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第二章
1
我记得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过了早饭的时间,我躺在一张白净得刺目的病床上,周围弥漫着的,是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道。床边守着我的,是母亲。没有见面才十几个小时,她却好像一下子憔悴了十几岁一般,眼睛里缠绕着淡淡的血丝,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身上裹着一条棉被,棉被下的身体还在不停发抖,她整个人都蜷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见我醒过来,她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你睡了好久啦,本来我只是胃有些不舒服,这回,心脏也要不舒服了。”她在我身上拧了一下,似乎这样做很解气,让她很爽一样,于是我忍着疼,莫名其妙地被她掐了一大把。我默默地盯着她看,不敢相信这近在咫尺的母亲将要离开我了。母亲没有意识到,或者是刻意忽略了我的哀伤,仍然自顾自地继续说话:“医生说你是劳累过度才晕倒的,我说这怎么可能呢?你又没有做许多体力活,怎么就会劳累过度了呢……”说到这里时,我冷不丁地插上一句,您先去好好休息,不然就要见老了。母亲一愣,随即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来的时候刚照过镜子,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何必还在意那么多。”她说这话的口气极为轻松,好像在谈论天气一样。“我还记得,您曾经说您是不老不死的吧,怎么这么快就认栽了?”我故意调侃她,但语调里,无论如何做不到她那样的潇洒。
“傻孩子,不老不死只是个神话,哪里能轻易实现呢?更别奢求它为我实现了。”我的病床左侧是一扇玻璃擦得极为干净的窗户,此时它是关着的。母亲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眼神在瞬间变得很迷离,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可是最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我闻不到母亲身上的熟悉香味,这才忆起还是在医院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麻木了我的神经,我想要起床,但是头痛一下子又迎面袭来,使得我刚撑起一半的身体重重地摔落下来。母亲扯开身上的棉被紧张地凑过来看看我有没有伤到,却因为速度过快,椅子倒了下来,她被撞倒在了地上,左手伸向我,右手紧紧地捂住胃部。我立即翻身起床来扶她,虽然整个人都要站不稳了,然而母亲的情况却更叫人担心——她没有呻吟,神情却痛苦异常,她一直在说,难受。我使劲揿警报器,然后焦躁不安地等待,守在母亲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她徘徊在生死边缘,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两分钟,两分钟以后,医生及护士一干人等才姗姗来迟。他们一进门,我就毫不客气地挥了为首的青年医生一拳,他莫名其妙地挨了打,手捂住脸大喊,他疯了,他疯了,把这个疯子给我拉出去!我没有完全恢复,再加上刚才一连串的风波,现在还有几个人把我往外拽,我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我大近乎疯狂地朝前方喊,你记住,如果那个女病人因为你的失职而永远离开我,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给我记住!接下来我只隐约记得周遭吵吵嚷嚷的,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当时的场面十分混乱,在我倒下之前,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徐仪。
2
“听起来挺可怕的,那时的场面看样子真的很糟。”阿青自言自语地说,忽然,他又像想起什么似地问我,“那么最后叫你名字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是少红,她原本是来看我母亲的,听说我病了,这才转念来看我。”我回答道。
“少红不是和你分手了么?”
“我也不清楚。”
“啊,对了,少红到底姓什么,你还没对我说呢!”
