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

  •   第四章
      1
      在母亲和吴凯共同给我施加压力的情况下,我勉强地同意了婚礼一个月后举行。母亲铺张浪费的本事在她生病住院后有增无减,她预备大肆宴请。我这才了解到原来这是母亲第一次尝到当新娘的滋味。吴凯像示威一样几乎将整座医院的人请了个遍,那气势就仿佛他娶到的是英国女王一般。曹亚枫对此倒是最不以为然的,并且他私下里还对我说过如果他举办一场婚礼,绝对是浪漫第一,排场第二,节俭第三,至于请宾客——那是想也不要想的——他可不愿意让别人和他共同分享他的女人最美的时刻。为了曹亚枫这番谬论,我决定了暂时放弃对他的敌对态度。他想的听起来也似乎很有道理,只不过这可是母亲第一次婚礼,为人子的我也希望她可以满意高兴,至于钱,倒是其次。
      我们晚上带着即将成为新郎倌的吴凯去了DEAD,这是他第一次出入声色场所,尽管他百般推辞,我们仍是不由分说将他架了去。和曹亚枫待在一起久了,我也开始对凡事趋向了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虽未完全偏离母亲从小的教导,却也有很多来源于曹亚枫的精辟怪论被我应用于日常生活中。
      就要做新郎倌了,这可是你婚前的最后一次放纵了啊!曹亚枫高高地举起酒杯大喊道。
      多谢你们的‘好意’。吴凯郁闷地说,不时用手遮住双眼不去看舞台上正跳着舞的姑娘们。
      曹亚枫一把拉下他的手,好像今天非跟他对着干不可。
      我说你装什么假正经,那些姑娘又不是毒蛇猛兽,穿的也只不过是一般的西班牙舞裙——你遮什么遮!
      吴凯经他一说脸涨得通红,又窘又气恼。
      我马上就要结婚了,本来就不该来这种地方……要是让小悯知道了,她不定会有多伤心……
      我将入喉的蓝山经他那一声“小悯”险些就喷了出来,曹亚枫也是一脸怪异地盯着他瞧——这世界上出了个痴情种。我们对望一眼,不得不承认吴凯的确在精神上有着优良高尚的品德。
      人不风流枉少年,嘿,让你出来喝杯酒都这么扫兴!曹亚枫嫌说得不够解气,连我一起说上了。徐仪更是过分,酒吧本来就是喝酒的地方,你倒好,还喝咖啡。他大大咧咧地翘起二郎腿,一口干下了手里满满一杯白兰地。我倒是习惯了他的冷嘲热讽但吴凯却当了真,他局促不安地小酌了两口,即推说身体不适,想先回去休息了。曹亚枫很明显是不高兴了,他用力将正欲起身的吴凯摁下,满脸的不服气。
      怎么像你这么古板的人徐悯也会看上眼呢?他小声嘀咕着,仍是被我听见了,嘴角不经意地一撇。
      吴凯低着头不声响,他忧心忡忡地朝我投以求助的目光,我觉得曹亚枫似乎有些刻意为难他的意思了。曹亚枫。我唤道。你就让吴凯先回去吧,这样难为别人很有趣吗?
      曹亚枫酒喝多了,他苦笑了两声,干脆放大了声音大吼道,吴凯我警告你,如果你对徐悯不够好的话,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还未明白过来时已有某种异样的眼神出现在吴凯平日和善的瞳孔里。他冷冷地说,我和她会很幸福的,多谢你的关心。
      他默默地站起身——这一次曹亚枫倒是没有阻拦。吴凯将桌上的酒喝了个干净,披上了那件驼色外套翩然而去。
      曹亚枫跌坐下来,神情疲惫,他长长叹了口气,双眸里无法抑制地涌出汹涌不断的失望和哀愁。
      徐仪,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你究竟为什么这么针对他?莫非……我眯起眼睛打量他。你……
      你说的对,我嫉妒他。
      他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又要了两杯白兰地。
      2

      惊鸿和她七年以前一样,还是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装出来的憨样。出落得更为水灵,已经不是那时任由大家笑话的小孩子。
      惊鸿的母亲毕竟是一位知名的女企业人,公务繁忙。她替惊鸿办完入院手续后就不得不继续投入工作中去,临行前将照顾惊鸿的这个麻烦任务委托给了我。她一走,这位大小姐便肆无忌惮了。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就尽想着要出去遛达。由于她也是个可以赚上些稿费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家,故而常借着什么美其名曰“寻找灵感”的理由让我准许她坐着轮椅出去。就好比像这一次——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任性,偶尔也听听我的劝告呢?
