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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篇 岂曰无缘 ...

  •   “阿策!我们来了!”几个肤色黧黑,手脚粗壮的半大男孩兴致勃勃地围上一个眉目清秀,略显文弱的白面少年。几个孩子衣服衣衫褴褛,只能说是勉强蔽体,在料峭的春寒天气之中竟而奔跑得双颊酡红,头顶隐隐散发出水汽来,他们眼睛亮亮的看向中间的男孩,等待他的好点子。中间的男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领后肘间早打上了一层层的补丁,但是衣衫整洁合体,罩着单薄的身躯,透出掌控一切于鼓掌的定力。
      他扫了身边的男孩们一眼,抬眼看向城垛上的太阳,春日温和的太阳温度穿不透遥远的距离似的只是温和地看着他们,而他们仍旧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中瑟瑟发抖,如果再找不到合适的目标,他们又要饿肚子了……什么时候能够简单的活着?公孙策暗暗叹了口气,放下眼皮,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饥饿这种会攫取大多数人智慧的感觉到他这里是没有用的,它只会令他更加精明更加刁钻。他挑起嘴角,笑颜宛如一瓢盈溢的水面上流转的阳光。
      “咱们在这里已经逗留了有些时日了,昨日我们任性了,要不是大家俱是大醉,昨日趁着酒足饭饱上路正好……我们今日且碰碰运气,要是没有合适的目标,就午后上路离开这里!”
      “其实……庐州这里民风还算朴实,我们在这里也还算吃得开,天气这么冷,我们还要上路……那可真是……”一个个子最高的男孩子嗫嚅着吞吞吐吐道,话还没有讲完,公孙策的眼光已经睨了过来,他连忙住了口。
      公孙策收回目光重重叹了口气:“这里是好……奈何不是我等久居之地……好了,快去吧!要是运气好,我们还能饱着上路呢!”他勉强笑笑,轻轻推开身边两个男孩子。几个壮壮的少年点点头四下跑开,转过街角看不见了背影。
      “其实……哪里又能永久停留呢?”公孙策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转身沿着身后的巷子信步踱去。巷子太窄,几乎都在阴影里,公孙策走进阴影里之后好一会才意识到寒冷,要是父母没有离开他那么早他不会这样早早沦入市井的阴影之中,连简单无忧无虑的生活都变成是奢望……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巷子上空那逼仄的一线天空,只是空泛的蓝色,没有任何阳光的迹象,他仰着头按着太阳的方向踏着步子并没注意身边,于是结结实实绊在一个蹲在地下的人身上。
      “唉呦!摔死我了!”公孙策叫道,“是谁!”他愤怒地看向眼前的人,那人揉着后背拧着眉头,显然疼的够呛。
      “哦,很对不起……我不应该蹲在这里……只是,我丢了东西在找……很对不起……你……还好么?不然……我来给你看看,我妈妈是名大夫,我还会看看这些的……”皮肤微黑的少年,小心地赔着不是,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眉心一个月牙状的伤疤,很漂亮的男孩子。尤其,他在不知所措样子让人疼惜,不忍责怪。
      “那么好吧……”公孙策翻身起来蹲在少年身边,“你在找什么?我来帮忙!”他忘记大家五脏庙急待补充的大事,甚至伸手帮少年揉揉后背。
      “谢谢你!那是……一封信……信皮上写着:弟渊亲启。是咱们庐州太守公孙大人送给他弟弟的信。”少年垂着眼帘专心看向地下。公孙策扭过头看着这个毫无心机的男孩,堂堂太守大人既然要用到这个小小男孩送信,必然想避人耳目的,结果所托非人,这个人已经不知把他这个秘密行动跟多少人讲过了……公孙策无声笑了,这个人活得倒是简单得透顶。
      “那么你认识太守大人喽?好大本事!”公孙策笑着逗他,顺手击上他后肩。
      “唉呦!”少年痛叫一声,抬起眼来,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嘿嘿笑着道:“其实是我妈妈给太守大人验尸,太守大人他曾请我们去府上吃饭,只是见过一面而已,他夸我为人老实,心思细密……嘿嘿。”
      “噢,”公孙策按着男孩的肩膀揉了两下,算作误伤他的赔礼,“那也是本事!想我也是这里的老住户了,向来遵纪守法也没受过太守他老人家的接见……唉——惭愧惭愧。”公孙策故作遗憾地摇摇头,起身向巷子深处走去,男孩连忙跟上两步,一把拉住公孙策的袖子:“太守大人最是注重少年人的发展!只要你是有读书的,读得好总会引起他老人家的注意的!”
      “读书?我哪有那样的好福气?”公孙策皱起眉头,甩开男孩的手,“你下次见到太守就跟他老人家说,我公孙策是个万中无一的好孩子,要是他能让我读书学习,准是将来大宋栋梁之材!记住么?”公孙策严肃极了,看着男孩一时间莫名其妙的表情,他冷笑一声扬长而去。真是一个痴子!公孙策纳闷自己为什么跟这个家伙浪费这么多时间。正想着,脚下忽而踏上什么硬物,他低头一看,别说,这个家伙还是一个福星,脚下静静躺着一枚翡翠。他拾起来,玉是好玉,雕工也细,准能当个好价钱!他兴奋得跑了两步,又渐渐停住,眼前浮现那个黑炭头。
      想他做什么?难道回身去作个拾金不昧的好孩子?那是梦里的情节!公孙策摇摇头,不免嘲笑自己一阵,迂腐!不知这股酸腐气怎么忽然又回到自己身上来了。
      公孙策独自坐在牌楼的石座上晒太阳,等待几个伙伴们。午间的阳光带了些许温度,晒得明亮的少年面上越发泛起金色,他现在觉得十分充实,因为衣襟里沉甸甸的数千钱,这些钱准能令大家坚持一段时间了,再多走些路去到京城或者塞外,其实,如果能走遍天下也是不错的人生计划,只要快乐就好了,虽然能一直坚持自己的原则必然会更快乐……
      公孙策看着日头,想不出什么理由让这些家伙一齐迟到,当然他同样想不出他们会出什么意外,于是他咒骂着这些家伙准是找到什么好的来钱道儿,然后团伙去腐败,而只有他重情意的公孙策还在这里苦守。没办法,谁让他遇人不淑。他一只手按在衣襟里放钱的地方,一只手枕在脑后,阖上眼睛,准备在香甜的午觉里打发这段无聊的时间。
      忽然肚子不争气的叫了一声,他低头看看,确实是饿了……有人在他手里塞了一个白面馒头,他抬头看去,看见妈妈正微笑着看他,云髻松绾,腰若纨素,虽是荆钗布裙,仍不改世家女子的风骨和气质。她伸手按在公孙策肩上:“策儿,你真是我的好儿子,这样的书你硬是看了十天就记下来了,真了不起!我问你……”公孙策正要往母亲怀里依偎,忽然母亲急速向后退去,终于看不见了。公孙策猛地醒来,双手还直直伸着,但是此外一切如常。他心情因此极其阴郁。偏生怀里的好几串钱沉甸甸坠得难受,他伸手自怀里抻出钱串子狠狠掼在地下,伸脚踏在上面,眼前挥散不去的就是母亲渐渐远去的情景,他越想越难受,好像一个湿耷耷棉花团在胸中渐渐胀大,直撑得他头昏脑胀。
      “就是他了!拿下!”几个捕快跑上来将在一堆铜钱上又叫又跳的公孙策围在当中,但是,显然大家对这种情况缺乏思想准备,各执刀柄怔怔立住不知所措。而公孙策直闹得两腿发软才坐倒在地,捕快们立刻抓紧时间把他架住弄回了太守府。
      公孙策,黯然坐在太守府的花厅里,既然进了衙门他还是会事先动动脑筋的,首先,不会是因为他拣了翡翠当了的事,因为事主报案,到衙门排查到当铺不会只有这么短的时间;其次,如果是其他兄弟犯事供出自己的几率比上一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大不到哪去;最后,如果以自己发疯扰乱治安论处绝不会在这里绝不会在这里,而且绝不会很严重。可是,如果都不是的话,那么究竟为何自己会在这个地方呢?
      “咕噜——”面对肚子抗议,公孙策利落地扎紧腰带,伸手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次的教训深切告诉了他,绝不能和钱过不去!那绝对是自讨苦吃!温热的茶水暖了肺腑,也冲淡了那饥饿的感觉。
      眼看日头偏西了,一个和蔼的老者走了进来:“策公子么,请跟我来。”公孙策像是走进一个全新的城市,有种想探询它隐藏着的本质的心情和急于融入其中的兴奋。这时,腹内的饥饿感被完全掩埋下去了。但是今后他都不会忘记这一天的任何一种心情和感觉,因为就算日后再纵观一生,他也不会否认自己的一生就是在这里改变的。那天的夕阳带着讥诮的笑意,他回给它一个倔强的撇嘴,即使上天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难道幻想自己会解决不了么?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觉得自己是万能的,但是他完全没有设想过,自己最终会作为庐州太守过继子成为一个公子哥,并且这个远方伯伯还仁至义尽的安插自己的几个哥们都到庐州书院上学。这是把他所熟悉的混混生涯和一本正经的学生时代混合起来,令他觉得现实一下复杂起来。当他想专心读书的时候,会遭到一个兄弟的嘲笑——难道精灵古怪的阿策真的要这样作个酸腐的书生?当他转动脑筋整蛊夫子和同学时,又不免在黑炭头困惑的目光中浑身不自在。对了!本来自己可以更加自在的!现在是太守公子了,在这一方天地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来可以为所欲为的。只是因为有这个黑炭头,所以自己这么矛盾,这么踌躇。

