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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篇 风云际会 ...

  •   一、风起吹皱一天云
      “阿策!”包拯放了学连家都没有回就来找公孙策——这个家伙打从边关回来就被太守关在家里罚写史记。有一次包拯就在公孙策誊写的废纸堆里看见都是被水浸湿了似的模糊字迹,他便知道阿策一定是又想起庞统了。
      他把头探进公孙策的书房,还未适应屋内略显昏暗的光线,头顶收起的竹帘忽然放下,重重砸在他颈后。
      “啊——”包拯连忙伸手擎起竹帘,“怎么了?”话音未落,窗边响起公孙策开怀的笑声。
      “你——”包拯忽然血往上冲,整个脸儿憋得紫红,“你弄疼我了!”这个家伙怎么老是这样没有正形?而且,他凭什么认为我会一直容让他呢?就因为我性格温和?
      “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不会就生气了吧?”公孙策快手快脚地收起竹帘,“不然你进来我给你赔罪哈。”包拯收回头颈,一边揉着,一边提防地看着公孙策:“还是你出来吧,今天天气不错,你是不是都一天没有出门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这次前来的目的。
      “我们在后山不远的地方发现一个山洞,敢不敢去看看?”包拯想着把公孙策赚出门,好带他散散心。
      “是么?”公孙策显出极大的兴趣,“但是……”他作出为难的脸色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我出不去……”
      “爬墙呗——”包拯扬扬眉毛,负手挺胸。
      “那——”公孙策仍然愁眉不展,“谁踩谁呢?”说着拿眼角瞟着包拯。
      “别打我的主意!”包拯警惕甚高,“咱们猜拳决定好了!”
      “哼——猜便猜,难道我猜遍天下无敌小霸王竟会怕你不成?”公孙策撇撇嘴一手撑住窗台,一跃而出,“来吧——”

      “你要稳些哦~小霸王——”包拯得意地歪着头看着丧气无比的公孙策。
      “少罗嗦——”公孙策低声嘟囔一句,蹲下身形。
      包拯还真是没有意料到公孙策这样熟练,转眼他已经坐在墙头了,他骑住墙头,向着公孙策伸出双手——
      ――――――――――――――――――――――――――――――
      接下来将会如何发展,大家竞猜一下?
      其一,公孙策和包子手牵手翻过墙头乐呵呵去玩;
      其二,公孙策坏坏一笑,把包子留在墙头自己跑开。
      可以看出包拯有了变化,我归结为此人的独立人格已经形成,所以之后可以看见他和公孙策互斗。列位看客上眼啦!
      ―――――――――――――――――――――――――――――――――――
      “哎——少爷!你去哪里?”太守家的老奴蓦地转过回廊,正撞见两人在墙边,连忙大叫,“快下来!摔着了可不是玩的!”
      公孙策回头看了一眼,牵起嘴角,猛地跳起正抓住包拯的双手:“黑炭!加油!”
      包拯闻言从怔忡中恢复过来,臂上加力硬是把公孙策提上了墙头,回头看下去,是一个令他眼晕的高度,正犹豫间,公孙策大叫:“别愣着了!”身后老奴已经赶了过来,边大叫:“少爷们——别跳!会摔断腿的!”包拯不禁回头看看他,正撞上鼓励的目光,他甚至开始考虑转过来,等候他的梯子。
      公孙策只是看着墙角他选中的落点,伸手扯着包拯:“别听他的!”只是一瞬的天旋地转,然后老奴的绝望的惊呼和密密的脚步声就已经和他们隔着一道墙了,包拯单膝跪地,还不觉得有什么厉害的伤,身边的公孙策更是躺在地下以肘支起上身,阴谋得售地笑着。
      没等他们得意多久,耳边已经传来老奴的呼叫,两人对视一眼,从地上跃起兔子般消失在巷口。

      书院后山的古亭向来阴寒,但是此二人很喜欢这里清静,现在两人更是觉得这里是个歇息的好去处。两人狠狠喘了一阵气,忽而相视大笑。
      “嗨——你说那个山洞在哪呢?”公孙策抚着胸兴致甚高。
      “唔——那个——”包拯看看日头偏西了,有些踌躇,毕竟还得回去吃饭。
      “嘻嘻——一定不是忘了,以你的记性是不会忘记的,对吧?”公孙策竟然难得地没有挖苦包拯。
      包拯听了心潮澎湃,更不好承认自己原来是个路痴的事实:“那边!跟我来!”他说着挥挥手往山上走去。
      “这个地方我们不是刚刚才走过么?”公孙策一边用手中的树枝拨拉着路边的灌木和野草,一边望向身前不远的包拯,“天太黑了,你看不准了!”公孙策懒洋洋打个哈欠,正准备席地而坐间,包拯惊喜地大叫:“就是这里!刚才被野草盖住了!你看,就是这个!”
      公孙策将信将疑,凑上前一看,可不是,一个仿佛被什么小动物掏出来的土洞掩在草丛里,像是一个调皮天真孩子的眼睛,那样看着你,藏着不知什么秘密。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扔掉手中的树枝,伸手挖起来。

      “哥哥,你说在这里?为什么藏在这里呢?”一个文秀的少年边赶山路,边抬腿看着鞋帮上沾着的污泥皱起眉头。
      “这里不是很安全么?你看这里背靠一个书院。书院哪——”略高壮的英武男孩渐渐高声,说完又觉不妥,伸手捂住了嘴巴,四外看看,昏暗的林子里除了偶尔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就是风吹草动的声音。
      文秀的少年看着哥哥的样子不耐烦地撇撇嘴,把头扭开去:“那么,我们都快到山顶了吧?你的洞呢?”说着已经从腰间拔出折扇,打开摇起来。
      “咦?”高壮的少年奇道,“你竟不问我为什么说在书院后边就安全么?”
      “有什么好问?无非会说,读书人必每日枯坐于室内,哪有几个会来爬山——”弟弟越加不耐烦,“是不是还有很远?”扇子越摇越快,两鬓翻飞,发稍有晶莹的月光跳动,衬得这个少年风神如玉。
      “耶?”哥哥拊掌大笑,“吾弟果然不负文才这个名头!不用几年必当得咱大辽第一聪明人!”
      少年皱起眉头:“哥哥,你不觉得声音太大了么?”
      “这有什么?看着弟弟出息,哥哥自然高兴!这么晚了,这山上不会有什么人的!”说着,一扯弟弟衣袖,“咱们快走!想当日,哥哥被追踪到此,要不是灵机一动藏起情报,不知今天你还能不能看见哥哥我呢!”
      文才给哥哥扯着,不由得加大步幅。
      两人赶到山顶的时候,果然看见一个给人挖得乱七八糟的大坑。哥哥傻了眼,弟弟赶忙抢上前去,蹲下身细细查勘。
      “完了!竟有宋人这样精明,我倒是小看了他们!”哥哥捏紧拳头,神色凝重。
      “是两人挖的,看迹象,人家压根没有图谋你情报的意思,只是误打误撞罢了。”文才把手肘搭在膝盖上,一边拍着手上沾的土,一边好整以暇地说着。
      “那么,他们走了多久?我们快去追啊!要知道那些情报是很重要的!不然值得你哥哥我这样紧张么?”他其实急得很,巴不得赶紧拔腿去追,奈何没有弟弟的指示,只怕追错了方向,便先询问他。
      文才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并不耽误,拔步向着拯策二人下山方向追去。
      两人离开很久,公孙策两人从草丛里缓缓探出头来。
      “呼——好险……包黑!幸亏你的好主意!”公孙策眼里一点没有惊吓的神色,只是一派冒险的快感。
      “这个情报我们是不是快些交给太守大人?”包拯语气里也尽是大事将成的兴奋。
      “我们……应该把这两个探子也一并抓住!”公孙策侧头看着包拯,眼里涌动着专属少年人的激情。难得的是,他竟在包拯眼中觅得一样彭湃的回应。两人肯定地点点头。

