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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上部 ...

  •   第四章
      1
      那天天气明朗凉爽,母亲出院了。
      母亲的病情恶化得很严重,医生建议以切除三分之二胃部的方式来减缓癌变的速度。这个消息我没有告诉母亲,不过即使如此,她仍是多少知道了。她的表情荒凉如同看到了死亡就在身边。她说,什么都不重要了,仪,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
      大街上人声鼎沸,嘈杂以及眩目的阳光毫不留情地刺痛双眼,温室效应,呼吸困难。只有碌碌而过的人。我今天就要去医院签字。一纸陈书。平日里我也曾看过别人的家属签字时的痛苦心情,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也会轮到我。吴医生坚持这此手术由他来做,医院方面也同意了。其实原本决定的人是我,可是我没有勇气用平日的冷静沉稳来做好这桩事,是我先在原则上退却了。我相信吴凯,整个科里除了曹亚枫一流的缝合伤口技艺以及几名有经验的主任医师外,他的水准便是被极高度肯定的。
      少红站在医院门口等我,说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下个月她就要和她有钱的未婚夫去夏威夷举行婚礼。
      她陪我上楼的时候什么话都没说,只默默地陪着。
      吴医生等在那里。“徐仪,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我点头,掠过他,走到了写字桌前拿起笔来签。
      我潦潦草草地把自己的名字乱画了上去,心绪复杂难平。
      我们要出门的时候吴凯已经整理好办公桌锁上了门,他转过身来勉强一笑说,让我去看看她吧。
      就在我们离开医院时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我和吴凯都把外套披在少红身上,自己冒着雨继续走。少红看了看吴凯,然后靠近我身边小声耳语:“徐仪,你安慰一下他吧。”“为什么?他需要什么安慰?”“你……”少红又看了一眼吴凯,把声音压得更低,“你就看不出来,伯母病情的恶化让吴医生很难过?”
      听少红这么说,我才觉得每次母亲生病,吴凯总显得比我还忧心。
      “为什么他要这么难过,又不是他自己的母亲……”
      少红直视着我,轻轻叹了口气,“徐仪,你是刻意骗别人还是在刻意骗自己,难道你还不明白,吴医生他……他爱上了你的母亲?”
      “什么?!”我大喊,惊奇错愕之余还有被隐瞒欺骗的愤怒感。少红尴尬地示意我小声些,吴凯则掉过头来看我。
      “没事,没事……”少红苦笑着搪塞了吴凯,于是他回过头去继续走。
      我叫住他。
      吴凯。
      什么?他再度停下脚步来。
      你……
      少红使劲拉住我的手臂,紧张地盯着我。
      吴凯见我不说话,皱了皱眉,没事就别浪费时间,快走。
      我不再做声,少红则舒了口气。
      你太过紧张了……这件事莫不是你现在才知道?少红又轻声道。
      我脸色不太好看地点头——其实我以前也有些怀疑过,不过吴凯比母亲小十几岁,我究竟还是最终用这个借口安慰了自己。
      正前方吴凯的背影看上去在雨种显得狼狈,步履匆忙,衣衫凌乱,也没怎么在乎镜片被打湿了一大片视线模糊成一团——在他眼中,仿似前方正有更为急切的事在召唤他,使他为之摇撼而不顾一切。记忆里,几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却是个及自己能及之事,不去刻意回避现实的人,不如现在,明知一切已晚的情况下仍在坚持,且不曾让母亲知晓过。
      有那么一瞬间,我在吴凯身上找到了些另自己佩服的东西。