      “当时,我弄丢了大人的信物,不过我沿途都找不到,于是赶忙让大人派捕快去当铺排查,我想只有最大的物华斋才敢收这样的古玉,所以很快就找到你了!只是……你怎么随便拾取人家丢的东西呢……这样很不好……”黑炭头亮亮的眼睛瞬间有些黯淡,让公孙策想放开刚才疯狂想痛扁此人一顿的冲动安慰他一番,或者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及身边的兄弟们今后都会路不拾遗的!
      “不过你真是很聪明啊!我喜欢和你作朋友!你身边的人也都很实惠!什么时候和他们到我家玩吧!”黑炭头欢快地表白自己的心意。
      “好啊,你也经常到我们府里去玩好了!”公孙策一边客套一边谋划着如何利用主场优势。
      “阿策!你们在山腰的古亭一中午了,不觉得水汽重么?下来下来!有好东西给你看。”公孙策看向山脚,四个少年向他招着手,一脸兴奋。这正是他们四个向他献宝的预备动作。出于对他们四个品味的清醒认识,公孙策本来不准备给他们面子的,可是包拯十分好奇:“真的耶~那是什么?还亮晶晶的!”他率先抛下公孙策跑向山脚。公孙策只好懒洋洋地跟了上去。
      “看!阿策!这个绝对算得上是精品吧?”阿乌变戏法般的甩出一抹彩虹样的光线,那是一个璜佩,纹路古朴,笼着一层蜡状光晕,果是上品。公孙策一把夺过,质问到:“哪来的?”
      阿猛谄媚笑笑:“大哥,你别担心,我们是跟人家比赛赢的!很光彩哪!那个家伙看着也不赖,所以我们赢的痛快!”
      公孙策将信将疑睨了阿猛一眼:“信你一回,要是有什么问题再找你么算帐!”话一出口顿觉不妥,不知哪里来的这焦躁,最近他对几个伙伴态度令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不知道究竟是凭什么不相信他们,凭什么想让他们快快改变,成为自己希望的样子……
      不经意间,那古璜已经到了包拯手上,他仔细看了半天:“这纹路果然细腻精巧,玉工真不容易啊!”他呵呵笑着将璜佩塞回阿乌手里,“你们能赢来,真是好本事!”尴尬的气氛顿时缓和了,几个兄弟呵呵谈笑起来,公孙策暗暗松了口气,看着包拯被围在中间,好像已经成了四人新的大哥一样,他心上忽又浮上一股怅惘。
      “你们在这里呢!快!夫子让你们五个快回去,有事要问你们!”
      “我那?”包拯担心地看看公孙策,点名要他们五个的话,是什么事呢?
      “你随便!”传话的学生白了他一眼,转身跑走了。
      “一起去吧!”包拯搭上公孙策的手肘。公孙策只是看着传话者远远的背影,皱起眉头,也许只是自己认为的是太守公子,其实能有几个人真正看得起他呢?想到这里,他狠狠甩开包拯的手:“不用!”他气势汹汹地向书院方向走去。几个兄弟很是惴惴,他们向着公孙策离去的方向跟了两步,又停下来对着包拯:“要是可以,记得向着阿策!”他们不再留恋,匆匆向着公孙策追去。