      我任性?才不是,我可太通情达理啦!你不想让我做剧烈运动扯动伤口,那我坐轮椅总行了吧?你看,我很聪明吧!
      你……喂,我可从不随便对人发脾气的,你别惹得我……
      我怎么惹你了?你自己脾气不好你怎么可以责怪我呢?我反正就是要去!
      我又没有监禁你,为什么你不可以像其他病人一样安安分分的呢?
      如果我像其他人一样,我的名字就不叫惊鸿仙子杨艳。
      可你是真的不适合下床……
      我就是想下去走走而已,我是不会闯祸的……你不相信的话要我发誓也可以啊。
      等你出了事情就来不及了!
      我怎么可能出事呢?要不然你陪我去,保护我吧!
      可是我很忙……
      惊鸿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
      我实在拗不过她,只得由着她的性子让她自在地做些事。
      惊鸿被护士推出去后我去找吴凯,和他商量有关婚宴的事——本来这是应该由母亲和他商议的,只不过她最近突发奇想地去了夏威夷,说是要在婚前最后享受一下一个人的感觉而向我讨要了二十天的假期。她寄来了几张那边的照片,碧海蓝天的美丽景色。母亲身边围着几个碧绿色眼珠微笑着的外国小伙子,穿着五颜六色鲜花编制成的草裙开心地拉住母亲。她也笑得分外甜,简直像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人。我考量了许久仍决定不给吴凯看这些照片了,也免得他要起什么遐想。
      走廊里几乎没有人,空气稀薄。
      吴凯曾经嘲笑过我差劲的体质,然而我更多的则是怀疑到科学上所谓的遗传上来,认定这是母亲的基因在我身上延续。
      我进了门,吴凯正在接电话,他看上去心情相当好。
      是小悯的电话,他挂了电话后对我道,看上去容光焕发。我佩服地拍掌称是,刹那间有种感觉,或许让母亲嫁给他的确是个正确的选择,就算不愿意承认,还是不得不确认这一点。他是一个合格的男人,自然比我合格很多,喜欢的人就去争取,而非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他很爱母亲,对她温柔并且事业有成,有责任心,不喝酒也不抽烟,的确是个难得的好男人。相较而言我就逊色很多,做人原则太强,伤他人的心,所以身边根本不适合有女朋友,更不适合结婚。
      她说了什么了?我问道。
      她说玩得累了,想今天就回来——真是的,她还是像小孩子一样。他虽然是这样说,口气却温暖无比,像是表扬。
      婚庆公司是——
      等她回来后再决定吧。她说慢慢来。
      我看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够做夫妻!
      咦?你不是一向很反对的吗?怎么现在反而关心起来了?
      我是为了她的幸福着想!
      吴凯没说什么,俨然一副幸福的样子,丝毫没有考虑到,我也才刚刚与少红分手的压抑心情。我怀疑现在就算骂他两声他也会觉得犹如天籁。他去饮水机前倒了一杯冷开水给我并微微一笑。
      那么我也好心为你的幸福着想着想。他说。我这里有少红搬家后的新地址——你要的话就拿去。
      少红搬家了?
      嫁人了,总是不可能再在娘家住下去吧?
      说得也是……我轻叹了口气,恍若梦中。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怀疑地盯着吴凯。你和母亲结婚后该不会也让她和你一起住吧?
      那是无庸置疑的。
      这怎么行?我看你们结婚后我还是搬去和你们一起住吧。也好随时照顾母亲,监督你?