“她姓唐,唐少红。”
阿青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他得意洋洋地说他也姓唐。我回问他,姓唐就姓唐,有什么好得意的,他说,天机不可泄露。
正在我们谈话的时候,进来一个女孩子,她长得不算漂亮,但是挺秀气的,阿青咧开嘴笑,那笑容像个有糖吃的孩子一样。“学长,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朋友,欧语梦。语梦,这位是我的好朋友,文化青年,大作家啊!我管他叫学长,你也叫他学长吧。”我笑着说:“欧小姐您不必这么叫我的,我的名字叫做徐仪,您叫我徐仪也无妨。”阿青的女朋友像是吃了一惊,她问道:“您就是徐仪先生吗?《放逐乡间》的作者?”不等我回答,阿青就迫不及待地嚷道:“是啊,就是那个你喜欢的作家没错。”“太好了太好了,阿青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她转过身,背对着呵呵傻笑的阿青,面朝我,满脸欣喜地说,“徐仪先生,我读过您好多的作品,像《牢》、《逝于昨日》、《暮华》、《红楼酒》……这些我都读过,我很欣赏您的才华啊!”我看了看被冷落一旁的阿青,显然,他女朋友对我的过分热情使他很不满意,他黑着一张脸正在闹脾气。可是她好像并未察觉,或者是察觉了故意不当回事,仍旧滔滔不绝地对我说话。“您就叫我语梦好了,‘欧小姐’这个称呼太见外了,您说是不是,徐仪大哥?”她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即就懂了,好个可爱的小丫头,差点让我也相信了。
“语梦,你怎么叫学长‘大哥’呢?相处那么久,怎么没听你叫我一声‘大哥’?”阿青吃起醋来的样子真有意思,语梦调皮地向我吐了吐舌头。成功!我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可怜的阿青还没有弄明白怎么了,被我们给耍得团团转。不过阿青毕竟不是笨蛋,他很快就清楚了是怎么回事,气急败坏地大喊:“可恶,你们两个串通一气来耍我!”然后他向我们冲过来,童心未泯的我们在书店里打闹起来……
过了好久,战事终于平息。语梦说,我们是不是很像小孩子啊?我问,像小孩子也未必当的成小孩子,上天可能再让我们从头活一次吗?阿青叹了口气道,重活一次难道就可以改变命运吗?
阿青沉默了下来,他的个性是十分忧郁的,只不过这些忧郁在我和语梦的存在下往往会一扫而光。我知道,此时他又要开始感伤了,急忙岔开话题,继续说我的故事,我的故事,也就是,传统意义上要讲的“后来”……
3
后来,后来我真的再度晕了过去。
通常说来,晕倒应该是女性的专利,男性晕倒,有些不可理喻。不过我的确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晕了过去,现在想起来,真有些不好意思。
我估计自己是在正午的时候醒过来的,二月的天气里,只有这个时间才会觉得有点温暖。我正躺在医院里的长椅上,头枕在少红的腿上,身上还盖上了少红的外套。我把目光投向少红,看的出,她真的是累了,许是昨夜为了照顾我一宿没合眼了吧,此时,她正闭着双眼,一脸的疲惫不堪。我不忍心叫醒她,便悄悄起来尽量不惊扰她,然后把衣服盖回到她的身上,就离开了。
昨晚的事被我一点一滴地回想起来,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母亲痛苦的表情和她不断说的两个字,难受。我尽可能地疾步走向母亲的病房,一整晚的休息使我今天身体稍微好了些,我只想快些见母亲一面,我只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母亲不在病房里,据护士说,母亲被送进了特殊护理病房,需要绝对的静养。
找不到母亲,我转而去找吴医生,他此刻正在为一个病人作检查,让我在一边稍等一下。我在等待的期间,一直是焦躁不安的,母亲是生是死,我总得知道——越等一刻,我心里就越没把握,我只乞求,请上天垂怜,让我的母亲平安吧!好不容易,吴医生总算检查完毕,在叮咛了那病人几句后就送走了他。当他回过头来面向我时,脸上明显地挂着责问。
听说你昨晚在医院里公然行凶是吗?他疾言厉色地问。
