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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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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自她那日再见少红后已过了半个月的时间,母亲的病情恶化得更为严重,脸颊上原本白皙的肌肤已变得枯黄干瘦,有些凹陷了下去。
吴凯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而事实上,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离中秋还有几天日子,可惜人有悲欢离合,月圆人难圆。曹亚枫近一段时间里恍恍惚惚,时常分心,就我听到的有关他的投诉就有两、三桩。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常与年轻护士们调笑了,转而成了一副情场失意的落魄人。有几次,他会悄悄过来找我,问我,徐悯的病怎么样了?医院方面最终决定了起用我们外科的主治医师林亦来做母亲的胃切除手术,副主刀名字公布后我和吴凯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曹亚枫!吴凯立即直接去找院长谈,大致说了曹亚枫最近魂不守舍屡次出现医疗事故的事,为了病人的安全,不应该用这样失职的医生等等。可院长似乎也有意偏袒曹亚枫,说他的手术水准的确是很出色的,他反驳回了吴凯有关于曹亚枫的质疑,甚至不惜以其院长的身份来保曹亚枫。吴凯劝说失败回来后忿忿地说真是自己人帮自己人,连院长也不是什么好人。
然而尽管我们都知道曹亚枫是院长的外甥,尽管吴凯这么样地说院长的不是,我们仍然无法否认院长的品格。院长是位德高望重的医生,从事医疗工作有四十多年了。他对待后生晚辈耐心教导,对待能力比自己强的人更是敬如兄长,这样一位好医生,怎么会为一己之私而破坏了他一贯的作风呢?我不相信,也许吴凯也不相信,可曹亚枫近日来的表现令大家失望却是,怎么能让他在这种萎靡的情况下来做母亲的手术呢?
当我亲自去找院长的时候,他刚刚亲自完成一项手术,正在院长室内休息。看到我来,他并不讶异,似乎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坐吧,徐医生。他指了张座位给我。
我坐下后他倒了杯开水给我,我端过来喝了几口,心想着要如何开始这段谈话。他先开口了,是亚枫的事吧。
我无声点了点头。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那孩子还没有资格做这个手术?
不……换了以前的曹亚枫,我会觉得应该可以姑且一试,然而最近曹亚枫的医疗事故不断增多,在这种情况下……院长用微笑堵住了我的话。他轻啜了一口茶。你知不知道他最近为什么如此心不在焉的原因?
莫非是为了……
对啊。亚枫虽然快三十岁了,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别人都以为从小他的父母就很宠溺他,长大后也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可谓一帆风顺——事实上却正好相反。他的父母工作繁忙,从孩提时代他就是个孤僻自闭的孩子,后来上了学结识了些朋友这情况才有些改观。
没想到曹亚枫……
最先的时候家里人都想把他往医生这方面培养,可他后来旷课、逃学,还离家出走了一个多月……我们那时很失望,心想这孩子是没有希望的了,因此我们也由着他,不再管他了。谁又能料到他在此之后忽然开始用心学习了,从原本一直被老师责备、同学排斥的不良少年成了年年拿奖学金、最后延续父母衣钵成了名医生的优秀人才呢?一直支持他的动力,也许就是他曾说过的‘不甘心被忽视’吧。
我一直以为曹亚枫有今天的成就或许是学医世家带来的天才。我喃喃道。
他的确有那种天才。当我听到一些朋友们夸赞他‘虎父无全犬子’的时候我也很替那孩子惋惜——只有我们知道,他如今能够成为一名医生完全是他自己的努力,我们又何曾为他做过些什么呢?
那么如此说来您更不应该为了他是您的外甥而刻意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
院长拉开窗帘,日光照耀在了他已年老的面孔上,随皱纹泛起一圈圈的光晕。
亚枫从来都不曾真正在乎过谁,除了她……
是我的母亲?
对。家里的人反对,况且她现在又已经结了婚,这孩子那么糊涂地迷恋上了。如果让他如此一直沉沦下去,不仅是他的损失,也是医院的损失。徐医生,‘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就让他试试吧。给令堂一次生存的机会,也给他一次苏醒的机会,可以吗?院长说这话时语气是恳切的,他的双目中也有正在探询答案的神色。
我若能作决定的话,我选择忘却刚才院长说的那些话,可我恰恰就记住了,我更无法忽略心里所受的震撼。
于是我只好点了头。
2
已经是晚上九点了,阿青在收拾店铺准备关门。我从琳琅满目的书架上抽了一本我一年前写的书问他,你看过这本《未醒》么?阿青回头看了我手中的书,腼腆一笑,看过,挺好的,就是太复杂,我看不懂。语梦立即上来看我手中拿的书,笑着说,阿青真笨,我全看懂了。
阿青有点生气,他不声不响地转过头去拆架子,不服气地哼了声。
语梦也没有安慰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觉得里面的顾燕太可怜了,为什么她一定要死呢?你不要让她死可以吗?
其实她的死也未必不是种正确的选择——至少让男主人公翻然醒悟了不是吗?
语梦还是慨叹着顾燕的不幸,阿青更气馁了,他垂头丧气地将物品收拾好,眼睛盯着门外的天空发愣。
阿青,我喊他,你别傻站在那里,我们可以出去吃夜宵了吧!语梦开心地欢呼起来。她跑去拉住阿青的胳膊,笑意盈盈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阿青的脸色也有所好转。他说,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吧!