      “说吧,你么平时怎么闹我不会管,可是你们不能越界,这是有辱圣贤的事情,你们怎么做得出?”夫子眼神很复杂,公孙策看来只是轻视。他抵制地沉默着。
      “怎么不说话?这样以为能搪过去么?”夫子眉心的川字越来越深,但是公孙策只是固执的闭着嘴。
      “莫说那璜佩是怎么到我们手里的还没有对质,就算真是我兄弟偷的,那也算不得什么,何必这样小题大做?我们还他便是。没有见过宝贝么?”公孙策这样说着,声音不算小,而且还抬起无所谓的眼神,同样轻视着夫子。夫子心里对这个平时无法无天,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学生很愤怒,要是他没有这么富有才气也还好,只是这个聪明、自己认为肯定会有出息的家伙现在竟然和这些小偷般的人物混在一起,这么倔强的脾气,将来怎么潜心做学问,或者怎么在官场周旋呢?他这样想着,忽而听见公孙策如此说,但觉得一个爆竹在头脑之中炸开,脸胀得通红,耳边嗡嗡作响。竟而举起戒尺,毫无预兆的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只是无意之举,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竟然把公孙策打得晕头转向,左半边脸高高肿起,眼角流下血来,夫子自己的手竟然也脱力,戒尺远远飞出了门口摔在院子里,破为两半。院子里“候审”的四个伙伴见了这架势吓坏了,尤其还看见戒尺上还带着血痕。四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抢进学堂。
      “夫子!您这是干什么?岂不是要打死人了?须知他可是太守公子!”阿猛冲口叫道。
      “混蛋!”夫子被他这么一吼反而清醒过来,夫子管教学生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出了这么重的手,对这个孩子……就算是一个教训吧,但愿他能体会我的苦心……他怜惜地扫了一眼公孙策,还未来得及掩盖自己的心意,地上的公孙策已经一跃而起,拨开众人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几个男孩先后追了出去,只有阿猛回头狠狠瞪了夫子一眼,威胁道:“等着太守大人的照顾吧你!”
      “哼!”夫子想着这样欺软怕硬的角色在公孙策身边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屁股坐倒,呼呼喘着粗气。

      真是走错了吗?为什么来做太守公子?公孙策只是觉得头晕晕的,眼前的路看不清楚,脸上一会凉凉的一会热热的,两条腿也像不是自己的,只是意识感觉像是往前,真是向着什么方向其实也说不清楚。踉踉跄跄地不知跑了多久,他扶着一棵柳树站住了,乍一停下,整个头颅像是想要从颈子上跳起来似的热乎乎的挣扎着,公孙策眼前一黑。
      不知过了多久,头上忽然凉凉湿湿的,他睁开眼睛,但觉得左眼肿得厉害,勉强睁开一条缝,看见一个浓眉星目的男孩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醒啦!跟人打架?没别的伤?怎么就跑了?还是对方比你伤得更重?”男孩一点不觉得他的伤有多重,好像还觉得弄明白究竟是他打赢了人家,还是没打赢拨马曳枪而走更重要。公孙策的思绪被他牵着跑开,竟然也不觉得这伤有多么难受了。他翻身坐起,整个前襟都湿了,原来这个家伙为了叫醒他,给他泼了一头的水,他歪着头看看眼前的男孩,忽然牵起嘴角,伸手迅捷无伦地扯下他披在身上的斗篷:“嘿!你泼我一身的水,好冷!斗篷借下!”那家伙反射一般使出擒拿手,手刚扣住公孙策的手腕,耳边听到这个话。忽然笑了:“是啊,那便给你!”少年并不松手,只是端详着眼前的男孩,“你长得不错来着,不过这样一来像个猪头!”
      公孙策本来对他没有好感,听他这么一说,反手甩开他手:“滚开!”一手拉着领口,猛地站起来,谁知站立不稳,加上头伤,结结实实退进跟着站起的少年怀中,两人都没有准备,一齐跌倒在草丛里。
      “哇!你死重!”陌生的少年扶着他肩膀将他坐直。
      “你还咯到我那!”公孙策反唇相讥,可是声音虚弱而颤抖。
      “你还好吧?你家住哪里?”少年扶着他肩膀坐在他身后,公孙策摇摇欲坠的样子像是随时就会软倒他怀里。
      “我住太守府……”公孙策弱弱说了一声终于昏倒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在宽敞舒适的宁式床上,但床边是黑着脸的公孙太守和一脸关切的包拯。
      包拯伸手帮助正要起身的公孙策下了床。公孙策恭敬地对着太守一揖:“儿子不孝,劳父亲大人担心了。”
      “哼!”公孙太守冷哼一声,拂袖坐到一边去了。
      公孙策不明所以,看向身边的包拯。
      “阿策,你们偷的那块玉是御赐的,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了,你们还是快点交出来吧!不然林大人不好交代。太守大人也不好办啊!”包拯一双墨般的眸子,那样清澈,但是公孙策看不见自己的倒影,好像什么都吸进去了。公孙策只觉得自己连心都空了,十分的慌乱,空落落的慌乱。
      “你,凭什么说是我们偷的?”他委屈得几欲落泪。
      “我看了图样,那纹路别无二致啊!世上没有一个玉工一手做得两个一模一样的玉雕啊!”公孙策终于在包拯清澈的目光里找到自己的倒影,但是那是自己么?如此的猥琐鄙陋。他咬咬牙,远远推开包拯的手臂。头还是很疼,甚至比昨天被凉水泼醒时还要难受百倍,他转向门口的方向,奋力跑了出去。

