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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1
      我是一个隐没在这所繁华都市的某个角落里的以写字为生的人,名字普通,叫做徐仪,三十一岁,男性。
      在别人看来,我的确年岁不小了,过了敢爱敢恨、血气方刚的年纪,青春不复。我现在也是这么认为,三十一岁,周围的朋友们大多已经娶妻生子,而我却还一直孤身一人,不是我要求太高,也并非是人家不中意我,只不过我一直认为,万事不可强求,一个人平平淡淡地生活,挺好。
      这天,我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逛,无意中,看到了街边的一所书店,书店名字起得别致,让我回忆起了我至今为止生命中出现过的三个重要的人,这家店的店名,叫做“青苹果”。出于好奇,我走入了这家店。店如其名,它是一家绿色的店,走进去,给人很清爽的感觉,一些绿色植物点缀在店里的角角落落,温馨而和谐。
      店主人是个年轻的男孩子,他不好意思地说店是他姐姐开的,他只代为管理。虽说店面有些女气,不过久了便会爱上这里的绿。我说我也这么想,然后我看到了翠绿的墙壁上的那面偌大的苹果形镜子。我对他说,很漂亮的店。他说谢谢。我问起他的名字。他说他叫阿青。
      后来我就常去那家店,有时也看看那里的书,或者站在苹果镜子前发一会儿呆,抑或是在店里开着冷气时抱着一大摞文稿纸来边吹冷气边写一些惬意的文字。阿青是个容易害羞的男孩子,可是他每次见到我来都会兴奋地说个不停。
      有一次我无意中向他提起了我对青苹果有着说不出来的喜欢,他就问我原因,其实这个原因很长,它是一段冗长的故事,但我仍然遂了他的意,把那段在我印象中已经日渐模糊的旧影重新擦拭,一点一滴地回想起来。
      2
      我的母亲。
      这四个字是我每次提起都必定伤感的字,我—的—母—亲—
      母亲是一个很奇怪的母亲,从我记事起就奇怪。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她倒是越来越年轻。小时候,她总是把长长的卷发全都撂在一起,然后全披到左边或全数在右边,看上去很温柔。她很少抱我,只是用特别柔软的声音说,小仪你是男子汉,你要自己走好每一步路。我四岁时她就送我去学跆拳道,我开始时很不欢喜,因为我老是跌倒老是挨打,而且在我每天带着创伤回家时,母亲总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吩咐雇工帮我上点儿药就再也不过问了。母亲是爱我的,可是她爱我却不疼我。她常说希望我长成一个拥有强健体魄、整洁外型、深不可测头脑及翩翩风度的男子。
      从小,母亲都没有苛责过我,甚至都没对我板过脸,然而她的笑容与鼓励却也在无形中给了我一定的压力。我要自己做得更好,好到让母亲无可挑剔。母亲请老师教我弹钢琴,又亲自教我唱歌,让我学美术,鼓励我看一套又一套的恐怖片直到我后来能泰然自若地面对可怖镜头,鼓励我看一些变态书籍然后与我一起讨论这些书究竟变态在那些地方——别的母亲一辈子也不会对孩子说的话她全对我说,别的母亲一辈子也不让孩子做的事她也会衡量着让我做——母亲并不强悍,她只是个奇特的温柔女子,宁静得就像是邻家的七岁小女孩,她固定用一种牌子的沐浴露,青苹果香的。
      母亲她喜欢青苹果的香味,香甜又清凉,沁人心脾。应该说,是母亲让从小没有父亲的我学会怎样成为一名优秀男子的。关于我父亲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母亲从来不提他,我想他绝好不到哪里去。我常常看见母亲撑着一把浅紫色的、上面印着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小白花的漂亮雨伞在下雨的天气里一个人在院子里站着,很是落寞。有一次,我从楼上跑下去,对着母亲大叫:妈妈,妈妈,快进来,屋里不会淋湿,还有小仪陪你。然后母亲转过了头,我看到她年轻的脸被浸湿了,不知是雨,还是泪。