街上人流稀淡,惟独车辆仍旧时不时地呼啸驰过。我们去吃排挡上的麻辣烫,阿青点了些素菜,语梦则不客气地粉丝、贡丸统统点上。一阵酒足饭饱后,阿青又拉起我问母亲动手术后的故事,趁着兴意正高,我也就不推阻地接下去讲我的故事。
3
终究我们仍无力抗争地让林亦先生和曹亚枫动了手术。我和吴凯在手术室外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手术后林主任面色疲惫地走了出来。令堂身体里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她现在……林主任刚开口就被激动的吴凯一把抓住。
怎么样了?徐悯她现在怎么样了?吴凯惊慌失措地问林主任——从前,或者是更久的从前,我都没有见到他有一次比现在更为慌张,他原本就是个触变不惊,处事老到的人,从不像现在这样失过方向。他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火,徐悯怎么了?他吼得大声。我站在他身后,紧紧盯住林主任,从他煞白的脸色上,有种冰凉的寒意从我脚底直往上窜。
癌细胞的扩散速度实在过快,怕就是做完了手术也……。林主任缓缓对我们道。你们考虑一下是否要继续手术吧……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垂下头,很惋惜。
很惋惜……我长叹一口气,将所有心里的痛都用这种方式宣泄而出——然而心里却还有痛。我轻轻合上眼,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吴凯神色恍惚地站着,仿佛没有听清楚林主任的话。
我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像幽灵一样的吴凯,心里也徒升凄凉。别继续了……我回头轻轻对林亦先生说,请别继续了……
林亦主任是我的恩师和益友,他感同身受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正于此时,刘柳却慌张地跑出手术室,大声喊,林医生!病人出事了……我心里一紧,再看吴凯时,他已面无人色。林主任匆忙赶回手术室。刘柳在跟过去时想起了什么,她喘息着问我们,你们……你们有没有人是AB型血?
怎么了?吴凯声音颤抖地问。
病人……病人……刘柳看看我,又看看吴凯。刚才曹医生太过激动将止血钳松了些……病人现在血流不止,血库里的AB型血快用尽了……
我听了这话浑身顿时又冰凉了——我和母亲的血型不同,是生我的男人所赋予我的A型血;而吴凯是O型……我们几乎同时相觑了一眼。
曹亚枫这混蛋!吴凯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
你们都不是AB型?刘柳刚刚开口问,忽然麻醉师在那里喊了声,刘柳快进来!刘柳便匆匆进手术室了。
焦灼不安中,我们在门外足足又等了三个小时,“手术中”的灯方才暗下来,林主任他们才个个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来。
林主任!吴凯比我冲动很多,他冲上前去慌张地询问,徐悯她……
她的伤口已经被缝合了,可是你们要有心里准备,她的癌细胞本来就已扩散,做完手术后可能更加虚弱……林主任还没说完,我就请他不要继续下去了。
猛然地,我听见一声痛彻心扉的长吼,抬眼间,吴凯已向刚从手术室沉重地走出来的曹亚枫扑去。吴凯死死抓住曹亚枫的领子失控地喊起来,看你做了什么好事!我把徐悯交给你,你还给了我什么!你这个蠢货!你这个白痴!你……你把徐悯还给我!曹亚枫低沉哀伤地道,你要拿我的命去换徐悯么?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这么做。眼看吴凯这个从不动手、手无缚鸡之力文弱的家伙就想要动手打人了,林主任他们立刻忙成一团上前劝架。我站在原地,尽管心痛,可我知道,曹亚枫并没有错。他不过是太放不开,这场赌博中院长赌输了,我也赌输了。
吴医生您冷静点!慌乱中我听到刘柳的声音。曹医生刚输完了400cc的血,您就别再晃他了!
我木然地望向曹亚枫,他的嘴唇有些泛白。这才想起,曾几何时他自愿献血嘲笑过他的AB血型是种自我中心的血型。而且,那次献血就在4个月前。
吴凯显然极为不领情,他的愤怒毫不亚于可燃神智的地步。我僵硬的身体此时终于可以动弹了,我大步上前也拉住吴凯。他在慌乱中几度要甩开我的手,一边还喊着,徐仪,你还配做徐悯的儿子吗?你竟然帮着外人!
你冷静!我冷冷地道。妈现在已经脱离危险,她现在并没有离开我们,她不是还好好的在那里睡着么?吴凯似乎平静了一些,但愤恨的目光仍像针一样刺入曹亚枫的身体中,任何人见了都会不寒而立。可这个人就几乎要了她的命!说这话的时候,吴凯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残忍的神色,我一惊,再看曹亚枫时,他的眼光却丝毫没有接触到吴凯。他细长俊秀的双眼此时格外忧伤地望着手术室的里面,仿佛那里有一个崩垮了的幸福国度,一个毁灭了的完美世纪。林主任和麻醉师在一番劝说后散了去,几名助手将母亲推去了病房。吴凯在后面恍惚跟着,我在吴凯后面恍惚跟着,曹亚枫在我后面恍惚跟着。
徐仪……一个温柔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去,惊鸿穿着一袭浅绿的群子站在两米外的地方。
自从上次曹亚枫手术上的失手后我再没有见过他。问院长时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师脸上也有了欲言又止的愁苦神色。谁也不知道曹亚枫去了什么地方。也许,这只是他的逃避。
母亲在做完手术疼痛了几个小时之后很幸运地没有出现排异反应。休养过程中吴凯一直陪在她身边,给予无微不至的关切照顾。他曾经对我说过,他对曹亚枫的敌意并非出自于他未照顾好母亲,而在于曹亚枫的强烈存在感。
有时想想他看徐悯时的表情,想得我都怕了。有一次吴凯就这么对我说。要不是很深的感情,怎么会有那种神采。
我甚至想不明白曹亚枫为什么会喜欢母亲。以他的家世背景、他现在的高薪收入、他的出色外貌和恰当的年龄,完全可以寻找到比母亲更好的年轻女性,至少,她会很年轻,很漂亮,很睿智。然而我完全无法明白过来曹亚枫究竟依照什么而爱上她的。吴凯说,这就是徐悯的魅力所在,和她在一起年龄似乎不重要了,烦恼似乎也都不重要了。我恰恰不这么认为。曹亚枫不像吴凯,他的心思过分缜密,有时让人难以理解,他不会是因为这些而爱母亲。所谓的“为了一棵树放弃整个森林”的话指的并不是曹亚枫这种人,他决不会放弃这片茂盛的森林。可对于母亲,他的感情,似乎来得太快,太专注。专注得不像曹亚枫。因此当我有次说爱上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不像他时一点也没有假意的成分。事实就是这样,我无法理解这个人,当然,我猜想世界上也没几人可以理解他。
吴凯对曹亚枫的敌意使我陷入了两难境地。吴凯是我名义上的继父,而曹亚枫在近日的接触中,我却也无意识地将他看作为朋友了。事实上,我也不想思考这两人的关系究竟是情敌还是什么,因为除了他们和母亲外,最近我最大的麻烦又重新回来。
惊鸿。
我将像无法了解曹亚枫一样无法了解她。她是故意回来摧毁我原本就脆弱的神经的。我看到她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容时就知道,她是故意的。
晚秋很快就来了,所有的事物都已彻底落尽,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像半年前那样开朗地迎接惊鸿,像半年前一样总还是算平和地对待她。她还是没有放弃过,尽管我给了她那么多失望。惊鸿边却默默地在我身边,始终微笑。
那天少红的前夫跑来医院痛斥了我,我不知道是该以为他已经清醒了,还是糊涂得更加严重。他掀翻了我桌子上的一本本临床医学类的书,表情痛苦。那时惊鸿刚给我泡了壶咖啡走近来,她惊异地盯着他,又担忧地看了看我。男子是一个人来的,他一身光鲜靓丽的名牌服装随便地裹着,他以我无法明白莫名奇妙的怒吼开场。
徐仪,你把少红藏在那里?你把她还给我!他咆哮着,像头发怒的狮子。
我最近没有见过她。
胡说!少红是我的妻子,你识时务地就把她还给我!
