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公子》陵小路

4、第二章

　　日上三杆，辛陌香睁开眼，昨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其实她根本就没睡着。每次迷迷糊糊要睡下去就会想起那双眼睛，不是七拼八凑才缓慢出现的画面，而是一掠浮光兀然扎进心头，是块冰尖，很快又融化成汩汩岩浆碾过新春的绿源。

　　辛陌香嘴里嘟嚷着“什么军阀就是个土匪头子”，话说出来才惊觉原来扰得她整晚难眠的就是昨天强吻了她的肖杉，再想起后来那阵莫名的心跳和突来的心痛，心头不宁，赌气一样的又钻进被子，“我就不信睡不着了。”

　　话音未落，电话响起，辛陌香忙探手按住床头电话，“喂……真的么，老师你已经回家了，我没事，嗯嗯我没哭，我就是高兴。什么？我没，不是，我见过，但我和他不熟识。”

　　听见蔡震在电话里提起肖杉，辛陌香不自觉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又似想到了什么，赶紧问道：“老师，他有没有为难您？”听筒那端忽然是一阵沉默。

　　肃系肖家父子，当今中国他们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从前若讲三分天下，山海关外的肃系肖家为一，关内长江以北冯哲章的幽津腹地为二，长江以南姜居正的灏、涿两州算是其三。严新衡独守襄州要地，审时度势静观其变，它上游的楚州天府之国世外桃园，而下游的徽州就南北争夺成为乱世中的乱世。

　　然而，那已是昨日之事。

　　冯肖一役，冯哲章失地南退主力溃散空余番号，姜居正势力只在灏涿，严新衡态度一惯不明。此时再讲天下，肃系拥占四州已有近半，只要是肖家父子跺跺脚就能让地晃三晃。

　　当然事实上，肃系迅速壮大，其中的隐涩原因，已成了不算秘密的秘密。

　　再想肖家父子对灏州临时政府抵触的姿态，蔡震深深叹一口气，他理不清的问题不必加诸成学生的烦恼，只和言道：“老师很好，他们没有为难我。”实际上肖杉待他也算礼遇。

　　辛陌香听出蔡震话语中的保留，点点头不去深问。然而放下电话，辛陌香望着窗外偌大的梨花树渐渐出神，梨花树一树千叶，枝撑如伞，花色洁白，风飘似落雪。她往香软的暖被挪了挪，所幸这个世道的唏嘘冷寒于她永远是隔窗的大雪，碰不到她分毫。

　　说到底这一切的优越待遇都应归功她的父亲。念及父亲，辛陌香猛然想起今日还有一个舞会，立刻起身，辛府老宅里的丫鬟进来替她更洗梳妆。

　　今日对镜，大不似往常模样，双眼微肿，一夜疲倦无眠连往日流光溢彩的眸子也少了神韵。辛陌香握着梳子松一阵紧一阵的绞着自己乌黑的长发，忆起昨日被人弄乱的头发，背后隐约就有汗渗出来，烦闷道：“这天气真热。”

　　丫鬟芸儿陪笑着从小姐手中取过梳子，又羡慕又不忍心，“小姐还是让我来梳吧，这么好的头发，可经不起您这么绞。”

　　心绪如散落的青丝一般，随着密齿的梳子一紧一松，辛陌香抬头望向墙上的座钟，时辰不早了。
　　辛陌香优雅走下车的时候，抬腕对表，还好没有迟到。昨天还在沸沸扬扬的抓学生，今日依然有纸醉金迷地，同一片天空下映出的两景，辛陌香略略叹息。

　　大厅门口，大多数受邀客人都和身着西装迎接的男子寒暄，此人正是陆有良。陆有良一个眼尖就看见辛陌香推门下车，一袭白色的晚礼服优雅华贵，下摆包成鱼尾状，橘黄色的芍药花瓣折成较薄的蕾丝，简约浪漫，她原本身材高挑，今晚更是步履生姿。

　　穿过伫立的人群，陆有良亲自迎了出来，这不是辛陌香第一次在公众场合露面，但她每次出现总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宴会相邀列席的宾客众多，美女如云，但辛陌香的出现就好似让所有的光线只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她的容颜在注视下越来越明亮，周遭的一切全黯然无光。

　　陆有良笑吟吟地迎她进厅，一直关注着辛陌香的人立时竖起耳朵，故意放慢脚步去听他们的谈话，也只见“陌香侄女，陆叔叔。”这些熟络的称呼。

　　心存不甘的人会瞅着机会向陆有良询问，辛陌香究竟是哪位府上千金？怎么从前在羲平从未见过？陆有良笑而不答，辛家的事儿他还真不会向旁人提。心底里却自个儿捣鼓，说起这辛家小姐，她是独女在家可是头一份的宝儿，今年已二十有二了，自然她的婚事成了辛万军老爷心坎上的头等大事，前几个月老朋友就一通电话从巴黎打到羲平，颇有些唉声叹气，“陆兄啊，我这女儿真不知嫁谁才好。学识有了样貌配不上，样貌配上了人品又不够贵重，样貌品行都凑合着了，家世又不匹配。若是都符合我的要求了，又不知他能不能照顾得好我女儿，你知道的我女儿样样都好就心气太高，这是吃亏的脾气，要是将来碰到个不会疼人的，不知道会不会欺负我女儿？”