      那是我幼年时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好像有哭过的样子,那以后很长一段日子里再也没有过。母亲有胃痛的毛病,萎缩性胃炎。每次疼起来,总是很痛苦地蹲在那里,一声不吭,然而我知道,很痛,一定的。虽说有时会胃痛,可是吃东西的功夫仍远在我之上,一阵狂风卷残云过后,我便会一点儿也不惊讶地见到自己的那份、我还没动过的那份,也已经只剩下一些残渣了。我上学之后,母亲就把长到腰的卷发扎成了两只高高的羊角辫,像个活泼的十八岁少女,然而那时的母亲,已经二十八岁了,眼角没有细纹,还常常睁着清澈的明亮双眼冲着你甜甜地笑,身上保留着香甜的青苹果味道,很香。
      大部分的人会以为母亲是我的姐姐而不是我的母亲。母亲在我小的时候守护着我,但当我长到十四、五岁时,我发现已经是自己守护着母亲了。她有时像一个孩子般地哭闹,尽管从未见她真的掉过一次眼泪;她时常说大话,事后却又推得一乾二净;她会在街上大吵大嚷着叫我给她买糖吃;她会拉我一起去电影院看恐怖片然后躲在我怀里瑟瑟发抖……当我十八岁那一年,母亲拉着一米七十八公分的我去逛街,引来了许多人艳羡的目光,我甚至听到一个女孩对身边的男友说:你瞧那对情侣,好配啊!我差点笑出声来。母亲的确和一般女子不同,她似乎青春永驻,永远一副小女人的娇弱样子。我看见母亲拉着我神气活现地用下巴朝别人致敬的样子不由地觉得她太可爱了。后来我又很伤感,大概当年那个给我生命,却不曾养育过我的男人,也曾被母亲这么带着上街为她争面子吧?
      母亲真的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有时连我都惊觉自己长得太快,比母亲都老上几分,然后她拍我的头大笑我是个傻儿子,她说她是神仙,不老不死。我对母亲的依赖转成了对她的呵护,她也由一个温柔娴静的女子变成了一个活力四射的小姑娘,变化很大,却同样叫我喜欢。
      我爱母亲,也疼母亲,纵容她的大小姐脾气,把她娇宠得有些过分——因为,母亲是我的全部,所以,我用尽心血去维护我生命的全部。
      那天,我看见母亲蹲在墙角,很痛苦的表情,于是我不敢耽误地将她送到了医院。我要求医生向我讲述她的病情以及告诉我治疗费用。然后医生告诉我,母亲的病情恶化得很快,有可能发生癌变。我不知当时自己是如何搀母亲走出医院的,她又笑我傻,她说她又没有中风,为什么要人搀,听完这话我眼眶有些湿,母亲先是楞了一下,后来声调极沉重地说,仪,你要记住我的话,再也不要哭,把泪水咽下去。她的声音平稳而动听,我于是忍住心头泛上的苦涩嘴角挂起一丝笑容。
      回家的路上母亲说,只要活着时看到有女孩子来照顾你,我就放心了。
      一瞬间,我又有些哽咽。
      3
      二十三岁那年,我快要从医科大学毕业时,认识了少红。
      我记得第一次把少红带去见母亲时,她们两个十分投缘,把我给晾在了一边。很巧,少红用的沐浴露,也是同母亲一样的,相同牌子青苹果味道的。
      少红是个内敛不多话的女孩子,长得相当得漂亮。她的家庭不是很富裕,靠着她当船员的父亲的年薪维系生活。一出生母亲就离开了她。她还有一个弟弟,好像叫满青,于是我问她为什么她的父亲喜欢青不喜欢红,她说没为什么,只是喜欢质朴的青,不喜欢妖艳的红罢了。
      母亲很积极地鼓励我与少红在一起,看着母亲在比她高半个头的少红面前大肆夸赞她儿子的时候,我幸福地微笑了。只有在母亲的眼里我才是个孩子,一个有肩膀能让她靠的实用孩子。我很少说粗话,从来不抽烟,从来不喝酒——因为母亲是不喜欢我有这些坏习惯的,没想到这些我习以为常的地方,竟然成了少红眼中我的大优点,这以后一次散步时少红偷偷告诉我,其实,你是一个十分优秀的男子。
      她总是让我联想起儿时那个身上有青苹果香的温柔的母亲,在她身边,我觉得自己似乎又成了一个孩子。
      我二十三岁,即将从一所比较知名的医科大学毕业,一米八的身高虽说有些过了,可是也不至于太吓人,从儿时起就不断获得各类奖项,大大小小的奖状堆满了一屋子,每日干净整洁的外型都由母亲亲自打理,比较像GACKET,不过眼睛是黑色的容貌,笑起来,有点像我世界上最可爱的母亲。我并不清楚这样的我对异性究竟有多大吸引力,也许有一点吧,也许还不到一点,从小,除了母亲我都不会去接触太多的异性,尽管母亲一直骄傲地称她的儿子一定是最棒的。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夏天傍晚,少红把我叫到大学外面的一棵苹果树下,没撑伞。她浑身湿漉漉的,看得我心疼了。我对她喊,下雨了。她说,徐仪,我们交往。雨太大了,很吵,我没听清。
      什么?我问。
      她喊,徐仪,我们交往。