我说的是真话……更何况,少红现在已不是你的妻子。
我说是就是!她是我的妻子,她永永远远都是!我是她的丈夫,你又是什么东西!你凭什么叫她每晚都哭个不停,你有什么权力让她在日记里面写来写去都是你!
我震惊了,说不出话来。惊鸿皱了皱眉。
一定是你把她藏起来了!你快说,你把她藏哪里了?说啊……我真的想见她……我真的很爱她……他说着,竟黯然垂泪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了惊鸿一眼,对他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把少红藏在哪里了,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我一直把她藏在我的心里。
你说谎!他吼起来。不过我并没有看他,我看的是惊鸿,她手中的咖啡壶怦然落地,咖啡洒在了地毯上。惊鸿的脸色惨白,她无声地转身跑了出去。在她转身的刹那,我见到了她眼睛里划过的泪光。
惊鸿,对不起,可少红的确已在我心里了,请原谅我……
后来那男人哭了多久才离开的确切我已不记得,我只一直在想惊鸿的事。她第一次流泪的眼。
就连记忆中满地满眼的勿忘我也没有她的眼泪另人来得印象深刻。
惊鸿活泼机灵的眼睛竟然在那一刹那和某段回忆中少红温柔美丽的眼睛重合了。
无论在脑海中徘徊多久,无论时间再怎样能冲淡一个人的记忆情感,永远都有当初的痛觉,这点不是谁或谁的悉心关照、细辛问候、细心微笑就可以缓解的。越是遥远的东西就越是无法遏止地去想念,越是美的事物失去时就越是想去珍惜。说这是劣根性也好,虚荣心也罢,不是圣人就无法摆脱。而我自认没有能力摆脱,忧愁烦恼也好,关于少红的记忆也好,全都不能摆脱。
所以我只能选择放弃惊鸿。
尽管和你的记忆一刻也不曾忘却,但终究那只是我们朋友间的情感——当毕业那天,你或许就应该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
惊鸿与我从6岁起就同班、同桌。她便说,上苍注定愚弄她一直和我做同桌,别人或许以为她捡到了宝,事实上不过是棵草。那时候的我还在从早到晚地为了黑带段数而频繁受训,几乎每天都会负伤。惊鸿小时候整个就是野丫头,她常咧开一口黄牙贼眉鼠眼地问我能不能让她也假如我的“□□”组织——因为她比别人更可清晰见到我的伤痕,故会造成此类离谱的误解。最后我终于告诉她,那不过是我每日学习跆拳道的关系。惊鸿为此一直嘲笑我,说什么真的有些水准就不会受伤。其实她不了解是母亲吩咐教练每天不将我打到受伤不可以结束训练,当然,我也从不指望她去了解。
对于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能连母亲知道得也不会比惊鸿多。7、8岁时我去考钢琴7级失败后一度颓丧,在课桌里堆了许多摇滚乐,发誓离开钢琴。在那段时间是我对摇滚最感兴趣的时候,然后莫名其妙地,杂乱的课桌中就多了几张“甲克虫”的音乐。我不喜欢过甜、过咸或是过酸的食物,于是每天中午惊鸿陪我一起溜出学校吃火锅。我学语言课程的时候,为德语中的阴阳性方寸大乱时,惊鸿就特意“借”我了几本专讲词汇用法的书——我其实很怀疑,因为惊鸿根本就不懂德语。后来古典乐、轻音乐什么的在我这里又流行了,像“神秘花园”、“班德瑞”之类的CD就又被惊鸿从她那个永远让我有惊喜的书包里拿出来。母亲喜欢看恐怖片,确实说来,是喜欢拉着我一起看恐怖片,我们那个年代里,最恐怖惊竦的莫过于什么《月光光心慌慌》、《午夜凶铃》了,大没有现在的恐怖片一样,都是一个系列一个系列这样出,听闻最新的《咒怨》系列也出到第5部了,还分电视版和电影版,如果有,想必母亲就更会欲罢不能。年纪还小的时候母亲就逼我看这恐怖到已遭禁的片子,当时不理解,所以第二天到了学校里总把晚上看的片子告诉给惊鸿听,看她吓坏的样子,心里小小也得意,不过在晚上的时候却更为害怕,这种心情自然是不能告诉别人。记得惊鸿曾问过我,小仪子,难道你不怕么?我当时笑着回答她的是,那是当然的。至于这“当然”两个字,是说不害怕是“当然”的,还是“当然”害怕,我自己也弄不清。不过在整整看了一年的恐怖片,我10岁后,对于无论亚洲还是欧美的恐怖片早已有了免疫力,因为那些毕竟都只存在于虚幻,现实生活中,这类匪夷所思的事至今为止都未曾听说过。惊鸿多少也知道我的这种思想。因此我才说,我和惊鸿之间只是好朋友,因为她这么了解我,了解到好像她就是我一样,我自然更不可能对另一个我有除朋友外的其他想法。不过我想我错了,尽管她可以成为另一个我,我却不能成为另一个她。
我们15岁的时候,初三那一年惊鸿的成绩是在班级倒数的,作为班长的我,作为作为同桌,又她的铁哥们,义不容辞地承担了教导她的任务。班级中有很多的女生都时常莫名其妙地塞些礼物给我或让我帮她们补课。那段时间她常望着我的脸发呆多于望着课本发呆,她有一次甚至说,小仪子,怎么我以前就没有发觉你长得挺帅的呢……我将其看作一句玩笑,我说,因为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惊鸿竟然当时认真地思考起来,倒教我有点窘迫。
她常说奇特的话,做奇特的事。