你先别说这个,快告诉我我的母亲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若不先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你……
“我怎么样?你是不是也想打我?”吴医生说着霍地站了起来,富有敏锐洞察力的双眼犀利地盯着我。
好,我说。虽然我此刻十分气愤,但是惹怒了他对我、对母亲没有一点好处,于是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我见母亲当时情况很严重,而那帮医生护士又来的那么晚,我一时气不过,才会……”“你知不知道,你一时的冲动更加会耽误病人的病情,这样做值得吗?况且你将来也是要做个医生的,如果你的病人家属这么鲁莽,你会怎样?”他坐了下来,视线却仍未从我身上挪开,语气比刚才缓和了许多,“被打的那个医生是院长的外甥曹桠枫,医术不错,就是爱耍些小聪明,脾气更是出了名的火爆。你这次惹怒了他,就等于是惹怒了院长,你想,你在这家医院还有得混吗?”我不语了,吴医生说得对,我的却是太冲动了,不过,事关母亲的生死,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下来的。
吴医生见我沉默了,便用比较柔和的声音说:“你好自为之吧,至于你的母亲……她目前的情况并不好,不过暂无生命危险。我还是一句老话——多陪陪你的母亲,能陪一日算一日了。她得的是胃癌,虽然不算是绝症,但是治癒率很低。并且她的情况特殊——她先天体质就不佳,而且又不肯遵照医嘱按时吃药,导致病情恶化再恶化,使得原本就很严重的萎缩性胃炎发生癌变。现在我基本上可以确定——除非出现奇迹,不然她是无药可治了。”我这次让他把话说完,没有中途打断他,等他说完后,我又向他询问了母亲病房的具体位置,深鞠了一躬,走了出去。出了诊室,我就朝母亲的病房走去,耳边只有一阵嗡嗡声,眼前是一片无力的苍白。
什么都不想了,想也想不了了。
母亲已经坐起在了病床上,少红在她身边低头削着苹果,两人正在轻声地谈论着什么,我轻轻走近她们,想听得清楚一些。
母亲问:“少红,你说徐仪是不是傻了?”
“傻吗?为什么这么说呢?”
“他明明就是爱你么,偏偏他自己还不知道。情商等于零,不是傻是什么?”
“不……他并不爱我,他爱的只是您……”母亲像是很着急似地,不等少红讲完就急忙打断她:“真的?他分不清自己是喜欢你还是爱你,你是他的女朋友,你也分不清么?他真的一点点也没有爱上你么……”说着说着,母亲好像忽然间忽然大悟一般,“我明白了!你是在逃避!”
“不,我没有……”
“你有!为什么要逃避呢?我一点也不会在意这些,徐仪就更不会在意了,真的!我从小看着他长大,我最明白他了,他是绝对不会在意的!”
我根本不清楚她们在说些什么,好像在谈论一件我从头至尾都不知道的事,一件足以解释少红这几日来为何反复无常的事。只见母亲拉住少红的手,脸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好些话,少红也偶尔回一两句——我根本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忽然母亲停了下来,她四周观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什么人后才继续说话。等到母亲说完之后,少红的脸上挂着惊诧与景仰,她饱含诚意地对母亲说:“您是个伟大的好人,苍天有知,一定会降福于您。”母亲呵呵地笑了起来,我好象又看见了入院前的那个无忧无虑,青春永驻的母亲。
母亲是对着少红在笑,像是听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你这么说,似乎我真的做了天大的好事一般,真是折煞我啦……我可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伟大’的事与我向来无缘。只不过仪是个好孩子,如果我被上帝邀去做夫人的话,就麻烦你替我照顾徐仪了。”
“不不不,我怕我担不起这个责任,何况世界上有那么多好女孩,说不定不久后,徐仪就会遇上一个比我好百倍的……”
