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公子》陵小路

5、第二章续上

　　肖杉一身黑色西服，满场的男女很快让出一条路来，他径直走来的样子是军人特有的挺拔落拓 。

　　寒星般明亮的眸光先落在陆有良身上，而后若有似无的掠过常怀林微微发懵的脸庞，最后才看向辛陌香，如雨及时风度款款，“我公务在身，让你久等了。”

　　肖杉抬起手朝辛陌香微微一笑，明显还在发愣的辛陌香被身后的陆有良推了下，这才茫茫然看见肖杉的手平摊在眼前，是邀请跳舞的姿势。

　　辛陌香知道肖杉是在帮她，也知道如果她伸出手，那么以肖杉的身份明日起在北平的每个旮旯角落和门口隙缝里都隐藏着温热的流言和传闻。

　　肖杉伸手的姿势就像开启一道门，那是一个充满未知和纷争的世界，但当她看见肖杉伸出手，毫无犹豫，她握住了这份安心的温度，默契微笑，“没关系，公事要紧。”

　　他们步入舞池，常怀林微一咬牙，别过脸不再看。陆有良望住他俩，忍不住赞道：“郎才女貌，一双璧人。”

　　新的一轮舞曲换上，昏暗的灯光协调出暧昧的基调，辛陌香觉得她的腰间被一双有力的手牵引着，胁从着，每次一靠近肖杉他身上散发出迫人的阳刚气息迫得辛陌香不敢随意抬头。

　　“我又帮了你一次，想好怎么谢我了么？”

　　音调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肖杉声音混合在鼓点柔缓的舞曲里，声音不大，安心的若有若无，蛊惑的不经意流露。

　　领教过的熟悉而危险的语气轻易就让辛陌香想起昨天在北平警备司令部的经历，初时的惊怒在不停的滑步和旋转中溢出了一丝委屈，她道：“肖司令果然精明，跟谁都要算得这么清楚。”

　　伸臂带着怀中娇美的女子旋转，漫起一丝丝酡红的容颜惹得肖杉勾唇浅笑，“实际上，并不是。”

　　又低了一度的嗓音被耳畔多变的琴曲掩盖，舞会上的交际少听一句半句辛陌香没有在意，想起早晨的电话抬眸扬唇，“不过我得谢谢你，我的老师今早已经给我通过电话了。”

　　一脸柔和的人，肖杉对比方才进门见着辛陌香宁可玉碎的表情，隔着老远他似乎都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似承受不住蛮不讲理的重荷，但扬起的下颚是一道清傲的弧线，不由放缓了脚步，身子靠近了些，“你为什么要来羲平？”

　　辛陌香突然一怔，双腿依然随着节奏进退旋转，抬起的目光多了分诧异。

　　察觉自己唐突，肖杉歉意的笑笑，“别紧张。富甲海外的辛家独女陌香，辛老爷视为明珠珍于掌上，久居国外深得疼爱。现在的世道，你跑来羲平，令尊真就放心舍得？”
　　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原来是问这个。辛陌香想了想说出了来羲平的其中一个原因，淡淡笑道：“很简单，家父让我回国走走，也不会待很久，下个月就去灏州。”

　　灏州。

　　肖杉心中一沉，与自己不可两立凭借长江天险渐成气候的国民军司令部，马焕章投靠的结拜大哥姜居正的老巢，灏州。

　　翩扬的裙摆到这里打住，舞曲至此终了。

　　一曲棉落而终，肖辛二人丰姿相配惹人艳羡，传奇公子和富甲名媛共舞的短暂瞬间被手握相机的北平报社记者定格下，风流的小肖司令又将是明天的头版。

　　然而其实很多事，都只是外人看来。

　　肖杉携着辛陌香的手往舞会的雅座走，心中念着的其实还是灏州，“辛小姐想到处走走看看的想法不错，不过现在，哪里也不太平。”

　　肖杉掌心温暖声音清冷，国家头号军阀的独子，接手掌权于年轻的他是顺理成章，权柄在手，举足左右便有轻重。

　　辛陌香的白裙绣有片片单薄的橘黄赤芍的花瓣，纯然而美好。她看着身边的肖杉，落座的位置越来越近，有些话，不宣之于口，也许就再无机会。

　　“确实不太平。”辛陌香放慢语速等肖杉将注意力放在她说的话上，“然而这不太平却又是如何而成。割据混战民不聊生，悍匪伺机强盗虎视，寻求民主或许还尚存一丝曙光，中国的进步当在灏州。”