      像是想要把身后的一切抛开,真的,这个烂摊子,他真的没有办法了,跑向哪里,不知道,未来什么样子,不知道……只管此刻跑开,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逃开看不起自己,不相信自己的所有人!否则太累了,在那些完全不知道自己心里想什么的人身边。
      他慌不择路,狼狈极了,只觉得每个人的眼光都是异样的,只是自己曾经当过太守公子,现在又不是了,所以是这样么?他这样想着,身上渐渐没了力气,热热的软软的,但还是坚持着跑出城去,汗湿的中衣给林间的风吹一下身上有些冷,日头已经完全沉下地面。他躲进树的阴影之中,什么也不想,只是一直走着。直到又见到那天的少年。
      “嘿嘿,太守公子离家出走呢!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费那么大劲把你背回去啊!”少年嘻嘻笑着,衣衫单薄的站在微冷的秋风中。
      “你不冷么?”公孙策随口问道,一拂袖席地而坐,眼光早流到不知哪里去了。
      “咦?”少年对精神恍惚的公孙策呓语般的话不知所云。
      “一个北方人!”
      “呵,我不是!”少年解开包袱,又拿出一领斗篷给公孙策披上,自顾自坐在公孙策身边,“不过我要到北方当兵!我觉得应该事先适应北方寒冷的气候。”少年语气飘忽,但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定。
      “我也去好了!”公孙策眼光钉在黑暗中一个地方,看不出心事。
      “你?只是说说罢了……”少年重又扎好包袱,发现公孙策默默不语,侧目看着他的神情,“你,真的要去?”还是没有回音。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脚边少年倔强的脊背:“也好啊!这样,我也多个伴同行。”
      一阵静默,公孙策也站起来,他扯掉头上扎着的布条,未结痂的伤口又被挣开,涌出的粘稠血液在暗夜里闪动着。少年吃了一惊,连忙伸手去捞布条,却因为站在上风向没有捞到。布条乘着夜风落在地面上,上面血迹殷然。
      “走吧!”公孙策大步向前走去,正踏在布条上,碧血染尘。
      “唉——”少年摇头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交出来便是!现在没人和我们对质,但我们绝不是小偷!”四人交出璜佩,叩拜了公孙太守,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太守府,只是天下之大,到哪里去找阿策呢?
      “阿乌!”几人在街头正踌躇之际,忽闻包拯叫他们,一齐回头看见包拯跑了来。
      “你们去哪?阿策还没有回家么?”
      “哼——要不是你老人家,我们现在也用不着这样大费周章找阿策了!”
      “就是!你干嘛说那样的话刺激他?你不知道他不喜欢人家不相信他么?”
      “我……只是说事实……那块玉果然就是你们手中所持的那一块么……”
      “哼!算了,反正你就是不相信我们罢了,何必解释?你看得出那纹理的区别与否,那块玉是不是我们手持那块又有什么重要?我们气的只是大家不相信我们,看不起我们!好了!我们去找阿策!找不到是不会回来的,你好自为之吧!”
      几个人并肩去了,包拯忽然觉得有朋友是件很温馨的事情,起码起风的时候不会这样冷。他不由得抱起肩膀。可是秋风之中远远走去的四人脚步仍然那样坚定。

      “明天我们可以继续上路!”公孙策微笑着,但是那阳光般的神色正渐渐从他脸庞褪下,风寒令他的脸上笼着暗灰色。
      “傻瓜,不行!你又不是铁做的!先把这碗喝了!”少年把一碗温热的药汤递上来,刺鼻的药味熏得公孙策直皱眉,他别过头去:“这是什么药?我没病!不要喝!”
      “哪有生病不承认便可不喝药的道理?快快喝了好早些休息!你已经耽误我了!”少年想试试激将法。
      公孙策听了转过头来:“是啊,我耽误你了……”他声音渐低,十分怅然。
      “哦……我说错了……不是这个意思来着……”少年急着解释。
      “别解释了!我明白!何必管我死活?反正我是不喝的!死了干净!要喝你自己喝!”公孙策大吼道,脸上因为激怒而泛起血色。
      少年听了他如此说,竟真的端起药碗:“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这个药苦不苦,我先替你尝尝也好!”说着仰脖灌下去。
      “啊!庞统你——”公孙策欠起身,却只赶上庞统放下碗,摸摸嘴巴憨憨笑道:“一点也不苦,你该喝了吧?”
      公孙策傻傻看着他:“你又没病,干什么喝这个?”
      “我有病啊!”
      “什么?是不是也是风寒?还是别的什么?这药可对症?”
      庞统看着公孙策关切的表情呵呵笑了:“我是疯病!不然干嘛喝这个?”
      公孙策泄了气:“你这家伙……那么,好吧,只是现在我就是想喝也没有药可给我喝了!”公孙策故作为难。
      “没关系!”庞统放下药碗,站起身来,“我再跑一趟药铺便是!”
      公孙策还来不及阻止,这个人已经消失在客房门外。
      公孙策只觉得胸口暖暖的,他慢慢躺倒,喃喃说道:“庞统,多谢你。”

      “我们甚至完全不知道阿策去了哪里,倒是往哪个方向走呢?”四人愁眉苦脸,坐在城外河边,秋意渐浓,河面的波纹推动着金色的阳光横横竖竖流转。现在他们再也看不见公孙策这秋阳般明媚灿烂的笑颜,几人心思一致,一齐叹了口气。
      “阿策那家伙最不会照顾自己,又爱逞强,要是在外面生了病怎么办?”阿猛喃喃说道,鼻音很重,他伸手揪了把鼻尖。
      “还说!要不是你出主意要跟那家伙比试,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阿乌梗着脖子,一副为民除害的凛然。
      “算了!咱们就不应该还跟着阿策!要是没有咱们阿策怎么会混到今天的境地?”阿零拾起一个石子甩进河里,“是兄弟的就等太守消气了,找到阿策,把他平平安安安置好就远远离开他算了!”说着他率先站起身来,“我们抓紧吧!”
      几个孩子默默无语,先后站起来,静静上路了。