      当时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苹果树上刚刚结出青苹果,有些生嫩的清脆香味,我在那棵结了青苹果的苹果树下沉默了许久,忘记了走过去给少红撑伞,忘记了要回答。一时我不知所措,我想以笑来缓和气氛,可唇角牵起的却是一个僵硬的弧度。
      少红哭了,她带着哭腔叫道,徐仪我开玩笑,你别当真。然后她哭着要跑开,我这才如梦方醒地跑过去追她,等我追上她时,我发现她已经湿透了。
      为什么?我问她。
      她苦涩地笑了,脸上仍挂着雨水和泪水。不为什么,说过是开玩笑了。少红转身又要走,被我一把拉住了。
      我和少红,相识在一辆85路公交车上。她那时总是穿著一条浅绿色的连衣裙,坐在车厢里看书,每次见她都是如此。有一次,我坐到了她旁边,我对她说,坐在车厢里看书对眼睛不好,她说没关系,然后我看了一眼她的书,是玛格丽特的《飘》。她对我说,人类的爱情可以持续很多年不变在这本书中实现并且那么美,为了自己执着的东西原来有人真的可以不在乎其他。我与她认识了,因为我发觉她骨子里很保守,像是古代人,当车上有哪个男人碰了她一下,她会愣上好半天,然后用手帕拼命擦个不停。她说,将来要结婚,一定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辈子只谈一次恋爱,只爱一个男人,只嫁一个丈夫,我说你还真封建,她说这很正常有什么封建的,正常人都该这样,人人都应该努力立一个贞节牌坊。
      我根本没料到,这样一个思想封建透了的姑娘,会这么坦白地说出要与我交往的话。她不是一辈子只谈一次恋爱么,那又为什么……兴许我是太感动了,于是我答应了少红交往的事。那个夏天,雨就一直没有停过,万物都在不停滋长着。
      4
      一年后,我二十四岁。
      一年的交往,我发现了许多少红的好,比如她身上让人心安的青苹果香,比如她的温柔可人,比如她对我的无比尊敬与崇拜——我开始告诉过她不必这样的,但她依然故我,像极了日本的小女人,处处关心着丈夫——尽管我还不是她的丈夫。她做得尽善尽美,像母亲一样把我料理得妥妥当当的,她也时常对我微笑,那种微笑与其说像我,倒不如说像从前的母亲,让人很想依赖的笑容。母亲似乎很高兴,她说太好了我的心愿达成了,少红一定会是你这辈子见到过最好的女孩。本来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少红还是爱少红,后来觉得这两者没有太大区别,于是也就不去区别了。
      那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母亲对我讲,今天是酒井法子生日你和少红好好去庆祝一下。母亲就是这样,她会记得我是双鱼座却不记得我的生日;她会记得几十年前老歌的歌词却不记得新近流行音乐的曲调;她会记得雪莱与她同星座却记不起她自己是什么星座……对于我最疼爱的母亲我能说出她一大堆又一大堆的缺点,可是我就是停不了对她的爱。我想,如果她真如医生所言有一天离我而去的话,我会疯,这是真话,如果我不疯,那我会自杀,我陪她。
      我携着少红去了一间离家不远的咖啡馆,我滔滔不绝地谈母亲。我说,如果人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要这个母亲。
      少红没有说话,她静静地喝着不加糖的咖啡,神情有些哀怨。我知道自己说的话让她不大舒服,于是我急忙收回话锋,转而询问她的近况。
      咖啡馆外下着小雨,门口站着几个卖玫瑰花的姑娘,我见她们从刚才起就一直不断朝我们这儿打量,心里明白她们正期盼着我能买些花去。她们中有一个小女孩,还很小,大约十岁左右,她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我们,紧张得把手里捧着的玫瑰都弄皱了。我招呼那个小女孩过来,含笑问她要多少钱,她告诉我不贵,二十元一朵。那好,你手里的花我全买下了。我这话一说出口,少红立即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我,门口的那些卖花姑娘们也用忿忿不平的目光盯着我身边的小女孩,那女孩有点胆怯,她小声地对我说,先生,您若一下子全买了,她们会恨我的,如果您真的想买,请也向她们买几朵吧!我安静地微笑着,然后摆摆手说,不用,还是买一朵吧。女孩感激地把花给了我,我回见门口那几个姑娘,她们的神色果然有所舒缓。