      阴雨绵绵不绝地低声泣着令人头疼欲裂的凄婉音节,少红惨白细瘦的修长食指紧紧抓住身上的外套,拼命忍住滑入后颈的雨水在脊椎升起的冰凉。我无声地跟着她,黑色棉毛衫潮湿地贴着身体,比之我的心情更为沉重。吴凯白衬衫外的驼色皮马甲泛起湿润的光泽,晃得人有点恍惚,也觉得刺目。他精短的头发平日里总一丝不苟地三七开分,俨然一副资本家的派头,此时也竟乱了套,极无章法地盘在脑袋上,了无生气地,湿答答地,模样甚是凄惨。
      若是母亲见了,也会心疼吧?我心里油然升起了这么一个念头。随即我又厌恶地警告自己将它忘记,毕竟想到母亲和吴凯……这可是一件教人颇为不满的事。
      用了将近半小时的时间到了我家,路况糟糕。
      吴凯站在我家门前时,原本毫无迟疑的脚步竟收顿了一下。我和少红都不大理解地看着他。他倒是真给我们面子,光明正大地理了理头发,又摆出一副与其实际年纪不符合的小老头一丝不苟的架势,尽量克制住自己忧郁的神情随我们敲了门。
      可等待许久,门内毫无动静。
      你确定徐悯在家?他犹豫着问我。
      我猛地倒抽了口凉气。
      没错,她的确在家……
      吴凯几乎准备踢门时我及时拿出了钥匙开了门。他冲在最前面,少红则脸色煞白地拽住我的手臂。
      一股刺鼻的煤气味直窜入我们的神经,少红险些因为无法承受突来的缺氧而昏厥。徐悯!吴凯大声喊,我则急忙拿出上衣口袋里被雨水淋透的手帕捂住少红的口鼻。我们不敢妄行,此刻任何的明火都有可能引起爆炸,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吴凯脱了鞋,小心翼翼地走入房间。我和少红在门口等着,过了片刻后,吴凯摇摇晃晃地抱着母亲孱弱的身子出来了。他把母亲交到我怀里,也因为缺氧而倒在了地上。
      快!他说。快送她去医院……
      他也晕了过去,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2
      我把少红送了回去。正是下午三点。少红默默地走在我身后。
      路边的行人匆匆而过,表情木然,有种无法言喻的凄凉。
      我远远地看见少红家楼下停着一辆银白的跑车,非常刺目招摇。而车上坐着一个同样刺目招摇的,穿着件银白西装的男人。他朝我们的方向张望着,表情似乎急躁而愤怒。少红看到他时面色忽然变得很怪异,她拉住我衣服的手松了,当我望向她时她轻轻抬起双眼看了看。对不起,徐仪,你——保重。她丢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向男人跑去。
      我站在路灯下目送她,仿佛目送着生命中的一部分离开。
      少红跑到男人身边后他似乎责备了她几句,少红只是唯唯诺诺地点头,脸埋得很低。我木然地看着,好像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不过在看一个家庭的电视剧,没有我的丈夫和妻子间的电视剧。她和男人上了楼。
      上楼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尽管距离远,我仍是见到了她轻轻地擦眼泪。我笑了,很难过地笑了。
      这一眼,将是少红留给我最后的记忆。
      我笑着告别自己的初恋。
      然后下一刻,我裹紧了风衣在最短的时间内收回心神,直赶往医院。
      半个小时后,我已换上了白大褂,疾步穿行在医院的走廊内。我刚刚去看过母亲,她已脱离了危险,现在正在休息;而吴凯则可以下床走路说笑了,他大声宣扬是母亲的救命恩人,换而言之也是我的恩人,护士们都好笑地用莫名的眼神看我,一气之下,我便随他去自生自灭。我正往休息室走的时候护士长急匆匆地跑来拉住了我,她紧张地告诉我有名病人左臂被利刃刺穿大量出血不止,要我马上过去。我不敢耽误地一边往急救室赶一边让护士长把当日和我一起值班的曹亚枫、麻醉师等人叫过来。她闻言后就慌张地跑了回去。
      我赶到时病人的家属已在焦急地等候,我不由地一愣。
      对方看到我时原本急躁的脸上也呈现出惊异——“你,你不是徐仪吗?”
