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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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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我向来不信一个人的人生会像童话情节种那般戏剧性。
有时站在繁华路段等待信号灯变换时产生一种时间滞留的错觉,随后面无表情地与不同容貌、不同背景的人交错而过,所有的这些人,在极短的几秒内,会从记忆中被擦除。
不敢相信人类竟是这般薄情的动物。然而事实却又往往令我哑口无言。
那晚曹亚枫让我晚上去DEAD喝酒。临出门时我顺便给吴凯发了条消息,要他再晚些时候开车过来准备接个醉鬼。
对于吴凯,我自己也并不清楚是怀了怎样一种心情去面对。继父子?吴凯显然还太年轻,“爸”这个字,我从来没有放在嘴上,也没有放在心上。当初少红对我提母亲与吴凯的事我只以为荒谬,直到后来拗不过母亲而缴械投降。十几岁的时侯许是对做医生的向往吧,对吴凯一直是尊敬的,但后来直称他的名讳,那种莫名其妙的尊敬感再也未出现过。
母亲病情稳定,稳定地一日一日衰弱下去。吴凯连续半个月来翘了好几次班专在母亲的病房守护着她,原本稳重沉着的他才十多天就消瘦了几圈,胡子拉渣地,头发也再没有精心梳理过一回。由于他状态的不佳,终使得他与母亲婚后兢兢业业努力出来的一笔颇丰的年终奖泡汤,还换来了一顿林主任的批评。不过对他而言这些似乎都无所谓了。每日他都不再向以往那般刻苦加班,他总是一到下班时间就抓起一袋准备好的晚饭冲进母亲的病房。如果母亲当天根本无法进食,为了让她放心,他就一个人把食物全吃了。甚至有一回,我见到他从病房出来后,面色极差,拖着脚步忍到了秽物箱前呕吐了整整两分钟。以他现在的状态,吃那么许多也确实难为了他。
你……又是何苦?我道。
他回答我的是无声的微笑,很憔悴。
也许一直以来他支撑着,负起一个男人该有的责任。虽然我表面上从来不承认,然而自己也一直很钦佩于他对母亲的爱,对这个家庭的责任感,已不止是他这个尚算不上年长的年纪所能做到的了。从小就没有父亲的我,对于“父爱”这个词一直是麻木或者强装麻木的,就算是知道了一些关于所谓亲生父亲的事,也依旧是全然的麻木,素未谋面,素不相识,听他的事,对我而言似乎也无太大触动。而吴凯,却是一开始,从他走入我和母亲的那一刻起,我就全然未想到他将会有一天成为我的父亲,会照顾起原本该由我照顾一辈子的母亲。
这是吴凯最初使我与母亲的两口之家成为三口之家时我的想法。
可是现在,我感谢他,感谢他为母亲做的一切,感谢他为这个家做的一切。
我从来不说,但心中默认了吴凯是优秀的。
相比之下,现在正与我对面而坐,不停灌着闷酒的这个颓废男人,颓废得也不如吴凯有意义。
叫我来不是有事么?我问。
啊……对……我,那个……
他顿了顿。
徐悯……你的母亲她最近怎么样了?他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察觉出这并不是他刚才考虑着想要说的。
我还以为你坠入温柔乡中不可自拔了。我有点半开玩笑地说道。不过,我倒宁愿你别再过问母亲的事,对她死心了吧,她都已经和吴凯结婚了——你也知道吧,我虽说不怎么喜欢他,但比起你来,他更适合做一个丈夫。
曹亚枫喝干了酒杯中的最后一口酒,自嘲地微微一笑。
是啊,我现在的确没这个资格过问了……婚姻的确是个枷锁,所以我才说,女人最可怕,到了最后始终都还要把男人当成狗一样给他套个婚姻的项圈。
我听不懂曹亚枫的意思,眯起眼上下打量他,发现他今天穿着很邋遢,眼神涣散。
发生什么事了?你这种口气——我还以为有个女人拿刀架着你脖子要逼婚呢……
刀是没有,小孩倒有四个多月了。
啊?我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毫无招架,应该说,根本就未曾设想过。
他沉默了许久后,又喊了两瓶酒。
当我回过神来,忍不住问道。
是谁?
忻灵。
我有些愕然,又有些恍然。
我有罪吗?自古以来有哪个男人能发毒誓不欺骗自己地说有女人送上门都会往外推的?你徐仪能吗?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吴凯能吗?!他变得狂躁起来,皱着眉又开始喝酒。
如果是我,我不能发毒誓。我答道。
曹亚枫不知是得意还是别的什么,嘴角僵硬地撇了撇。
但若是吴凯,我相信他能。
哼!你袒护他,无非是因为要保护你的母亲。
也许你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正人君子,因为所有的正人君子在你看起来都是……
伪君子。他接了下去,放肆地笑了几声。你倒是很会说话,好像你正在阐述真理。
我们现在也算是在互相嘲讽了吧?承让承让。
哼!莫非你真的相信世界上还会有正经的男人?只要他是个男人,只要他不是个同性恋,只要他生理正常,你以为他会把持住多久,一个没有办法满足男人欲望的女人,就算是吴凯,我也不相信他能守到最后。
所以对于你而言,女人的床就充满了吸引力,连兄弟的未婚妻也不放过了?
对,我是,不像你,清高。
我笑了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讨论下去。我喝了口他递来的酒,又问道,“怎么四个多月了,现在才发现呢?”