      你和我们一起住?你做梦!你都是个成年人了,将来还要娶妻生子,怎么还和我们一起生活呢?我看你就别来妨碍我们做我们的第三者了。
      你这家伙口气像是我爸一样。
      这话没错,我的确是你将来的父亲大人了。
      就凭你?
      怎么样你不服气?来,叫我一声爸吧!
      Go die!我们大笑着打成一片。
      青春可是不能重复的,徐仪,你好好珍惜吧!吴凯说着跌在椅子上。你明知道我是个文弱书生,怎么能用你黑带四段的水准欺压我呢?
      是黑带五段。我笑着指正他。
      我们正说笑着,值班的护士刘柳紧张地敲门大喊,徐医生、吴医生,208病房的病人杨小姐出事了!吴凯显然是未明白过来所谓“杨小姐”是谁,我却赫然意识到了208病房就是惊鸿的病房。我先他一步冲了出去,刘柳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详述着具体发生的事。
      惊鸿这丫头!
      她的伤明明才刚愈合,却不安心静养学那些身体康复了的病人去户外散心,也难怪总是要受伤了。突然间我就这么想到,她原来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惊鸿;那个糊里糊涂的惊鸿;那个做错了事不肯承认的惊鸿;那个调皮捣蛋却满怀爱心的惊鸿;那个屡教不改还引以为豪的惊鸿……什么时候她才可以像一个已经二十四岁的女子一样平和并且毫无波澜地生活呢?也就好像……像少红一样。我的心脏在想到这个名字时微微地颤动了。我无法否认自己是痛恨命运的,我更无法否认直到现在我仍然忘不了少红。
      或许我从没有开口对她说过,但是我的确爱她。
      母亲后来也常问我少红的事,甚至激动地去找过少红。不过她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地喊着什么命、是命的话,还用令人发憷的眼神盯了我足足一分种。其实我也不是傻瓜,我怎么会不知道少红现在的情况,怎么会不知道少红嫁过去没多久伯父就生了重病去世了。母亲可能是觉得我迟钝,然而我又有什么办法将少红夺回来呢?她的婚礼连吴凯都参加了,我却因无法面对而逃避。少红的丈夫是名势力雄厚的青年企业家,很爱护少红,和吴凯一样,同样是可以依附终生的人——不同于我的一类人。没有人会比少红更了解我,她知道我是无法忘记她的,因此她除了和我有书信联络没有一通电话、一次会面。她想让我尽快忘记她的声音、她的容颜,其实少红,这些,我又怎会不知道呢?可是人一旦明白自己真正恋爱了,再聪明的人也会驽钝下来,再明白不过的事也会刻意自我欺骗。就好像属于我们的苹果树,它也终有一天会因为城市快节奏的步伐而被转移到别处去,前路未卜。我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刘柳和我到了事发当场的时候惊鸿正惊恐不已地用纸巾擦拭肩上伤口渗出的鲜血,拒绝任何人上前帮忙。她看到我时眼神里满是乞怜的哀伤。
      我受伤了。她带着哭腔轻轻对我说。
      我真不知道此时该为她悲哀还是该幸灾乐祸,从来不听劝告的惊鸿,真是一个大麻烦。
      我们先回病房,我亲自来帮你包扎——你现在就别擦了,小心伤口感染。
      惊鸿跟我回去时周围劝解不成的人都看着我,有些是惊异,有些则是好笑。一路上我也不高兴多责备她什么,毕竟是同窗过这么多年的兄弟。可惊鸿却偏不领情,明明受伤是因为自己不听劝到户外活动造成的,还指责我没有及时制止她;这也罢了,她竟还声称是那另一位双腿截肢的病人先撞到她,把她撞翻在地还压在她伤口上。我还真有些忍无可忍。
      我丑话说在前面,帮你包扎伤口不是我的义务和责任,如果你再这么不辨是非,我就不管你了,让刘柳给你上下药算了。
      哎呀,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要这么照顾我呢?
