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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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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晴光明朗,窗台的海棠枝条绽满了欲待吐蕊的簇簇花瓣,辛陌香醒来的时候,肖杉静静搂着她。他身上有那种年轻军人特有的浓烈气息,安心的叫人甘愿沉溺其中。辛陌香目不转睛地看着肖杉的睡容,熟睡的他退去平日锐气,英挺的眉舒展开迷人的弧度,一脸纯粹安然的样子,情不自禁想看得更清楚些,抬起手描摹他的眉型,唇型,剑眉朗目,好似永远站在阳光下俯视众生,这样的肖杉是甘心受人掣肘,听命外邦的男人?
这样的揣测辛陌香哑然失笑,看着细心搂着她熟睡的男人,烫伤的手臂,今早已经不疼了。其实不论肖杉待旁人如何冷硬心肠甚至袖手旁观,待她,总是很好很好的。
心口一热,心被感动填得满满的。辛陌香替肖杉盖好被子,撑起身子,蹑手蹑脚下床,简单梳洗一番,才悄悄走了出去。
一转身关上门,辛陌香就看见肖杉的副官何驰犹犹豫豫徘徊在走廊上。何驰给辛陌香的印象是一板一眼的严谨军人,现在见他焦急又无奈的样子,辛陌香心中一沉,上前问道:“何副官,是不是有什么事?”
何驰皱眉,短促道:“司令今早要去视察防务。”
辛陌香心头骤然一紧,想到肖杉在自己房里,也顾不得不好意思,忙跑回房去,推着床上的人,“聿卿,醒一醒,肖聿卿!你醒醒。”辛陌香连推带摇,奈何肖杉只皱了皱眉在温软的锦被里翻个身,换了个新睡姿。
真难以想象他堂堂司令这么贪睡!
辛陌香又叫了好几次,急着一跺脚,转身质问起还等在门口的何驰,开口就道:“你平时怎么叫你们司令起床的?”
辛陌香的怒嗔,何驰怔了又怔,依言想起从前肖小司令是很难叫起,后来他也没辄了,就直接掀被,将人拉起,这种以下犯上的行径是迫于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好在事后司令没有追究。但这次何驰多长一次心眼,他可不敢告诉辛陌香,不然司令一会儿醒来,不是自求多福就能不追究的。
何驰神色变化几翻,最后又……木纳。
寻究无果辛陌香只能再次回房,目光落在肖杉香沉熟睡的脸庞上略迟疑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拽着纯白被褥的一端用力一扬,“肖聿卿有人要和你抢军队了,你还要不要肃军了?”
肖杉梦中被人吵醒,十分不耐。然而清脆的声音他很快辨认出是辛陌香佯怒的声音,嘴角浮现一缕晨雾般深邃笑意,如果军队真出事来报告的一定不是辛陌香。
辛陌香瞧见肖杉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意,心想着,原来听得见我说话还不肯起床。
窗半掩着,风一丝一丝吹进来,吹得窗帘荡起又落下。辛陌香无声瞥了眼搁一旁的被子,重新拾起为肖杉盖好,轻轻叹道:“好吧,你继续睡。我回灏州去了。”
“想都别想。”
话音一落,辛陌香就被翻身坐起的肖杉伸手一带搂进怀里,他神色是少见的肃然。
辛陌香“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眸中一转,轻轻搂着他脖子笑道:“你终于肯起来啦。”顺势一面拉着肖杉起床一面说道:“何驰告诉我,你今天要去视察防务,他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了。”
视察防务,安排好了冯哲章归顺的人马再来就是研究地要布防。
想到这里肖杉人已经全醒了,但辛陌香推着自己的手臂,捉住她纤细瓷滑的手腕,“别用这么大力。”仔细瞧着伤口开始慢慢结痂,“今天还疼么?”
辛陌香为他眸中关切的目光所动容,浅浅笑道:“刚刚烫着的时候疼得哭不出来,现在已经好多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膏药黑乎乎的怪吓人。”说完又将肖杉往浴室里推,急道:“再不快点,就迟到了。”
肖杉见她今天有说有笑,心也定下来了,临出门前想了想,眼眸一变望着身后辛陌香的目光直欲将她看成透明的玻璃人,低醇的声音循循问道:“你方才说想去哪儿?”