      “怎么办?”两人中的哥哥一脸惶急,显是已经看见情报失落后的可怕后果。
      “唔——”文才沉吟着,脸色亦是阴霾,“没有理由啊?除非……”
      “除非什么?”哥哥急道。
      “除非那两个人并没有从山上下来,那样的话——我们就遇上厉害的对手了!”文才捏捏太阳穴,“哥哥,你真是不该藏在书院后头……现在你还敢小看读书人么?”

      这个早晨风很凛冽,客栈门口的馄饨摊老板本没想到会有生意,结果却有两个漂亮的男孩子一大早来吃馄饨,老板乐呵呵给两个看上去老老实实的孩子盛了满满两碗,多好的孩子,这样一大早去上学。难得的是,又这样眉清目秀,真是讨人喜欢,不由得补上一句:“不够的话就说一声!再添!”两个孩子敷衍地笑笑,眼光只是投向客栈的门口。
      冒着热气的馄饨在冷风里变得冰凉,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起来,但是两人并没有看见昨晚那样一高一瘦的两个少年人。
      公孙策先晃晃扭酸了的脖子,转过来对着那一碗满满的馄饨,刚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正有感于太凉了,预备吐出来,不提防老板斜刺里探过头来,问了一句:“怎么样?”滑溜溜的馄饨整个便滑进食道,冰凉凉的一坨直坠进腹中,他不由得打个寒战,却仍不忘哆嗦着回答老板:“好,好吃!”
      “那就好!快吃吧!你们是哪个书院的?只是看热闹,别耽误了上学啊!”老板语重心长地嘱咐他。
      “是,是!这就吃完上路!”公孙策陪着笑脸,说完又回过头去,“盯梢原来是这么回事,倒是没什么意思!”
      “他们莫不是连夜走了?否则就是发现咱们了?”包拯皱着眉头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舀起一勺馄饨放进嘴里。
      公孙策回过头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包拯竟然已经把一碗满满的冰凉馄饨吃完了。
      “天啊!黑炭!你不冷么?”他伸手抚着包拯后背,但是这个人只是陷入沉思,并没有感觉似的。
      “算了!我们不抓了!咱们还是交上这个,就让他们衙门去办吧,我们去上学!”公孙策伸手自怀里掏出馄饨钱放在桌上。
      “慢着,你看是不是他们?”包拯一把扯住公孙策,指着刚从客栈急匆匆赶出来的两个人道。
      公孙策昨晚由于天暗,离得又远,实在没有看清,但是眼前两个人的形貌倒真是像得很。
      “唔——其实我不确定,但是确实像得很!”公孙策随着包拯迈过板凳,眼看两人就要消失在人群。
      “看来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时机,这个时候比较容易避人耳目!”包拯快步跟上去。公孙策兴致也来了,紧紧跟在包拯身侧,向着两人的去向赶过去。

      “哥,我看不好——”文才神色严峻看向哥哥,本来两人已经准备放弃情报,连夜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上路不久却发现被人盯上了。
      “没事!看你哥哥我的!”两人走进一个偏僻的树林子。

      “咦?”包拯和公孙策跟进一片葱郁的林子,午前温暾的阳光暧昧地在树顶和枝叶缠绵,还有若干投向地面,朦胧的光柱里盘旋着氤氲的尘埃,一切都很静谧,很缓慢。
      “他们去了哪里?”包拯置身这样的地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忽然扑倏倏一阵乱响,身前身后冒出一群劲装的武士,两人面色不变,只是紧紧靠在一起。
      “各位有何贵干?”公孙策扫了一眼各人神色,忽然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
      “奉命杀人!”杀手们并不废话,各挺刀剑缩小了包围圈。
      公孙策只觉得心就快跳出腔子了,脑子里却不住翻腾一个念头,不甚明晰,只是很不安,他暗暗攥紧拳头,却根据这些人的身法步伐判断出,他们都是经过训练的杀手,不会像是战场上的战士那样只是简单凭着力气冲杀,那么自己的“霸王拳”便未见得会有用了……
      “你们不是辽人!”包拯大吼一声,震得正包抄过来的各个武士均是一愣。
      “你们是锦衣卫!”公孙策跟着叫出来,出口忽觉得不妥,不由得侧目望向包拯,征询办法。包拯回视他一眼,眼里满含安慰,看来他可以控制局面,公孙策渐渐安下心来。
      “哼——”杀手们冷哼一声,“你们见识不浅,这样便更留不得!”说着便要拔刀,忽然林子外奔来一个同伴,跑到为首的杀手身边,耳语几句,说完还向公孙策二人看了一眼,公孙策盯着他,仿佛在他一瞥之间看见一股笑意,不是那样寒冷的,有些暖意。他嘴角暗暗一牵,今天的险境看似已经度过了——那绝不是要痛下杀手的人该有的眼神。
      杀手们的头目听了,置疑地看向传话者,又低声问了句什么,得到肯定答案后,悻悻地挥手:“撤——”
      果然训练有素,只是转瞬之间,十几人已经撤得无影无踪。
      “呼——好险!看来民族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明明我们是来追踪辽国探子的,竟然被锦衣卫围攻……”公孙策颇有些无奈,放松紧绷的全身。
      “我们还是失败了,这两个辽国探子果然不是一般人物,你看,他们可拿我们当了替罪羊了。”包拯略略失神的眼中隐隐有些挫败感。