      还不是看在兄弟的份上。
      你把我当兄弟?哈哈……她大笑起来,扯动了伤口,她眉头皱了皱,但仍轻笑了几声。
      你受伤了可不能这么大笑——我说,你在笑什么,啊?
      啊什么啊,我是想,我把你当姐妹,你把我当兄弟,不是很奇怪吗?
      我教不了你,改天让李大夫给你看看。
      李大夫是谁啊?
      神经科的。
      仪子你给我滚!
      你怎么还这么叫我?喂当心——你还负着伤呢。
      小仪子,小仪子,怎么样,和以前一样,每次这样叫你我就很爽,感觉像做了慈禧一样。
      想通了,不做女侠,做太后了?
      嘿,叫杨艳难道就注定是女侠?不过想来,姓杨的的确出过许多名人,但姓徐的名人就没听到过几个。
      徐霞客。
      这个也算?还有吗?
      徐光启。
      他是谁?
      上海徐家汇不就是纪念他的。
      就两个而已。
      还有。
      谁?
      我。
      惊鸿这会儿肚子像是也受了伤,死命地捂住狂笑不止。
      你这样笑伤口就不会好了。我警告她。
      名人……哈哈……徐仪是名人……那么我不就是名人的好兄弟了?
      和这丫头在一起我早晚也会疯。至于为什么和她同窗十二年就没有被她逼疯我估计是当时年少,根本听不懂她的疯言疯语。我遣刘柳先回去值班。独自扶惊鸿去病房。
      给她包扎的时候她不安分地朝我脸上看来看去,不时傻笑,又不时一筹莫展。
      你为什么不说了,表情丰富是不可能代替语言的,想说什么就快说吧!
      小仪子,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心事?
      你怎么又想插手我的事?别。
      不行。除了伯母外,最自负于你这张帅脸的就是我了,你怎么可以用忧郁的表情来破坏它的美感?
      是谁在以前常说忧郁也是种艺术性的美感的?
      但是我就是不忍心看你有这种蓝灰色的美感——快交代,是不是失恋了?
      惊鸿说这话其初衷本是无意的调侃,但却恰巧中了我的心事,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真的假的?她不敢置信地惊呼。
      怎么,我失恋很奇怪?你没有过?
      我当然有过啦……不就是你拒绝我的时候。她幽幽地道,轻描淡写过去。不过让我奇怪的是,你竟然会失恋——能让我们家小仪子看上,那一定是个大美女。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会没有失恋呢?
      是她不喜欢你?
      你这小三八,再说话我可就不帮你了。
      我难得地骂了她一句,实在也是因为我们关系好的原因,我知道世界上唯一一个被骂了还会傻笑的人就是惊鸿。
      小仪子学坏了,学会骂人了。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吃惊地叫道。
      仪,趁我不在你怎么可以说粗话,而且还是对女孩子说粗话呢?
      我背脊徒升起一股凉意,惊鸿则倏地跳起喊了声——悯姨。
      我回过头去看,只见母亲正颇为不满地站在门边,心下不由一紧。母亲从小时起就告诫过我对人、特别对女子应谦让有礼,却偏让她在我偶与惊鸿开玩笑的时候亲睹我破了戒。我只得尴尬地笑笑,无法预测母亲会如何。
      惊鸿忙着替我,悯姨,您别怪徐仪,是我刚刚先跟他开玩笑的,所以他才一时失言……母亲未对此作任何评价,只略微一笑——我第一次觉得母亲的表情十分暧昧。从前因为受母亲的影响,行事作风都是按照她的方式而来。然而真正意义上地与人接触后,才发觉母亲竟是如此与众不同的一名女子。普通单身母亲的经济状况通常不会宽裕到哪儿去,而且一般都显得憔悴衰老。我不得不对母亲当日所谓“坦白”的话产生怀疑。
      惊鸿没有注意到我的沉默,她竭力地想维护我,于是和母亲东拉西扯地说个没完。母亲微笑着,很温柔地听着。
      当我捕捉到母亲的眼神时,发觉了些勉强。于是我对惊鸿说,杨艳,我们去别处吧。我疾步走过去拉住惊鸿的手走向别处。母亲微微叹道,仪,不打声招呼就走吗?