这个女人是故意的。曹亚枫说道。她明明知道的,却瞒我到现在,最近一个月来,我发现她变得越来越胖,身材都走了样,时不时还要去买些补品什么的,这才发现。
你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怎么会这么迟钝?
都怪我最近烦心的事太多,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到她。
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她现在逼得我结婚,甩掉她……她这女人太冲动,我也难保证她会做出什么来……
你对阿狼是怎么交代的?
还交代什么?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没有什么情分可言的,谈得来就称兄道弟,谈不来就一排两散。
“你爱她吗?”我发现他扬了扬眉毛。
这也算问题吗?我爱啊,只不过我爱的女人还多的是,多她不多,少她不少。
你的初恋情人呢?你对她也这样?
曹亚枫的原本涣散的眼神一下重又发光,他瞪着我,冷冷地问,谁告诉你的?你提她做什么?
我很少见到他这样的眼神,心里有些发毛。
你不用管。我道。
哼!他喝起酒来,闷哼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我警告你,从你的嘴里,不配提她。
你还挺有人情味。
我烦着呐!如果你不喝,就少来烦我。
喊我出来的人是谁啊,现在倒要让我走?
他闷闷地道,我说你怎么比那个刘柳还要烦?让你噤声不懂吗?
他不说倒还好,一说却让我想起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刘柳了,听护士长说被调到妇产科,详细情形,我也并不怎么清楚。
她……对了,她以前不是喜欢你……现在好象去妇产科了……我忽然说道。
嘁!这些女人的事,我怎么有空一个一个管过去?
那你刚才不是说她烦你……
哼,女人,无非就是要哭的,哭完就让她走了。
我瞪着曹亚枫——“不想你还果真是个绝情的人。刘柳当初拜托我的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了你会伤她的心……“
“如我现在这样自顾不暇,还有时间去陪这样一个小护士吗?”他冷哼一声,又继续喝酒。
我默然看着他,也就不再说话。
到现在,我仍然无法了解他对女人,对爱,究竟怎么想。是什么样的经历,铸就了这样一个人。生在一个医学世家,从小出类拔萃,却渐渐渐渐成了现在这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仅是因为女人吗?是因为他已经对爱死了心,对一切都死了心吗?为什么?同样身为男人,我却丝毫没有办法理解他的感觉,只知,在这样一副外表下,他也不甘于寂寞。
想问什么的,却什么都没有问,曹亚枫也只字不提,喝完啤酒湖又点了高级红酒,喝了个烂醉,等到结帐时,才告诉我他根本没有带钱。
我们是怎么走出DEAD的,我对此印象模糊,只觉得隐约中曹亚枫吐了我一身。我没有喝太多,醉得也不是很深,只不过应该是由于当时被DEAD的老板教训了一顿,死活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而侥幸脱逃,有太多劫后余生的感慨,因而看什么都觉得有些恍惚。
“喂,徐仪……我说,怎么你身上这么臭……”搭在我身上的曹亚枫簇起眉,话未完,又朝我身上猛吐。
“你边上去——”我一把推开他,步子不怎么稳,摇摇晃晃地,远远见到一件雪白大衣。
“曹亚枫……别吐了……有人接我们来了……”我一把拉起一旁弓着背已吐到面无血色的曹亚枫,直往雪白大衣那儿走。“谁?谁来了?”曹亚枫木然应着,眼神毫无聚焦地四处寻找。“喂,谁让你把他也叫来的?很刺眼知不知道?”曹亚枫对我吼了一声,随即声音低了下去,又开始呕吐不止。我赶紧对吴凯挥了挥手,但他仍似没有任何动静,我又喊了他几声,他也没反应。
“哼!装什么有腔调……”曹亚枫不太高兴地冷哼,“好象是我求他来的一样!”
我拖着曹亚枫或是拽着他,径直到了吴凯面前,他也不回话,只冷冷瞪了一眼曹亚枫,对我道,“上车。”
曹亚枫躺在后坐,因他现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正了,我只得挤进副驾驶座上,摇下车窗,好让冷风好好醒一醒神。
吴凯一路上都不说话,只是面色凝重,另人有作不好的想法。我看他这样,有点怀疑。
发生什么事了么?我轻声问。
以后少喝酒,别忘了你还是个医生。他皱了皱眉,对我道。
我不禁多看了他两眼,心里也有数。
他和曹亚枫的积怨从母亲那会儿就算正式开始了,到现在少不得已以年记,作为医生,吴凯是看不惯曹亚枫的;作为母亲的丈夫,他也是看不惯曹亚枫的。甚至他已经从来不提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胸襟宽广的人,为了女人,有时也不一定能像曹亚枫般坦荡。或许该说,曹亚枫那并非坦荡,而是薄情。
风真的有些冷,我感觉胃里尚被酒精灼得火热,然而脸上,又被夜风扎得生疼。
“真是冰火两重天。”我淡淡地说,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别人。
一路上我们并没有说太多话,我轻合上双眼,陷入了自己的一片黑暗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几乎就要在这昏昏沉沉的状态下睡着,忽然一个急刹车拉回了我的神志。我身边迅速闪过一个人影,当我回过神,已见到曹亚枫在离医院门口还不到十几米的地方呕吐了起来,几名保安走下来。
为首的很面生,他对曹亚枫大声道,喂,这可是医院门口,你别……
曹亚枫好不容易直起身来,他没有理睬那保安,只是猛地转过身来冲吴凯吼。“该死!”他喊,脸色铁青,“你撞见鬼了!还是失忆了!是不是连车都不会开了!!”我茫然地回头看吴凯,见他正脸色苍白手忙脚乱地解着安全带,手机被扔在一边,像是刚听完电话。对于曹亚枫的话他置若罔闻,只慌张无措地喊,“徐仪,快!!快!!!快下车……这安全带怎么解不开……真糟糕……怎么……”我看到他的手几乎完全不听话地胡乱扯着安全带,越急于想解开,越是无法解开。
我紧张地扯下自己身上的安全带,一边帮他解,一边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快……快……他只狠狠地说了这么一个字,眼神已没有焦距。
我的脑海中起了嗡的一声,因为我知道,吴凯这个人,对于任何事情都是处理极冷静的,刚过而立之年的他平日所表现出的老练成熟远远胜于他的实际年纪。他从来不过分表现出自己的感情,连对母亲的感情,都是经过这么多年后,慢慢才被发掘的。什么事都不足以让他悲伤,什么事都无法激起他强烈的情感波澜。然而——只有一个人是特别的,只有那么一个人是特别的存在……
安全带终于被解开,吴凯像挣脱缰绳般头也不会地朝医院冲去,我也急忙跟上。经过叫嚣不迭的曹亚枫身边时,我只迅速地说了句,什么都别问,快跟上!