      二、天暗云集风未消
      “哥哥!你果然有办法!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引开敌人,还一箭双雕!”弟弟激赏地拍拍兄长的肩膀。
      “那是!我耶律俊才是什么人!他们嘴上虽然不说,但哪个不是奉我为大辽第一帅?”耶律俊才一拂鬓边的小辫子得意非常。
      “呃——”耶律文才脸色无奈,“老哥,咱们还是在人家大宋的地界,你好不好别梳这种咱辽人的发型?这样很容易给人看出咱们身份来的!”
      “咦?”耶律俊才不服气,“你想让我放弃这样俊帅无匹的发型?”他以手支颐很是为难地思考了一阵,慨然道:“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公孙策扯着包拯一起回家,要没有这家伙当挡箭牌,父亲绝对会暴跳如雷的。可是整个太守府却平静得出奇,他刚进门,就被那个目睹他爬墙的老奴拉到一边,公孙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难得地一言不发,静静听着老奴嘱咐他道:“少爷们,今天太守府来了贵客了,是京里的!你们上厅里的时候一定要得体啊!老爷昨晚给我瞒过了,连夫子刚才来了也是我挡下的,不过看这架势,就是我不挡,恐怕老爷也是无暇见他的,你们换了衣服再去哦。”说完张开双臂挡着两人往公孙策偏院走去,好像竟害怕隔着整个院子被厅上的客人看见灰头土脸的两人会有什么难堪的后果一样。公孙策又有些好奇起来,究竟来了什么客人呢?
      两人换过衣裳,往厅上走去,角门那里竟然有人把守,公孙策奇怪地看了一眼,却发现那是林子里报信的人。
      他看向包拯,怎么会是锦衣卫呢?这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包拯回望他,且上厅看看吧。
      两人带着疑问走进花厅,并不急着抬头张望,而是得体地先躬身问安:“父亲大人安好,我放学回来了,听说家里有客?”语毕抬头,正中坐着一个一般年纪的少年,眼神略带傲慢,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称的威严,不动声色地静默着。
      公孙太守神色严峻,眼里并没有他们似的,只是点点头。
      公孙策顾着猜测少年的身份,直到他身边的侍卫俯身向他耳语时才发现,这个人就是日间围攻他们的杀手头目。
      公孙策忽然有些头大,如果这个家伙当场询问他们为什么会去林子里的话,父亲不是就知道了他们没有上学么?
      幸亏少年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询问他们什么事,太守看他们再没有什么事了,便挥挥手想教他们先下去,公孙策拿出缴获的情报,承给父亲:“父亲,我和包拯机缘巧合得到辽国探子藏起情报一份,请您过目!”
      “嗯?”太守大人抬眼看看上座的少年,伸手接过,“你们先下去吧!”
      公孙策又是一揖,偷眼看向正襟危坐的少年,却看见那人正在忍俊不禁,公孙策忽然很可怜这个裹在浆洗得笔挺的华贵服饰里的少年。

      “你说他们是不是已经逃回大辽了?”公孙策很是遗憾,坐在亭子了望着圆满的月亮,可惜他们的行动没有那样完美无缺。
      “不会的,只是恐怕我们再追不到了……”包拯也很是怅然,以手支颐,眼睛也暗暗的,好似一盆轰轰烈烈的炭火上突地给人浇了一瓢凉水,桔色热烈的火焰刹时都变做散乱的暗红色火星,在蒸汽里冷却飘忽。
      蛐蛐的叫声在草丛里断断续续,公孙策穷极无聊,拾起一块碎石丢向草丛,蛐蛐的叫声这才稍有止歇,可是这边的刚停下,那边又接着响起。
      “咦?”公孙策又拾起一块碎石,转个方向,“我们家院子里原来有这么多蛐蛐么?”
      “也许,还是那家伙,换个地方叫罢了……”包拯随口说着。
      “噢?你怎知道?”公孙策仔细辨别着,碎石脱手的刹那,包拯拍着桌子站起来。
      “你说他们够不够胆留在这里呢?”
      “耶?”公孙策回头看包拯,这个人的眼睛又亮了起来,真是一个天生热爱解决挑战的人。

      “哥,那些追兵是锦衣卫——”耶律文才笔挺地站在月光里,俯视着仰面躺在草垛子上的哥哥,后者尽可能地伸展着四肢,极舒服的样子,微眯着眼睛应和道:“所以——”
      “所以,很可能有位皇子来到这里了,你看我们的面子有多么大!”耶律文才面上并无惧色,反带着跃跃然的激情。
      “没谱!”耶律俊才不以为然,翻个身准备睡去。
      “锦衣卫不够么?”文才有些焦急,他不能接受有人怀疑他的推断。
      “倒是,没人愿意带着那样的废物执行这样的任务,除了高高在上的皇室,而且必然是没见识的皇子。”耶律俊才将头侧靠在曲起的单臂上,并不睁眼,吐出的几句话带着浓浓的睡意。
      文才惊诧于哥哥的平静:“你既然明白,为什么还是往回走?”
      耶律俊才背对着弟弟,忽然睁开眼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浮出一股雾一般的忧虑,他望着一个地方出了会神,翻身坐起,眼睛直视着前方,十分严肃地道:“你不要乱来!我们要保证全身而退。”就算是重要的情报也不要了,这个孩子竟然不明白是为了哪个,不管是作为大辽的国戚皇亲,还是我的弟弟,你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怎么能为了一个狗屁皇子就把你置于万般危险的境地呢?终究是个孩子,年轻地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甚至总是觉得即使为了什么貌似崇高的理由放弃了生命也都是值得的。殊不知,江山霸业都在你手上,要是死了,就万事空了。
      “你不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亏你还读了这么些年的书。”耶律俊才无端地为了弟弟的任性恼火起来。
      “咦?男子汉为了家国抛头颅洒热血岂不是再正常不过了?不成功便成仁!”文才的话掷地有声,竟完全不像他瓷器般的外表。
      耶律俊才扭头看向弟弟,什么时候这个孩子已经不是那个会缠着他做骑马打仗的游戏的小毛头,即使以南院大王的三儿子、文才冠绝整个大辽的名头也盼望着为了祖国抛头颅洒热血。那么,每个男孩心里都有一个英雄梦,既然有机会是不是应该满足他呢?不然也许今后他会后悔的,哥哥不允许弟弟有他造成的悔恨。
      “好吧——”俊才伸手挽住弟弟瘦弱的手腕,从那上面传来热血的搏动,“你打算怎么做呢?”