      我默然不语,惊鸿则手足无措地跟着我走,一边不时回头看。
      小仪子,你是怎么啦?喂,悯姨在对你说话……你为什么不回答啊?别拉我左手——很痛的!
      她不停地说着,却丝毫无法了解我此刻的心情。
      我只是暂时选择了逃避,避而不见近在眼前的现实,避而不见一个完全陌生的,母亲,避而不见这让我生活混乱的所有……惊鸿惊恐地握住我沁出冷汗的手,紧张得不再开口。
      我这是怎么了?
      我嘲弄地这样问自己,愚蠢,困惑,庸人自扰。这还是我吗?
      你没事吧?惊鸿小声问我。
      我笑着摇摇头。
      惊鸿,去看大海吧?
      咦,你没搞错,我受伤了,怎么能跟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忽然想起了惊鸿肩上的伤,暗笑自己一时的糊涂与信口开河。我道,抱歉,我现在没办法帮你包扎了,待会儿你去找刘柳或其他护士帮你包完。说罢,我松开了拉住惊鸿的手,想抽回时,却发觉是惊鸿正紧紧拉住我的手。
      小仪子,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有心事都往心里沉——迟早要疯掉的。如果有不开心的事,哭一场不更加好吗?
      傻瓜,男人是不可以哭的。
      你才是傻瓜呢!男人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没有眼泪?又或者是你自己觉得哭是一件丢脸的事!
      难道哭还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
      小仪子!
      好了,其实你并不用费心安慰我,我撑得住。
      你别太压抑了,像一般的男人一样尽情宣泄一下可能会好些。
      哦,那他们是怎么宣泄的?
      呃……比如说打架。
      不得了,违法乱纪。
      或者去大吃大喝。
      还有呢?
      疯狂蹦极。
      你的小脑瓜子里也就只有这些东西了。
      我调侃她两句,忽然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心情果然有所舒缓。我抽回手,掉头往门诊部方向走——今天我忽然想到了他,也许在潜移默化中,我也开始渐渐接受他和他的生活方式。
      走了几步,惊鸿还是紧跟着我。
      你是不是因为女朋友的事不开心?她问。
      再说我可翻脸了!
      我才不怕呢!
      算我求你可以吗?
      那你至少也要告诉我对方的名字、年纪、身高、体重、家境、职业、性格、学历和外貌特征等等吧?
      你难道想户口调查?
      交代出来我就不再追问你了。
      她是少红,比我小两岁,家里有弟弟和母亲,本科毕业,现在在一家律师事务所里学习,比你漂亮,也比你温柔——行了吧?
      行什么行!你说说,我怎么惹到你了你要说她比我漂亮,比我温柔?我们根本是不同的人怎么可以拿来比较?你去找她好了,你为什么要来理我呢?你为什么又对我这么好呢?你走开,快走开,我不想见你!
      你发什么脾气?
      你既然还对她那么动情就不要放弃啊!你去找她,别睬我!
      你说什么糊涂话呢?
      我最讨厌朝秦暮楚的男人了,徐仪就是其中之一!