一次我们两个都逃课去汤臣高尔夫玩球。其间我告诉她这座球场的前身是一条叫做游龙路的地方。她听后煞有介事地念起《洛神赋》——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声称这条路一定是为了纪念洛神,而她,她也是洛神的化身,因此这条路多少和她有些渊源。听了这话真教人啼笑皆非,我调侃说就你这样儿还洛神?洛妖还差不多……结果她很生气地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惊鸿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指责她长得如何不漂亮,因为她确实也长得不漂亮,或者,最多算比较可爱——不过在我的眼中,这种野丫头也没什么可爱可言。惊鸿家境不错,至少比我要幸福很多。她的母亲虽然繁忙,但很疼爱她;父亲虽远居国外,却每日都有长途电话的往来,相比我而言,她实在幸福很多。但我也不能就此否定母亲给我的爱就少了,我一直知道她爱我,从未怀疑过。事至如今我终于知道了原来以前母亲不工作也会有那么多钱,是因为她的娘家富裕,尽管母亲倔强和他们断绝了往来可仍不可避免地要受他们的接济,但母亲告诉我的始终是,那个生我的男人李徐仪与那个家水火不容,为了他,她不能回去,为了他,我也不能回去。
记得又有一次放暑假时我们去红房子里预备开洋荤,结果吃到不能再吃时,惊鸿就捂着肚子大声抗议说如果她再吃一点东西就要吐出来了。我当时不相信,就说,你再喝点咖啡看看——我打赌你吃得下。不知道她是真的还是假的喝了一口咖啡就真吐了……吐完她挑衅地道,看吧看吧,我说过再吃我就要吐了吧。她得意地宣称。于是此后我没有再追究过她所做的任何事,因为我知道,她不想做的事她总会以稀奇古怪的解释搪塞过去,劝说毫无益处。
惊鸿自以为她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难得糊涂”的人,睡觉睡过头常迟到;明明记下的作业常忘记完成;体育课后拼命找自己的发夹最后却还需要别人告诉她她自己把发夹收在衣袋中了;反应往往慢一拍,听到什么笑话别人都笑完了她才刚刚领悟到呵呵傻笑……诸如此类我绝对以为,怪事处处有,此人最为奇。也许是单亲家庭的孩子真的有些“绝缘体现象”,我幼年时期的朋友很少,惊鸿成了唯一可以和我说话的朋友,甚至我还至今记得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说,喂,你会说话吗?我没有理她,然后她自作聪明地接下去,原来如此,你不会说话啊,不必担心,让我来保护你吧。每每想到那个时候我都不由佩服起她的想象力,她却若无其事的道,哦?有这样一件事吗我怎么忘了?我猜她也许在故意装傻,因为她否认时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
惊鸿有着一个完整的家庭,我却只有母亲。听上去可能我是比较凄惨的,然而因为母亲极力保护我让我不致感到孤单所以不管别人如何看待,我敢说自己从未对身世有过任何怨言。我们似乎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可也许是上天注定,她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了我的同桌兼铁哥们。小学时我们同进出就会有人窃窃私语,那时也觉得没有什么根本没有理会。到了十三、四岁时我们同进出班主任就找我们谈话,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从没有想过和惊鸿的友情会惹出老师这么大的恐慌。直到我们上了高中,那些原本隐藏着的流言蜚语公然传开,我和惊鸿的友情就被莫名其妙地扭曲,还时常有同学当着我们的面拿这些无中生有来调侃。惊鸿对此毫不以为意,我却不得不觉得很尴尬,有意无意躲避着惊鸿。毕业前我在惊鸿不知道的情况下看了她的志愿表,然后在自己的志愿表上将和她相同的志愿全部取消,这是一场有意识的安排,我已经不想再将传言带进自己的一生,不仅害自己,也害惊鸿。当时年少轻狂,根本就没有想过和惊鸿十多年的友情就因几句闲言碎语毁于一旦,只是自私地想结束这样被误会的同那些传言一样不可理喻的日子。
最后我在高考时进了医科大学,惊鸿进了美院。
毕业典礼开始那天惊鸿就开始不停对我说住校后要常联系,电话换了要联系,买新房了要联系,得奖学金了要联系,有心事的时候要联系……我一直闪避,没有忽略那些不怀好意的眼光。那天散会后我独自一人回家,走到半路就听见惊鸿兴奋地叫我名字,我在离车站不远处停下了脚步。惊鸿手中紧紧抱着一束蓝色勿忘我翩然向我跑来,跑到我面前时她脚步一紧站住了。小仪子,我喜欢你。她红着脸说。我茫然望着她。那些高中同学有很多在车站等车,他们都向我们投来各异的目光。那时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现在也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只是记得那目光,像针一样直扎在我背脊上,冰冷疼痛。
惊鸿的这句话无意当头一棒将我打蒙了,许久后我才缓过神来,意识到这句话是我多年视若兄弟的惊鸿说的,而且这句话也同时传入了车站上那群人的耳中。他们哄然大笑,仿佛我们就是被捉奸在床的奸夫□□。屈辱和前所未有的恐慌一齐向我袭来,我既无法面对这样的窘迫,也无法面对和惊鸿多年情谊的变质。我偏过头去,轻喃,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除了两两相忘不可能有别的结局了。惊鸿脸上的红晕褪去,嘴唇失了血色。车站上的那群家伙因无戏可看无趣地转过头去。惊鸿眼睛一湿,手中的勿忘我被掷向半空,纷纷扬扬洒落下来,蓝得刺眼。
蓝原本是种沉静象征愈合的颜色,现在却直灼人双目,疼痛而麻木。
惊鸿走了,寂寞的背影令我自责但无法挽回。车来了,这群人一哄而散再也没多投来一眼。
愚蠢。
愚蠢的是他们,还是我?