“我的眼光不会错,我敢断言,除了你,徐仪和任何人在一块儿都不会过得幸福的……”
谈来谈去,她们都是在谈论我,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母亲早已看出我有些爱上少红的事,少红大约也知道,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少红先前的凄凉眼神一定是同刚才她们所说的事有关。如同母亲所说的,我的确是傻,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母亲的脸色依然苍白,看上去也依然虚弱,但是她显然很想和少红好好谈谈,而且似乎还想谈很久。在这种情况下,我知道自己再呆下去是毫无意义的,于是我准备走。
“我其实很想再见一见那个人……”母亲忽然冒出的这句话让我停下了正要离去的脚步。
“我真想让他见见仪,告诉他,我把仪照顾得很好……”
“伯母……”
“没关系的,我就不相信,他真的对仪没有一点父子之情。”母亲比画了一个“相信我”的手势,似乎很笃定的自信样子。少红点点头,把削好的苹果递到母亲手里,后者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发出了咬苹果所特有的清脆响声。她好像只关心那个男人会不会认同我,却没有涉及到任何有关她与那个男人的事,少红也没有多问——我本来还期望少红替我征询一下的,没有我原本想听到的话,教人感到十分失望。
“好饿!”母亲揉了揉肚子说,“真可惜,现在不可以吃东西。少红,你先出去买点什么填饱肚子吧!”少红点了点头,起身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的心脏猛地一紧,心想如果她要出门势必会看见我,那样的话场面就会变得不可收拾了。就在这时,吴医生走了进来,显然他发现了我,但他只是一笑,没有戳穿我。少红见到吴医生来了,于是就退了回去,母亲恭敬地颔首致意。吴医生比我年长十岁,生得俊朗,他对母亲关照有加,在母亲每次突然发病的时候都不遗余力地帮助救治,使母亲对他印象很好。我尴尬地杵在那里进门也不是,出门也不是,吴医生来得正巧,我可以趁他分散了母亲她们精力的时候不被察觉地离开。总之母亲现在暂无危险,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从门边离开,没有被发现。在我走时,我还听见吴医生关切的话语——“怎么样,好些了么?”
4
用一句曾经听来的粗俗话说,人若真的要倒霉,喝凉水也会塞牙缝的。没有想到,随便在走廊里走走,也会遇见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
曹桠枫原本正在和身边的几个护士说笑,一见到我,脸色立即就变了。他看上去与吴医生差不多的年纪,然而行为举止却十分地不检点,说好听了是狂傲不羁,说难听了是放荡孟浪。曹桠枫从护士堆里走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慢悠悠地说道:“你小子见到我倒是面不该色心不跳,昨晚的那一拳我还记忆犹新呢!练过的是吧?”他见我没有回答,继续说,“不过我也不是吃素的,哪这么容易就挂了呢?嘿,如果不是吴凯(吴医生的全名)那家伙向舅舅求情,你早被请回家了,哪还容得你在我面前转悠呢?”我这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我得罪了院长的外甥却没有被辞退,原来都是吴医生帮的忙——吴医生在这家医院工作好几年了,已经积累了一定经验,交际圈混得自然比我这个出来乍到的实习生要来得熟,只是我没想到,他既然会为我出头,这让我既惊讶又不解。曹桠枫没有注意到我的漫不经心,自顾自地说了许多话,他身边的几个护士也连连帮腔,我懒得搭理他们,稍作停顿后,继续走我的路。“去哪儿?”曹桠枫挡住了我的去路,做秀一样地挥了挥拳头说,“债没有偿还,想溜吗?”
“你要动手可以,这里是医院,病人们需要安静。出了医院,我自会与你一决雌雄。”我冷冰冰地道。
“好,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输了谁是儿子,到时你可别害怕啊!”
“怕的人是你吧!”