酒已醒了大半,直觉告诉我,母亲出事了!
接下来的一切我想它们在我印象中显得朦胧而梦幻,几乎让我以为它是被透明帘幕重重掩盖的,既无法触摸又无法清析地看仔细,然而它却确实存在着,此后的多年,一直到今天,它仍深刻地烙印在我记忆及将来的生活中,成为挥之不去的阴霾。
我们上了楼,在母亲的病房前吴凯站住了,表情带着震撼,这使得跟在他身后的我也揪紧了心,紧了步子上前。看到眼前景象的一瞬,我的思想未逗留在其上,又或许该说,一个不好的预想支使了我,让我暂时中断了对目前现状的思考,或许吴凯也正如我一样,因为我发现他的脸有些苍白,眼光略有涣散,似乎与我一样,为自己瞬现的某些错觉感到恐慌。
母亲已经很瘦了,近段时间她几乎只以营养液为生,身体状况不如婚前,我明知道这不是吴凯的错,却仍然免不了把过错多少推在他那里。尽管我们都强烈奢祈着她的康复,并愿为此不惜折寿,可母亲终就一日日憔悴下去了。但现在,我与吴凯站在母亲病房前,却见到护士端着热粥,坐在她身边。见吴凯来了,另一名护士走过来,冲着他低声道,你可总算来了。他嘴唇发白,但神情却重又恢复到了以往,二话不多说地走至母亲身边,接了护士手中的粥。 “饿么?”他没问为什么,只多了这么一句。母亲点点头,吴凯便喂了她一口粥,而母亲又临时变卦,在粥送至嘴边时最忽地偏过头去,稍停顿了一回儿,才终不情愿地小小抿了一口,随即她看了看我,便让吴凯出去。
他默不作声走到门口,我仅听到护士长对吴凯说的一句——可能是最后的……我没有听下去,因为那一扇门被轻轻地合拢。只剩下了母亲,她似乎在这长久以来的痛苦中第一次挣脱,难得地显出了精神。“我今天感觉好多了,连医生都说我很像个健康人呢。”母亲微微笑着,让我恍若回到许多年以前,消毒水的刺鼻尚未覆盖去那淡淡青苹果香的时代。我在母亲床边坐下,她又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早些和小艳定下来吧,别多犹豫了。”我恍恍惚惚应了声。“少红的话忘了也好,可别亏待小艳。”这话仿佛是另外的人说的。“妈……”我还不及回答,她又说,“你要看好他啊,我不在家里他一定很寂寞,我又什么都无以为报,等我再好些,先要喝你与小艳的喜酒,再和他去普罗旺斯——在婚礼前他很开心地对我提起去那里看美丽的薰衣草,吃遍美食喝遍美酒……只是我……不过快了,我想这计划快要实现了……”我不知说什么好,而她看上去神彩奕奕,笑容闪闪发亮。我不愿打断这难得的美梦,所以什么都不多说,也由此而感到难过。母亲轻轻合上眼,低声说,“明天一切都会好的,只要过了今天……”她将手搁在枕下,好象这样能使她安心。我走出房间,吴凯正站在门外,他嗓音沙哑地问道,“她睡了?”我颔首,让出一条路,看他静静地走进去,又静静地关上门。
我在走廊的蓝色长椅上坐下,感觉眼前又传来一阵晕眩。我意识朦胧地也不知坐了多久,脑海里反复盘桓着小时候,母亲撑着缀了白色小花的淡紫雨伞,穿着白色连衣裙,在雨天里忧伤。我所难以解开的谜母亲从来不对我提起,今后或许她也不会告诉我,而她本身就是个谜,谁也不知她下一秒要做什么,从来她都给我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她爱到处去,且无计划地随性而为,我永远只能跟着她到处跑。
走廊尽头此时忽然传来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进入我的视线。她上气不接下气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却在接触到我表情的瞬间又生生被吞了回去。我怔怔地望着她,脑海里有一片空白。惊鸿分明是很着急,然而又未想惊动我,“唉”了一声在我边上坐下。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并没交谈。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她犹豫地看了看我,毕竟没说什么。
大概又过了许久,走廊的灯被熄了几盏,只仅剩几笔微弱的光在守夜者的眉眼间刻下寂寞的时候,我才渐渐察觉到那不安与惶恐其实早已由我的心脏曼延进了四肢百骸,才渐渐察觉原来自己竟脆弱到了无法承受失去的地步。
“前面我看见曹医生了,”她终于说道,“他心情看上去很糟,我就怀疑发生什么事了……”
我木然地点点头,这句话在我脑海中并未徘徊多久便殆尽了。因此刻任何事都只能从我思想中川流而过。“你怎么会来医院?”我问。
“我是来复检的,”惊鸿说道,轻轻动了动手臂,有点若无其事,“最近有点疼。”
“那你先去检查吧……”
她摇头,“我要等你没事了再走。”惊鸿固执起来会化身为钛合金,百戳不破,且越让她往东,她反越要向西。于是我不劝她,只道,“我没事,只是累了点。”“对,对,还有醉了点。”惊鸿笑着捏住鼻子,“酒气都能熏死大象了。”“倒没熏死你?可见你比大象还猛……”惊鸿的YSL白皮鞋招呼也不打一声踩下来,痛了我的鞋,更杀死了我鞋中静卧的一只可怜的脚,它因过多的疼痛一时死亡失去知觉。惊鸿作下这恐怖谋杀还案乐作一团,一边拍手叫好一边威胁我:“你可不能还手啊,不然你就是小狗!”