      “两位公子,殿下赐酒。”一个便装的少年,手里托着酒壶酒盅,面无表情,眼里一股凌厉的傲气。公孙策微微一笑,向着他走了两步,却并没有接赐酒,而是在他面前坐在石凳上。
      “就放着好了!”公孙策拍拍面前的石桌。
      “你——”锦衣卫眼里凌厉的傲气顿时变做一股怨毒,“不要得寸进尺!”
      “哪里?我们腿不是很好,大人不放下,还打算一直这样托着?或者抗旨?”公孙策故作为难,甚至用手按了按膝盖。
      包拯本来在胡思乱想,忽地回过神来,看见场面很是尴尬,便善意地笑着,起身去接,哪知还未触到托盘,锦衣卫已经先行放了手,眼里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那股寒意令包拯恍惚觉得眼前这个并不是一般年纪的少年,而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恶魔。
      青瓷的酒壶和酒杯急速向下坠去,泼出的酒在月光里泛着琥珀色光芒,公孙策皱起眉头。
      “大胆!”那个皇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池塘对岸,身边一个锦衣卫头目中气十足地喊道。少年锦衣卫更加得意了,他依次扫过公孙策和包拯的目光像是裹着冰渣的冷风,极扎人。公孙策的眉却皱得更深,眼里流出悲悯的神色,懒洋洋站起身,向着赵桢恭谨拜道:“小人知罪!”
      “你何罪之有?”赵桢仍是一派威严,眼里仿佛有隐隐约约的笑意。包拯看看他又看看公孙策,不知这两个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小人,错在不该倚病麻烦锦衣卫大人,须知锦衣卫大人乃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实在是殿下的眼睛,是殿下的左膀右臂,我们本该将其奉为天神的——”公孙策语气怪异。赵桢听在耳里,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锦衣卫何等机灵,见此情景,连忙跪倒,连呼“恕罪”。
      “你何罪之有?”公孙策回身问道。
      包拯吃了一惊,这个家伙竟敢在皇子面前这样放肆,难道是有什么倚仗?他微微回想,眼光落在泼了一地的酒上,忽地明白了。
      赵桢竟然赐公孙策西夏贡酒秋霜华,此酒色如琥珀,味甘,极浓醇。取秋天熟透葡萄上结的霜,并当地特有的一种果子虹彩酿制而成。据说此果生长过程可成七彩,生食之剧毒,唯可酿酒,且香透十里之外,曾有巨贾以珍珠为炭烹煮秋霜华,谓为饮此酒之极至。有诗为证:慢惜千斛珍珠烬,值得真味秋霜华。
      这样的荣宠,难道因为那份情报真的是很重要?
      “你们这些东西,仗着父辈的功绩到处专横跋扈,丢尽了皇家的颜面,今天且饶过你们,要是还让我碰见第二回,有你们好看!”少年锦衣卫竟是出奇的低眉顺眼,五体投地的姿势竟然纹丝不变,那股傲气完全看不见了,仿佛一尊陶土器皿,任你踢打、摔破,都无所谓。
      “下去吧!我在这里和两位公子叙谈叙谈。”赵桢说着,负着手稳稳往亭子这里踱来。两个跟班躬身退下。
      那一股威严潮水般向亭子里的两人掩来,公孙策不自觉地绕到石凳后边,离包拯更近一些,赵桢眼里因此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孤寂。
      他微微笑着,自顾自坐在石桌边,然后招呼两人:“你们也坐啊!”
      包拯几乎就要坐下去,公孙策却迟疑着,包拯看看他,不知该陪着他站着,还是陪着赵桢坐下。
      “殿下,有什么事情委派小人么?”公孙策盯着石桌桌面,等待未知的命运。
      赵桢疑惑地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那样轻的,迅速消失在夜风之中,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刚才叹了口气。月华微敛,赵桢站起身来,转身走向亭子外,驻立于池边,水纹一波一波映在他脸上,一层层剥去他脸上原来的温情,当风平静下来的时候,池面把阴寒的月光原封不动地投在他面上。
      “你们哪里来的这情报?”
      “我们是在书院后山的山顶上。”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调查来的是说,两个辽国探子窃取了我粮草运输情报。他们会把这样千辛万苦探得的情报随随便便藏在你们书院的后山上?”
      “那依殿下的意思?”
      “大胆!”赵桢迅速转过身来,衣袂乘风飘飞,腾起的是杀气么?但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气氛只持续了一小会,接着是长长的静默,皇子的华贵衣袂又静静伏贴下来,怒从何来?为了这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却不是从心里对自己谦恭的人?赵桢只是想和他们像朋友一样好好在月下坐坐,可是这个家伙先是不坐,又一口一个小人,最后竟然出口置疑他的说法,他是太子,从小到大何曾有人这样对待他?他却不是怒,只是深深的落寞,因为只是这回是真的在乎了么?
      公孙策和包拯垂手恭立良久,赵桢却只是若有所思地慢慢踱去了。那时月光突然特别明亮,赵桢的华贵服饰在月下闪着朦胧的光芒,终于他整个融进月光的幕。
      “也许,他只是,想和咱们做朋友。”包拯望着赵桢的孤独的背影竟有种想冲上去安慰的冲动,起码让他在走进月光时身边有个伴,不至于很冷。
      “是啊,但是可惜,他是太子……”公孙策眼睛里映出两泓银白色的月光,那里面并没有赵桢孤意如月的背影。

      三、风堆铅云会如愁
      夫子看来公孙策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而且他还带坏了包拯,现在更是连上课都带着府兵,真不知道太守大人是怎么管教他的。
      公孙策也很烦恼,自打他惹了赵桢,这些锦衣卫便越发放肆,找麻烦都找到书院来,美其名曰来保护两人。
      “阿策,你确定不用我陪你回去?”包拯忧心忡忡地看着寸步不离公孙策,不时露出坏笑的几个锦衣卫。
      “没事!他们敢杀我?一群绣花枕头而已!”公孙策拍拍包拯肩膀,“你快回去吧!不是说最近你家的医馆很忙么?”包拯闻言勉强点点头,向着回家方向跑开,临走不忘瞪了几人一眼。
      “公孙策公子,走吧——”几人嘴角还挂着残笑,眼里已经流出残忍的恶毒,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缓缓向他游来。
      公孙策看着他们的样子胃里止不住一阵翻腾,他连忙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

      “哥,你看,那个人身边跟着的便是锦衣卫,那么此人无疑是皇太子了!”耶律文才语调有些颤抖,看着公孙策的眼光恰如饿狼守望着到手的猎物。
      “嗯,但我们要小心,总不能在大街上绑人,跟着吧。”耶律俊才从容平静。