很快我就听说了惊鸿搬家的消息,是那些人故意透露给我听的。事实上在惊鸿搬家的前一天晚上她曾经打电话给我,说了并不算很长的一段话——
小仪子你不用说话,我只想让你听我说,只要安静地听我说。
你说我们除了两两相忘不会有别的结局,你是真的这么想吗?你难道不知道听了这话我有多难过吗?其实,我知道你不会明白的,你永远不会明白当我听到这话后的心情,也许,希望将来有天你也会尝到这样的滋味,更何况,是被一个你爱慕了很多很多年的人说了这种话。你一直只当我是兄弟我也知道,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的,因为我真的喜欢你所以即使你不喜欢我也无所谓,我只小小希望你别把我忘了——这个要求也很过分吗?你那天说了那么重的话本来我已经不想理你了,但还是想最后和你说说话……你难道就不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说忘就忘,决绝无情?我不相信你所说的是真心话。而且,我们的结局永远不会是两两相忘,因为即使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你。而我现在也的确已经原谅你了。我真的不想记恨你,因为你会成为我一个很美好的回忆,让我时常想想,以前有这么帅的男生和我惊鸿仙子杨艳是铁哥们……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哽咽——
我们还会是朋友的对吧?小……小仪子!
我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她问完这句话后就挂断了电话,第二天,我就听说了她搬家的消息。从此我们就完全失去了联络。
不过现在的惊鸿和当初没什么两样,七年过去了,仍然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似乎完全忘却了那一段不愉快,又似乎,刻意忽略。
我仍然不给自己再次伤害她的机会,当初因为对于未来没有任何把握,承担不了任何责任;现在却是因为那道始终横隔在我们之前不可能消失的少红。
直到她跑出办公室的一刹那,我无法欺骗自己,仍然再次伤害了她。
4
母亲病情仍在不断加重,吴凯忧愁与疲劳交加一下子消瘦了好几圈。而此时我也终于找到了逃跑的那只鸵鸟。
我答应了院长要找到他。毫不费力地,当天晚上我就在DEAD里见到了烂醉如泥左拥右抱的曹亚枫。桌上堆放了三、四瓶红酒的空瓶,曹亚枫正拿着酒杯往嘴里灌,身边的两个女人有一个我见过,是上次他在DEAD中认识的相貌普通但穿着时髦的时尚女子,她今天刻意打扮过,脸上上了浓妆。另一个女人看上去也是他的什么熟人,染着一头酒红的长发。三人聊得很开心。见我来了,曹亚枫脸色暗沉下来,他冷笑了一声,将那杯酒象征性地朝我举了举。
徐大医生今天有空啊?他笑,身边的女人见他笑,她们也笑。
我今天是特意来医你这个人的。我冷冷回道。
他不经意地又笑了笑,我?我没病,我现在正逍遥快活着,开心得很,开心得很!
你或许是正逍遥快活着,因为逃避的了一时而逍遥快活着,可是你能够说服自己忘记一切逍遥快活一世么?如果你能,我不管你,我走;如果你不能,你就放开些,跟我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
医院。去见院长,去见母亲。
曹亚枫的手臂一僵,从另外两个女人身上抽出来,无措地放在膝盖上。他似乎还是很俊朗潇洒,但眉宇间又起了那道忧郁。
我还有什么资格回去面对他们呢?他垂下头,我忽然觉得,这只骄傲的孔雀也在害怕着什么。
如果你打算在母亲的有生之年一直逃避下去,那你就请便。
我作势要离开,曹亚枫站起身来,一把拉住了我。
她……她现在怎么样了?他轻声问。
很不好。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他,见那两名女子正依依不舍地望着他。曹亚枫思量了很久,最后下了决定。他说,走,我跟你去。
你终于想去面对了么?
总不能一直逃避吧?还有……他转向红发女人,阿灵,你先回去吧。
不,我不想让你走……玉树那边你放心,他今天又和兄弟们一起出去飞车,每次不到第二天不会回来——他不会发现我离开的。女子尴尬地笑笑对曹亚枫解释,并伸手来拉他。
我说你回去!以后别再见我。曹亚枫起身要走,这次不仅是叫做“阿灵”的女人拉他,另一个也拉他,我完全像是个毫不紧要的旁观者正面临着一个事不关己他人的难题一样。我只在想,曹亚枫既说爱母亲,又与别的女人纠缠不休,的确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物。
女人虽然缠他,他仍是冷冷地甩开了她们的手,说,我告诉过你们的,大家玩玩是可以但别想来左右我,遵循游戏规则,不然游戏就结束。女人们用惶恐的眼神看他,不敢再拉扯了,曹亚枫的脸色不好,且因为喝了太多酒步子有些不稳,他斜睨了我一眼,唇边泛开一抹嘲弄的笑意。
徐仪你愣在那儿干什么呢?他笑道。是不是太羡慕了?