      “希望今年冬天不要太冷,不然边关又要吃紧了……”庞统伸手在篝火上烘着,轮廓渐深的脸上被火映着,颜色与头盔别无二致,正像是一尊由大师粗略打形出来的雕像,带着一股粗犷的豪气,又不乏精致的细节。他的眼光远远放到低低垂下的星野之上:“那是天狼星,主征战……幸好,没有在宫中……”
      “你信?”公孙策伸手指点向那颗看似很近实际遥不可及的天狼,忽而自哂。
      “笑什么?你啊!总是什么都不信!只是相信你自己而已……但是你还不明白,一个人就算再强,总还有制他的东西……总是挣不开的……那不是我们的错,但是我们要承担,承担那后果……就像,就像天狼,别人说它主战事,它若入宫天色转红则战事必起。其实,一颗星而已,它在天上,怎么管得人间争斗?”庞统垂下眼帘,自后腰上拔出一个罐子。
      “咦?”公孙策眼睛亮起,“好本事啊!”掀起头盔搔搔头顶,“可惜不能声张,不然大家一起多么热闹!”
      “你哦——我们可是在值夜!当然不能声张了!呵呵——”庞统将酒罐子伸到火上烘烤。
      “别!”公孙策一拉庞统手肘,“有好办法!”他起身到灶边端来汤锅,还有小半锅菜汤,半点油星也无,在锅底幽暗的荡漾着。
      庞统忽然明白了,暗暗笑了,也起身将架锅的木架抬了来。
      两人将酒瓶坐进汤锅架在火上热起来。
      ——藏身名,从军令,把酒放歌唱升平;
      夜未央,四野宁,破虏何惧气如冰。
      耍枪兴尽酒告罄,星野清;
      步虽踉跄身犹定,意轻盈。
      两人高唱一阵,浑身燥热起来,酒劲冲上头顶,庞统按住公孙策肩膀:“阿策……你去睡吧……今晚我来……”说着他借着公孙策的支撑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拄着长枪向着岗楼移动,身后没有回答,只是“砰”的一声。庞统勉强回头看见公孙策一头栽倒在火堆旁边,脸儿被火光映得红艳艳的,头盔已经滚到一边,一头长发散乱开来。庞统只得拄着长枪往回走。没走得几步,已经摔在地下,眼皮重得已经抬不起来了,他勉力吼了一声,却发现发出的声音嘶哑低沉,他晃晃脑袋,撇开长枪,一点点爬起来,下次绝不再喝这种酒了,没想到边关的酒劲竟这样的大……
      他终于蹭到火堆旁边了,扶起公孙策,将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肩头,伸手捏住其下巴:“嘿,醒醒!去楼里睡啊!”
      “是啊!楼里睡去!”一声怒吼恰如平地惊雷响在庞统头顶。
      庞统傻傻抬起头,惺忪的醉眼里,看不清队长的怒容。
      “你们竟然把军纪完全不放在眼里!必得重罚!”队长垂手而立,拿眼角瞟着将军的脸色,心想这两个小兵最近可是抢走他不少风头,这回可得到机会煞煞他们的威风。
      “将军容禀!这酒是我弄来的……”庞统还希望减轻公孙策的惩罚。
      “闭嘴!这里是让你讨价还价的地方么?看看你们的样子!连喝这种酒竟然也能醉成这个样子!”将军挥挥手,“拉下去!军杖一百!”
      “是——”队长撇撇嘴,恶狠狠对着二人,“走吧!”
      公孙策对庞统侧目歪嘴一笑,利落起身向帐外踏步而去。庞统见了连忙也跟了上去。

      “我对不起你……”庞统一边给公孙策擦药膏一边黯然道。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公孙策将下巴搁在交叠的双臂上,眼神因为间或的疼痛四处飘忽着。
      可是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喝酒……庞统看着公孙策摇晃的后脑勺,因为我已经申请去前锋营了,但是我不希望你也一起去,我是追名逐利的人,在那里最容易扬名立万,但是那里也同样最危险,所以我不希望你也去了,那我便会有挂念,便不可能一门心思冲锋……但是这样一来我们便不会常常见面了,如果再有人欺侮你,你打完架岂不是没有人可以叫骂撒气?
      公孙策回头看庞统,发现他正在出神,不免伸手推他一把:“嘿!想什么呢?对待病人就这么漫不经心?”
      “嗯——”庞统颔首垂眉,“阿策,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哪里有家?”公孙策皱起眉头,立刻作出被气到的架势背过脸去。
      “可是,你究竟是有家的人,怎么能就这样永远不回呢?”庞统甚至从来不知道公孙策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才离家出走的,只知道他是太守公子。那样,难道是和自己一样的原因?他觉得公孙策的个性虽然适合漂泊,但是他的身体实在不适合。他盼望他能早点回家,走他该走的路,将来以其他的方式走遍天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自己籍籍无名的胡混。
      “你知道我是为什么出来么?怎么知道我还能回去?”公孙策思维被庞统拉成一条直线,执拗的向着一个方向延伸下去。
      “父母都是这样的,你在时,他们希望你长得好些再好些,于是总是苛求于你。等你离开了他们,他们便又会觉得你其实哪里都好,最盼着你快些回到他们身边。”庞统说着,径自有些恍惚。
      公孙策没有注意,只是嫌他腻味:“好啦!药擦好没?轮到你啦!”他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跃而起抢过药瓶,“趴下!”

      这是庞统到前锋营报到的第一天,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让他一展抱负的地方,但是他站在自己宿帐门口,听着演兵场整齐的喊杀声,感受着巡逻队在身后带过的凌厉阵风,竟然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有点后悔来到这里,这个本来是他千里迢迢赶到军队来最终想要加入的群体现在变成阻隔他和伙伴的沟壑。
      他呆了半晌,恹恹地掀起帐篷,里面光线很暗,闷闷的令人窒息,他随手撂下行李,正想坐下出口气,一个人合身扑上,双手猛击他双肩:“嗨——螃蟹!”
      庞统的鼻子被扫中了,他忽然很想流泪,幸好这里很暗,也幸好,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公孙策。
      “你怎么了?难道看到我来这里不惊讶,不兴奋?”公孙策的老拳已经提了起来,准备再得不到满意答案就击在庞统肚子上。
      “只是……太兴奋了……”庞统吸吸鼻子,抬起眼睛对着难掩一脸笑意的公孙策。这个家伙竟然这样聪明,难道这个世界上,竟真的没有什么可以隐瞒他的么?

