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三尺岁神在》曾泽西

15、十五、捕风捉影

　　冷静下来想一想，也许那没什么大不了的。
　　湘棣一路跟在彧明和臣潼后面拼命搔脑袋。
　　——都怪彧明说过那些奇奇怪怪的言论，害得他竟也开始捕风捉影了！没错！完全是捕风捉影！……可是为什么自己还在不由自主地关注那两人的行踪啊？！
　　据湘棣这种不由自主的观察，继黎和驮岳从旧仓库出来后，就分开各行各事，驮岳去了北面向狍共和其他人教授召唤术法，而继黎径自带领他们来了神祠，根本没有进一步的交流。
　　——那一定是他在胡思乱想！到目前为止都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而且继黎大人从每一个微小的眼神到手指动作都依旧毫无破绽！
　　“湘棣！”继黎一声怒喝把湘棣吓得差点跳起来，“你在搞什么鬼！自己的神像都不认识了？！”
　　湘棣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抱着子神神像站了好久了……
　　臣潼和彧明立刻发出毫不留情的大笑：“喂羊崽！你就觉得自己长得那么像老鼠吗？！”
　　湘棣黑着脸放开子神神像，回头寻找未神。这羑岚镇的神祠本来就不大，从院落、祠堂到神像本身的规模，都完全比不上瀛沙、麒湖，所以他一个人就能勉强拖动一座青灰色的石像。
　　未神像是一尊半羊半鹿的怪物，传说是羊族和鹿族共同的先祖，最有特色的是其犄角，然而湘棣找到它的时候，却发现它躺倒在地，一只角已经彻底粉碎了。而除去角之外，它的底座也被变得残破不平，怎么扶都无法独立站稳。
　　彧明和臣潼立刻开始出馊主意：
　　“就这么躺着放得了！”
　　“把这腿都砍平，也就能竖起来了！”
　　“别打我的主意！”湘棣护在神像前十分紧张，“管好你们自己的去！”
　　后来继黎差人找来了石匠，终于把未神像底座修平，使它可以稳稳站立。待到完成神像的“开祭”，让它重新变成能与岁神神力呼应的有效神像时，日头已经偏西。驮岳和北琨从关押俘虏的房中出来，同他们在广场前碰了头。
　　——不不不不要再观察那两个人了！
　　湘棣自我斗争得快抓狂了，忽然彧明一胳膊架了上来。
　　“喂，羊崽，你怎么表情这么纠结？从前面开始就这样……”
　　“嗯？不不不，你看错了，我很好啊，一切正常……”
　　湘棣想蒙混过关——彧明已经在胡乱揣测继黎和驮岳的关系了，再跟他商量这种东西，岂不是要成了八卦狗仔二人组了！
　　彧明却恍然似的：“噢！我懂了！你一定是担心岳哥走了以后，没人罩着你了吧！”
　　——是这样吗……
　　彧明深沉地拍了拍湘棣的肩膀，露出一副老大哥似的表情来：“我会时刻提醒继黎好好教育你的。”
　　——不要做多余的事啊——！
　　北琨又从那名人族的口中问出了形形色色的细节，他们将细枝末节串联起来大致推理了一番，初步判断策划本次奇袭的是一股隐藏势力，恐怕西岸虎族的大部分人都还蒙在鼓里。而这股隐藏势力，很有可能是和西南人狼狈为奸的。
　　“这小混混你打算怎么处理？”最后继黎问北琨。
　　“当然就这么关着。”北琨一脸肃然，“别看他哆哆嗦嗦的可怜样，似乎只为了口饭钱被人利用，那可是从骨子里都无可救药的西南人。”
　　“给他个了结得了！”臣潼道，“把这种害群之马放在身边，迟早要出事！”
　　“以宽仁为重，得饶人处且饶人。”
　　驮岳说完，大家也就不再有异议。
　　太阳落山之后，驮岳便上路了，他没有特别交代些什么，大伙儿也没做郑重的道别，生怕把别离表现得太彻底，就真的会一语成谶似的。
　　当驮岳化作的赤鬃骏马消失在林间之后，继黎站在路口又停留了一会儿，方才转身回去。
　　还是一身无懈可击的严肃模样。
　　湘棣忍不住松了口气——果然是他想得太多了吧。