      您是……杨艳的妈妈?我脱口而出这个从小学到高中同班女同学的名字,后背脊升起一股凉意。
      杨艳有外号,我们管她叫惊鸿,此名典故出自武侠电视剧《小李飞刀》。小学、国中到高中,她一直和我一个班,曾几何时,也说过喜欢我之类的话。不过毕竟那时年轻,尽管不讨厌、甚至也对她有好感,我们仍是朋友的关系,好哥们。惊鸿的母亲我自然认识。毕业后各自去往不同的志向,奔赴不同的人生。杨艳对于我而言,绝对是不陌生的名字。但在许多年后的今天,如此戏剧性的重逢,却教我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惊鸿的母亲愣了一愣,又立即过来扯住我的衣襟——徐仪,你快救救我们家杨艳啊,快啊!我急忙一边大声应着一边跟着飞奔而来的护士们进了急救室,留下了身后的她焦急与迷惘不知所措的脸——一瞬间我想起了曾经站在同一个地方的自己,在门被关上的时候,我轻轻地叹息。
      我换好服装走入手术室。曹亚枫已经站在了那里,他无言地看了我一眼,双眸里没有任何情绪。
      无影灯开启。
      进入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空气凝结着,惟独听得见机械碰撞与汗水渗出毛孔的声音。
      经过了四个小时后,在曹亚枫、我和其他几名医师的共同努力下,杨艳脱离了危险。我听见曹亚枫轻声舒了口气,转而去看他时,他的眼神里又是一副我平日里非常反感的戏谑。他耸了耸肩,走了出去。
      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有一手。
      手术台上的杨艳深深地沉睡过去,仿佛刚才不曾经历过一场生死浩劫。她让我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事,那个月光温暖的夜晚,与毕业时她踩碎一地的勿忘我……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疲倦地走出了手术室,头脑里一片混乱。
      怎么样了?我一出门,惊鸿的母亲便慌张地拉住了我,她的眼睛红肿着,显然哭过很久。没事了。我轻声地安慰道,但喉结里却浑浊地有哽咽的感觉。
      徐仪……你……
      没事,没事……杨艳刚做完手术,麻醉还没褪,过几个小时等她醒了并且病情稳定后伯母您再去看她好吗?
      好、好……徐仪,你自己也要当心……
      谢谢伯母,那么我先走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目送我步伐不太稳当地走出她的视线。
      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尽量抑制着从脚底直冲脑部的晕眩感,刚才灵活操作手术刀的手指颤抖着,不停抽痛。
      曹亚枫从我正前方迎面走来,做手术对他而言似乎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看上去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不过他看到我时显然吓了一跳。他漆黑上扬的细长双眼瞪得比往常都大。
      你怎么了,脸色白得像停在停尸间里的鬼一样。
      停尸间里又闹鬼了吗?我咬着牙勉强笑着回答,豆大的汗珠却也同时不停从额角渗出。
      要不要先去值班室休息一下?他第一次说出这种温情的话,倒是另我大吃了一惊。
      没关系,我习惯了,可能是因为熬夜太久了吧……
      你没事熬夜干什么?
      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要你管……
      哼,我可难得做回好人啊,不领情拉倒。他冷哼了一声。我现在要和年轻漂亮的护士小姐约会去了,你这病怏怏的家伙有多远就离开多远,别破坏了我赶桃花运的风水。说罢,他吊儿郎当地朝那些不时用眼角瞟他的护士们走去。
      正当一群值班护士围住他说笑的时候,他嬉皮笑脸的模样瞬间僵在脸上,眼睛直愣愣地盯住前面的某一方,像只被叉子叉住的青蛙一样口型一张一合却没有说出任何话来。我有些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吴凯正搀扶着身体孱弱的母亲向我这边走来,他们微笑着对话,没有注意到我,也没有注意到呆若木鸡的曹亚枫。母亲穿着蓝色条子的病服,黑发瀑布一样地直泻到腰部,此刻她的面色仍是苍白的,并且身体也稍稍颤抖着,倾斜地靠在吴凯身上。
      他们终究是在一起了。我无力地想道。不过最让我困惑的便是曹亚枫的反应——实在令我困惑。
      母亲和吴凯又走近些的时候她看到了我,毫无血色的嘴唇牵起一道弧度。仪,你也在啊……她的口气很柔软,飘渺得似乎风一吹就要散了。我点了点头,有些责怪地问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家里开煤气?她身子稍微从吴凯的身上正了起来,有气无力地垂着头。她说,仪,你不会明白的……我不想拖累你……
      什么叫做拖累我?我们正在为延长你的生命奔波犯愁共同努力着的时候,你自己却先要退出了么?