“惊鸿!!!”我咬牙切齿地喊了声。
“本美女在此。”
“你恶作剧也看地方好不好?”
惊鸿伸长脖子四下环视几圈回答我,“看过了呀,什么人都没有,不会看到你出丑的样子。”
我对惊鸿无语,能在短时间内迅速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且若无其事当旁人也同她一样热衷变身的全宇宙大概就她一个。
我摇了摇头,靠上长椅,“轻点声,我头疼。”惊鸿朝我额上摸了摸,叨叨地说发烧了,要休息之类的,然后不容争辩地硬把我的头摁到了她的肩膀上。“你这醉鬼病鬼快给我休息会儿。”“等吴凯出来了叫醒我。”我提醒惊鸿。“我不会忘的……”她的话传入我耳中,有些模糊。
有时候我感到自己亏欠了他人很多,自己却像是永远受益的一方,这个想法令我感到自己是个自私的人,也分外失落了。
昏沉沉地睡去,梦里是绞在一起的混乱色彩。我觉得冷,又觉得热,用尽力气也无法迈出一步,一边又在天旋地转中晕眩。这样难受的境地逼迫得人无法喘息,而四周过分的空寂又使得恐慌也紧紧地扼住我,没有任何隐匿的角落,也没有可以支撑依靠的,我只能任凭这诡异的气氛吞噬我,不能思考。
在这样的梦境中徘徊了许久,久得我几乎都无法承受这强烈的压迫时,感谢上帝,我终于从中挣脱出来,回到了现实。
映入眼帘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柔和的白色灯光。我模糊地只看到这些,此时,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盖上我的额头。“烧得厉害了,还出虚汗。”惊鸿满怀担心的声音传来。“你别吓我啊小仪子,我们去楼下门诊看一下好不好?”见我闷哼一声不作回答,她更紧张,“死仪你别死啊!你振作点啊!”原本头就晕着,浑身难受,经她这摇来晃去地一折腾,再听她乌鸦嘴说的一番话,好端端的人都会觉得生无可恋活活气死过去,好在我本就习惯了才得以苟且保全小命一条。
庆幸的同时,惊鸿过分夸张的宣扬已惊动了少数几名值夜的护士,她们携我去发热门诊,也不管我是否愿意——事实上,我多少认为惊鸿有那么些小题大作,因为我还至少未陷入意识模糊的境地,还能撑一撑,更主要的是,我想确认母亲的平安。
由于平时来往不少,当我坐在当班孙医生对面时,她以好奇的目光扫了一眼我身后竖立的三座大山,一量体温,四十二度。用惊鸿的话夸张说来就是“随时有死亡危险”并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孙医生不仅让我注射了退烧针,吊了两个多小时的针,还格外开恩给照了X光,看看身体内脏有无烧毁现象。
忙了一阵子,等我稍微有些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凌晨,大概是我意识朦胧中的坚持,我被安置在了母亲病房前的长椅上,身上盖了不知哪里来的厚厚几层毯子,而惊鸿却不知所踪。我抬表看了看时间,恍然意识到吴凯已进去许久了却一步不曾踏出来,加上心底莫名而升的不安感,我有些勉强地坐起身,疲乏地上前几步敲了门。回应我的只是沉寂。我又多敲了几下,仍没有人开门。我着急,动手开门,却又发现门被反锁上,无从着手。在我惊慌的时候,惊鸿正巧领了新药赶过来,一见我的模样,她也有点慌。“发生什么事了?”“出事了!”我不敢断定,但直觉告诉我这样说。惊鸿一听也紧张起来,对我道,“吴医生在里面呀!会不会是睡着了?”“不可能!”我道——不可能的!我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否认惊鸿的话还是自我心理暗示,暗示自己去抗拒心里升起的某种可怕的料想。
我站在门外喊吴凯,惊鸿则去喊人帮忙,这样,又等了将近几分种,门才被赶来的医院巡逻保安打开。
惊鸿是率先进去的,我跟在后面。
见我们进来,吴凯显得很平静,唯一不同平常的,是他深深的眼圈,憔脆布满血丝的眼。母亲睡着,表情宁静祥和。
“徐仪,”他叫我,这声音却不是他自己的,仿佛是个苍老的人在对我说话,“她离开了,永远离开了。”
2
现在回忆起当时他的口吻,出奇地冷静,直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这些天店里生意格外好,而语梦又为了她杂志社的十一展会忙得不可开交,于是阿青的负担成倍加重,我只能偶尔抽出空闲帮他。
最近我的长篇也终于出版,通告很满,恐怕不久后就无法来店里了。
一次,阿青问我为什么会选择写书,这是他无法理解的,因为他觉得医生是比作家更有出路的工作,一方面他也以为,医生在人们的思想观念里,总比作家来得更具专业性。我几乎不假思索得就告诉他因为医生这个职业不适合我,我过多地活在自己的梦境中,很少顾虑到现实。就像惊鸿说的那样,我一直都为自己编织绮丽多彩虚幻的美梦,不曾醒来。
有时候,长眠不醒对我而言反是仁慈。
母亲的葬礼办得很简朴,好象是饯别,不久后她还会归来那样。参加的人只有我,吴凯,惊鸿和寥寥数名亲戚朋友。