      “螃蟹……这是烟花,你记得冲锋结束后,用它给我报个平安哦……”公孙策不由分说将纸筒塞进庞统手里,转身挤过几个队列向着自己的右翼阵列中走去。庞统只是点点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间,公孙策的背影已经淹没在众多整齐划一的军士之中,这个家伙竟然想出这样的办法来,真是……不知想了多久……可是我呢?我也想知道他冲锋之后的安危,但是怎么就没像他那样想出这么个办法呢?阿策,你也要争气,平安看到我报的平安哦……
      庞统扭头看着前进的方向,心里狠狠压下牵挂,一定要心无杂念!
      城门洞开,这是野战,一马平川的地方,目的是吃掉敌人五千,驱敌十舍开外。庞统一遍遍念叨着,好像这样确实可以减轻心底那股莫名的不安。
      可是最后列队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侧头向着左方看了一眼,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像是遵从某种规定一样,这动作是躯体自动做出的。
      冲锋鼓擂起来了,公孙策念着等到打完了仗能看见庞统放给他的烟花,竟然心里十分兴奋,像是怀里揣了个小兔子,提着枪的手也微微抖着,连步子也比别人迈得大些。
      可是真正的战场他还是第一次上,这里完全不像他平时打架的闹市。飞溅的血浆,残破的肢体,一下子抽干他的力量似的,蓄劲的双手都软了,身边的人们都是老兵,杀红了眼一般,呼喝着左冲右突,长枪前送后顶,侧扫横打,血糊了双眼,枪缨子被血糊作一团,人人都像疯了一般,只是向前冲,向前冲。
      公孙策跟着他们弓着身子向前跑着,防着敌人的弓箭,侧翼忽又冲上一股敌人,冲散了他们的右翼,一个身材高壮的辽兵挺□□来,公孙策侧身避过,回手就是一记突刺,谁知力量太大了,整个把这个辽兵刺个对穿,公孙策看到这个少年脸上凝结着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就那样吐出一口血,脸就沉了下去。
      他身后一个男孩“哇”地大叫一声,空手扑上来,抱住同伴的肩膀大力向后一拉,公孙策一时失神,竟然连枪也没拔出来,给他也抢了过去,男孩疯狂摇晃同伴的身体一阵,只是让那家伙呕出几口浓血,他猛地抬头看向公孙策,眼神混乱浑浊,他拔出腰刀,嘶吼了一声,目眦尽裂,公孙策顺势向后退了一步,脚下被尸体绊到,仰面倒下去,刀刃映着阳光,闪着蓝莹莹的绝望颜色。
      辽兵拼尽全身力气双手握着刀柄,像是要化作一把钢刀把眼前倒霉的仇敌深深钉在地下。就在去势已经不可遏制的时候,眼前的宋兵忽然划拉到一柄半截的长枪,但是是带着枪尖的一半……
      公孙策将随手摸到的半截长□□进辽兵的胸膛,自己就势一滚,那个扑下来的辽兵正好被支在地上,一腔热血顺着枪柄淋淋漓漓流下来,公孙策看着这场景,忽然发现原来其实辽人也一样,也有兄弟情意,可是战场上拼杀起来只有胜者为王……而胜者又是多么的偶然啊,像是刚才,要不是自己情急之中正巧摸到一把枪,那么站在这里大发感慨的应该就是那个报仇得逞的辽兵了吧……
      他正想着,脚下忽然一动,低头看去却是一个未死透的辽兵抱住了他的小腿,他吓得不轻,抬腿向他脑壳踹落,只听“嘎巴”一声,大概是颈骨断了,那人面容扭曲着凝固了。公孙策惶然站在原地,这里已经随着整个前锋营的推进变成了后方,他咽了口唾沫,拾起一柄还结实的长枪,踏着众多同伴和无数敌人的尸首向着冲锋的方向跑去。
      也许这也还只是从前自己和同伴们玩的游戏,大家跑来跑去,以杀死敌方为胜利,等到结束了,所有人还是会从地上翻身坐起,信誓旦旦保证下回绝不还做这样的角色……
      他这样想着竟然轻松了许多,双臂挥舞着,越来越有力气,枪尖也在骨骼的磨砺下闪出冷冽的光芒。
      前锋营驱赶着敌军跑过广阔的荒原,公孙策看着前面驱策着残废的坐骑的一个弓箭手,终于滚落马下,这个家伙方才可是射死前锋营不少兄弟!公孙策脚下加劲,那个家伙也慌了,翻身向前爬去,原来他竟是一名瘸子……公孙策停在他不远的地方,提着枪有些犹豫。
      那名辽兵爬到坐骑旁边,自马鞍上取下箭壶和弓,呼喝了一句辽语,以常人难以作出反应的速度搭弓射箭,箭头直取公孙策眉心,他的头盔早已经跑掉了,距离是那样近,箭簇带着风声将一股彻骨的凉意逼进他心里,终究是看不到螃蟹你报平安的烟花了啊……
      一个黑影飞身扑来,箭头射散了来人的头发,一头青丝盖了公孙策一脸,他双手被压住,没办法撩开碍眼的头发,只能在被分割得乱七八糟的视线里看天空。
      忽然身上的家伙闷哼了一声,翻身坐起,公孙策忽然清明的视线里就出现那个残废的辽兵,他的眼光里带着绝望,举着剩下的三支箭向着身前的这个人插下去,公孙策就手边抄起一把枪投出去,这个瘦弱的箭手胸口中枪带着枪的去势向后踉跄几步坐倒在地,手中紧紧握着那三支箭死不瞑目。
      “呼——”公孙策惊魂甫定,伸手搭在身前的人身上,“你来得真是时候……”正在此时,北边不远的低空中亮起一簇烟花。公孙策一下愣了,“你……不是……”
      这个披头散发的家伙一边拨拉着头发一边回过头来,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醒目的月牙,还有那衬着越加黝黑皮肤的一口白牙。
      “怎么是你?”公孙策语气无力,难掩失望。
      “终于是找到你了!”包拯兴奋以极,“这样传奇的事情竟然也被我碰到!”他拢了半天,终于知趣地放弃了努力,只是将头发别在耳后,“你见过阿乌他们没有?他们就在边关的小镇上呢!”
      “是么?”公孙策忽然觉得原来那些朋友和生活已经离自己那么遥远了,现在提起只是觉得陌生,也许现在这样的自己也会让他们觉得很陌生吧?
      “嘿!”包拯一推公孙策的肩膀,“你不是还不想回家吧?”
      公孙策看看包拯:“别说,你小子有的时候还真是挺善解人意的……”