      公孙策面前出现一个僻静的小巷子,平时他都是这样走抄近路,但是今天身后跟着这些家伙,他还是颇有些忌惮,他在巷口的摊子上磨蹭了会,忽而抬眼瞥见墙角杵着一个废旧的顶门杠,心里有了底,毫不犹豫一头钻进巷子,身后伺机报复的锦衣卫少年们哪肯放过这个机会,从袖子里滑出各式短刀、软剑、钢针,紧紧跟上去。
      耶律兄弟一看一行人进了僻静地,不敢放松,前后围堵住两个出口。
      公孙策刚执胳膊粗的木棍在手,身后一个人勾住了他的脖子,这个人极瘦,但胳膊力气很大,公孙策趁他尚未发力,以木棍狠狠向后顶去,那人吃了痛,臂上微微一松,公孙策正待挣脱,忽然眼前的一切万花筒般旋转起来,他一头栽倒。
      醒来已身在颠簸的马车上,头痛得厉害,车窗随着车子的摇摆开开合合,一线阳光投在他身上,一会粗一会细。他勉力撑起脖子四下看了看,马车里无甚摆设,但是极整洁。这是怎么回事?
      他翻身坐起,头反而瞬间清明了,他被人麻翻了,但是这些人想要干什么呢?
      正想着,车前驾马的人说起话来。
      “老弟,我们真的把他弄回去,赵家皇帝老儿会不会对咱们千依百顺啊?”一个意气风发的声音压抑着轻声说。
      “这个,难说,只能说这是个机会。”另一个清越的声音颇有些落寞,仿佛极其期待的事情结果没有发生,令他觉得沮丧。
      “也许,这是个无足轻重的皇子,他老爹还巴不得他早点死了才好,如果皇帝老儿够狠,会学斡其表叔那样也未可知啊——”耶律文才回想起炎其将军耶律斡其派人诛杀他送到上京的质子耶律也真,那天大家正在一起玩耍,忽然也真捧着肚子坐倒在地,脸色青灰,只是呼痛几句的功夫,人就倒在地上没了知觉,然后他和好几个王子都看见也真七窍流血,惨不忍睹,令他们连着作了几天的噩梦,虽然嬷嬷说那是将军要造反了,所以派人来杀了质子,但是他就是不相信父亲会派人来杀了儿子。后来看了史书,明白原来这些事情古已有之,帝王将相家的孩子原是不能跟普通人家同日而语的。
      “他奶奶的——”耶律俊才想是也回忆起了那日的惨状,骂了一句,冻着了似的缩了缩脖子,“要是你有个这样狠心的老子,你便比我们两个白忙活的更倒霉,我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公孙策听得莫名其妙,这两个乌龙军师倒是怎么把我认作太子的呢?不过要是这样的话,倒是不怕有什么生命危险了。

      “速速沿途搜索,务必给我找出两人行进的确切路线!他们胆子竟这样大,敢公然在大宋的街市上劫人!”赵桢至今还是不敢相信,两个大辽探子还滞留在大宋境内,竟趁他不备掳走公孙策。可是,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包拯已经连着三天没见公孙策来上学了,第四天头上,他实在是沉不住气了。正好包大娘去衙门办事回来,他第一件问的就是公孙策为什么没有上学。
      现在他正心急如焚地对着庐州周边地图,强按内心的焦躁,勉力客观分析着辽国探子会走一条什么路线,可是庐州周边路线纷繁复杂,他们又已经上路三天有余,包拯心思实在混乱得不足以分析清楚两个辽国探子的行踪。但是又绝不能束手无为,他决定抓紧时间赶到宋辽边境,他们沿途躲避追捕必然没有那样畅通无阻,所以包拯有万全的把握会比他们先赶到,到时找到庞统,然后在宋辽边境解救公孙策。这是一招险棋,所以半点马虎不得,也半点耽误不得。

      “吃饭!”耶律俊才一手搭在车棚上,一手伸进车厢,递给公孙策一个纸包,开口处潮湿的馒头香气慢慢盘旋着弥漫了整个车厢,公孙策靠在窗边,把眼光往车门偏了偏,耶律俊才略显稚气的面孔背着光看不甚清,只是有些微阳光照到他唇上茸茸的胡须,公孙策冷冷哼了一声,看来两国就是这样毫无道理地世代为敌的。
      耶律俊才这时才真正地看到这个大宋皇子的精神风貌,原来有男孩子是这样掩不住阳光般的华彩的,哪怕在这样幽暗的车厢里。他们辽人都是朔北刀子般的风雕出的种族,而他们宋人恐怕是温柔的水孕出来,又由香风吹干的,所以这样细致。由车门洒进车厢的阳光照不到公孙策的脸,只是窗缝里透进的金线斜斜纹在他的脸庞,他闭了眼睛,阳光便在他睫上凝作一滴滴,调皮地跳动。手臂上传来酸酸的疲累,他才发现这包馒头他已经举了很久了。
      “喂!你不吃么?”耶律俊才把手里的馒头晃了晃,像是想进一步激发馒头的甜香出来。公孙策却只作未听见,还把眼闭得更紧,脸侧得更偏。
      耶律俊才撇撇嘴,收回了馒头,挑挑眉毛:“唉——咱们可就要徒步赶路了,这没力气可是不行,你要是不吃,可就便宜我们兄弟了!”
      公孙策突地睁开眼睛:“你们总是想要一个活着的皇子,这样折磨我,恐怕到不得黄河边上,我就已经没命了!”
      “谁折磨你了?叫你吃饭你又不吃!”耶律俊才听到公孙策开口喜出望外。
      “可是你给我吃的什么?这种玩意怎能入口?”公孙策面色不变淡淡说到。
      “都落到人家手里了,还摆什么谱?”耶律俊才恼火起来,收起馒头重重带上了车门。身边的耶律文才看看哥哥,无声笑了,伸手拿出一个馒头一边啃着,一边抬了抬下颌,示意哥哥该上路了。