我想我说是的话可能会比较满足你的虚荣心,不过可惜,并非如此。我回答,先他一步走了出去。
曹亚枫追了上来,黑眼睛里仍存着那抹讥讽。
徐仪,事实上像你这么长情的人并不讨人喜欢。永远记住,对女人你可以专情,但别太长情。
多谢教诲。
哈!你心里可不这么想吧?男人啊,就是……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些,至于你对母亲或那些女人究竟是专情还是长情,抱歉,我并不想过问。
你不想过问?没错、没错,可我就是想说说。
我没搭理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手表,晚上九点,该先乘公交车去医院,顺便看一下母亲。
她们都是我现在的女朋友,一个你也知道了,叫忻灵,她也是我兄弟阿狼的女朋友——阿狼你也见过吧?
不就是上回在东郊广场见到的那“银夹克”的领头么?阿狼岳玉树?
不错。
没想到连横刀夺爱这种事你也做。
冤枉啊……是那女人自己找上我的,要怪就怪她吧……我只是个普通男人,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你还真能说得出口,你还算是个男人吗,你这样做对得起兄弟吗?
没办法,现在我已经引火上身了,甩也甩不掉,又不能打开天窗光明正大地告诉阿狼,郁闷啊……
自作孽,不可活。
曹亚枫耸了耸肩,从上衣口袋里摸了支烟点上。晚风微凉,我见他的脸在烟雾中迷蒙模糊,暗自思量也许他是在逃避现实。院长说,曹亚枫从小就非常聪明,但孤僻,十九岁那年优先考出了本科学士,二十二岁得了含括法律在内的双学历,他做医生,完全是因为要在这个领域上超过所有其他家族成员。只是,在他二十五岁那年,一场变故使他斗志全失,尽管医术精湛,却再也不争取任何更积极的进步。那一场变故,院长说,是因为他最心爱的人离世了。
院长给我看了一张照片,我乍一看有些吃惊,因照片上明眸灿烂的女子俨然像是年轻时的母亲。
这是亚枫青梅竹马的女孩,她一直很喜欢亚枫,我们做长辈的都看得出来——可她才二十岁,就得了急病去世了,从此后亚枫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们那时才知道,原来她在他心目中真的远重要过任何的人或名利。
知道了他有这么一段过去后,不由就想到他对母亲,可能也是因为长得同他去世的恋人相象的关系才说出喜欢之类的话。我宁愿去这么想——尽管以前心里从不认同曹亚枫这个人,但现在却逐渐开始欣赏起他来,所以不想有人重蹈我的覆辙——至于我们究竟是谁在蹈谁的覆辙,我自己也分辨不清。
我们就这么保持沉默一起走着,冷风不时从领口间灌入,肆意撕裂周围仅有温暖的空气。往往是这时候,才觉得人真的很脆弱,连和寒风抗衡的勇气都没有,挫折或者是磨难,都是理所当然地逆来顺受。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城市,究竟还有多少的人和事不曾经历,究竟怎样才可以拒绝悲伤的事进入自己的生命,究竟人类能够阻止多少次伤害,究竟还要问多少个究竟才能等到回答……我们所不能理解的他人的感情,有几分真切,几分虚伪,也不是非弄清楚才算好的。正是因为人会有这么多烦恼,不仅是亲情、友情或是任何对朋友、对对手,还有许多出自自己也无法明了的情感,一切的一切,真是让人牵绊,让人两难。
再见到少红,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很久,在我记忆中,远比任何的等待都来得漫长。
不过在那之前,正因发生了许多事,才更显得了那几年的漫长。
漫长的等待,漫长的悔恨,漫长的痛苦,漫长的枯萎,漫长的漫长。
惊鸿的左臂今日来异常疼痛,她去别的医院看了之后回来说拍片的结果证明左臂内有碎片的残留。
我还真是有运气啊,连老天都那么青睐我,让我一天到晚地生病……
她坐在楼梯上,边微笑边炫耀地挥动手中的单子得意地望向楼下惊愕的我。
这是医疗事故!我不明白为什么惊鸿能笑得如此欢快,仿佛这碎片是留在别人手臂里而不是她的一样。惊鸿的手术——她的手术是我做的。尽管我很肯定自己不会如此大意,可错误已成了事实,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改变。作为一名医生的失误——因为自身的原因使别人不能痊愈的失误,我无法自我原谅。更何况,那是惊鸿。
你……你不怪我么……我……
你在说什么呐?惊鸿朝我微笑。我像是那种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的人吗?
我只能陪她笑。然而看着她似乎很快乐的笑容,我笑着,却快乐不起来。
为什么你不说呢?你不说恨我?
我从来都在伤害着你,为什么你却一再地对我微笑?
一缕枯涩的味道自我喉颈流入,我发觉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在伤害着他人。我这样对惊鸿说了,她一定会大笑着对我说,小仪子,对我而言,你好像还没那么重要吧?然后我们会心照不宣地继续做这进退两难的朋友。
除了对你的抱歉,我竟然什么都无法给你。
那天惊鸿说她要去做手术把臂内碎片的残留给除掉。
记得那天是晴天,让人深感沉闷的晴天。
我发现她便得格外开朗,不同寻常地开朗。
惊鸿穿着简单,很朴素的白衬衫和黑牛仔裤。她说,那这样,今天本宫给你一个机会来宽恕你,条件是我们一起度过快乐的一天!
可是你还是个病人。
趁我还没做手术前,趁你伤害我的证据还在我的身体里,趁你对我还心怀内疚时,不好好运用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大花你的钱怎么对得起我自己呢?她爽朗笑着,左手搭到我背上。喂,小仪子,你没那么小气的是吧?
我想自己还是屈服于她的执拗的。
呵呵。我朝她尴尬地笑了笑。
那我们去嘉年华吧!