肖杉固执的目光一步不让,辛陌香红着脸道:“我要是真想去灏州,现在还会在你面前呀。”
肖杉黑眸转为满目笑意,轻声唤她,“陌,等我回来。”
见着辛陌香微笑点头,肖杉才跨步出了辛府,何驰为他打开车门,肖杉一入坐抬腕看表,略一皱眉,朝何驰吩咐道:“来不及了,直接去羲平机场。”
肖杉走时天还未大亮,辛陌香回到客厅的时候已经见到大桌上工整放着一份羲平《晨报》,想了想唤来芸儿,道:“去把这些年北方有关聿州雍州的报纸拿到我房里。”
芸儿应了声,忙去整理报纸,用了半日功夫才整理齐全,送进辛陌香房里时不见大小姐。她心思细腻在家里仔细寻了寻,原来辛陌香是在辛太老爷的房间里直望着太老爷的画像怔怔出神。
芸儿以为是肖司令离开了辛陌香才闷闷不乐,忙说笑道:“小姐想太老爷了,是不是又有心事想对太老爷说?”
辛陌香目不转睛看着壁画中伟岸儒雅的男子,每次看到爷爷的画像她的心总会被赛着满满的,辛陌香搁下擦拭画像的绢子,眼神仍停留在画像上,“怎么会不想念,如果爷爷还在……每一次爹爹罚我面壁思过,四四空空的房子真干净,除了爷爷的画像陪着我,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芸儿一怔,忙摇头,“小姐您千万别这么想,老爷最疼得就是你了,从没有真得罚过您,除了那一次……”一脱口,惊悔失言。
辛陌香头也不回,只淡淡笑道:“你也记得。”
回首往事。那一年,辛陌香刚过二十岁是最明辉璀璨的年纪加之在学校里容色才学无双,难免骄傲而不知自敛。纵然她待人从不猖狂无礼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骄傲生生扎进她的骨血里,因此有很多与她同校的东夷学生大为不满。
平日里辛陌香韬光养晦只与金发碧眼的欧洲同学来往,对东夷人所有言语上的挑衅都视若罔闻,她的目光只淡淡一扫,这样的目光深深深深刺痛了东夷人。在一次交流课上辛陌香向全班阐述介绍完在两千年前九州的经世育民书——《论语》。又将孔子提出的“君子”这一词可抽象翻译为英语中的“gentleman”.
法国老师是一位学识渊深的老者,很满意辛陌香做的expose,转问留法的东夷学生,问道:“那么在贵国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历史人物或者是历史资料向同学们介绍?”
很快有一个东夷女孩子起身,她拈了一段明治维新的历史资料迅速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在场唯一的中国学生辛陌香,淡笑,“最近我们东夷出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许多五六十的孤寡老人娶不倒东夷的女孩做妻子正发愁,没想到在九州境内有很多年轻女孩偷渡到东夷嫁给这些老人为妻,并且愿意永远留在东夷。”
“辛陌香不如你也嫁来,反正你和我们东夷人长得颇像。”
她尖锐扁平的嗓音一落,老师的脸色也一阵红一阵白,全场哗然,所有人齐刷刷的目光高低交错参差不齐的像箭一样的铺开巨网向辛陌香扑射而来。
奇耻大辱,辛陌香冷冷瞧着她,眼睛如要喷出火来,但事情根本没完,一下课辛陌香就被那个东夷女孩拦住了,她得意洋洋,连连笑道:“辛陌香怎么今天走得这么早?是不是决定好回东夷了。也是,现在九州可乱得呢。”
辛陌香再见她嘲笑,彻底耐不住了,然而声音是出奇的平静,“东夷在16世纪向九州求取古琴音律,公元五世纪向九州求取文字延用至今。我国本着宽厚和平之心不吝授教,但就是一个连文字、音律都要向中国求教的东夷却在九州的领土上侵略残杀迫害九州人。你们向孔子学了几千年的《论语》,真不知羞耻心都去哪里了!”
“你!”
“我什么?你敢说,东夷的古琴不是从九州学来的,你敢说东夷的文字和九州一点关系都没有?!”
九州女孩震怒非常,扬手便要一掌劈来,辛陌香抢先抓住她的手腕,冷冷说道:“人欲辱之必先自取其辱。”辛陌香原本就比那女孩高出许多,放手时力气一猛,那女孩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跌倒在地。
这样一闹她是解气了,可一回到家就被辛老爷狠狠责骂一顿,“我平时叫你读书,学得知识道理都上哪里去了?惯出这样的脾性来,动手推人是你一个女孩子做的事?!”