      母亲低声道,世界上原本就有很多事情是人无法改变的……她重新抬起头的时候面带笑容。然后她声音也是低低地,却道出了一条令我震惊的消息——她说,仪,我要和吴医生结婚了。
      什么!在我喊出这两个字的同时曹亚枫也冲口而出。那些护士和我们同时望向了他,他的表情比有史以来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惊异的表情都要夸张。母亲微笑着叫他,是亚枫啊……妈,你认识他?我狐疑地问,本来那次母亲出车祸时我就想问的,却因为当时的状况而无法开口。亚枫不是吴医生和你的好朋友吗?母亲反问我。
      啊?我和吴凯同时吃了一惊。我们瞪着曹亚枫,他收起了刚才的表情,严肃地迎接我们置疑的目光,好像我们的置疑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母亲还没有意识到,她友好地走向曹亚枫,吴凯急忙去扶她。我的晕眩已经好转了些,于是跟着他们走过去。曹亚枫熟稔地对我们打招呼,那姿态熟得连我也差点以为他是我骨肉同体的好兄弟了。吴凯脸色很差,他警惕地盯着曹亚枫,紧紧拉住母亲的手。
      亚枫,你很有女性缘呐!母亲表情柔和略微微笑着调侃他。他的脸立即变得更为严肃了。我和吴凯有默契地互看了一眼——以前我们这么说这小子的时候他还总是引以为豪,怎么现在就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学乖了?护士们见曹亚枫正有事,也知趣地散开去,只留他一个人紧张得直冒汗。他看了看想笑不敢笑的我,看了看扶住母亲紧紧不放的吴凯,又看了看脸色惨白却保持着笑容的母亲,眼神里扯出一抹忧伤。
      母亲正觉得奇怪,他忽然撇了撇嘴道,我还有事,失陪了。
      这小子嚣张得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说了什么话,惹他生气了?母亲问我们。吴凯温柔地搂住母亲的肩膀摇头,温柔得过了头,好像母亲已经嫁给他了一样。
      看到这一幕我心里虽然有些不是滋味,但是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刚才就是曹亚枫眼神里那难得一见的忧伤,让我想起了些什么……那也是一双眼睛,也是同样的忧伤,可究竟是谁曾经用那样一双眼睛看过我,那又意味着什么,对感情迟钝的我一下子却难以说上来。
      我轻拉开吴凯的手,对他说,我有些话想对妈说可以吗?
      他不情愿地松开手。
      妈……我对母亲说,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徐悯现在身体很虚弱,最好还是别……吴凯刚想阻止就被母亲的凝视堵了回去。
      母亲笑了。
      她对我轻轻颔首。
      3
      我正陷入回忆中去的时候,店里来了客人,门框上的铃铛摇摇晃晃地响了几声。阿青急忙从地板上爬起来去收银台站好,语梦声音里有笑意地问我,你看他像不像等待检阅的小学生?我们一同笑起来,气氛缓和了很多。
      来的是几名高中模样的女学生,她们快乐地聚在一起,很年轻的样子。
      我去帮一下阿青,马上就回来——他这人不会说话又笨笨的,我怕他吓跑人家女孩子。语梦微笑着和我打了声招呼,也小跑过去招待她们。我安静地看着他们幸福的模样,心里也忍不住有些羡慕。我拿出钢笔继续写自己这个月要写完的稿子,是有关于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悲剧。我正在考虑女人的结局,因为一个她不爱他他却爱她的男人死了,另一个她爱他的男人却有了别人——也许这篇故事本身就很糟糕了,我却将他用平淡的口吻叙述得更糟。那张稿纸从昨天到今天一直空白着。我痴木地望着阿青和语梦这对完全相反的例子,脑海中则更是一片空白。
      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或者是两人女人一个男人——感情故事里一旦有了三个人,也许就注定了它的不幸。
      4
      母亲穿了件水绿色长裙,头发用长长的绿色丝带精神地扎了起来。少许化了点淡妆的她看上去仍和少女一样年轻。
