥提点。”静默了良久，诺敏淡淡道。
　　十四听出她话里的疏离和嘲讽，却不甚在意：“反正在你眼里，我一向不如十三哥……”
　　诺敏摇头：“十四阿哥言重了……诺敏不敢。”这话原本是带了几分气的，但抬头望进他掩饰着心疼的眼中，却不由心底软了几分，轻叹了口气，“上回的事儿是诺敏误会了十四阿哥，诺敏知道一句道歉没什么实质用处，但……”
　　“你不必说了，我不曾怪你。”十四似乎笑了笑，那道伤已经几乎微不可见，可他倒真希望能够永远留下印记，至少让她能够永远愧疚下去，“我也没想到长保会是素勒的人。”
　　长保……便是那日在马厩看到的鬼鬼祟祟的小太监么？具体情况她并不清楚，只是那天听十三说他的自杀跟太子被刺有关。诺敏怔了怔，忽然心头隐隐有丝不安：“听说是你带人寻到了太子爷。”
　　十四淡淡笑了下，目光却紧紧盯着她：“你追太子追到林子里了么？”
　　果然十四猜到了什么。诺敏的心不断下沉，当时是他约太子出来，而只有他知道自己追随太子而去……可是，如果真有人刺杀了太子，她又为何可以全身而退？就算没有人追杀太子，他的马惊了，她又为什么不去喊人而独自离去？
　　诺敏的心一直坠落，仿佛直沉到千年冰底。
　　也许当时在树林里太子出口相唤时，就已经想到过今日的结局，可是却因着她的心急，她的眼泪，她的一句“胤礽”而放弃了所有的权谋——而沦落到今日被十四逼问的境地，害他的人却是自己。
　　十四虽然笑着，但一双眼却锐利地盯着自己，诺敏一时间心里闪过无数心思。当时太子和十四身边并没有任何随从，而唯一知道自己骑马出去过的小太监也被杖毙，如果此时她矢口否认，就算十四告到康熙那里，也讨不到什么便宜，毕竟事关他手下的太监，只是……她要不要赌这一把？
　　诺敏忽然狠狠跪下：“求十四阿哥成全。”
　　十四愣了一下，忙蹲下身子，看着她，可诺敏却只半垂着头，回避他的目光。
　　“起来。”十四微不可见地轻声一叹，伸手去拉她，诺敏却避开他的手，依旧跪在那里。
　　十四见她如此，也不坚持，放开她的手，却依然蹲在那里与之平视：“你放心，我用性命起誓，这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诺敏心头一震，他——用性命起誓？设想了许多结果，却不料是最直接的回答。抬头望着十四，只有一抹苦涩淡淡漾在他的眼底：“坐下说话，我不习惯你这种样子。”
　　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求他，明明心底应该是满满的愤怒，而此时却只有浓浓的悲哀。
　　那是前几日，他与太子坐过的地方。见诺敏没有拒绝，他拣了个离她有几分距离的地方也缓缓坐下：“你知道么，刚刚你若不承认，便不是这个结果了。”
　　诺敏咬唇不语，其实她是在赌，用十四对自己的那几分真情在赌。可是，无论输赢她终是要负他的。
　　“原来，我要的越来越少，如今竟只求你这份信任和坦白了。”十四原本就没等她的回答，只是冷笑道，“这事只求八哥九哥他们不知道，不过……以太子爷的手段，也必定会有办法不让他们知道的。”
　　长保的自杀，看管马匹的小太监的杖毙，都不是偶然，后面也许还有其他人，会被相继灭口……诺敏只觉得六月暑天里，背后的寒意却丝丝入骨，不敢再想下去。为了争那个位子，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能舍弃的皇子阿哥，又有什么不能舍弃呢？
　　她一直想把人性往好处想，但如果有一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时，自己又会如何选择？或许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自己也应该变得残酷些吧。
　　十四盯着她，眼中冷意不减：“我不像十三哥那么洒脱，付出一切不求回报，之所以帮太子，不过是因为你涉及其中，这事若捅出去，一定会牵连到你，他日若不牵连于你，我不会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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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无比郁闷！
一是JJ总抽，一直登不上
二是我追了很久的小三的《云中歌》今天终于看到了上册的结局，真让人心疼
怎么办怎么办，严重影响心情！
PS：丢了一小段话，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