“去,怕你是女人!后日下午三点,我们东郊广场见。”他说着,也没问我同不同意,转身就走,很快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徐仪!”有人叫我。
当我看见少红向我跑来时,我还以为母亲又出什么事了,但是后来我发现少红脸上挂着笑容,我想应该不会如我所想。少红口气轻松愉快地告诉我她把母亲与吴医生留在病房里单独相处了,我觉得奇怪,就问她单独相处又怎么了。少红摇头叹气,她说,徐仪,你无可救药。
接着我和少红都沉默了,她不语,我也不语。昨天晚上她说要分手的一幕记忆犹新,那种决绝的冷漠不该是属于少红的,也不像是少红说话的一贯语调,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当然,这是肯定的。“还是要分手么?”我问。少红点点头。“能给我理由吗?”“……”“不给我理由就不分手。”她看上去局促不安,她为难地看看我,又低下头来紧张地摆弄手指,仿佛这个理由是那么难说出口。
你……你别难为我。她咬了咬下唇,抬起头正视着我说。
既然如此,那就不分手了。好,那决定了,不分手了。
徐仪,你怎么可以这样自作主张?简直是……不讲道理。
是吗?我眯缝起眼睛打量她,她原本想说“是”的,但当她的眼神与我对上时,她又立即把它移开了,话也没有出口。
我冲动地一把抓起她无所适从的右手,然后转过身去往前疾步走。
等一下……徐仪……等一下,你……你带我去哪里,你先说清楚!因为一边要想挣脱我的手,另一边又想不被我向前拖,少红的话语支离破碎,很不完整。我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她正睁着一双明亮清澈的美丽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疑问。到了你就知道了。这话是我现在所能想到最好的,搪塞她的借口。少红就这么一路极不情愿地被我拉着朝前走,周围时不时有些人会对我们指指点点,这令少红感到很尴尬。这是我第一次蛮横地违背母亲的教诲,她曾经说的,无论何时,都不要强求别人做他或她不愿意做的事。母亲的话我一向敬若圣旨,从没想过要去违背,因为觉得很有道理,也不愿去违背,不过这次不同,因为我将要失去的,不是“别人”,而是少红。
“徐仪,我们交往。”
“我就这样为他疲于奔命,蹉跎青春,然而我深爱的那个人他不会,他也永远不会像我爱他那样地去爱我,我明白,我也谅解,谁叫我那么爱他呢?”
“你生病了?好,我马上过来。”
“这件衣服很适合你,很英俊啊!瞧,我还替你织了条围巾……”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男人了,徐仪。”
“在做饭啊?我帮你一起——”
“徐仪,我其实很喜欢你啊!”
徐仪、徐仪……我已经习惯了被少红这么叫着,尾音上扬的专属于少红的语气。怎么能够分手呢?我想,这次我绝对不会放手。
下午一点,我把少红带到了医科大学对面的一家比较干净的餐馆里。我把菜单递给少红,她颇为不满地接过,粗略点了一些廉价素菜后把菜单还给了我。
你连拉带拽的是要领我来这家店吃饭吗?
不对,我是因为顾念你还没吃午饭才带你来这里的。
那么你是想带我去哪儿?
你看对面。
少红转过脸去看对面,白皙的脸颊立即变成了浅粉色——对面,就是当初少红向我提出交往要求的那棵苹果树。二月,上海的天气依然异样寒冷,苹果树上的树叶早已脱落了,只有倔强的几片残叶被冻结在了枯竭的枝干上,似乎是摇摇欲坠的样子。“你还记得这棵苹果树吗?”我问少红。
“记得……”
“当时的苹果树上结着新生的青苹果,我们也是刚刚开始。现在,仿佛一切忽然猝死了,也不知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没有了……”
“你说过,不管怎样都要分手,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不管怎样都不分。”
“徐仪……”她脸上呈现出忿忿不平的神色。
“好了,抱歉再次地打断你。我不是个专横的男人,可是在这件事上,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既然如此,那么我来躲着你好了,或者另寻新欢,或者出家修行,总之不要再和你有瓜葛!”少红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她霍地起身准备往外走,我跑去拦她,她停了下来,泪水却没有停下。
为什么!你最爱的不是你的母亲吗,你从来没有在乎过我,那现在为什么又要拦我呢!少红使劲想要挣脱我,看的出,她是在赌气。我原以为少红是个不会任性的姑娘,看来我是太不了解女人心了,她同母亲一样,也是需要关心与呵护的。“出家修行”,这倒的确像是少红说出来的话,身披青衣伴孤灯,她曾经说过,如果她爱的男人负了她,她便永世不再介入红尘——这话在当时的我听来,纯粹是个听过算过的奇异故事,不过依少红鱼死网破的强烈个性,说不定她真的会这么做。可是……可是……
你别闹小孩子脾气!我对少红喊道。
不,我不是……
你除了说不和点头外,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思想了吗?