      你公平点,我什么时候……
      我话未说完惊鸿就跑开了,我本想告诫她不要牵动伤口,但这般被莫名其妙地指责一番后我顿时有点想撒手不管她的想法。我哑口无言地见她越跑越远,直到离开我的视线。
      而止于现在为止我究竟为何如此反常。我想全因着少红、母亲和惊鸿三人。
      3
      窗外零落地扫起了一片秋凉,枯叶虽之乱舞纷飞。
      可怜的秋蝉过完了一夏后结束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它是为什么而活着,又为了什么而死去,都虽着它本身的消亡而永埋地下。
      母亲和吴凯已经结婚一个月了,我们都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日渐地消瘦。仅仅才一个夏天,她的生命就仿佛被刹那间吸干一般逐渐凋零。除了无奈,仍是无奈。至于少红离婚的消息,在我现在看来都已微不足道了,我只想在最后的日子里陪伴母亲,希冀在所有医生眼里都如此渺茫的奇迹。
      这段日子里惊鸿的伤势基本痊愈,已经出院了,只因最近心情的低落,自她出院起彼此再未联系过。
      原来正如当初吴凯所说看着爱的人在眼前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的确是种莫大的残忍。世界上不过是多了更多悲哀的人。之所以人类的痛苦远大于自然界的大多数动物其原因是因为人的情感远比许多动物来得丰富,他们会想念。
      妈,你知道吗,世界上有人想念着你。
      母亲最初嫁给吴凯时体重已经轻到了惊人的地步。而此后的一个月中,只能用“骨瘦如柴”来形容了。
      不得已,母亲被我们重新送入医院。
      母亲躺在病床时笑着说,我这个新娘蜜月还没过完就进医院,真可怜。
      仪,你在想什么呢?母亲问道。她正在输氯化钠,声音很轻。
      我赶紧将窗户关起以免过分冰凉的秋风卷入。我转过身佯装笑容道,没什么,秋色很美。
      对啊,秋色很美,我却老了。她低喃着。人总会老的,然后还要死的。
      什么要死要活的,说哪儿去了。我急忙打断她。还没有看见绝望就说明仍有希望,轻言放弃可不像我伟大的母亲大人的作风。
      她稍稍笑了笑,面色苍白,表情疲惫。
      仪,你先过来,我还有些事要交代。
      我依言走到她病床前,附耳细听。
      如果我真的死了……
      不会的!
      你听好——不许打断我——我是说如果。
      我皱着眉,隐隐地觉得心脏被揪紧。
      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吴凯可以找到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重新生活——我怕当面对他说他会拒绝,所以你也要帮助他——你知道,他才三十出头……
      我知道。
      他做事太过认真专注,我真希望他可以少一点操劳……
      放心,尽管他年纪不大,我还是会像对父亲一样对待他的。
      好……那么再接下来我想对你说说少红的事。少红离婚了——你知道的吧?
      我点点头。
      如果有机会的话,妈始终觉得少红会是可以让你幸福的好妻子。
      我沉默着。
      我在银行里开了四个帐户,瞒着你很久了——等我死后,那些钱希望可以一定程度上地帮助到你……还有,你的外公外婆住在加拿大,他们并不知道你——如果你还想见见他们的话,我倒可以帮上些忙。
      我抬起头直视母亲略有潮湿的眼睛。喃喃地问,妈,你还不肯告诉我真相吗?
      她一愣,又再度微笑了。真相对你而言,真这么重要么?
      是你对我而言的重要,所以我想知道。
      如果我不想说呢?
      我不会勉强的。
      母亲道。那么你就暂时宽容我一下吧。
      她还是没有告诉我一切。
      她也从未打算过要告诉我一切。
      一直以来我都有强烈的预感,或许在母亲柔和无心机的外表下真的隐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因为她想保护我而不愿告诉我的秘密。可母亲不知道,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承受一些事;我也不是普通的孩子,我是徐悯的孩子。您忘记了以前是如何教导我要坚强,如何教导我作为男人就要学会逼迫自己学会承受伤害的能力……言犹在耳,我一直如此照做着。我之所以从来不让泪水流下,从来只将痛苦压抑都是因为您——知道么,妈——大概女人真的是善变的,您变得太多了,我已经快对这样的母亲陌生了……
      纵容我却不宠溺我,爱我却不疼我的那个母亲,她在我心底的印象模糊了。
      然而眼前的母亲,仍有着熟悉的母爱的香味。
      我用右手拂去她额上的汗水,看她静静地沉睡过去,为她仔细盖好被子。
      我所追逐的不是真相,而是母亲你。
      时钟敲到正午十二点,刘柳到病房门口来找我,她的眼神闪烁着,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我们在医院的走廊里走着。我披着白大褂,神色黯然地等她说句话。
      徐医生。她道。您……您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嗯?