      庞统气喘吁吁自包拯与公孙策身后追上来:“你们走得恁地快……都不等等我……”
      包拯抱歉地笑笑,公孙策头也不回,话也不说,只是闷声走着。
      “哎——”庞统一掌击上公孙策后肩,“你个死人头,又怎么了?”
      公孙策甩甩头,快步往前走去。庞统搔搔后脑,看看包拯:“我又说错话了?”
      “这个……好像没有……”包拯认真想想,“可能是近乡情怯吧……”包拯说完友好地托起庞统手肘,“走吧,镇里有阿策好些朋友呢!”
      庞统听到“近乡情怯”四个字,忽然受到猛地一击一样,石化在当场。
      “你怎么了?没事的,阿策从来就是这样……”包拯包涵地笑笑,拉着庞统往镇子上走去。
      公孙策站在牌楼的阴影里等待四个昔日的伙伴,虽然这个场景和以前没有不同,不同的只是人而已,其实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其实只是想法,只是心情……
      如果真如包拯所说,伯伯已经对自己望眼欲穿,简直就要变成“望子石”了,那么出于孝心,自己说什么也是应该回去一趟的。可是这边呢?还有螃蟹,他一个人在这里,背井离乡,没有知己,孤孤单单多么可怜啊……
      其实好像螃蟹和自己在一起也不过就是几个月的功夫,怎么就好像比阿乌他们这些多年相依为命的伙伴还要重似的?
      而包拯这家伙,竟然是以这种方式与自己重聚,他扑过来的时候是不考虑自己的死活的么?我在外漂泊了多久他就找了我多久……竟然从千里之外的庐州找到关外……那四个人倒还罢了,他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千里颠沛寻找一个下落不明的人呢?他什么都不知道,冤枉路怕是没有少走吧?我公孙策究竟有什么好呢?值得他们一个又一个这样毫不计较的付出么?他忽然发现,好像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在梦里再见到母亲了,是不是身边的人们的爱已经渐渐取代了母亲,在替她守护自己,安慰自己,所以心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早就被填得满满的,暖暖的。
      “阿策!你又早到了!”阿乌一如既往地大叫着,远远向他挥手,身后跟着另三个人,他们脸上都添了沧桑,但是得意之色仍然溢于言表。
      公孙策鼻子吸进一股寒风,酸极了,几欲落泪。
      在这个秋日的午后,边关小镇的街边,几个笑容灿烂的少年互相追打着,把欢笑撒遍每一个角落。包拯不知是怎么搞的,明明街上人不多,还是把庞统给带丢了。庞统站在街角看着公孙策和他的同伴们,觉得是一群面善的人,也许就这样把阿策交给他们了……也许今后还有机会见到,看上天给不给机会了……他转过身,忽而笑了,何必那样担心?其实上天一直很给他机会来着,不然半载前,何以让他一时性起拿着一块骗来的璜佩给公孙策的朋友们比试,以致这家伙终于被自己的倔脾气逼得离家出走?他摇头笑着,那个会拼了命也要救下阿策的黑炭头,你真是一个幸福的人啊……
      “阿嚏——”包拯重重打了个喷嚏,马上回头看向身后的街角。
      公孙策奇怪地看看他:“你怎么了?落枕?”
      “不是……好像有人看咱们……”包拯揉着鼻子转过头来,“不过没有人。”他看着若有所思的公孙策,“你真的就这么走了?不去和庞统道个别?”
      “有什么好道的?这个连跟人走路都会跟丢的家伙,以后别告诉别人说我认识他!”公孙策一指前面的小酒楼,“饿了,大家跟我吃饭去!”
      包拯觉得公孙策的豁达很不正常,也许那正是他和庞统心照不宣的密码,包拯回头向着街角点点头,虽然他不确定庞统是不是还在那里,但是他觉得他会看到,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他这个边关用命的人了却牵挂。

      “你,还是说句话吧……”包拯惴惴跟在公孙策背后,自打从边陲镇上离开了四个兄弟之后,这个家伙就一直这样一言不发。
      公孙策紧紧包袱,只是一直走着。
      这会是分别的最好方式么?谁也见不到谁,于是不会有不舍不会有泪水。但是为什么心里这样失落?好像极端盼望的一个仪式却马马虎虎匆匆敷衍过去了。公孙策紧攥着包袱,不辨方向地只是往前走着。
      忽然他回头对着身边的包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说得对,我还是应该回去和他告个别……”

      公孙策回到兵营的时候,在门口见到昔日的战友,几个人吓得够呛,公孙策这才想起,自己脱籍的时候是当作战死的。他只好胡乱编造说是原来那个倒霉鬼的同胞弟弟,来领尸体的。那些接待他的战友婉转的表达了自己的哀思,把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和抚恤金交给了他。
      “庞统呢?”公孙策终于忍不住了,触到大家置疑的眼光,他展开阳光样的笑容一朵,“我兄长托人带回的口信中老是提到他来着……”
      “哦——这样啊,不然我们说你怎么会知道他呢?”几个前锋营战士互相看看,算是给解除了心头的疑惑,马上一层忧色又笼上面庞,“他哦——”
      庞统日前随突击队夜袭敌营,至今未归。
      公孙策在营中勉强等到夜里,终于没有等到庞统回师的消息。他向各位战友告了别,说是终究没有机会和这个很照顾他大哥的庞大哥当面道谢了,只推着一个载着不相干的尸首的推车离开了军营。

      冷冽的夜风吹得公孙策脸颊生疼,他伏在草丛里,为了不被当作探子抓起来,他要穿过清野了的战场必须要这样小心翼翼地。但事实上,他是多么想快些穿过这里,去到庞统奔袭的敌营,他害怕这场近似敢死,大家普遍认为经过这样长的时间他们肯定没有生还可能的行动真的夺去朋友的生命。如果真是那样,自己甚至来不及和他道别,而他们两个最后的见面竟然是那样潦草……
      “螃蟹——争点气好么?”公孙策轻声说着,算是给自己打气。但是话刚出口便迅速稀释在冷风中,公孙策的心却像是空了,原来的企盼和希冀全被这句话带走了。
      “会的,”包拯在他身后轻轻安慰他,虽然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觉得有什么矛盾的撞了一下,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马上他觉得很畅快,“我们往前走吧——”