不……
你看,又来了!你有思想,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啊!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事,是就说啊!
我……我……少红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或许她以为我能洞察别人的心事,我宁愿她这么想。
侍者送来了饭菜,我拉着少红重新回到了位置上,她看上去十分茫然,又回到了前面在医院时我看到的为难状态。
想说就说啊!我想我的耐心要被磨光了,虽然这也违背了母亲平日的教诲。少红那左右为难的样子好像我在逼迫她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一般,她欲言又止。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语气平稳,然后我问她,现在,告诉我好么?
不,不行……
又是不行!我在心里暗暗叫苦,却不得不再一次好声好气地问她,因为我知道,这关乎重大,不可心软。“没关系,说吧!”
我,我宁愿你就这样记住我一辈子……,我,我宁愿就这样,也不会冒着被你看轻的危险告诉你的!她的态度那么坚决,我忽然觉得她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我还很小。一次,邻居给了我一只甜面包,回家后我不敢对母亲说,生怕她发现后责怪我随意拿人家的东西。当母亲问起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时,我无论如何也不肯说,惹得母亲很不高兴。其实,那只是一只甜面包而已,母亲又怎会怪我呢?少红的表情和做法与我当时一模一样,我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生气。
少红低下头默默地吃着饭菜,眼睛始终没有看过我。她的睫毛很长,在她低头的时候遮住了她的眼睛,使我无法看出她现在在想些什么,也无法看出接下来她打算怎么做。只是,她一直低着头,拼命往嘴里送饭菜,似乎在刻意躲避着我。少红。我说道。饭菜真的那么好吃么?少红点点头。你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我再问你一次吧!少红,你有什么心事,旦说无妨。少红摇头。我是真的生气了,所以也索性埋头吃饭。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周围不时传来纷杂的交谈声,笑声和干杯时玻璃相碰发出的清脆响声。何时,这家店的饭菜变得如此难以下咽了?我没有心情吃东西,心脏像被什么重物压迫着一般,使我透不过气来。于是我稍稍抬起头来看少红。令我愕然的是,我正巧见到一滴透明的泪水顺着她睫毛的曲线滑落下来,无声地滴落在饭里。
少红……我不禁轻声地唤道。
她紧张地把脸转向窗外,但是我仍然从侧面看见了她眼睛里闪动的泪水。她起身说,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然后她走了。
我知道她在极力掩饰,然而,她为什么不愿意把忧伤与我一同分享呢?为什么少红那么固执呢?我招来侍应生。他很年轻,也很漂亮。我向他要了一杯酒。酒很快被送来了,少红还没回来。我端起酒杯细细地看——啤酒。
对不起,请给我换一杯酒。我对侍应生说。
那么请问您要什么酒呢?