      我希望……可以和曹医生做个朋友……我觉得可能您和曹医生关系比较好……
      我吃惊可不小——我和曹亚枫关系好吗?不过看刘柳挺可怜的表情,我想了想还是勉强点头。好吧,但如果不成功你可不能怨我。
      刘柳开心地大呼徐医生万岁,然后像个孩子似地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我勉为其难地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想尽量使自己受些喜悦的感染,然而无论如何笑容都很勉强。
      我转身,朝曹亚枫的医务室走去。

      刘柳?哪个刘柳?
      他喝了一大口我昨天刚送给他的黑咖啡,苦得连脸色都变了——呸,呸。他急忙把它吐掉。
      就是扎着两只马尾辫的护士。
      他看上去倒是挺认真地想了想,随后大概是想不起来,因而就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仰慕我的护士一卡车一卡车的,怎么我就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
      最近大约是因为入秋人悲凉,就连曹亚枫这类自命情圣的人都开始更喜欢一个人寂寞起来。秋后他再未到处招蜂惹蝶,相对见他独自一个人发愣的事倒时有发生。用曹亚枫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对滥情的生活感到乏味和麻木了,想寻找一种安定下来的方式。我建议他这种人最好不要结婚,以免祸害人间。他听过我的意见后立即表示反对,因为只有他结了婚,才可避免更多女人受害。
      刘柳是位热心的护士,虽然我很了解你这种人从头到脚都是缺点,但,你最好还是别伤害别人。我奉劝道。
      多谢关心,我已心如死水——他夸张地用手背搁在额头上,作即将昏倒状。
      近日来曹亚枫最多说的就是“心如死水”之类的话,仿佛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令他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一样。
      啊,爱情!他大呼。啊,那是因为我死去的爱情!
      你因过度泛滥而快乐得死去的爱情。我补充了一句。
      我本将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照沟渠也比照你一个小窟窿好。
      徐仪!你怎么就不能安慰安慰我这个失恋的落魄人呢?
      又有谁来安慰我这个也同样失恋的落魄人呢?
      说得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大大地叹了口气,便坐到椅子上呆呆地又发起愣来。
      徐仪。
      什么?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信。因为少红和我就是一见钟情。
      你初见少红时有什么感觉吗?
      呃……觉得她很特别……很温柔……很像母亲。
      不会吧?我怎么一点没看出来?
      是像母亲的以前——在我还小的时候,她就很温柔。
      曹亚枫什么话都没接下去,但从他的表情不难看出,他像是受到了某种震撼。
      徐仪你知道吗,其实我那次之所以和护士们来晚了正是因为刚做完一场临时的大手术,大家刚出来就听到警报器响……曹亚枫忽然解释道。他满脸哀伤地从椅子上站起,又坐下,局促不安的模样。我听了这迟来的解释后很无措地愣在当场。他漆黑细长的眼睛没有看到我此刻尴尬的样子,他只自言自语道,听说眼睛像我这般细长却温柔的人很专情……
      我干咳了一声,选择任他自己说下去。
      我本来觉得这种说法是无稽之谈,但现在看来或许还很有道理……
      我看了曹亚枫很久,兀自想起了他曾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更有一些曾有过的想法重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它们纠缠得我无法控制激动的情绪。我强忍着心里熊熊燃起的种种质疑与揣测,眯起双眼打量此刻表情复杂的曹亚枫。冷冷问,你爱上的人……是不是……
      4
      曹亚枫看了看我,又苦笑着点了点头。
      混蛋!我再也无法压抑地拉起他的衣领准备揍他。你把我当傻瓜吗,你们都把我当傻瓜吗!