　　陆有良想了想问道：“辛兄在巴黎那么多年，就没有替大侄女留意个中意的人？”

　　辛万军长长一声叹息，“见是见了许多，有志气的却少。”

　　陆有良也叹气，相交多年，他也想像的出辛老爷对爱女的焦急，想了又想，小声建议道：“不如回羲平吧，虽然这年头不是很太平，但乱世出英雄。”

　　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听得人也回味无穷，辛万军握着电话似乎笑了，“她老师蔡震的意思与陆兄不谋而合也是希望她能来羲平走走。虽然羲平大学不乏有志才高之辈，但你我最清楚这年头百无一用是书生，小女陌香若是到了羲平还烦劳陆兄多加照顾，你是她长辈帮我盯着紧些。”

　　蕴含五味的对话，即使电话挂断很久后，陆有良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恍然一笑，他向来热衷社交活动，现在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辛万军独独向他诉苦胆。这不，自从辛陌香到了羲平，陆有良举办的舞会场场盛大，并且每一次都会派专车去辛家老宅接送。他尽量做到不动声色，陆有良二十年的交际手腕当然明白有些事是越浅显越好。

　　可是谁又能想到，辛陌香一到羲平就闹倒了警卫司令部，她爹爹要是知道了一定后悔从小宠出她这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

　　话又说回来，嫁娶这个问题，有的时又真的不算是一个问题，辛陌香从来不乏追求者。

　　果不其然，已有许多衣冠楚楚清隽爽朗的羲平世家公子，手负在背后很绅士的弯腰请她跳舞，辛陌香放下精致的流苏披肩，礼貌起身。橙黄水晶耳坠在舞曲中微微晃动，辛陌香手腕上有一只纤巧的翠镯，一曲华尔兹，她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致和一个陌生男人跳这种慢舞，如果实在是不愿踩对方一脚扭头走人，她也是做的出来。

　　这样的想法一旦腾起，辛陌香微一皱眉，耐心开始迅速瓦解。一个漫不经心的旋转，她的舞伴看着如痴如醉竟是差点忘了上前搂着她进入下一个曲拍。

　　正踩着曲步，旁边的传来一个柔腻女声，“听说蔡公这一回因学生罢工之事被拘，没想到肖小司令连灏州派到羲平大学的校长也敢动，真是英雄出少年。”

　　搂抱着那女声跳舞的男子，语气里压着滚滚怒气，“肖杉从蛋壳里孵出来才几天，当年我和大帅出生入死的时候他还咿呀学语什么都不会，现在别说一个羲平校长，就是平日里我们这几个叔伯也说不得他半点错，他眼睛早就长在头顶上了。”

　　听到有人数落肖杉，辛陌香暗叫痛快，那轻慢无礼的家伙果然不遭人待见。辛陌香不由转头多看那男子一眼，步入中年的身材已开始发福，一双眼睛闪着凶残精光，相比昨日在警卫司令部端正戎装的军人，还真是不同得很呢！

　　辛陌香心中疑惑耽误了收回的目光，那男子恰好这个时候转头，正对上辛陌香目光，他眼前一亮，难掩的猎艳之色，一把推开怀里的女人，向辛陌香道：“真美。”

　　一声狞笑，这个男人就是肃系将军常怀林，他递了个眼色，“交换舞伴。” 辛陌香的舞伴识趣的让开。

　　可就在下一秒，辛陌香准确无误地打掉那只想来碰她的手爪，声音从容沉缓，“这位伯伯我乏了，不想跳了。”

　　辛陌香浅笑对着那人的尴尬愤怒，特意点出那人与自己的年龄差距，这样的难堪可不就是他自个儿招来的么？

　　一眼瞧去辛陌香弱质纤纤是个极柔美的人，可她这一开口，叫人恍然大悟，错把寻常美女的柔弱重合在了她身上。

　　常怀林气恼也觉得此女实在难得，径直朝她走去，辛陌香嘴角划出新月般微凉的弧度，就在常怀林要接近她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走出四五个身量魁梧的汉子，挡在辛陌香面前。

　　常怀林见状一喝，“让开！”

　　陆有良未令自家守卫才退下，只是假意陪笑道：“常将军何必和晚辈一般见识。”

　　常怀林心肠冷硬行事狷介，嘴唇凶狠一抿，“这回倒是陆先生说中了，我就是想好好见识一下。我今晚还就只想请她跳舞。”

　　气氛一绷。

　　常怀林口中醺然酒气，跋扈不可一世。辛陌香心中思量，羲平毕竟是肃系兵马盘踞的地方。心中一唬，足下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常怀林见机又往前进了一步，嘴角露出得意的笑，他的笑像虫子似的一口一口咬着辛陌香。

　　要我和你跳舞简直是做梦，辛陌香心一横胆子也大了起来，正要开口回驳。

　　“辛陌香。”

　　远处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初来北平不久，这么连名带姓喊她的人……

　　辛陌香回头看去，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心头一惊，顿时纷乱杂成，她怎么忽略了肖杉的身份也会出席这样的舞会。可他这个时候出现，辛陌香还是不信，却又由不得她不信，那声音的主人已经来到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