　　酉时起更已过，北琨同人族及虎族将士们用餐，而岁神们早早地回到了临时修缮起来的祠堂里。继黎归来时，仅余臣潼一人还坐在台阶上，若有所思地嚼着烟杆，淡烟袅袅上升至空中。
　　“彧明和湘棣都在冥想了，为什么你还在外面？”
　　“又来！”臣潼一副极不耐烦的模样，“除非你是愿意教我三合阵了，不然就别烦我！”
　　继黎也早就习惯了他这腔调，只管无视，并反过来直击要害：
　　“你是不是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进过自己的神像？”
　　臣潼立刻被吸进去的烟呛住了。
　　“谁说的！当然进去过！别以为我不行！”
　　继黎微皱眉头。
　　“你是不敢进去吗？”她揣测着，“总是被搅得头昏脑涨？”
　　“是‘不想’，‘不想’好吗！才不会那么怂！”
　　“如果真不想这么怂，做不到的事就坦率点承认。”
　　啪地一声，臣潼把烟嘴给咬断了。
　　继黎看着他一脸仿佛被牛粪砸中的表情，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可以教你三合阵，但是像你这样一点儿都不肯冥想，是绝对学不会的。”
　　臣潼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也算是找到台阶下了。他将咬坏的烟杆熄了插回腰间，站了起来：“好吧，先不论三合阵——既然你都发现了……那我也没办法了，嗯，倒不如说，这事早晚得解决……”
　　继黎眉头皱紧了：“什么意思？”
　　臣潼转身走到辰神像前，继黎跟随其后。
　　“我不是不会冥想。只是遇到了别的麻烦——兴许是个大麻烦。”他回过头来，向继黎伸出手，“你看了就知道。”
　　继黎拉住了他的手，随后两人的身形化作白光融入了辰神像内。

　　一片水雾扑面而来，紧跟着跌入了汪洋之中！继黎有些措手不及，心念一乱，口中呛入了大团的水，竟仿佛要溺毙了一般。
　　她还从没有进入过辰神的神力，没想到会是这等情形。
　　——这不是真的溺水，只是她卯神的神力和对方产生了排斥！
　　虽然努力想着要稳下情绪，可是身体还感受到可怕的窒息……
　　“真没用！你在怕什么！”
　　虽不见臣潼，却听见了他的声音，瞬间她便安下心来了。
　　“走了！”
　　臣潼的声音又起，继黎重新恢复了正常的感官，手中也得了握力，再一看，还原为龙族身形的臣潼已在她跟前，拉着她冲进一片强光之中……
　　他们在无数漩涡中飞速掠过，那些过去的影像纷纷从眼前闪现又褪去，臣潼完全不似湘棣那样谨慎，也完全不怕在其中迷失，只左突右撞，到处寻找着什么。
　　“哼！真要找它又不见了！”
　　臣潼在一片混沌中停驻了一会儿，不悦地四处打量。
　　然而继黎已经隐隐发现这其中有些许不对劲的地方……
　　如同异味一样萦绕。
　　她凝神片刻，忽地转头！
　　“竟然……”她被自己的发现震惊了，不及细想，急拉上臣潼往那边去了！
　　记忆的混沌体化作浑浊的光芒，只照得人眼花缭乱，然而继黎准确地向着那奇异点冲去！
　　终于，静静伏在深处的一缕暗黑跃入了眼帘……
　　就在继黎弯刀出鞘的一瞬间，它四散而去，重新遁入虚无之中不见踪影了！
　　“就是这个！”臣潼道。
　　继黎有些心神不定，她再想感知，却已搜寻不到了。目标物就如同一条小鱼消失在了浩瀚的南海里一般，只剩下空荡荡的错失之憾。
　　“先出去吧。”她沉声道，随即眼前的一切化作白雾。