　　灏州一次，灏州两次，肖杉眯眼回眸，轻声笑了，“灏州进步，自封的吧？口号锃亮主义好听，只是说得再好，可就是在战场上打不赢，乌托邦的梦想，铁皮枪炮可听不懂。”

　　毫无征兆的疾言反讽辛陌香着实一愣，两度接触，肖杉无礼是无礼却从无有意为难于她，辛陌香身家显赫却无娇气，奉行的不过是敬我者我敬他。

　　“肖司令，你是军人，我也曾一直以为不太平的世道，军人当是国家的脊梁。只是没想到，我回国了才发现这些所谓的脊梁手里的铁皮枪炮对着的也不过同是中国人。同胞战场，就算是你赢了，那些战死的还是中国人。”强硬了语气，言语流露的心痛不忍辛陌香收拾起来，撇了肖杉一眼，“我想灏州司令部再乌托邦也不会去关押学生。”

　　深黑的眸子寒光一暴，第三次了。肖杉轻蔑的一哼，“灏州司令部自然不会关押学生，姜居正也许还要哄着那帮小娃娃给他当传声筒。”

　　传声筒，辛陌香震惊之余心头好一阵失望，轰动亚洲影响深远的学工商罢课罢工游行运动被他这样轻轻一语就敷衍带过了，完全的事不关己不屑一顾。

　　辛陌香敛神，道：“我还是那句话，自古以来，物不平则鸣。你觉得学生游行造成混乱却不深究他们因何如此愤慨，且这愤怒已非一日。一个国家如果不肯听听知识分子的声音，还谈何前途！”

　　肖杉也收拢了笑容，看着辛陌香，那一双瞳孔黑得深不可测，他身后是五光十色倩影流光的舞池，他说，“前途？如果只是一味的听那些三岁娃娃才信的儿歌，亡国就是前途。”

　　辛陌香气得直抖，眼前的肖杉简直是油盐不进，他明明那么年轻，为什么如此顽固不化，“一点新思想，新声音都听不见去，就这一点上，你肖司令还真不如姜居正。”

　　肖杉轻笑，“如果你说我不如他是指我不会说那些民主自由的鬼话，这种不如倒真是我的福气。不过，我虽然不如他，可是肃系的实力在那儿摆着，你嘴里标榜民主的姜总司令，还不是要看我这个毛孩子军阀的脸色。”

　　辛陌香真的失望透顶，肖杉呀肖杉，国家到了现在的地步，就是因为你这样的顽固军阀太多了！

　　“看，可不是要看么，我看全国人都在看呢。”失望还夹杂着心凉，怨怼的话竟脱口而出，“皖北一役，肃系本可全胜，却不知是为什么叔侄联手都抓不住一个残兵溃将的冯哲章，争来斗去相互倾轧，我只怕你肖小司令还没摸着南京的边儿，就英雄梦碎了。”

　　肖杉心头一震，与辛陌香认识才不过两面，何至于，就讲到了英雄梦碎。

　　上前一步，肖杉深色的眸子盯着眼前的辛陌香，唇动了几次，到嘴边的话最终还是咽下了，“生死天命，我的家事就不劳辛小姐担心了。”

　　辛陌香怔然，肖杉刚才看她的神情，悲凉如风一样抓不住就滑过。战场上枪林弹雨，他生死天命的淡然语气，辛陌香没由来的一阵怒气，“生死天命，这话说的当真潇洒，以你小肖司令今时今日的地位，若真出了什么事，也不差我辛陌香替你担心，自有举国为你哀悼。”

　　话已出口她大觉失态，正要急着说“不是这个意思”，肖杉已经笑道：“举国哀悼，若真到如此地步，那也必然是盛况空前。”

　　轻言生死，妄言玩笑，辛陌香眼前的肖杉还是一副轻狂至极的样子，刚才的他脸上的失落只如错觉。真的是错觉吧？

　　未及辛陌香理清，一到声音抢过，“肖司令，我们去那坐吧，几位将军都在那儿。”