      徐仪,这可是你第三次揍我了,要打就快些。但说好——打人不打脸。他仍苦笑着,幽幽道,仿佛这不过是他料想中的一部分。
      他的眼神涣散模糊了,似乎很快就要有什么奇异的东西催促他进入一场梦幻中。打。他低喊。你打醒我吧。
      我在这时又没办法下手了——事实上,爱一个人有什么错?爱上一个有夫之妇有什么错?这都是冥冥中注定的——谁愿意犯错?毕竟没有人能未卜先知。而就算可以未卜先知,又有谁可以逃脱命运的玩弄?我是错了,曹亚枫也错了。既然如此,我这个本身该被人审判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审判别人?他说的对,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没有必要互相为难。
      曹亚枫在发现我松开了扯住他领子的手后眼中弥漫着的雾气逐渐消失,他嘿嘿冷笑一声,吊儿郎当地又换上了我所熟知的那副强调。
      就算明知道不会有结果,我还是不愿意放弃最后的希望。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两支烟,对着我又是嘿嘿一阵冷笑。徐仪,来一支,这可是万宝路的。我低头看着曹亚枫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在禁止烟火的医务室里抽起烟,一边吞云吐雾并没有加以阻止。他见我不抽就把另一支烟装了回去。怎么徐教授,今天吹了哪路风,怎么不像往常那样说教了?
      你没有错,人有时也需要烟草的自我麻醉。我回答。
      哎呀,这可不像你,这可不像你!
      会爱上一位上了年纪还为人母的女性,这也不像你。
      彼此彼此。他又抽了一口,浅笑道。
      9月了,风格外冰冷,不留任何情感与温暖。曹亚枫在抽完烟后打开玻璃窗让缭绕的灰烟散去。谁料一开窗,冷风立即狂啸而入,他原本垂散在前额的凌乱长发被风吹起飞扬,他便眯起双目——其实他的脸长得的确很英俊,可能也不在我之下,但他的人品作风……确实让我望而却步。我将窗户关上,并上了锁。
      曹亚枫没有和我说多久的话,就又病人的家属带病人来看病了。徐仪,这边你先帮我照顾一下,我还有事做。他此言一出,人就旋风似地不知上了哪里。进退两难的情况下,我不得已坐下来为前来看病的病人看诊。
      医生,您会中医么?这名年约三十的穿着名牌病人忽然问我。
      我?哦这个……医院里的医生都是学西医的。
      医生,您是中国人么?他眼神立时严肃起来。
      我……是啊。
      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医生,您怎么可以只学外国西学而废弃本国传统的中医药学理论呢!这种行为是可耻的!是反人民的!他说着说着居然霍地站了起来,满脸怒火地瞪着我。我望向病人的家属,只见一名五十左右的妇人,也一副贵妇的打扮,正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那么。我微微笑了笑道。既然你如此爱戴中医,为什么还要来医院呢?也正是西医与中医有其互补之处——不过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的行业是以西医为主,可医生们也个个精通中医学,医学工作者这些基本的职业条件还是有的。
      他大概是受了某种刺激,喜怒无常。
      对啊!他突然大声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我微笑着,然后再对他身后的家属说。您儿子受的伤在什么地方?
      他没有受伤。妇人很无奈地回答。他就是爱往医院跑,到处问医生像刚才那样的问题,阻止他的话他就会大喊大叫的……
      先天的么?
      不是,是最近和妻子离婚后才变成这样的……可怜的孩子,他受的打击可不小。
      出门往右走,三楼的神经科李大夫是这家医院里最权威的人体神经学博士,您先带他去看看吧。
      好、好。妇人连忙说道,搀着仍在喃喃自语的儿子走了出去。
      他们出去后,曹亚枫又不知道从哪里闪了进来。
      好险!他大叹一口气。
      原来你是故意逃走的。
      话可不是这样说的,我只是有点自知之明而已。他整了整衣冠,刻意表现出一副正派的模样。我对付疯子可不拿手。
      所以就把他扔给我?
      是……也不是……喂我问你,你觉得刚才那男的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问。
      长的样子啦,气质啦,个性啦……怎么样?
      都挺一般的——除了看上去好像挺有钱。
      一般?嘿嘿,可不一般。
      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他眼熟吗?
      哦?他是谁,我认识他?
      他不就是——少红的前夫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