会场显得冷清,母亲施了淡妆,瘦削的身体被簇拥在白菊花里,好象童话中的睡美人。
在那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冗长而又残酷的梦,而等我真正意识到母亲的死亡,该触动的时期又过去了,只留下愕惋与一种难以言表的惆怅。可是身为男人痛苦的也就在这里,在任何人面前我都不能表现出软弱,有些时候我仍是比较固执,我不想母亲在天国感到我的悲伤。
下葬的那天吴凯早早出门置办,留下惊鸿和我在那栋空旷冰冷的双层别墅收理遗物。惊鸿的手术定在下周,惊鸿的母亲决定送她回香港进行手术,因为她忧心失败的手术会从此断送她的画家生涯。惊鸿自己也决定先回去,且归期未定。临行前她也还想到了身心俱疲的好友,前来慰问,正巧赶上入葬这天,我们心里都不是滋味。
母亲的东西很锁碎,未入院前买的大堆的衣服在她入院后几个月内相对她病怏怏的身体都宽松到无法再穿的地步,一直闲置着,因为我们原来都告诫自己她总有一天会康复的,然而现在——惊鸿宽慰似地朝我肩上拍了拍,但用了很大力气。“你这是干什么?”我不太领情,往边上避了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快点恢复过来吧,吴医生还需要你呢!”说得正气凛然。我僵硬地一笑也没作答,但心情毕竟沉重。
待我们整理到母亲的卧室,惊鸿有了发现。
“你快来看这个,”她手里拿了几封信,“是悯姨的字迹……有给你的。”我看她是从吴凯的枕下拿来的,所以犹豫了一会儿才接过。共四封信,给吴凯的,给我的,给惊鸿的,还有一封未属名。“可以拆么?”她好奇地问我,但爪子却兀自拆了她的那一封。我有点怀疑吴凯将信藏起的动机,但或许他也并非故意,不然绝不可能放在这么轻取的地方。
我拆了信,以为是母亲最后的嘱咐,然而我并未意识到,那竟会是个如此惊人的真相,它带给我的震撼已不是愕然所能形容——应该说,远胜于此,它让我手足无措——
给我唯一的孩子徐仪,
原谅我一直瞒了你,瞒你的身世,你的父亲。
我想自私地把你据为己有,我以前也一直认为,你的记忆中,不需要过去。可我错了,我想是吴医生的爱让我学会了对过去的释然——是的,不可思议地我竟然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再次恋爱,然而,正是这份爱情给了我勇气,把真相说出口的勇气,因为现在的我已能坦然面对了。
其实你,本该有一个美满家庭的,有疼你的双亲,家人……在你的父亲出走后我就带着你独自离家生存,每个月受原来家庭的一些接济。然而他们并无法接受你的存在,就像我的记忆中,对他毅然抛弃家族的不解与憎恨,那样一段时间里,是我无法原谅的。此刻的我,或许已在另一个地方与他们相逢,现在,当我真正地走到这一时刻,心中反倒既没有恐慌也没有恨,相反,我满心感激。你,也是我感激的理由。
感谢他们离去时,把你留给了我。
对此我从不后悔,当他在一个雨天把小小的你放在我的手上,你从此便与我合而为一了,是他所留给我唯一的思念。
那两个人舍弃了一切而离开,然而他把你交给我,仍有让你被家族承认的想法,可就在他们的死讯传来不久,两位家长便去世了。
我将你的身世隐瞒起来却仍无法得到家人的谅解。请原谅我给了你一个并不完满的童年。
可现在,我即将离开了,不得不将真相告诉你,尽管真相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刺伤。原谅我仪,我忘记了我并没有主宰你人生的权力。请谅解我最后一次的孩子气。
谢谢你陪我走过这漫长的二十年,倘若没有你,我不知人生将会成怎样。没有了我,你也要好好地,终有一天,有一个爱你并被你所爱的人出现,到时你要好好珍惜,别像我这样,总是错失着。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能够成为你的妈妈,是多么幸福的事。
永远爱你的妈妈
惊鸿把信读完,回眸看我时发现我脸色的苍白。“怎么……”她想问,但又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问。我摆了摆手,道,“我不太舒服,先去楼下坐会儿。”
惊鸿急忙点头,“我是发现了,你一天到晚脸色都惨白的,一定是个贫血的人,难怪常生病。”对于落井下石的机会惊鸿从不放过,然而这回我却感觉到从来未觉的触动。“惊鸿,若你发现自己从来都生活在一个谎言中,当你终于发现它时,你会怎样?”我问道,带了点迟疑。
惊鸿笑着耸了耸肩,刻意忽略我幅度不大的躲闪大咧咧地搭上我肩膀。
“既然是个将习以为常的谎言,就将就着让它去吧,谁让我是这么有气质的淑女呢?”她是有几分玩笑,但脸上仍有少见的认真。
我笑了笑,并未意识到这一笑里带了多深刻的嘲讽与怀疑。
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做到对谎言无动于衷呢?更何况是我二十多年来的母亲!