不是吧?那个‘钱的无底洞’现在还没结束啊?
小仪子!
我笑着走开,拉上惊鸿的手。
算了,难得放松一次,就带你去吧。我微笑着道。
真的假的?惊鸿开心拉住我的手臂,欢乐地笑起来。
这才发觉自己和惊鸿之间已经好久没有如此释然过了。好像一下子回想起了很多过去,回想起惊鸿喜欢动画片,回想起了自从我说我喜欢苹果绿之后她常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回想起了她爱吃鱼香肉丝、爱喝麦片;回想起了她一年换一个偶像;回想起她以前总会耍赖当然这点到现在仍然没有改掉;也回想起……象征愈合的蓝色。
是谁说时间可以洗涤旧迹的呢?时间无法淡却所有的创痛,更多的时候越是逃避,伤口也会因受到牵扯而疼痛更甚。我现在给惊鸿带来的伤害,与当初那个男人所带给母亲的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不断地询问着,希望找到这一切伤害的终止,我想得到答案,可是谁都无法给我。再如何地努力给出一个完美结果都始终会有人不幸。因为母亲说过,一个人的爱,一生,都只能给一个人。可是难道人的情感也像薄纸一样,脆弱而苍白的薄纸,被燃尽了就永远无法重来……寻找着,却得不到答案……原来,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小仪子,小仪子!惊鸿手中抱着一只金黄色的大布熊,远远地喊我。
走到她面前时她忍不住抱怨,嘿,你怎么慢得像只乌龟一样!然后顺手将那只头是她三倍大的熊抱到我手上。
我的□□就交给你了,我再去那边赢一只米奇过来……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只大得就算我手里没抱这只大熊也无法轻松抱起的苍蓝色米奇。上帝保佑!依惊鸿的个性,不把它赢来她应该不会放弃,可是赢的几率真是小得可以,更何况,我们根本没有带任何搬运工具。
一次30元,小仪子买单!惊鸿像洒米喂鸡一样把五比一买来的游戏币洒了出去,然后拉了工作人员交给她一把绳子中的一条——“哇,怎么那么小一只?”我想自己在外面的店里30元也可以买到远比这只青蛙大的布偶。当我略带讽刺地看惊鸿时,只看见她又扔出去一把游戏币。
喂,惊……杨艳……你可别走火入魔啊……
我的劝谏她显然已完全充耳不闻了,当她再次拉起一条小到让人忍不住喷血的小蛇时,她竟然还敢再把游戏币洒出去。
仪子,去买一百个游戏币来!她大声下命令。
一百个?啊!早知道带个几万元过来给你扔……
好啊好啊,那你现在有多少就统统拿出来!
去掉买一百个游戏币的钱,去掉回去的路费,再去掉出去解决一顿晚餐的钱,大概还可以买五十个……
Yeah!我就知道小仪子大方!去啊去啊快去买!
我无可奈何地被她推出几步,不太情愿地去用钱买快乐来给她扔。
等我回来时,神童惊鸿竟然还在那里拉得不亦乐乎。我悄悄问身边的工作人员,“请问,那只苍蓝的米奇有多少人拉到过?”她看了看我,微微一笑,小声道,“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人能拉到。”
是不是那几只老鼠跟本就没有线连着?我又问。
这回她只是单纯地笑,许久才摇了摇头。
我弄不清她摇头是什么意思,但惊鸿响彻山谷的嘹亮呼喊还是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回去了。
笨仪子,你在干什么!快给我!
我把那只金黄大熊递过去。
你干什么啦!她把熊推还给我。
你适可而止一点,拉不到算了。我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开始训斥她。到现在你已经扔出去60个游戏币,300元人民币了!
不管,不管,我要拉到!
你很喜欢?
嗯。
她只轻轻这么应了一声,但我却突然有种感觉——一种,想为她得到的感觉。因为惊鸿喜欢的,我从来都无法给她。
我走到离她比较远的一个位置,付钱后顺手拉了一根线,我暗自祈祷着,我希望能给惊鸿快乐,哪怕只是暂时的快乐……
恭喜!工作人员将那只巨大的米奇抱下来放到我面前。我木讷地朝惊鸿看,她正同我一样呆若木鸡。
几秒种后,她开心地欢呼起来,泪花闪闪地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抱得死死地。
喂……要被你勒死了……我闷闷地低喊。
哈哈哈哈……她大声笑着,小仪子,我好幸福!
啊……早知道你这么喜欢这只老鼠我在外面看见就给你买了。
哈哈哈哈……她仍然只是一个劲笑着。
惊鸿?
我将牢牢挂在脖子上的惊鸿费了点劲才拉下来,当我正视到她的脸时,发觉她已泪流满面。
怎么了,怎么了?我除了手忙脚乱地询问外已经不知怎么办是好。刚才明明还开心笑着的,为什么这会儿却又哭了呢?
她一边拼命把泪水抹去,一边说,没有、没有,是我太开心了……
看她一直想掩饰什么的表情,我又不忍心问下去了。
我们去坐摩天轮!她泪水还未抹尽,重又挂起笑容拉起我的手道。
你……没事?
嘿,我,宇宙第一霹雳无敌爱与正义的天才美少女惊鸿仙子杨艳会有什么事呢?你别婆婆妈妈的了!
惊鸿推了我一把,我隐约感觉她今日欢乐的外表之下隐藏了特别暴躁的情绪。
走!
她不由分说拉着我的手就往摩天轮去。
风有点大,只有我们两人在一个像牢笼一班的小间面对面坐着,不时脚下还会晃动,发出机械生锈后所特有的“吱——吱——”声。惊鸿尽管已吓得面无人色,却仍是一声不吭地双目紧闭,紧紧拽住中央的那跟柱子,始终没对我说一句话。
惊鸿?我小声喊。
……
你……畏高吗?