　　肖杉突然出现陆有良不敢大意，努力听清他与辛陌香的交谈，眉却越簇越紧，直到听见越来越大声的“全国哀悼”，眉心都拧成川字，立刻上前打圆场。

　　肖杉听陆有良的话抬头往他说的几位将军的所在看去，一群人或倚或靠，为首的正是自家叔叔常怀林。肖杉没有再理会辛陌香，点头说了声，“失陪”迈步而去。

　　辛陌香看着肖杉走进人群，她应当向来解围的陆有良说声谢谢，可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凝在一个人身上。当为首的人走近肖杉的时候，辛陌香腾的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那个正在和肖杉讲话的人不就是之前一直数落他的常怀林。

　　“贤侄，真巧呀。”

　　粗沉的声音隐隐传来，肖杉很高，在人群里很显眼，辛陌香看到常怀林拍了拍肖杉的背，后者笑着摇了摇头。

　　众人你言我语，远远看很是一派叔侄融洽其乐融融。

　　辛陌香看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松了神经才觉察直直站着的自己牢牢的看着的是肖杉所在的方向。

　　庆幸自己站在没什么人注意的角落，她没想倒竟会为视线里的那个人担心。而她的目光总是不知不觉往一个地方看，那个人已与别人相谈甚欢，似乎方才他站在自己身旁的一幕，恍如梦中。

　　辛陌香也被人群中的肖杉吸引，似乎众将军提起了什么得意之事，肖杉唇角亦含着轩昂笑意。其实，他的人生太精彩，包含着无数的未知，仿佛锦绣长卷才展开小小一角落。而他到底是个军阀，是不会舍近求远遁着苏俄改革的费力章程，他抓住的是现在。

　　想清楚这些，辛陌香摇头笑了笑，慢慢偏头看向与肖杉相反的方向，由此她错过了与那双黑眸撞上的瞬间，却是意外的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辛陌香原本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肖杉走后，似乎没有人再敢过来作无谓的邀请。她回头看到的正是一条长长桌子，摆满了各式洋酒，正在这时，有人打开了其中一瓶，手腕一抖，放进了不知名的东西。

　　红绸的酒液倒在水晶杯中被人端走，隐隐传来的粗沉声音实在太过嘹亮，辛陌香的注意力都在那只水晶杯上仍是听见了，“贤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情分深浅都在酒里，喝过这三杯，我们还是一家人。”

　　一家人！

　　这只水晶杯从方盘上又转移倒圆底托盘，辛陌香视线一直随着酒杯波晃，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接过装满酒的杯子的人正是肖杉。

　　心头猛然一震，辛陌香想起之前常怀林逼她跳舞，那么近的距离只有她一个听见，常怀林见到肖杉，磨蹭在齿间的一声，晦气。

　　心鼓如擂，辛陌香立刻起身，脚步却顿住，她听见肖杉说，“之前都是侄儿不懂事，三杯酒，请叔叔谅我。”

　　端杯的人面儿上是笑的，赔罪的话说完不急着喝酒，却是淡淡地看了辛陌香一眼，无喜无怒的一眼，抬臂仰头，一饮而尽。

　　肖杉就在眼前，他身旁一群男人，有的臂膀间还挽着其他女人，像一堵人墙似的故意将肖杉围住。早听闻政坛的社交表面流光飞舞，实则波澜诡异暗藏杀机，辛陌香只觉得手心的掌纹里是腻腻的冷汗，单薄的身影拨不开眼前的男男女女，过不去，着急的心情像丝线一圈圈绕上辛陌香心头，而肖杉仰头，他竟喝下第二杯。一瞬间，有被勒紧的呼吸的疼痛从喉咙间传来，逼得她说不出一个字。

　　在肖杉又准备一饮而尽第三杯时，辛陌香抢倒了他身旁，长长的裙裾软曳过，惊艳的眼前一晃，辛陌香说道：“我们走吧。”

　　她抬头看了一眼，肖杉面色层层泛白，额上也有了细密的汗。她已猜出大概，但是肖杉不作声，她也只能顺势扶着他。这一刻惶然的低头，除了忍耐这诡异肮脏的舞会，还有的是她的眼泪。

　　“哦，这是哪里来的佳人？”

　　情势有变立刻有人问道，辛陌香转头回视，如刀的眼神硬是让对方未完的造次吞了回去。

　　“叔叔，侄儿今天，不胜酒力，就不陪您尽兴了，”仍然沉稳的嗓音开口就是令出如山不容抗拒，肖杉言罢对着怀里的辛陌香状甚亲昵的笑笑，“看来只好有劳这位佳人了。”

　　熏然醉人的气息风流暧昧，然辛陌香只觉得肩上愈来愈沉，心中更急，抓紧机会扶着肖杉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