我似乎觉得自己只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一切都是假的,所谓的真实里,不该有悲伤。
“你的信……”我把目光放到她手中的信件上。
惊鸿板着脸把信塞进上衣口袋,“非礼勿问。”她宣布。
她倒先我一步下楼去了。我跟着,然而,挪动步子此刻对我而言也是种奢求,缓行了几步后,我站在楼梯口,回头望了一眼母亲曾逗留的这个房间,不知为什么,这一秒它在我的眼中,是如此冷清。
真相,它并不在我所能预想的范围内,对此我将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接它,在此之前,我却迎来了继少红的离别,母亲的辞世之后的第三次重创。
那一天,从母亲入葬算起已一个月了,惊鸿几周前去香港,近期就要回来。
曹亚枫再度失踪,一起失踪的,还有由外科刚调到妇科的护士刘柳。这宗案很离奇,连院长都不知详情。
我经由东方医院转乘1号线,去浦西。正是午餐时间,我随意进了一间新开的酒吧,心意烦乱,只想喝些酒。这间小馆空间狭窄,正午时分,我是唯一进店的人。 没有人招呼我,我便自己随意在吧台坐下,看到那个正熟练调酒的年轻人,侧面有很漂亮的弧线,像某个明星。我看了他有一会儿,那年轻人才注意到我,并以惊讶的眼神看着我,道,你……是你?你想喝什么?
我们认识?我略有记忆,可一时无法确切喊出他的名字。
他也不回答,自顾自说,要不要试试我自创的‘流光’?
他的手一边迅速调酒,就像一场精彩的舞蹈表演。
我忽然记起他了,只是那个名字仍想不起,让我有点尴尬。
你的母亲呢?他忽然问我。
去世了……上个月。
他很吃惊,怎么回事?
胃癌。
他的表情淡了下去,说,美好的事物毕竟还是短暂的。
你和微安还好吧?
还好。他应道,脸上未起任何变化。
母亲不反对了?
也不能反对了---她……身体本来就不好,三天的高烧,转了肺炎……还是没熬过。他轻声叙述着,那之后,我们就搬到这里开店,勉强赚些生活费。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抵住了我的胸口,那好像是种让我难安的感情,我无法确切捕捉,只觉得局促。
抱歉……我前言不答后语地道歉。他一笑而过,把调好的转幻着各种色彩的“流光”放到我面前。
我们交谈起来,直到微安到来。
小暮,有客人?他一边问一边脱下厚重的外套,风尘朴朴。
微安看了我一眼,倒是第一时间认出了我。
“原来是你?你比以前更瘦了。女朋友呢?”他坐到我旁边,用友好的口吻问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他眉宇间显得成熟不少,线条也因岁月的磨练变得粗犷。回想起来,确实已经很久不见。
我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他也不再追问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手机忽然响起来。
一个陌生号码,是吴凯所在别墅区的警卫打来的。
每当这个人时候我便憎恨起手机来,因为它只会带给我突如其来的撞击。
我迅速告别微安他们,往吴凯家赶。
该死!路上堵车,过了半个小时才到。
我赶到的时候大门前已聚集了不少人,消防队仍未到,滚滚浓烟从窗户的缝隙间向外逃窜。
他竟在身困火场后不采取任何自救措施,他是在无声地抗议什么?他是想纵火自杀吗?
我万没想到吴凯会这么做,他平日里显得成熟冷静,考虑的方面也多,然而他现在……没错,他已魂不守舍了。
我推开周围围观的人群一心只想先将吴凯救出,然而此刻的我完全无法思考,也忘记自己究竟是怎样进去的。只记得在门口折腾了很久好容易才将钥匙插正。屋里有股浓烟味,但因火是自二楼烧起的,我在一楼并未受太多阻碍,但当我想上二楼时,却发现前面火光冲天,无法再前进了。然而二楼的卧室正入我眼,我屏息冲浴火的卧室喊吴凯的名字。
不知喊了解多久,浓烟呛得我几乎觉得喉咙都淌血了,才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出现在火幕之后。
“你出去!”火的灼烧声太烈,我只听得见这一句。
“你疯了!你在干什么?你难道想死吗?!”我的眼睛生疼,再也睁不开,然而吴凯还在这里,这是最教我震惊和放心不下的。
“你出去!让我死。” 他平板无波澜的声音再度传来,有万分决心。
“为什么!亏你还是个医生,亏你还一心想挽救生命,你现在倒因懦弱要自我放弃了?你不羞愧吗!”
“ 你让我怎么和在这个世界!”他终于吼了出来。“我……我这一生最痛苦的,莫过于亲眼看着她的离开!她死了!她死了!”