      入夜,三人坐在土坡上,公孙策很饿,两人为了避人耳目没有点火,是以他也很冷,又冷又饿之间他很精神,暗夜里闪动着一双眼睛研究两人。这两个家伙就是他和包拯以一顿寒彻心肺的早餐和一天的逃学为代价却都没有捉到的两个辽国探子,现在他反而落到他们手上,造化弄人大体也就是这样了吧?他忽然从心底腾起一股激情,想要舌战两人,劝说他们放了他,否则,他就得大义凛然的冒充着大宋皇子被弄去大辽,然后在他们弄清真相恼羞成怒之后身首异处,那将是很悲惨的,就再也见不到黑炭和螃蟹了。他望望天狼,它很明朗,并不呈红色,不知螃蟹是不是也在看星空。他低头摩挲了一阵腰间的翡翠,不知黑炭是不是已经想出救他的办法。
      “喂——”公孙策毫无预兆地喊了一声,震得两人均是一颤,他不由得暗笑,“睡了么?咱们说说话吧!”
      两人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耶律文才也还有精神,他点点头:“说什么?”
      “就说说,咱们干什么为敌呢?你们想过么?”公孙策将靠在树干上的上身挺起来,一副认真的架势。
      “唔——”耶律俊才搔搔后脑,不安地蹭蹭,“什么理由都可以么?”这个大宋皇子这样脆弱的样子,现在又这样友好,他的态度也因此缓和下来,像是和族里的少年们坐在篝火边上谈论大人们打仗的事情一样,充满敬畏地思考这个问题,即使有了答案也不敢轻易说出来,怕在人家面前显得自己很浅薄。
      “说——”公孙策鼓励他。
      “在我看来,”他侧头看看弟弟,咽了口唾沫,“男子汉大丈夫在世一生,必要建立值得称道的丰功伟业!我先祖耶律阿保机统一大辽,是伟业一件!世代相传。但是中土还有大宋,我们便要统一宋辽,到时就是一个更大的国家!”他为了自己的远大目光得意不已,想象着更广大的疆域将要属于他们,嘿嘿地笑出了声。
      “哦——”公孙策往他们身边蹭蹭,“但是那些冲锋陷阵的将士和边境的百姓,因此血流成河,累累白骨筑起的江山你们便坐得稳么?”
      耶律俊才皱起眉头,不知是受到触动,还是不以为然。耶律文才摇摇头:“人活一世终有一死,他们便是死了那也是必然的事,我们不满足于生活在朔北苦寒、不毛之地,向往给我们的子民和风煦日,不必长途迁徙过游牧生活,所以我们觊觎大宋的国土!争夺必有牺牲,能给他们子孙一个安定舒适的生活,他们死去也是含笑的,所以总是我们大辽先挑起战事,因为你们大宋并没有什么打仗的理由,但我们有!你们太祖杯酒释兵权,怕将来历史重演,所以重文而轻武,你们既然积弱,何以霸着那样丰饶的土地?岂不是稚子怀重金行于闹市,我们便是打你们也是自然的,回望春秋战国,中原诸侯割据,打来打去,百姓哪有安生日子可过?只是后来始皇帝统一华夏,到了现在,除了生逢乱世,百姓可都是自自在在的。而君难道不见,每每乱世之前都是政治腐败社会动荡,只有乱世之后明主当朝才有安居乐业百废俱兴?”
      公孙策暗暗赞赏此人的眼光,待他说完却也不由得拍拍手:“兄台说得不错,可惜你忽略了一点。”
      “哪一点?”耶律文才眼光斜斜射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兄台不见凡是夷狄一统华夏之时,未免荼毒华夏文明,而无不遭受激烈的反抗!始皇便是如此,焚书坑儒,聚天下之兵而筑十二金人,终也难当陈胜吴广黄巾军揭竿而起,秦朝前后不过三世,这便是你们追求的安定生活?如若你们看重牺牲的将士和边关人民,便必有来日坐稳江山的把握,若无者,你们还是计算你们的子民是否在过上好日子前还够不够上前线的。”
      耶律文才目光闪动,但是真的再说不出一句话,他不敢保证将来辽人坐上宋室江山能以仁义治天下,草原上的人们只知放牧,并无庠序之教,不知四书五经,不守孔孟之道,那样的人们,只是秉着去风柔水暖的地方过安定的生活的激情,给大宋带去的岂不果真是灾难而已?他拉开自己的斗篷,冲口问道:“冷么?就过来!”耶律俊才奇怪地看向弟弟,这世上果然有人可以说服他么?而这句随口说的话是弟弟这么些年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对手之后,惺惺惜惺惺吧。
      公孙策呵呵笑了:“不用了,我不冷!”可是两个人谁也没有给他解开绳索的意思。他看看二人:“仁义之人该不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吧!”
      耶律文才闻言看向他,眼神复杂。
      耶律俊才翻个身,背对着公孙策:“我们便不是仁义之人,偏要把你弄回去要挟皇帝老儿!什么夷狄荼毒华夏文明?胜者为王!主子叫臣民跪着活,他们就得跪着活!百年之后他们就知道本来应该跪着活,没人还认为站着活是正常的!”公孙策觉得这个人骇人的霸气倒还令人心折的,说得竟也不无道理。他摇摇头,心疼着白废的口水,不过万幸的是他们没有真的抓住赵桢。真正站在风口浪尖的人,多少都是要有霸气的,这些人中要是还能保有仁道实属不易了,他不觉已经把目光钉在耶律文才面上,后者缓缓垂下眼帘,轻轻吐出一句:“可惜,我们已经把信送出去了……”夜风转猛,咆哮着压下了这句话,但是不妨碍公孙策捕捉到一丝惆怅的语调,既然已经作出努力了,就不必抱怨了,他也坦然放松了上身,靠回树干阖上双眼。

      包拯没想到自己可以这样快就找到庞统了,而庞统半年不见就已经升为右翼军统领,如今宋辽两边颇和睦,辽人逐水草而走,现在正是放牧的大好时节,两边的商人甚至肆无忌惮地做着生意。军中的士兵们大批返乡,只有少数治军严谨的统领还督导着手下的士兵们不要放松练习。
      “既如此,我担心的是黄河就要解冻了,我们人手恐怕不够……怕是落下一个地方,让他们渡河而去,那后果便不堪设想……”庞统这样说着,提起佩刀,匆匆向帐外走去。
      包拯一直目送他到门口,只是苦于不方便跟着,帐门放下的时候他扭过身来,拿起茶杯胡乱喝了一口,又焦躁地放下了,一眼瞥到墙上挂着的边关地图,如获至宝几步赶到墙边,仔细研磨起来。