      我们走在街上,正对面是我毕业的医科大学,大学前面的苹果树上苹果已经红了,成熟地悬在那里。
      母亲拉住我的手分外高兴地走在路上,像个孩子一样快乐。
      仪,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不过是……我调皮地笑了笑,我有点饿了,妈。
      那还忧郁什么?走,吃去!说这话时她眼睛里闪动着光彩——也许她对食物还是有很难割舍的感情,尽管她的胃病使她的食欲大不如前。
      我们又挤又闹地进了微安工作的餐馆,在靠窗的桌子坐了下来。
      母亲手里拿着菜单眼睛游来游去,显然是对菜单爱不释手,然而她只是看着,说一些“这个菜我吃过那个菜还没听到过”之类的话,却迟迟没有点出一样来吃——于是我终于知道她的病症已相当严重,连一样开胃些的菜也吃不了了。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点了杯柳橙汁喝了起来。
      我环顾四周,不见微安。上次见过的脸色蜡黄的女人还在,此刻也是化着浓妆,颓然地走来走去。
      仪。母亲叫我。
      我转向她,看见她正不怎么高兴地瞪着我。
      那个黄脸婆很好看吗?比我还好看吗?
      我楞了楞。随即大笑起来。母亲狐疑地盯着我瞧,放下手里的果汁满脸困惑。
      不是……妈你很美很美……她怎么比的上呢?你就别吃醋了……
      我吃醋?这个黄脸婆的醋我也要吃吗?她不服气地反驳我。
      我笑着不去多作辩解。
      仪……仪……母亲突然小声地叫我。
      什么事?
      你看那边……好漂亮的小孩……我还以为世界上已经没有可以和我儿子媲美的人了……我郁闷……
      我好笑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赫然发现街对面站着的正是微安。他穿了件黑色的外套,臂湾里挽着一名十九、二十岁的男孩子,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焦躁不安地朝这里的某处望着。我忽然就记起上次来时那女人对我说的一些话,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我把目光移到那女人身上。她像蜡像一样僵直在地上,双目喷火地瞪着微安和男孩。苍黄色的脸此刻已是惨白如同鬼魅。她的双手紧紧拽成拳头,好像恨不得立即就冲出去将那两人吞入肚中。
      男孩看着女人,一脸的委屈和乞怜,他用手揉了揉眼睛,似乎哭了。
      仪,那个小孩为什么要哭啊,难道他的妈妈没有告诉过他十三字真言吗?母亲好奇地问我,倒使我实在搞不清楚,她究竟是傻得可爱还是故意装的。
      抛头颅,洒热血,惟有眼泪不可流……只有你这个天才妈妈才可以唱出这样天才的儿歌。我喃喃道。
      儿歌?那是真言!
      正在我和母亲为此争辩不休的时候,女人已经冲了出去,我急忙拉住母亲的手腕,她也立即缄默下来。
      女人忿忿地到了对面街上蛮横地扯开两人拉着的手,微安又执拗地重新拉上男孩的手。男孩惊慌地想劝服女人,可女人根本不听,一个劲地把男孩往自己身边拉。女人和微安争执不下,谁也不愿放开拉着男孩的手。女人气急败坏之下动手甩了微安一个耳光。母亲惊呼了声。男孩哭得更凶了。微安平日里儒雅温和的脸上此时涨得通红,他低下头,松开了刚才紧牵住男孩的手。
      母亲看不过去,她霍然站起身来激动地对我大喊——仪,你还楞着干什么,快去阻止她!
      为……我话音未落母亲就冲了出去,她这样冲动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我也赶忙跟着她一起跑去对面的街。
      女人正要伸手将男孩拉过来时母亲劫住了她的手腕。女人毫无防备地被母亲给拉开,她大吃一惊,随后又火大地朝母亲大吼,我管教自己儿子,关你什么事!母亲喘着气拉着我的衣襟,她有些颤动,而且从表情看来,她也相当地愤怒。她紧紧拉住我的衣服,仿佛这么做可以给她力量和勇气,她忽然向那个女人喊——
      你以为这样对你儿子好吗?你只能令他痛苦而已!你以为拆散他们就能分割他们的心吗?你真是错得太离谱了!