什么酒都好,能让人越快醉掉越好。
侍应生的脸上呈现怀疑神色。也是,谁见过大白天就喝醉酒的人呢?我察觉自己失言,于是对他抱歉地一笑,他含蓄地点头,然后走开。这一回,我估计自己等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了,酒才送来。仍旧是那个侍应生,他对我说抱歉,接着递来一杯深红色的类似于葡萄酒的液体。他朝我看了一眼,然后缓慢地说,“您还是别喝烈酒吧,中午喝酒,会伤身体。”我一惊,这句话的语气太像少红了,温柔的劝慰口气。我把目光移到还没走开的侍应生身上,他向后退了一步。
你……我开口想问他的名字。
被打断了。
“乔微安,上班时间不允许闲谈!”一阵尖利的女声响起,我身边的侍应生立即向我鞠了个躬后转身就走,没有与我再多说半个字。刚才说话的女人向我走来,当与那叫做“乔微安”的侍应生擦肩而过时,抛给了他一个轻蔑的眼神。女人四十岁左右,苍黄色的脸涂了厚厚的一层粉,嘴唇被妖艳的纯红填得饱满,身上穿的制服显示她是这儿的领班或者经理。女人走过来,在我面前停下,我笑着问她有什么事。
她把双手在胸前交叉,镜片后的一双细长丹凤眼上下打量着我。“这位先生,”在她把我打量了不下五遍后她终于开口道,“您认识刚才那个小伙子吗?”我摇头。她十分造作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那就好,那家伙又邋遢,又爱偷懒,脾气暴躁听不进劝诫,是世界上最差劲的服务生了。”我偏过头去看那个侍应生,他正在擦桌子,洁白的手指早已经被二月寒冷的天气冻得通红。他的神情默然,精致的五官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僵化了一般。由于少红还没有回来,我不禁被激发了了解这件事的兴趣。
“他好像还不至于这么差吧?”我说。他正在为一位女客人倒饮料,手法娴熟,正好把杯子给倒满。
“哼!”女人好像来了劲,似乎憋在肚子里几千年的话终于找到人倾诉一样,“他不差?嘁!您不知道,他是个变态啊!”
“哦?”我不经意地挑眉。
“啊呀……就是他……有那种癖好!”说到这里,女人好像难以启齿似地装出十分嫌恶的样子。我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我终于明白少红为什么常常点头的原因了,对于有些自己不愿多表态的事,敷衍是最佳的选择。女人毫无放过我的意思,她继续说,“他这家伙就喜欢您这种长得好看的,要不是他和我们的总经理有亲戚关系,他早就被扫地出门了呢!”我也继续点我的头,期望少红快些回来,帮我逃离这女人的不停唠叨。事实上,我对她所说的话根本没有一点兴趣,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她会对我说这么许多话。要知道,刚才是她说“上班时间不允许闲谈”的呢!莫非她不用上班,还是我什么地方得罪她了,她为什么就偏要对我说这么多呢?不过这个问题我很快就明白了。她似乎有意于他为敌,每个他接待过的男客人,她都会去把刚才与我说的话大肆宣扬一番,惟恐天下人不知。我究竟怎么会被扯进这家餐馆的纷争中来的呢?其实这本是一件与我从头至尾都无关的事,却偏偏让我知道了这么些内幕。那侍应生表情虽说没有变化,可是抖动的手却表明他正在极力压制着愤怒。
我把酒杯送到唇边轻轻沾了一口,略微带甜,更多的是我不习惯的酒精味与苦涩。少红走了十五分钟,还没有回来,我不禁有些担心。暂且不去管那个侍应生了,我现在满脑子里都是少红。少红,少红,少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一口喝完杯中的酒,刺鼻的气味险些呛得我把它喷出来。我轻微咳嗽走到洗手间门口。有两个人从里面走出,一个母亲,一个女儿。我问她们,里面还有人吗?母亲摇头,女儿想了一会儿,然后点头。
有一个漂亮的姐姐。她说。她走进来时脸色不好看,她现在或许还在里面,或许已经出来了,可是我们没注意。
请再进去帮我看看好么?我请求道。母亲给了我一个白眼,女儿很热心,她说好。
我和她的母亲站在洗手间外,母亲显然很不情愿,她反复朝里张望,嘴上用很轻的声音责怪女儿多管闲事。不一会儿,女儿就出来了。她惊慌失措地说里面有人昏倒了,正是之前看到的那位漂亮姐姐。我猜想那是少红。于是我拜托她们把少红带出来。女儿说她没有这个力气,母亲又不情愿,我只好向在场的人求救。现场听说有人昏倒,立即混乱一片。许多客人来帮忙,其中有几位女士费了好些力气把少红搬了出来。