她仍是不发一语。我有些无聊,便使劲跺了一脚,这像牢笼般的东西摇晃起来。
啊!!惊鸿完全跌坐到了地上去,她惊恐地睁开了眼睛,那里满是泪水。你不要动啊,谋财害命!
你真的畏高?以前你怎么从来不说?
啰嗦啰嗦!
惊鸿几乎是爬过来地抱住我的脚,一副死也要拉我一起死的恐怖表情。我们仍在不断摇晃着,虽然没有刚才剧烈,但惊鸿却依旧不住颤抖着,眼睛又重新紧闭上。她的样子不像被风吹的,看来,真是我刚刚吓到了她。
笨仪子,我们到了没有啊?
还有……一半。
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好夸张。
你去说风凉话吧!再不到地面我就要因为心脏病发而死了!
爱与正义的惊鸿仙子也不过尔尔。我调侃道。
惊鸿瞪了我一眼,又默然垂下头去。
小仪子,你除了打击他人,是不是没有别的长处了?
我愕然地注视着她,显然,这位大小姐已经完全忘记方才如何将我的金钱挥霍如粪土,任劳任怨的我却一再忍受的事。
小仪子真是个坏人……呜……她自言自语地说着,竟然还低头开始哭起来。
喂!喂!
惊鸿这个说风就是雨的毛病似乎这么多年后有增无减,每次都让我手足无措,招架不及。
杨艳!杨艳!你有一点气度好不好?
哇!小仪子恼羞成怒了!
你……
我哑口无言,随手抄起身边的金黄色熊朝她扔以示惩戒。然而那只熊毕竟是很重,一扔,整个吊间都剧烈地倾斜向惊鸿一边——
啊——啊——
惊鸿这次是真的被吓坏了,她大声尖叫着,真真正正地放声大哭。
惊鸿,惊……我可并未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可是脚下太过晃动,根本无法靠近惊鸿。我甚至可以看见地面上的人群,如蚂蚁般大小,在不断的晃动中开始模糊。“要死在这里了——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吗?”惊鸿使劲抽泣着,“都怪你,都怪你!”
“怪我,都怪我!”为了安慰她我急忙道,渐渐发觉似乎晃动正逐渐减轻。惊鸿也察觉到了,抽泣声慢慢轻了下去。
小仪子,好像……不太晃了……
是啊。
那……我们就不用死了?她四处看了一看,脸带泪痕地笑了起来。
对于她的喜怒无常,我只能说早已习惯,但或许是许久不见面,竟然好了伤疤忘了疼,把她种种缺陷都忘记了,在印象中还以为她是个单纯、直率的人,由于所谓的“距离产生美”,险些教我忘记了她一天甩一箱也甩不完的大缺点。
唉!我只得无奈地去习惯她了吧。
惊鸿仍然在那里为自己的劫后余生狂喜不已,哈哈大笑着。
“哇,小仪子,我们活了!活了!”我真有些受不了她的聒噪,早远远躲开,乐滋滋地看她气急败坏的模样。
罪魁祸首恶毒仪子,瞧我除恶扬善……话音未落,她就朝我扑过来,我急忙伸手去抱住她,没有拉到,整个吊间再度无可避免地仍然再次摇晃起来,她立刻死死拽住我的脚大概是想掉下去也有我做个肉垫吧。
惊鸿,喂,杨惊鸿,你快点下来啊。等到不怎么晃了,惊鸿却还拈着我,我便没好气——也不是说我天生是个没好气的人,只不过惊鸿除了畏高外不曾让我发现任何胆怯的人,而她若长时间依在某人身边,那某人铁定遭殃。现在那个倒霉的某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这个竟然鬼使神差吃错药陪调皮捣蛋鬼惊鸿出来玩的21世纪最倒霉青年,徐仪是也。
惊鸿呵呵发出了两声诡异的轻笑,她迅速抬起头正视我的双目。表情一看就阴险得另人毛骨悚然。
而且还附带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演讲。
“仪子啊仪子,你知道吗,世界上有两种蠢男人,一种是长像英俊的蠢男人,一种是长像丑陋的蠢男人。你呢,是我遇到的蠢男人中最蠢的最英俊男人。不过呢,今天当作我惊鸿仙子宽宏大量,给你一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略施小惩,就当作是抵消你过去的罪行啦!”
啊?我被她那堆蠢不蠢的言论浇了一头雾水,瞧她傻笑的表情,也不怎么想知道了。
随着脚底一震,我知道我们总算是幸运降落了,不至于因惊鸿的胡闹在半空中惨遭高空抛尸。惊鸿也明知落地了,却还死赖在那里,反常地既不祈祷我佛慈悲,也不神经质地又哭又笑。“请问,可以下来吗?后面还有别的游客等着。”一个声音响起,我见工作人员探了颗脑袋进来,于是就搡了搡惊鸿。无奈惊鸿将他的话当幻听,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当工作的员工再度让我们下去时,我只得拎住她就低头往外拖。
可拖了半步都不到,我竟忽然觉得眼前景物一晃,随即水泥地就热情接触了我的脑袋,伴随一阵惊心动魄的巨大声响。“您……没事吧?”当好心的员工将我扶起时,周围一群男女老少都爆出了笑声。
好痛!我怀疑自己头骨有没有碎裂,此时也顾不得周围的情况了。一低头,发现自己一双NIKE的鞋带被紧紧缠在了一起,要死要活地纠结着。
惊鸿!!我忍不住高声喊出此时最想谋杀的那个人的名字,悻悻看着她左手搂只熊右手抱老鼠在远处放肆大笑。
小仪子,我有事先走咯!来,来,小□□和小米奇对你说再见哦——他们说——帅哥,你好帅哦,现在这样子特别帅——哈哈哈哈——
杨艳,你——
我还不及放下狠话,她已经手舞足蹈地逃逸。
见她在视线中消失,我竟没有感到愤怒。
她灿烂的笑容之后,我并不清楚,那隐隐的忧伤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