      我惊奇地审视着个子才到我肩膀的母亲,弱不禁风的身体此刻毅然地站在这比她高大出许多的女人面前,大声地指责她不该这么阻止儿子的自由。我们日夜相处而且还是母子,可我永远也想不透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永远也猜不透她。
      微安认出了我,他略微有些吃惊。
      女人此刻失去了理智,她伸手就要来抓母亲的手。我出手将她挡了下来——我不愿见任何人受伤,尤其是母亲。
      男孩既内疚又自则,他轻声对我们说,对不起,本来这就不关你们的事,还害你们也牵连进来……
      我脱口而出,没关系,我和微安是朋友,对吧?我转向微安,他朝我点了点头。
      你们算什么……你们算什么……女人大声喊。你们知道我为这个儿子花费了多少心血吗?我养他可不是为了乔微安这小畜生!她又执意要来拉男孩,母亲在我耳边说,仪,快阻止她!我就把那男孩也牵到自己身后。女人像受伤的母兽一样发出哀鸣,她难过地对男孩说,小暮,你还年轻,还有很多选择,乔微安他能够给你什么呢……你将来会有更好的姑娘等着你,你不可以这样毁了自己的一辈子啊……
      母亲皱着眉,她出神地望着女人,望着,很久才叹了口气说,人的确有很多选择,可是他已经作出选择了不是吗?为什么你要去阻止他呢?如果你真的爱他,至少该问一问他的感受对么?女人低垂着头,不语了。
      那么小暮。母亲学着女人的口吻说。你能够作出选择吗?
      男孩从我身后走出来。他虽然小,而且还爱哭,但是他的眼神里却有些让人莫名的情感涌动着。
      妈妈,我不能和他分开。
      女人抬起头痛苦万分地望着他,她颤抖着声音说,你们不会幸福的……
      即使遭天谴也无所谓,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认同也无所谓……可我们还是会幸福的。男孩红着眼睛说,他看了一眼微安。
      母亲将我完全忽视在外,她径直走去安慰女人。
      你总应该想开一些,她说。你希望他快乐吧?
      女人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她的喉咙里发出浑浊无法辨认的声音,听上去像在做着与某种情感的斗争。男孩重又拉起微安的手,他们一起来安慰她。母亲微微笑了,她对我说,仪,我们走吧。
      女人、微安和男孩的身影在我们背后渐行渐远。
      母亲忽然之间狂笑不止。怎么了?我好奇地问她。没什么,不过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觉得自己现在这么做很伟大,像救世主一样。她莞尔。
      可是她的眼神却告诉我,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难过。
      我问她,你想起了什么人吗?
      这个么……她神秘地一笑,指了指天空。只有天知道。
      气煞我也,你竟然不告诉我!
      呵呵,哈哈,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爱 ,像只发怒的考拉……
      我哑然,因为无论如何我无法想象,自己和考拉会有任何相象的地方。母亲挥着手臂装作心情愉悦,她睁着双清澈的眼睛望向远处,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她看了看我,忽然问,仪,你觉得我应该嫁给吴医生吗?
      说实话,听到这消息时我挺吃惊的。
      吃惊?何止!我看你只差没吓得背过气去……她倒是挺乐的,似乎这是件可以愉悦心灵的事。
      妈……你爱他吗?我声音压得很低。心里多少有些害怕,除了对不曾谋面那个生育我的男人的愚蠢忠贞,还有更多的是失去母亲的恐惧。
      母亲不假思索地道,我挺喜欢他的。
      只是喜欢而已的话又何必嫁给他?
      不嫁给他可以吗?他那么爱我……
      你怎么也会知道他爱……我是说,你至少可以矜持一些吧,看你自负得……
      我又不是呆子,我怎么会不明白呢?虽然……我最爱的人还是你的爸爸……
      我听到这话时脑中有个声音嗡嗡直响,脚步停下来了,我只呆立着,为着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的那个人。
      仪,你为什么不走?母亲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了,这才发现我没有跟上。
      妈,你既然爱他为什么还要嫁给别人?