      少红原本涣散的目光重新显现出焦距。她正起身子对我说,徐仪,我问你话。
      说吧。
      你讨厌我么?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不,我喜欢你。接着我看到她苦涩地笑了笑,那一刻,我想如果我有母亲的敏感一定会明白其中更加深刻的意义。窗外刚才还是小雨,现在却已成了倾盆大雨,雨水盘踞了透明玻璃窗的一大片又一大片空间,外面的景色变得模糊。
      只是……喜欢么?她喃喃地问道。
      少红……我想,如果我说爱你,那是不实际的。
      对,我……我知道,你……爱的是你的母亲,除了她,你谁都不会爱。我很错愕,脑海里反复琢磨着少红刚才的话。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雨水猛烈地敲击着玻璃窗,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我转过头去看,猛然发现我与少红的身影那么落寞,之间好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难道……我真的只是因为爱自己的母亲,才会喜欢少红的吗?难道我真的除了母亲,谁都不爱吗?
      徐仪,分手吧。少红的声音又轻又柔地,我的手由于紧张猛地抽搐了一下,传来隐隐的疼痛。我重新望向少红,她漂亮的年轻容颜依然如旧,只是比一年前多了几分沧桑与无奈。我默默地啜了一口咖啡,“这一年我们过得不好么?”我问她。
      “不是,不是……”她摇摇头,咬紧了下唇,我平静地等她说下文,窗外雨生十分嘈杂,墙上的挂钟敲了八下。
      徐仪,我……我不是你的母亲,所以我不配享有你。她把头埋得低低地,我分明见到了她眼中闪烁的泪光。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少红哭。第一次是她要与我交往时;第二次是她要我与她分手时。“这辈子只谈一次恋爱,只爱一个男人,只嫁一个丈夫”,我又想起了少红的这句话,就在那一刹那间,我几乎就要相信,她的这句话只是儿戏罢了。
      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发现她的肩膀颤抖个不停。我说,生活一辈子吧少红,和我一起。少红抬起头来满脸惊异地望着我,十分茫然的表情,然而一瞬间,又涌出了情感。“徐仪,其实我……”她刚刚开口,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母亲总是爱恶作剧,竟然把我的铃声编成了泰罗奥特曼之歌,我含笑地接听,手机另一端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那人说,母亲昏迷过去,被送进我正在实习的那个医院了,现在正在进行急救。我匆匆地付了帐就往外跑,把没有关掉的手机留在了咖啡馆里少红的身边。
      仓皇中买下的玫瑰落在了地上,有客人走进来,踩碎了它。
      赶到医院时母亲仍在抢救,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地望着抢救室上方的红色信号灯。一个一米八的男子就这样唐突地站在急救室门口,脸部没有任何表情。周围走过的人群都会奇怪地看上我一眼,而我却一点也没注意到。我只知道,那里面躺着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生死未卜。命运真是在和我开玩笑,要我面对同时失去身边最亲近的两个女人,就是连我,怕也承受不了。失去少红,或许还能挽回;失去母亲,我就活不成。
      妈妈,妈妈!
      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母亲拉着我的手一同出游,当我失足掉入了湖里,母亲是如何奋不顾身地跳下水来救我,后来又是如何地发了三天的高烧;我还记得,母亲严厉时的样子,娇小的身躯却像个大男人一样一肩扛起这个家;我还记得,母亲温暖的笑容,我也还记得,母亲身上的青苹果香……这一切我仍然都还记得,但此时此刻忆起来,却恍如隔世。因为现在,让我面对与这些鲜明如刚才的画面说再见的痛苦,我——不能接受。
      妈妈,妈妈!
      我麻木地站在那里,恍惚中,身后似乎传来熟悉的香味,我呆楞了片刻,惊喜地发现那是母亲身上的味道。
      妈妈!