“所以你也要去死吗你这个疯子!”我不知该如何阻止他,我只知道,我要想办法救他!然而稍后,我听到他痛哭失声,致使我愕然忘了该怎么做。
“不要阻止我徐仪……或许你认为我很懦弱,心中也从不认为我有成为父亲的资格……然而你是对的,我现在失去了她,就像失去了主人的动物……我不能继续活下去了……抱歉……”
“你……你要知道,母亲若有知,她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我看到那个蹲下的身影站了起来,发出了一阵悲伤凄楚的狂笑。
“哈,哈哈……‘她不会允许’……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没有她,我已经活不下去了……”
这时候,我终于透过火一闪而过的瞬间看到了他的脸,而我生涩呛疼的双眼把他这个泪流满面,颓废挫败,满是凄凉又诡大笑的表情反映到我脑海后,我知到自己将永远忘不了。
然后他一转身,消失在我的视线内。
吴凯!我惊喊,可是浓烟已极度恶化了我身上的各个器官,它们开始变得不听使唤,机械僵硬。但即使如此我仍要想试扔扑进那堆烈火中把吴凯拉出来……我已开始害怕了,害怕周围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害怕孤独!
就在我快冲进火中时,手臂忽然被两个带了面罩的人钳住,他们将我向外拖。我挣扎不过,只能以最大的力气向他们喊,“快去……里面的人……快去救他,不然就来不及了……”我所发出声音之微弱,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只有拼命指着楼上,希望他们能看懂。他们领会了并有两人冲上了楼。
此时我已被拉到屋外,我感到身体沉重,我体内一定贯满了浓烟,乌黑一片了。看着他们的背影,我一晕眩,失去了知觉。
或许,连我都是在欺骗着自己,借口以‘最终孤独的还是自己’来给自己寻找另一种怯懦的方式。其实,我缺乏了勇气,并且不懂得所谓的爱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是付出?是殉葬?是无怨?以一生的痛苦去换来短暂的幸福?我始终都不明白……不过我知道,我自己,虽然认为吴凯很傻,可最终,我还是羡慕他的……
3
我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嗅到的不是呛鼻的浓烟而是熟悉的消毒水味。我苦笑了一阵,发现自己竟习惯与这消毒水味为伍了。
然而,并没过太长时间,当我恍惚回忆起昏迷前的一些事时,我便急不可待地要找人问个清楚。在我准备下床时,一名年轻护士进来了。
“啊!你还不能下床!”她手里捧着一束新鲜的康乃馨,见我的举动,吓了一跳,“你吸入了过量浓烟,还要经过医生检查才行!”
“我自己也是医生,没大碍的……”我坚持要下床,随便找了句话搪塞。“还有一个人呢?他们把他救出来了吗?他也在这家医院吗?”
年轻护士想了一会儿。
“哦,你说他!”她显得有些沮丧,走到我病床前把康乃馨插在床头的花瓶里,犹豫地看了我一眼,又顾着摆弄花。我得承认,这花的确是很漂亮,然而她也似乎太过着迷于其中了,以致我焦急的疑问,她也好像没听明白。我又把问题问了一遍。这回,她才看了我一眼。“焦了,送来时就焦得厉害……根本没法儿医嘛!一定半路上就断气了……”
“他死了?!”
“难不成断了气的会是活人吗?”
“啊……”
我颓然地跌在病床上,根本未把她后来说的话再听进去。
什么都……都已经无所谓了,对现在的我而言,最重要的人,全都已经离开我了。
其实我从来都只靠着他们,把他们当作我生存下去的氧气。然而,现在我真的已经感到了强烈的窒息,整个身体都仿佛被浸泡在了冬日僵冷的水中,无法动弹,无法取暖,还有彻骨的疼痛,片刻无休地被此折磨着。
心脏似乎正以我所无法预计的速度流失的热量。
而我的世界里,却始终只有一片荒芜。
我又沉沉地昏睡了一会儿,但确实只是一小会儿。因为当我再度睁开眼时,那束康乃馨仍新鲜地站在花瓶里,留下一些方才才被摆弄过的痕迹。
不一会儿,有护士推门进来,但我没有看清,只听见一个声音喊:“23号有亲属探望。”
我迅速看了一眼床号,23号竟然会是我。不会吧?家属?我一下子未理解过来。
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在发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后,索性一溜烟钻了进来。
“嗨,小仪子!”她跳到我面前打招呼,有种故作轻松的姿态,手足无措或是手舞足蹈了一番,发现我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不知什么东西塞到我面前。“看,碗仔糕!来的路上发现的,要吃吗?”
“你怎么回来了?”
她不声响,在我病床边坐下,一边把两只糕都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一片寂静。
“惊……”
我刚想开口问她,惊鸿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惊得满屋子的人都朝我们这儿看。
惊鸿竟像个孩子一样扑倒在我身上,眼泪、鼻涕,一并往我身上抹,又因为哭得太起劲,嘴里的糕也掉了出来。看她这个狼狈样,我忙不迭地用床边的消毒毛巾给她擦脸,一时也搞不清谁才是病人。
“吴医生他、他……”她哽咽得不能成声,“我根本都不知道……要是我早晓得……再早一点……”那又能如何呢,看着自责不已的惊鸿我想到——谁都无法阻止他,他心脏所流淌的血液,已经彻底失去温暖的意义了。我轻轻拍她的背来安抚她,一边又想起吴凯最后的表情——早一点,如果我能早一点去的话,一切便不会发生了吗?
惊鸿未断她的话,抽抽搭搭地,语言显得支离破碎——
“我……我离开的时候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悯姨会不会对我很感失望呢?为什么好人就不能长命呢?吴医生他……”她哭得愈加大声。
“等等……这和母亲有关吗?”