辛陌香何曾见父亲这样暴怒,又委屈又焦急,“我不拦着她,她一巴掌下来打得是你女儿!”
辛万军微微一怔,随后更怒道:“她打着你了又怎样?你还不知道你错哪里了?!”
辛陌香满眼不可思议地望着辛万军,只觉得五雷轰顶,万念俱灰。更糟糕的是因此辛陌香被关进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壁思过,房间正北墙挂着一副比羲平老宅尺寸更宽阔的辛太爷画像。辛陌香看着很早去世的祖父默默垂泪,心里想着要是爷爷还在世一定不让她受今日这样大的委屈。
过了半日母亲就来看她并且送来纸笔,见女儿受了委屈,母亲心里也难受,只不肯在女儿面前落泪罢了,递过她素爱的钢笔,语重心长道:“你爹爹答应了,你面子薄认错的话可以不说,写下来也是一样的。”
天大的讽刺真是莫过于此。
辛陌香恍惚一笑,满嘴苦涩说不出一个字来。直到母亲离开后她肩膀微微一颤,才一发不可收拾,大滴大滴的泪从酸涨的眼眶滴落下来。那几天是她有生以来最灰暗的日子,除了一张爷爷的画像陪着她是最真实的存在,其余的都变得虚无空洞包括读书时的梦想和期望。
她无数次的想,如果是爷爷还在是不是就会告诉她该怎么做,这样纯净无暇的白纸,该写上什么!
“小姐您就随便写些什么吧。您这样和老爷耗着,我看着也揪心。”到了第三天辛叔来劝了许久,经不起他沉甸甸的目光,辛陌香倒吸一口凉气,开口说话的时候嗓子沙哑难辨,“你去外面等着,我写好了,你就拿去交给父亲。”
“爷爷。”房间里又剩下她一个人,辛陌香目光落在画像上,轻轻唤着一个无法回应她丝毫的画卷。
过了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她的眸中泛起坚定和强韧,笔一挥,合起纸交倒辛叔手上,“这就是我要对爹爹说的话。”
当辛万军铺开纸张的时候深深震住,辛陌香只写了四个字——我没有错。
芸儿察言观色小声问道 :“所以,从那以后小姐就常常来看太老爷的画像?”
那次的事映像深刻,辛陌香一旦遇到难解的事儿就会来倒画像前,而这一次让她想不通的事是那样多。
辛陌香点了点头,其实那一刻她也不能保证父亲看到这四个字会不会更加震怒,所幸父亲没有再责怪她,只是大半年父女没有怎么说话。辛万军也取消了原定在辛陌香20岁回羲平的生日愿望,胆子太大,性子太直,还得在家多磨几年才放心,这一磨就又过了两年才来羲平。
如今想来或许冥冥之中,是命数注定,不早也不晚的来到羲平,不然她又如何遇到肖杉呢?
遇到肖杉就像一场太美好的意外,仿佛一夜之间斗转星移,从此以后她想着、盼着、念着,还有失望、痛心、依恋,几乎所有的感情都牵在他一个人身上,心绪柔软如绸。辛陌香从认识肖杉第一天起就知道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军阀。拥有的权力在整个北方就像一位太子爷,这朝不保夕的乱世,有许多女人都想得到他的庇佑宠爱,报纸上辛陌香有印象的列入他红颜知己的女人就不下十个,不论消息是否真假,却能肯定有许多女人为了平安、地位、虚荣、名欲、都想接近他。
可又有谁,是为了爱情去接近权欲中心的人……
可是,我爱上他了怎么办?
爷爷,他真的向日本人投诚么?
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相信。
辛陌香默默出神,缓缓闭上眼睛,在她心底隐隐跳跃一个决定,就像当初她对毅然决然对父亲写到“我没有错”一样,不论有多大的风险,不论结局是好是坏,她皆愿承担。
“芸儿。”心意已定,辛陌香蓦然回眸倒是唤得芸儿一惊,“这回恐怕你又要把那些报纸搬回去了。”
芸儿陪着辛陌香离开太老爷的卧房,辛陌香若有所思,“报纸舆论往往人云亦云,众口铄金幻象惑己,叫人难辨真假,不看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