　　落到祠堂的地上，继黎仍旧蹙眉不语。
　　“怎么不说话？”臣潼随意地在祠堂中走动，不时用脚踢弄地上的碎石，“我还以为你还要大吼大叫着‘为什么不早说’、‘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严重’之类的，然后又啰嗦个没完没了。”
　　“那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们？”继黎平静地反问，“你想自己解决这件事吗？”
　　臣潼沉默了一会儿：“那你知道该怎么办？”
　　继黎回过头：“我确实不知道——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
　　“连你们仰赖的万芜先生，都不一定知道吧？”
　　“确实。”继黎承认，又道，“你觉得我们同样束手无策，所以索性就不告诉我们了？”
　　“说了有什么用？你看，把你带进去，问题还是解决不了。”臣潼不屑地说完，又走回了祠堂外坐下。
　　“但至少现在开始，我们可以共同想办法。”继黎走到他面前，“还是你觉得我们不值得信任？”
　　“行了行了，说教到此为止。”臣潼烦躁地甩手，“就算我说过要你教我三合阵之类的话，我也没把你当我老师——”
　　“我也不想自居你的老师。”继黎打断他，“只是作为前辈而已。”
　　“也别拿前辈压我。”
　　“无妨。但至少我们需要有作为同伴的共识吧？”
　　“对手还差不多。”
　　“无论你怎么称呼。我想说的是——鉴于以后会进入一段特殊时期，要面临许多从没有见过的麻烦事，包括你的这一件，我们如果不能互相信任，就无法共同作战。”
　　“好，好，我信任你，满意了吧？”
　　臣潼就这么把话搪塞了回去，说完后，继黎盯着他的目光又降了温度，上一刻至少还是冬日阴天的阳光，现在就彻底变成冰霜了。
　　“你这兔子真是死脑筋……我这不都已经带你进辰神的神力里去看了吗？信任得把老巢都端出来了啊！”
　　“嗯，这让我少许欣慰，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可以得到缓和的，希望你以后能继续这样做。”
　　“你要是有点同伴的觉悟，这种公事公办的口气就该先改掉。”
　　继黎反倒皱眉：“难道这不是应该公事公办地商量的事？正因为是同伴才不可儿戏！”
　　“我看对你来说同不同伴根本没区别……”
　　“这暂且不论。”继黎微微一摇头，就把话引回到正题上，“我先问你——关于你的神力里混杂着瘴气的事。”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辰神交替后那天晚上就发现了。”臣潼道，“我本以为是师父被附身过的缘故，也许过几天会消失，可是后来发现它一直在。”
　　“有没有扩大？”
　　“没有，但就像你们地面上那种小虫似的，你打不着，可它时不时就来咬你一口，你若追着打，它又很快逃不见了。像你刚刚那样冲过去，总是能被它逃掉。”
　　“难道它一直在打扰你冥想？”
　　“是啊！烦得要死！后来有一天，我不是直接睡在地上了么？”
　　“那天你真的是在‘睡觉’？”
　　“睡了大约一个时辰，可是被惊醒了。”
　　“噩梦。”
　　臣潼抓头：“就当是噩梦吧——不要问我梦到了啥！”
　　继黎沉思了片刻，说道：“你这样一直不休息也不是办法。反正要天亮才上路，不如现在试试看这一招——你带我进去，你冥想，我帮你看着，如果瘴气来扰我就赶开，暂时对付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臣潼考虑了一会儿：“姑且先试试吧。”

　　次日清晨，还不及晨钟时刻，湘棣就早早地从神像中出来了。他先是在冥想中好好休息了一阵，随后又尝试着以追逐问题的方式游溯到神力的深处……
　　他这次追问的是化火三合阵，只是得到的答案十分不明，看到的景象也不多，仅有许多话语萦绕在他耳边。他生怕自己驾驭不住，还是早早抽身了出来。要说印象最深的，仅是一句咒语般的句子——
　　南西有民，是为阴土，太阳之暮，昃眛向幽。
　　湘棣反反复复地小声背诵，才记得只字不差。而且不知不觉，就已经绕着小镇跑上了三圈半。
　　方才天还未亮的时候，他幸运地瞥见了一次流星。大角羊族和梅鹿族把这视为吉利的象征，换言之，今天会有好事发生。
　　不过按照湘棣以往的经验，看见过流星往往就会破财——例如上当买到假货，或者掉了钱袋等等。如今他也不用担心这种钱财上的事了，那么看到流星会不会有点好事呢？
　　湘棣这么想着，在晨曦中跑回了神祠，刚进祠堂，就见辰神像白光大作，而从中脱出落到地上的，除了臣潼以外，竟还有继黎！
　　湘棣走到一半就这么石化了。
　　“哟嗬！羊崽！起挺早啊！”
　　神清气爽的臣潼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一巴掌拍在湘棣脑袋上，随后就这么走出去了。
　　——为什么有一种“完事了”的画面感啊？！