      衰草连天,野狼的嚎叫令人心惊肉跳,这是一个埋葬人们幻想的无底洞。虽然身处洞底的人们可能浑然不知。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包拯勉强跟着公孙策,偶尔碰到他的手肘或脊背的时候,他感到发自灵魂的颤抖,因为他们都理性地嗅到绝望越来越浓烈的味道。
      太阳终于露脸了,公孙策他们转过一个土包,看见满地的残肢,服色依稀是宋兵。
      公孙策终于坚持不住了,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手无力地撑在地下。站在他背后的包拯只看见他面前的地面上多了一个深色的圆点,然后越来越多,那是象征什么的眼泪呢?是悔恨终于没有来得及和庞统道别,还是难过将来实在没有机会再见到这名朋友,抑或念着他的种种好处从前没有珍惜最后还也还不上了?可是这又不是他的错……只是这个理由实在不能抑制一个失去挚友的人的悲伤。太阳温吞吞地看着他们,满含悲悯。可惜它也不能令时光倒转。
      公孙策将残破的肢体聚集起来火化了,忽然他想起庞统曾说,如果有这么一天,请他去开封给他的父亲送个信,虽然他自己也知道,他不是个孝顺的孩子,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如果父亲最终能原谅他也便好了。他说这个话的形貌还在眼前,但是却永远只能在记忆里才能看见了。
      公孙策踏着入冬北方渐硬的土地,反而觉得整个身体软软的,所有的生机、激情全被抽干了。他还说等开了春,桃花开满他们书院后山的时候,他会回来看他,带着一身的功名。他还说做下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情,但是也要等到那个时候才告诉他。他说他不会忘记遇到公孙策的那个时候,但是其时公孙策正在失意,难保他也会难忘那个时节。其实庞统你不明白,我也不会忘记我们相处的时时刻刻点点滴滴啊——只是这些你在时我不舍得说,现在就是想跟你说上千言万语也不能够了……

      这是两个少年第一次到京城,为了给一个死去的朋友向他的父亲报丧。
      公孙策按着庞统向他叙述的走法在开封走街串巷,最终站在太师府的朱漆大门前。
      难道,在边关籍籍无名的庞统竟然是当朝权倾朝野的庞太师的儿子?那么……公孙策犹豫了,眼前忽然毫无预兆地浮现母亲哀怨的眼神,只是现在看来那眼神里缱缱绻绻的仿佛还有别的什么……他想来害怕,慌乱的压下这猜测。
      包拯也很疑惑:“原来庞统竟是太师的儿子……那么……我们进去吧?”他刚往前迈了一步,手肘就被公孙策拉住了,他回头看,但是这个人的眼里一片空茫。
      ——离离原上衰草荒
      朔风荡沐秋阳
      树下枯立
      未免愁绪长
      遥忆昔日并肩走
      我倜傥君昂扬

      负气离家独身闯
      越风浪相扶将
      而今四顾
      无人在身旁
      最是当年长诀处
      思不畅易心伤
      不管怎么样,公孙策还记得他现在落得这个无父无母的下场全是拜一个人所赐,那个人就是——当朝庞太师。虽然母亲临死曾叫他不要复仇,她还曾问他明不明白父亲写的这首江城子。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难道什么原因可以阻止他向将他推向深渊的元凶讨回公道么?如果说借着传死讯展开刺杀是卑鄙的事情,那么,螃蟹,你再容让我一回吧……

      “公孙公子,我们老爷在花园等您,请移步。”一个得体的老奴引着公孙策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向着花园走去。
      这里已经开起夭夭的桃花,蓬勃的粉白像是妄图淡漠人心之中一切激烈的感情。
      公孙策恍惚又回到幼时,父亲驻立于桃林间,眉间是化不开的惆怅,低吟浅唱着这首江城子。他偷偷学了父亲的样子给母亲看,母亲便笑着说像,可是笑着笑着却流起眼泪来。
      转过桃林,公孙策看见了一个驻立的男子,他的背影果有几分和庞统相像。
      “老爷,公孙公子带到。”老奴躬身请示。
      “好了,你下去吧。”男子微扬下颌,脑后的玉带垂下来,微微颤了颤,没有回头。老奴一揖到底,躬身退下。
      “你姓公孙?”男子声音微哑,“那么……你有什么事和我说么?”他问完复又垂下头,脑后的玉带又提了上去。公孙策按了按袖中的匕首,手心沁出汗水,忽然他哑着嗓子冲口问道:“太师还记得家父么?”
      “他——”庞太师猛地一颤,终究稳住了身形,“我,对不起他……”
      “哪里?我父母临终都是无怨无悔的。”公孙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好像先前自己心里盛的是母亲的心事,现在又是在替父亲倾吐。
      “是么?渊弟不悔?”庞太师伸手扶住身前的桃树,“但我终究对不起他……”
      ——离离原上衰草荒
      朔风荡沐秋阳
      树下枯立
      未免愁绪长
      遥忆昔日并肩走
      我倜傥君昂扬

      负气离家独身闯
      越风浪相扶将
      而今四顾
      无人在身旁
      最是当年长诀处
      思不畅易心伤
      公孙策觉得必须吟出这首词,此时此刻他的身与心似完全都不属于他自己一样,所作所为都超出自己的理解和想象。
      庞太师肩膀微颤,竟而抽噎起来:“渊弟——为兄负你良多——”他回过头来,只是那样轻轻扫了一眼公孙策就已呆住,“你?”像是时光感动于深情倒转来促成相聚,庞太师身边情境流转,又回到二十年前,离离原上执手长诀,终于难以挽回政治漩涡淹没了真心的朋友,哪怕已经掩起深情,但是终抵不过风暴的席卷,而渊弟你竟无悔……
      公孙策从眼前这个庞太师的眼中渐渐明白究竟是什么隔在父母之间,他们总是保持着恭敬的距离彼此扶持,但是谁也走不进谁的内心。
      “其实,”公孙策勉强恢复了意志,“我要说的是,庞统他——已经为国捐躯了——”话音未落的瞬间他已出手,庞太师被公孙策的话猛然一击,甚至并没注意到匕首炫目的光芒割开飘落的桃花,他只是觉得脑后有什么拼命挣了出去,他不可遏制地向后倒去。
      公孙策脑子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因为心思不清明,所以他也回忆不起来刺杀是怎么被庞统制止的。但是他记得再见到庞统时的惊喜,他对自己说,即使这只是梦而已那也让它长些再长些,直到没有尽头。

      “你怎么没有死?”公孙策被庞统按倒在地,急急地问道。
      “你以为我那么容易被野狼吃了吗?”庞统的眼神不一样了,因为认定彼此是仇敌了吗?
      “我——”公孙策有些惶惑,为什么心里有这么多的恐慌?他的唇都开始颤抖。
      “你不仁——”庞统的话像根刺。是啊,我不仁,为什么自己已经尝过孤儿的滋味是那样苦涩,却还要拖别人下水?而且这个人是最照顾自己的庞统……

      离离原上,公孙策携着包拯默默走着。
      也许注定的,我也要像父亲那样选择不悔。而果然的——最是当年长诀处,思不畅,易心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篇 岂曰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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