      公孙策就是做梦也从未曾走过这么多的路,他还想坚持着不吃他们的干粮,然而从未把饥饿当回事的他,现在越来越觉得子曰食必有时,真的是很有道理的,他抬起头看向太阳,竟不觉得刺眼,炽白的日光射进他眼睛里渐渐变做黑色,他试着晃晃脑袋,他觉得自己变得轻飘飘的,他在半空看见辽人两兄弟呼喊着在他身边蹲下,手忙脚乱地对他的身体掐掐捏捏,他疑惑了,难道我已经没命了?这样也好,反正这个乱七八糟的人生已经够失败了,放弃了这一生,再重新过一世美满一点的!下一次我一定不再这样任性,不再惹那些关心我的人生气、难过!至于这一世的……包子、螃蟹,还有那么些好伙伴,算我公孙策对不起你们了,最后再让我任性一回,因为不知怎么的,实在是太累的……不行!忽地响起另一个声音,这样连这一世都没过好,何以妄谈下一世?这样小小年纪,一点挫折就轻言放弃,哪有半点男子汉气魄?他迟疑着,身子便渐渐沉下去,他看见耶律文才沮丧的神色,那好像不止是可怜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还有一种失却至宝的寂然,他收回探公孙策鼻息的手指,软软坐在地下,眼睛完全空了。公孙策有些愧疚,他糊涂了一下,再挣扎着睁开眼睛的时候,模模糊糊看见耶律俊才一脑门子的汗,他惊喜地大叫:“醒了!醒了!”眼角泪花犹自未干,叫完忍不住呜呜嚎起来,“你是不能死的!”公孙策勉力抬起右手,微颤的指尖触到耶律俊才的脸颊的时候,他微微愣了一下,哭声顿止,这个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的家伙现在为他拭泪,而且还在微笑,他忘了自己担忧任务会完不成,只是心里暖暖地,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在他哭时为他拭泪,所以他多年以来已经把哭泣这项行为的要领忘记了,总是压抑着实在很累,只有现在有个温软的安慰时,他才明白这种渴望不是罪恶,这舒缓的感觉绝对是人生必须的避风港。公孙策慢慢转头看向耶律文才,这个人也揩了下眼角,像是心里有什么又被点了起来,他的眼睛又亮了:“那就好……”语气却仍然很淡,“你要吃点东西!”他取出干硬的馒头,又塞回怀里,上下摸了一阵,向哥哥探询道:“你有没有什么家伙事?我想把这个馒头泡一泡。”耶律俊才看看他,思索着摇摇头:“没有……”
      公孙策最后看看两人,微笑着昏厥过去。
      “不能耽误了!”耶律文才利落地掏出馒头,匆匆塞进嘴里,大力嚼起来,耶律俊才忽然明白了弟弟的办法,他把公孙策的身体支起来,头枕在肩头,这个过程中,他听见弟弟嘴里闷响了一声,他看了他一眼——这个弟弟从小吃饭就爱咬到腮帮子——正撞上弟弟呲牙咧嘴地皱起眉头,两人对视一眼,苦笑了起来,不知是为了什么,两个辽人为了敌国的太子这样鞠躬尽瘁,总是不能让他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但是他们自己仿佛又觉得这个理由实在不足以说服自己。
      嚼好了,耶律文才含着馒头双眼只是盯着公孙策的嘴唇,怎么好像心里隐隐有跃跃然的兴奋呢?他晃晃脑袋,闭着眼睛顶了上去。
      两个馒头喂下去之后,公孙策喉头上下一阵,缓缓睁开眼睛。
      “你终于是醒了!”两人长长出了一口气。
      公孙策只觉得腹内暖烘烘的,嘴里却有一股夹杂着淡淡血腥气的米面的酸甜滋味。
      “唉——”他叹了口气,“我们还是继续上路么?我真的会被你们弄死的……”公孙策这样说着,向耶律文才伸出手,“再给我两个馒头吧!我要好好补补!”他觉得绝食的罪实在不是人受的,反正他又不是真的太子,坚持到最后,这是给包子机会,没准他能救到我呢。他这样想着,以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报销了两个馒头,最后他歇了一下,觉得四肢百骸都有了力气。他转头,正撞上耶律俊才期待的目光,不禁笑道:“我好像正慢慢习惯跪着活着。”然后他率先站起身来,所以没有看见有一缕歉仄的目光向他投来。
      三人继续往前走去。

      包拯踏进一个关卡的岗楼,庞统正坐在里面,自从两天前包拯赶到军营找到庞统,两人连夜分析出这个他们最有可能经过的关卡,就赶到这里衣不解带地守了两天两夜,但是他们显然高估了三人的速度。他们的精力就要干涸了,虽然他们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而且即使他们认识到这一点也都必然不会承认的,除非他们看到公孙策平安了。
      过了这个关卡走不多远便是大辽一个兵营,现在反倒成了通商的捷径,每日有无数的行商从这里去往大辽境内进行贸易。三人绝对会冒充商贾从此过关的。
      “回来啦!”庞统招呼包拯,“那你且歇歇,我去河边遛遛。”他说着不由分说把包拯按在椅子上,踏出岗楼去了,好像已经等不及去探询一个答案,也是给自己找个安心。包拯是个南方人,确实不知道,现在开春河水源头的冰凌融化了之后,这里通常都会有洪水的。

      “过了这条河,我们就会到一个现在通商的关卡,那里一过去便是我们大辽的兵营,明天这个时候,就会站在咱们大辽的土地上了!”耶律俊才止不住流出如释重负的感觉,这里这样偏僻,不会有人可认得出大宋太子的!这条河又这样清浅,虽然有些宽,涉水过去不免有些冷,却很方便。
      “太阳还没有落山,我们过了河再歇息吧!”耶律文才看看公孙策,伸手拉住捆着他手的绳索。
      满天的彩霞投在金色的水面上,横横竖竖的水波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公孙策担忧地看看上游,却被耶律文才一扯,踉跄地踏进水里,踏进那一张无边无际的大水网里。

      □□消云散聚无期
      “这水怎么越来越深?”耶律文才不安地问哥哥,公孙策感到手腕上传来他的颤抖和无力,好像只要他轻轻一挣,他就会跌倒在水里,但是其实公孙策自己更加不安,因为他们遇上了上游融化的冰凌形成的洪水,而他的双手还被捆着。
      “是啊!刚才还看见岸边呢,现在这河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宽?”耶律俊才也是吓坏了,他回头看看,他们恐怕正站在河心,他一手扯起弟弟,一手扯起公孙策努力向对岸跑去。
      上游的汹涌水流怒吼着奔流而下,转眼就到了他们身后,耶律文才看了一眼公孙策,忽地挣开哥哥的手,拔出腰间的弯刀,大吼着:“南蛮子,你会水吧?”他已经伸出了刀尖,但是没有快过洪峰,眼前的一切瞬间就被混浊的水流充斥了,他只来得及叫了声对不起。弯刀脱手,冰凉的河水灌进口鼻,针扎样地疼,他觉得胸腔被一股大力揉压着缩成了一团一样,脚下再没了坚实的触感。
      公孙策怔怔地看着昏黄的河水在耶律文才背后腾起狂浪,他还伸着弯刀想要斩断自己腕上的绳子,可惜他刀尖上的光芒微末得完全不足以燃起他的希望,他们三个迅速在下一刻被冲散。公孙策实在很慌乱,不是为了自己的手被捆着难以划水,而是为了显然不会游水的辽人兄弟,但是水势这样凶猛,便是他双手自由,也未见得能生还,何况是被紧紧捆着?只是会换气的话可以多坚持一刻而已。他再次伸头到水面上的时候,不由得笑了,上天何以待我如此不薄?不远的一颗枯树探上河面,原来应该是长在岸边的吧,现在岸也被淹了,它倒像是水底长着的。他踩着水把双臂套上树杈,幸亏这绳子绑得牢,他这样挂在树上倒也不必费力,只是腕子扭得生疼,横竖命是保住了。
      树枝随着公孙策的飘摇剧烈地摇曳着,这个枯树最多只能禁得住两个人而已,公孙策一边攀上粗壮些的树杈,一边好整以暇地估测。
      他安顿好了自己又向河面上搜寻,三人中他该是冲在最前面的,不仅因为他最轻,而且他最后看见两人的时候,他们都在比他更后的后方。
      不错,河面上果然起起伏伏漂来了那个辽人哥哥,他把手紧紧扣在树枝上,硬是用双脚把他夹到树下,幸好这个人还有意识,自己爬到树上来了。公孙策吐了口气,任耶律俊才呕着喝进去的河水,继续搜寻弟弟,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呼吸有点颤抖,可能是河水太冷了,他不及细想,已经看见弟弟漂了过来,好在现在水势渐缓,公孙策如法炮制也把耶律文才夹了过来,耶律俊才忙着把昏迷的弟弟抱上树,并没注意这棵饱经沧桑的老树已经不堪重负地向水面弯下去,因而公孙策已经放开了扣着树的手,只是浮在水面帮他托着弟弟。