      因为他不爱我,也因为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母亲回过头来拉住我的手,口气如同解释为什么吃饭时不喝汤一样轻松。
      我没有料到,二十五年后我才听到这个迟来的理由,而且她丝毫没有遮掩地就将此袒露了。
      妈……可不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
      好啊,他的名字你一定会很熟悉的——他的名字叫做李徐仪。
      我怔怔地,仿佛是没有听懂她的话。
      其实你的存在就是证明他最好的方式了。
      我诧异的不是这个,而是母亲说这话时的若无其事。她从来都没有提起过的男人的形象,竟然在今天这个时候,在我毫无预警之下排山倒海地来到我的面前。一个印象中可有可无的人,被母亲用几乎残忍的手段硬是塞了进去。现在想起来自从我十八岁成年起到如今的确已过了很多年,这些记忆里烛光荧荧、银丝闪闪地就这么打从我的脑海中流星般划过了,曾经记忆中温柔的母亲、或是女孩一样放肆欢笑的母亲却始终是我所最为关切与重视的。甚至我都忘记了天地之初是有男女的,误以为母亲就是圣母玛利亚的化身。一直到今我也不能明白,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让那个男人放弃了我们。也许这个谜底,将是永远都无法揭开的。
      母亲幽灵一样飘飘忽忽地朝前走,我迈开步伐跟了上去。
      妈,你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事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呀……母亲恍惚一笑,幽幽地开了口。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却是一个好男人。
      母亲拉着我的手,手心温暖湿润。
      你的爸爸他很温柔,也很体贴,他那个时候可帅气了,有很多的女性拥护者……我在十九岁时认识他的,他正是二十五岁——和你现在一样的年纪。因为我想和他在一起,而且不知道是什么让我迷了心窍无法自拔,我抵触着所有外在的阻力。但是我还是个小女孩,怎么可能细致地考虑到方方面面呢?其实你的爸爸当时已经有了很喜欢的人了,是我自私……我只想和他两个人生活。事实上我也只希望可以和他在一起而已……也许是我的过分偏激使他无措了吧……在他父母的阻挠下,他终于和他喜欢的人一起走了,直到一个下雨天里潮水猛涨把他们的尸体冲到岸上……
      他们死了?
      是的,海难——他们原本打算远走高飞的。
      所以你刚才那么激动地阻止那女人是因为不想让悲剧重演?
      我……我看见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看见你爸爸和他的恋人当年一样……
      我望向母亲潮湿空洞的双眼,心里泛滥起酸涩的滋味。我心中奉如神祈的母亲开始面目狰狞,一寸寸地剥落,那片后乐园里的花朵也开始成片枯萎,池水趋向污浊。我难以理解,更难以自我欺骗,母亲刚才的话不给我逃避的余地就这么用我无法接受的方式倾泻进来,我顿生了恼恨的情愫。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不是故意欺瞒你的,我只是等着合适的时机来告诉你……
      难道这就不算欺骗了?
      我不希冀你会原谅我,我只不过不想伤害你。我以前也一直害怕你知道你爸爸的事,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当时的我太单纯了,一心只想着你爸爸是绝对不可能和那个人在一起的……她轻叹了一口气,换上了另一副口吻。算了,现在说什么也是没用的……
      你为什么不说?是不敢吗?
      不是。她坚决地否定了。是因为我不想伤害你,仪。
      你以为现在我所受到的伤害就小了?
      母亲低下头沉默不语,她小声地说,是你想要知道我才说的,而且我不可能瞒你一辈子……
      我皱着眉,她也皱着眉。
      或许我太过分了些。从小养育我的人是母亲,即使我身体中也流淌着那个男人的血液我也无法否认这点。她才是真正关心和爱护我的人,然而那男人却要抛弃我、抛弃我们——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和母亲站在同一立场,而不该责难她。
      走吧。许久后我才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母亲跟在我身后。
      身上是我从小就熟悉的青苹果香。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她。
      决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四章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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