“她……要我……”她抬起头来,脸上已一片山水朦胧。
“我要照顾你们……我要肩负起她的一切责任……”她扯住我的衣服,十分激动。
我有些发怔。“肩负起一切责任”这种话,在惊鸿口中说来是教人无法想像的,因她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孩子。但是当她这一刻对我说出这句话时,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信赖了她。可能是由于内心已经再没有可以依托的谁了,于是我自私且自欺地,在这一刻,依托了惊鸿。
不知在此后多久的一回,惊鸿形容这件事——“我感觉自己在试图营救被困城堡的公主,然而公主说她只跟王子走。我是一只青蛙,但高傲的公主为了尽快逃脱困境,她自我欺骗说,‘这一定是只王子变成的青蛙’。”我直到她那番话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一个错误,可当时如果我没有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依赖惊鸿的话,那么我将一直彷徨在迷雾中,永远不可能有醒的一天。
惊鸿意指我是退而求其次从众多的精神寄托上选择了她,然而事实上,许久之后我发现,是惊鸿选择了濒临崩溃的我。当时的我并未意识到自己已脆弱得不堪一击,这反而是被惊鸿发现了。
后来我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开始写作。
那个时候的我萌生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念头。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自己本身,徐仪这个人物,或许已经可有可无了。
4
任谁都会觉得,在同一年内连续办上两桩丧事的人该好好检讨一下自己在平日是否有认真地积着阴德。当曾经参加过母亲葬礼的一些左右邻居又收到吴凯的葬礼邀请函后,无一不神情古怪地收下这苦涩的巧合。
惊鸿归国,然后,成了我的女友。
这似乎是偶然,又貌似自然而然。我根本无从辨析那样想急切依赖于某人的情绪是否爱情,或许我对于爱情,从来都是最后知后觉的。和惊鸿的交往,也是我在感情崩溃,将要溺死时最后可以抓紧的浮木。
惊鸿是怎么想的?事后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不明白在经历这么长时间的等待后,惊鸿为什么仍会选择我,我给过她的真的很少……很少,哪怕是爱情。
那是在将吴凯与母亲合葬的一天,天气晴好得令人莫名起了悲哀情绪,想发泄痛苦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上午8点,赴往殡仪馆,经历了难忘的几个小时,亲眼见到蒙着白布的吴凯被推出去,回来时已成为了我手中的紫檀木盒。
中午12点,独自赶去墓园,前面几排漂亮奢华的墓碑是基督徒专用的,我不清楚吴凯的信仰,但母亲不是,所以两人合葬在了普通的黑石墓碑下。这片刻的时光里,我仿佛有种错觉,让我几乎相信这两个人或许正走在通向所谓“永远”的那条路上,忽略了岁月的流逝,环境的相异,都已经无法阻止。那一刻,我很震惊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超越科学之外的一切都应当是不存在的,枉费我做了这么多年医生。
辞呈已经被批下来了,这一刻起,便是完完全全的社会闲散青年,自由分子,开始过坐吃山空的日子。
与医院有关的一切人、事、物,都在我淡忘的记忆范围内。
而曹亚枫很幸运地,没有被包括在内。
下午2点,我仍在墓前作最终的告别,他就来了。这是在母亲去世后我第一次见到他,仍是一副孟浪轻佻的样子,细长的双眼里偶尔透露出以前不太能发现的困倦。这日他显得有些邋遢,也有些憔悴,头发长了,写意地松散在肩头,穿了一件白衬衫和明显廉价的旧牛仔裤,我一眼见他就发现这家伙比刚成为闲散青年的我过得还糟糕。
“你的夜生活看样子让你油尽灯枯了。”我给下评断。
“别用刻薄的话讽刺我,徐仪,我心情不好。”他一路向我走来,把手轻轻搁在墓碑上,身体略微有刹那颤动。
“怎么找来这儿的?”
“听说的。反正也没事干,就过来祭拜一下。”
没事干?我有点光火,好像自己心疼的宝贝被他人给随意践踏了。
“那还真多谢你的好心!”
他冷冷地笑。“嗯,对了,听说你辞职不干了?怎么?终于发现我老舅那人的虚伪了?”
“不关院长的事,是我自己不想当医生,最近越来越发现自己不适合这行。”
“哦?我就说嘛,你跟他都是那种假正经,臭味相投没理由不合拍不是?”说话期间,他抽回了搁在墓碑上的手,嫌吴凯的遗像碍眼,把身子偏过一点,刻意不去看他。但当见到母亲时,又像被电到似地转回身。
“真是……这地方让人特闷……我说,喝杯酒去吧,徐仪?”
“……不喝,我要再呆会儿。”
曹亚枫安静下来,他显出一点局促与浮躁的情绪。
“其实你也不必太在意。这未必不是个好结果。”
“……我知道。”
我们没有再交谈。他就势坐了下来,脸上卸下了一切表情,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冷漠。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问他:“婚结了吗?”
他一怔,才知道我在问他和忻灵结婚的事,苦笑了一声。
“女人啊就是麻烦。”他说。
“出什么事了吗?”
“啊,”他应了一声,“她出事了。她死了。”
这次那个震惊住的人换作我。
从他的叙述中我得知,在忻灵与她原来的男友阿狼摊牌后遭到了虐打。送医院途中就死亡了。而阿狼本人,也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了刑。曹桠枫的孩子,都还没有长成人形,就死在了母亲的肚子里。
可是,总也好过出生,成为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的儿子。
我轻轻地笑了起来,告诉他:“我为那个孩子感到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