      当我欣喜地转过身去,发现原来是少红。刹那间的失落让我感觉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样,我原本散发出光彩的脸在一瞬间又黯淡下来,当时我并没注意到,少红眼里的痛苦。
      我颓然地找了个座位坐下,有少红在的地方我感到心安,可是她终究不是母亲,终究不是我此时此刻最想要见到的那个人。少红走到我身边坐下,伸手来抚摩我鬈曲的黑色头发,身上的香味勾起母亲给我留下的点滴回忆,不自觉的,我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心里默默祈祷着,如果上天有知,请保佑我的母亲,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少红在我身边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默默地陪我等待着。我第一次以如此脆弱的一面和少红在一起,现在想来才猛然发现,我那脆弱的一面也只有少红才见过,也只有少红才能给我安慰,就算是母亲也是办不到的。不过现在想到这些,已为时太晚。当时我与少红就这么不发一言地静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我低着头,双手交叉在膝盖上;少红也低着头,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其实我的心里真的很矛盾,隐约记得刚才好像对少红求过婚,可是在这时,我又犹豫了起来。我虽不是一个漂泊不定的浪人,可是我有一颗狂放不羁的心;我虽不是有家不归,却是常常在外流连……我仍然无法承担起一个家庭,我还是一个习惯了别人帮助的孩子。我为什么会那样轻率地说出求婚的话呢?为什么,为什么呢?
      就在我对自己与少红的事而岔开心神的时候,急救室的信号灯忽然灭了,接着有两个护士推着母亲走了出来,后面紧跟着一个我曾经见过的一名主任医师。我立即冲了上去,失控地抓住主任医师的衣服探问母亲的情况。那个慈眉善目的主任笑着拉下了我的手,慢悠悠地告诉我母亲可能是由于早上没有吃东西,加上本身就有的胃病,导致了低血糖,输些葡萄糖应该就会好转。不过还是要注意调养。我怔怔地目送医生护士们一个又一个地离去,始终缠绕着我的恐惧转而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浓密黑云,周围的气压骤降,让人难以呼吸,这是比恐惧更深一层的左右为难的担忧,似乎退一步就海阔天空;又似乎进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我愕然地杵在那儿,不知该做些什么,随后我转过身去,以求助的目光望向少红,想要从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寻找出能给我力量的东西,尽管我并不知道那能给我力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少红也在看着我,她似乎很了解我的心思,我果然从她温柔凝视着我的双眼中寻找出了我想要的力量,不过当我找到时,我也十分深刻地明白了一件事,这件事让我很震惊,也让我第一次正面面对了我与少红之间的情感。她浅浅一笑,分外凄凉,好像是秋天从树上凋零的金黄树叶一般,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少红今年二十二岁,年纪还不算大,可是她所懂的却远比一些同龄人,乃至一些长辈都要多得多,我不得不说,能与少红在一起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但是此刻,当她用那种眼神看我的时候,我又不禁自责内疚起来。我对少红的确不够重视,忽略了她对我的深刻感情,把母亲放在了她之前——不,不仅仅是这样,应该是从头至尾地忽略了她,漠视了她的感受。
      “今天是你的生日,徐仪。”她向我走了几步,在离我不远处停了下来。我点了点头。“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告诉我好么?”我见到她扬眉的样子,她的眉形很美,像新月一样,扬起来,是一条柔和的弧度。“希望你能一直顺心,你是个好心的姑娘。”她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此时,我的身后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徐先生,您可以见您的母亲了。”我闻言,转过身去往前迈步,却听到少红发出一阵细如蚊呐的声音,音调古怪,语调没有起伏:“弄不好,这个愿望只是个奢望。”我霎时转身,等我把视线投到她脸上时,只见她已是泪流满面,眼神却仍然停留在我身上。“‘我每天都变得更想讨他喜欢;可是这样做的时候,每天都觉得,我必须抛掉我的一半天性,扼杀我的一半才能,扭转我的兴趣的原来趋向’,我就这样为他疲于奔命,蹉跎青春,然而我深爱的那个人他不会,他也永远不会像我爱他那样地去爱我,我明白,我也谅解,谁叫我那么爱他呢?”她用这种口气对我说的时候,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一直很喜欢简•爱,这个我最清楚,她在性格方面也有一些像爱小姐,总是不爱把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意思讲出来,我走了回去,放弃了立即去看母亲的念头,因为我知道,此时她一定正在昏迷,就算她醒着,也肯定宁愿我留在少红边,不愿我花费时间来陪她的,尽管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