她的脸色苍白,双眼紧紧地闭着,漆黑的睫毛上还浸着些水渍。我喊着她的名字,少红,可是她没有回答。我的专业是外科,可是并非对其他医学领域无所涉足。我查探了一下她的情况,似乎是体力不支引发的暂时性休克。透明的汗水不停地从她毫无血色的额头上渗出,然后凝结。脉搏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呼吸也十分微弱,我还很难判断她患了什么病症。我对周围的人群漫无目的地喊,请给我一条热毛巾好吗,请各位……一条热毛巾递过来了,我对那个人说谢谢,接着发现他就是叫做乔微安的侍应生。我把少红脸上的汗和水一一擦干,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继续不停冒冷汗。
微安拿来了一瓶嗅盐,他对我说,试试看。
在中国,嗅盐并不是很广为人知的东西,可是由来已久。平日里只是听说,没有真的用过。所以我惭愧地对微安笑着说,不会用。微安说,很简单,让她闻一下。我照做了。很管用,少红微微转醒。她刚睁开眼时眼里尽是迷惘神色,不过很快她的迷惘就一扫而光。她看见了我,于是抓住我的衣袖问她怎么了。你刚才晕过去了。我说。
少红似乎是吃了一惊,她迅速地想挣脱我爬起来,结果仍是在我的搀扶下才遂了愿。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她说。我擦去她额上残余的汗水,又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汗水,微笑着摇了摇头。周围的人群在确定少红没事后如释重负地散去,我把少红扶到原位上坐下。微安给少红端来了一杯冷开水。
谢谢。少红客气地对微安说。然后他在先前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的威吓下道别离开。
现在,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我问。
谢谢……
我偏过头去,漫不经心地喝着让我舌头发麻,喉咙灼热的殷红液体,除了苦涩,我再也尝不出一丝甜味。她还是想要一直瞒我,她还是这么固执。我不知自己究竟是可怜还是可悲,一再重演被拒之门外的镜头,却仍不悔改,不断想要追根问底。我为什么这么想知道这件事?为什么我会这么步步紧逼少红?为什么我此刻的心情如此迫切?为什么?为什么?无数个为什么填满了我的思想,我觉得,这时的我简直是不可理喻。
感情原来可以如此的脆弱。少红开口说道。徐仪,你知道吗,我从一本书上看来了一句话: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恒久不变的,亲情、友情和爱情,都是可以拿来背叛的。我把头转向她,她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用手端着水杯。我选择沉默,我想让她继续说下去。
“在我九岁那一年,我看到过流星。当时我就想,流星或许是天空上最可怜的星体。它寂寞、孤独、没有朋友,所以它成为天空的泪,刹那间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再承受多余的孤单。然而,它滑落的时候,都要准备好承受那么多人贪婪的祈祷,这才是它更可怜的地方。它是那么难过,可是它在临消失前还要被人们的贪婪弄得透不过气来……所以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升上天堂,做了一颗星星,即使再孤独我也不要坠落……因为我害怕,害怕得不到同情,会让我更难过……”她的表情忽然变得很难琢磨,听她这么说,我有点怀疑是不是她想要说些什么。“请你……”我刚想叫她直接说明,但顾及到少红的性格就忍住了。她就像母亲经常差雇工去买的螺蛳一样,养在水里,不去触碰,就会自动把最柔软的部分伸出硬壳外;如果你稍稍碰到了它,它就会用最大的力气拼命缩回壳里,无论你怎么用力,都无法拽它出来。“我快撑不下去了,我快撑不下去了……”她又顿了顿,“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可以让我放肆宣泄的借口,我一定会为自己寻求一个永远的解脱。我想,或许是一种赎罪的方式,一种用一生去赎罪的方式……我……”她抬起双眸正视我,“我之所以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之所以一定要和你分手的原因,就是因为……”我此刻仿佛听见了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腔的巨响,洪烈而荡气回肠,一声又一声,万籁俱寂,惟有此音。
看少红的表情,似乎,到了我们生死诀别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