　　——不不不这绝对是想太多！要说一起进神像那继黎大人也带着他进过未神神像，那里面可是连自己是什么模样都看不清摸不着的异空间！只是这个该死的时间点让这件事看起来这么暧昧而已！……天啊不要再去联想那种第二天早上发现一对男女从同一个房间里出来的画面了啊——！
　　就在湘棣完全纠结在这种思想斗争之中的时候，继黎上前问他话：“刚从神像里出来？”果然从她脸上丝毫看不出什么异状。
　　湘棣惴惴不安地回答：“不是，刚刚去外面跑了几圈——继黎大人！”
　　他还是忍不住了：“为什么你会在辰神像里啊？”
　　“帮他解决些麻烦而已。”继黎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
　　唔……从她浑身散发出的正直的气场中，好像也只能毫无新意地得出“指导后辈如何正确使用神像”这样的结论了。
　　湘棣还在揣摩中，继黎却已经找来了一柄练习用剑。
　　“既然驮岳不在，那就由我陪你晨练吧。”
　　她举剑指向湘棣的时候，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辰时钟响，臣潼已翻到马上，在镇口来回走动，一副巴不得立刻出发的急切模样。继黎则静静地站在路旁检查她的装备，直至彧明赶到。
　　“琨叔呢？怎地还不来！”
　　继黎的弯刀还拿在手上，“太王侍卫把太王搞丢了？”
　　彧明的脖子立刻缩了半截，“他一定还在牧阖那儿吧……我去叫他！”
　　彧明一走，臣潼催着马走到了继黎旁边：
　　“这家伙刚刚还和姑娘玩笑呢！”
　　“只要他别得寸进尺就行。”
　　“对了！”臣潼俯下身子来，“上次他说他赢了你，真的假的？”
　　继黎弯刀才刚收回去，差点直接又抽出来了：“不是说了这件事就让它过去了吗？！”
　　“你都能被他打趴，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臣潼责怪道。
　　“你说谁被打趴？”继黎的眼神都可以直接杀人了，“知道自己打不赢我就闭嘴，想被捆起来拖在马后走吗？！”
　　“什么打不赢！迟早让你们都服帖！你昨天还说着同伴啊信任啊，说着做不到的事就承认，现在倒好，轮到你自己了，怎么还这副德性！”
　　继黎也是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最终不情不愿地挤出一句：“他太耐打，不肯认输，我又不能真的把他打成残废……”末了，冷冰冰地作结，“是我功夫还不到家。”
　　“切！被你说得好像自己根本没输一样。”
　　继黎一抬头就见臣潼满脸怀疑的神色，顿时不悦。
　　“你怎么不用五行术把他捆起来？”臣潼不依不饶，为自己的特殊待遇抗议。
　　“我们决斗不用刀剑也不用神力。”
　　“什么？！”臣潼这才发现最关键的差异，好生急切，直接翻下马来，“你们怎么不早说！害我想这么多！你不用神力才赢不过我！快来比试！我要一雪前耻！”
　　“马上就要赶路了你瞎折腾什么！”
　　“枉做手下败将的冤屈一刻都忍不得！你这死兔子瞒着我到现在，就怕我反败为胜是吧？！”
　　“你空手也赢不过我，彧明好歹力气过人，你离了刀枪根本如同婴儿。”
　　“你说什么？！”臣潼气得暴筋，却在这时，北琨、彧明和湘棣同时到了。
　　当然湘棣是被彧明拎着来的——虽说继黎没有把他直接揍得鼻青脸肿，可是她完全不给喘息之机，湘棣是活生生被累倒的，到此刻都没缓过劲来。
　　哪知彧明一走到他们面前，就发话了：“喂，继黎，你怎么带徒弟的啊？就让他在祠堂里睡觉偷懒？”
　　湘棣气愤：“谁睡觉偷懒了啊？！”
　　“你看，明明这么有精神，还装病。”
　　继黎跳上马背，掉头来到湘棣身边，伸手把他拉上去坐好。
　　“你给我省点贫嘴和跟姑娘调情的力气。”她冷冷地瞪了一眼彧明，捣蛋鬼脸上立刻渗出汗来了。
　　“出发！”
　　随着继黎一声喝，他们沿着大道向南全速飞驰。

　　刚过缅涧河时，尚有人族与虎族混居，再往南去，则只见虎族的村落城镇，他们原本可以直取福姥山林腹地，可是为了巡视须臾江沿岸的其他城镇是否遭到瘴鬼的入侵，不得不多绕了好些路。
　　令人心寒的是，他们推测的事竟然成真——羑岚镇的南部，同时又有四处村落和小镇为渡江而来的瘴鬼所害。所幸的是，这些被利用的船只规模都远远不及三艘大商船，且遭劫的虎族居地中，最大的镇子也不过羑岚的一半，而岁神们早有准备，利落地将瘴鬼清扫干净，组织当地人迅速做好应对准备。同时修整神像，将战况告知于所有岁神，并放红尾鸮给虎族各首领以及昭闻城送信。
　　虽然及时止息了三处乱象，最南边的村落却未能得救，他们赶到时已经晚了，只留下好些尸体，幸存者和瘴鬼附身者都不见了。
　　“要不要去搜寻？”彧明停留在一些明显的脚印旁。
　　“恐怕这里只有两三个渔民被附身。”北琨检查完死者的伤情后说道，“这要是逃进山林里，如同大海捞针。”
　　“都是渔船，没有什么能关瘴鬼的东西。”臣潼从江岸边归来后汇报道。
　　继黎当即做出的决定便是继续南下，放弃搜寻漏网之鱼，也正因为这个决定，他们才能在两日后到达福姥山林中心的鹜山。而这些时日中，他们没有得到任何来自驮岳的消息。
　　湘棣从山脚向上仰望，鹜天池所在的山顶隐秘在袅袅云雾之中。

作者有话说

　　羊崽就是职业病犯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