      “对不起。”我说。少红只是苦笑,泪水很快就被风干了,泪痕却刺目依然,她轻声说:“这算不得什么的,请不要对我说那三个字,它们叫我不自在。”接着她转过身,背对着我,我清晰地感觉到她瘦了很多,身子颤巍巍的。“我说,徐仪,我想得很明白了,我们还是分开吧。半小时前,我为你想和我生活一辈子的话感动得无以复加,可是半小时后,我郑重其事地说,分手吧,别在一块儿我会好受些。”她的肩膀明显在颤抖着,尽管她拼命想要压制,可仍是让我发现了——她分明是在啜泣,却想要背着我、瞒着我,不愿我看出她的伤心来,这太奇怪了!我又向她走了几步,走到了足够够着她的地方,学着母亲曾经对犯了错事的我说话的口气,轻声细语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好吗?”这么温和的话语在我说来显得有些阴阳怪气,少红止了啜泣,呆楞了片刻,因为太过疲乏,声音带点儿沙哑,不过她仍是用这沙哑的声音说起了话——这可真好过她一声不吭地叫别人去揣摩她的心思,我对女性的心理知之甚少,而且也从没想过要去研究,所以每当少红不发一言时,我就会坐立难安——她说,几点了,徐仪。说真话,这个问题使我有点失望,虽然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她说些什么。我撇了一眼手表,十二点还缺五分钟。少红一听,立即收拾东西准备走,我笑着问,你难道是灰姑娘,十二点就要从王子的身边偷偷溜走吗?少红没有看我,仿佛刚才的肺腑之言是另外一个人说的,而不是她一样。“对,我真的要走了,而且必须走,马上走……”她的东西理完了,她转身准备疾步向前走,走之前,她回头看了看我,“我说分手的话是真的,你好好考虑——就算你不答应,还是要分手,再见了。”她决绝而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这是我认识她以来头一遭见到她这副神情,好像陌生人似地,然后,她就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我的视线内。
      那一刻,我确信,她真的有心事——这是我长久以来头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这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猜不出这件心事是什么,直到谜底自动揭破的时候。
      少红走后,我颓丧地走到母亲的观察室外去看她,她正熟睡着,睡容安静甜美。有个护士坐在她的床边,看样子也进入了梦乡。人们常说,只有酒才能解千愁,但是现在我倒觉得,能够这样熟睡,什么都不去想,又不会伤身体,这才是最好的忘却烦恼的办法,我又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就这一会儿,我已经明显感觉到双腿麻木,不听使唤,于是我这才打算去休息。临走时,我又回头深深望了母亲一眼,暗自发誓,我一定要永远守护着她,哪怕是自己再怎样,也绝不让母亲受一点点伤,一点点都不会。
      我一个人独自在走廊里走着,身边偶尔才会有一些人经过,大部分人的神情都是或痛苦或忧心,丝毫不能减轻我现在的压力,反而为我更添几分烦恼。我不知道是该继续留在医院,还是该回家好好想一想今天所发生的事。二月十四日,徐仪遭难日。这时一直负责替我母亲看病的吴医生从我正前方走来,白大褂被扬起,衣袂飘动。他是我同校的学长,我知道他一定是想找我的,于是我站在那里没有动。他走到我面前,果然停了下来。
      徐仪,我听说你的母亲留院观察了。他还没站稳就说了这话,倒着实叫我吃了一惊。
      为什么,我没接到母亲要留院观察的通知啊。
      吴医生脸上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大概是觉得,我这么关心母亲,没理由不知道这件事吧。“哦,这样……”我估计他这时已经词穷了,从他尴尬无措的表情中就可以看到。我率先打破沉默,说,请不要对我隐瞒,有什么就请讲吧。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令堂的病情不容乐观。上周她来做过检查,检查结果上说,她的萎缩性胃炎已经发生癌变。所以……在她住院期间,你最好多陪在她身边。她……”我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不说我也明白他想说什么。我只是觉得,好累,我苦苦熬了这么久,终于可以说,我好累。我确信这三个字我说出口了,吴医生很惊讶地望着我,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我走开。其实我想吼的,我想对他吼,别来烦我,你这个死神,你这个杀人凶手!可是我一个字都没有说,毕竟,这不是他的错,只是我,只是我一直以来自己骗自己,只是这样而已……我好累,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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