      耶律文才朦胧之中觉得已经不是那样漂漂忽忽的感觉,原来已经在水边的树上了。
      “你醒了……”哥哥的声音黯然在耳边响起,原来已经到了清晨,是清冽的晨风把他吹醒的吧?可是,他注意到哥哥的声音不太正常,他的声音会是昂然的,会是讥诮的,却不该是这样低沉的,他奇怪地看向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个南蛮子呢?”话出口带着那样摆脱不掉的恐惧,还努力自欺着,直到顺着哥哥的视线看见不远的一块礁石上一片黯淡得几欲不辨的血迹,他眼睛被刺得发疼,耳边有哥哥喃喃的语调响起。
      “他最后喊着,‘别动!那树只能承两人之重!’便被卷进漩涡。”耶律俊才视线紧紧萦系在那块石头上,好像昨晚急流中惨烈的一幕又重演了,“我亲眼看见他就像,就像断线的风筝,揉进了风里……”这个霸气十足的少年为了敌人捧住了脸,呜咽着再也说不出话,可惜没有了那个为他拭泪的人在。

      包拯正趴在岗楼的窗口,视线不放过任何一支过关的商队,身后忽然响起庞统有些欢欣却又有些惶急的呼叫:“包拯,快来!阿策找到了!”他回过头,看见庞统背着一个单薄的身躯,上面有被水洇开的大片血迹。
      “他怎么了?”他心像是被谁扯了一下,不过总算把他救回来了。他帮着庞统把公孙策放平在两个椅子拼成的简易床铺上,这才仔细看看公孙策的伤势。
      “肋骨断了……”包拯语调止不住的颤抖,庞统也吓着了,他默默盯着包拯,等着这个内行确诊,竟是一句话也不敢插。
      “在这里……我不敢确保可以……但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好在阿策一向很讨老天喜欢的……”包拯语无伦次,庞统听了他的语气,又把忧虑的目光投向公孙策,忽然他转过来捏住包拯肩膀,大声吼道:“不能治不好!他是阿策啊!他是……阿策啊……”庞统咬住嘴唇,忽地站起身来,伸手搭在包拯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别担心,一切有我,你就管治!需要什么药材、用具就跟我要!我去给你弄!”
      包拯抬头看看庞统,心里安定下来,既然他这么说了,就不怕条件不好了。
      “好,那么我就治了!”包拯重重点点头,“先给我一把剪刀。”

      艳阳高照的午后,公孙策仰在躺椅上,吃着葡萄,包拯忽地掀起帐篷,帐外的冷风夹杂着黄沙猛地卷进来。
      “快关门!冷死了!”公孙策一边丢下葡萄,一边手忙脚乱扯起被子。
      “这……”包拯歉仄地看着公孙策,这个家伙自从被河边救回来,就一直很怕冷,准是在河水里泡久了。
      “好了么?”包拯把帐门掩好,回头看舒舒服服的公孙公子。
      “嗯,好了,这边的葡萄就是好吃些。”公孙策意犹未尽地拈起空空的葡萄枝甩甩。
      “唔——这是庞统他托人从西州回鹘带回来的……”包拯话音未落,公孙策已经扯起别的:“现在我的身体不比从前了,你别欺侮我!而且从今往后我要当个文质彬彬的君子!”公孙策索性把被子扯到颌下,忽闪着一双琉璃般的眼睛,那里面笑意浓浓。
      “为什么呢?”包拯仔细帮他把被子掖好,“我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啊。”
      “不好!”公孙策一跃而起,盘腿坐直在躺椅上,被子自然被掀起,乱作一团,“我发现,只有弱者才会赢得疼惜!我从前就是表现得太强了,所以大家都祸害我,还毫无愧意!”公孙策鼻子里哼着,不服气地晃着脑袋。
      “是么?”包拯按住他的肩膀,使一股柔劲想把他按倒,公孙策在他掌下挣扎着:“我不想再躺着了!太闷了!”
      “可是外面那么冷,你受不了,你的伤势现在也不宜乱动。”
      “可是真的很闷啊!”
      “你……就你这个样子想当谦谦君子?”
      “怎么了!我不像么?那你说谦谦君子是什么样子?你说啊!”
      “……”

      晚饭时分,包拯端着一盘烤骆驼肉和一碗清粥走进公孙策的宿帐,确切说来,这是庞统的宿帐,自从公孙策在这里养伤,他就去和士兵们打成一片了。
      “耶?什么玩意?怪香的!”公孙策从书本里抬起眼睛,贪婪地嗅着这奇异的香气。
      “骆驼肉,可惜你不能吃。”包拯放下托盘,单端过一碗清粥来。
      “为什么?我是病人!不该补补么?”公孙策不死心地把视线投向包拯身后的桌上,那黄灿灿的烤骆驼肉温顺极了。
      “你吃了葡萄!葡萄和骆驼肉不能同食。亏你还知道自己是个病人,这样的食欲让谁相信你是个病人呢?”包拯舀起一勺清粥,轻轻吹温往公孙策嘴边送去。
      “不是吧——可是我想吃!”公孙策躲避着,“老吃粥,嘴里都没味了!”
      “但是现在你的饮食必须清淡!”包拯就快没有耐性了。
      “那你还端进来诱惑我!”公孙策乖巧地接过粥碗,涎着脸对包拯道,“你快去吃吧,我自己来!”
      包拯歪过头:“你休想分一点,你就是不能吃!”说着,坐到桌边抓起肉块,香香地咬了一口,享受地闭上眼睛晃晃头。公孙策看了气得背过身,胡噜胡噜把一碗清粥一气喝了下去。

      耶律文才正命人把河里的大石头起出来,那上面有那个仁义的“大宋皇子”的血,既然打捞不到他的尸首,这个辽国贵族打算把这块石头作为公孙策的遗体起个坟头,虽然他仍希望公孙策没有死,但是他明白不管怎样他们实在是断难再相见的了,这就算是一个念想吧。
      南院大王耶律文才者,在位十数年,素与大宋交好,尝于宋辽边境立石明志,卒其一生必不率军踏足中土。 ——《辽•南院大王起居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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