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公子》公孙九娘子

5、五、恩公偶遇

　　卫昭昏了过去，他不想醒过来，想一直睡死过去。倒并不是因为他摊上了什么人命官司，犯了重罪，反正他已经是朝廷钦点的死囚，多一项罪名也没有什么。但那种杀人的体验实在是太可怕了。他永远记得那汉子临死时的一刹那是用一种怎样的神情在瞪着他，永远记得那尸体僵硬的一刹那还紧贴着他的身体的触觉。但他既然没有死，就早晚会醒过来。
　　卫昭醒过来还以为他会在营帐里，会承受郑方冰冷的眼神和军棍，然后押解进京砍头。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醒过来却在一架马车上。他本来就浑身酸痛，那驾马车晃得他身上就像要散了一般，五脏六腑都想呕出来。卫昭睁开眼睛，发现他身边还坐着一个人，这是那骑马的将军，此时还穿着铠甲，倚在车壁上睡着了。卫昭看到自己手足上的镣铐还在。心想：“糟了，这肯定是押我进京受死的。”
　　见那将军还在睡觉，卫昭捏住手上的镣铐，悄悄欠起身来，他不敢发出声音，怕吵醒了那将军，饶是身上刺骨般的疼痛，也只能要紧牙关一声不吭。他悄悄掀起布帘，发现那马车行进的并不快，如果跳下去也死不了。只是那镣铐声响，一定会惊吵到那熟睡之人和车夫。就在卫昭还在犹豫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手腕被人死死的攥住，有一股很大的力量将他往回拉扯，他本来就年幼力弱，再加上身上有伤，酸软无力，身体根本就控制不住的向后甩去。
　　那位将军本来在熟睡，但军人就算是睡觉也十分警醒，他恍惚听到有镣铐的叮咚声响，睁开眼睛一看，那卫昭正掀开布帘，一副准备要往下跳的样子。他常年习武，身形矫健，一把就抓住卫昭的手腕，打算把他拉回来，但没想到是自己力气大，还是那卫昭身子太轻，一下子用力过猛，将他给甩了回来。他怕伤了卫昭，又赶紧一把托住卫昭的后脑，这才让卫昭又躺下了。
　　卫昭本以为自己又要重重的摔下，自从被捕以后，每天都要被摔上几次，好像没人摔他都不习惯了，没想到这次竟然让人托住。那将军的手形宽大，枕在后脑上倒是说不出的舒服。卫昭看那将军剑眉虎目，高鼻阔口，相貌清俊，正瞪着自己，但瞪了一会儿就把眼神错开了，微微一笑，说道：“你打算逃跑？”
　　“开玩笑！”卫昭甩开那将军的手，猛地要坐起来反驳，但身上一阵刺痛，一咬牙硬挺，把后半句又给憋了回去。
　　“你……没事吧。”将军语气上很关心，但眼神有些闪躲。
　　“我是在看风景。”卫昭大大咧咧的坐起来，然后有些疑惑的看着那个将军：“你要押我去哪里？”
　　“你说呢？”那将军微微一笑，神情带着三分轻薄，好像在都一个三岁小孩子一样，“卫二公子，朝廷钦犯，又摊上了人命官司，你觉得我能带你去哪？”
　　“京城呗”将军本以为卫昭的神情会很失落很伤心，没想到那小子却满脸不在乎的说：“所以我才要看风景啊，进了京城只怕就再也看不到了，不如在这路上好好享受。”
　　“果然是条好汉。”那将军拍了拍卫昭的肩膀，笑道：“不过我不能直接押你进京，还要先带你去的地方，和你的姐姐卫妙娘汇合，再押你们一起上路。”将军在说“卫妙娘”三个字时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卫昭听到姐姐的名字时，身子一震，差点直接晕过去。他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左推右挡，还是没能替姐姐消灾减难，妙娘还是被捉住了。卫昭的眼眶一下就红了，他突然间欠起身来，跪在车里，拱手一拜到地。那将军没先到卫昭会给他跪下，一把扶住卫昭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卫昭红着眼睛说：“我卫昭身为朝廷死囚，又杀了人，死有余辜，不足为惜。但将军所擒到的万生万公子，并非我卫家人，最多就是窝藏罪犯，还望将军求上面通融，能放他一条生路……至于我姐姐，我不敢求将军能开恩放过她，我只求将军能……在行刑前，不要为难她，照顾她一下。我卫昭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恩公。”说着又拜了下去。
　　“你快起来，你身上有伤，这是做什么。”将军扶起卫昭，“你姐姐妙娘我一定会嘱托人好好照顾，她现在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说着，将军的神色里有一丝狐疑，问道：“万生万公子是谁？我不认得啊。”
　　“啊？怎么会？我姐姐难道没跟万公子在一起？”卫昭抓着将军问道。
　　“没有啊，我只见过你姐姐一个人。”那将军说道。
　　原来，那天卫昭被捕，妙娘本想对那个军士道出实情，自己就是卫妙娘。但当时被万生堵住口鼻，一时说不出话来，心想着一定是万生将她带走有什么妙计后招能将弟弟救出来，而且转念一想，若当时招供，万生也必然遭殃，因此也就没再挣扎，和万生逃出城去。
　　两个人一路向西，装成一对夫妇，逃进了清河国。那清河国离魏郡不远，是一个藩国，两个人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商量着以后该怎么办。妙娘一心想要救出弟弟，她本来以为万生一定有什么良策等救出卫昭，但没想到，万生说来说去都是两个人今后如何生活，作何营生，只字不提关于卫昭的事。妙娘一介女流，本来就没什么主意，又要靠着万生过活，只能听凭着万生找了个地方住下来。但妙娘究竟担忧弟弟，整日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心想着就算是一死也比下半生都活在痛苦里好受。况且，本来她是想牺牲自己，让弟弟活下来也好替卫家传宗接代，如今自己独活，也没有意思。她想来想去，决定去报官自首。
　　一天，妙娘趁着万生出去摆摊做生意，一人走出家门，她走在街上，万念俱灰，也不认得路，也不知该去哪。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走到了一处院落，两处斗拱耸然而立，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官家府邸，但奇怪的是上面并没有府牌，饶是妙娘认得几个字，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妙娘想来能住在这里的人也一定官位不小，她本来就是求死而来，也没有多想，便往这官邸里面闯，被守门的仆佣拦住，妙娘大吵大闹，一时间动静不小，府里的主人也被惊动了。
　　其实，这官邸是清河国四品护军将军葛通的府邸。之所以没有府牌，是因为这官邸本是王莽之乱以前，为成帝修的行宫，后来空置了许多年，清河王偶尔会出宫来住几天。自从几年前，将军葛通深得清河王的宠信，但由于他年纪尚轻，再给他提高品级，怕朝中老将不服，就将这处行宫赏赐给葛通，清河王依旧偶尔过来住几日。葛通知道这处行宫来历不小，因此不敢挂上府牌，但凡是清河百姓都知道这是葛将军的官邸。
　　这日，妙娘在葛府门前大吵大闹，恰好赶上清河王也在葛府小住。王爷见妙娘生得美艳惊人，就让葛通带妙娘进到大堂审问。妙娘不知清河王身份，以为是郡守，上来直言不讳，自己就是朝廷钦犯。
　　清河王闻言吓了一跳，一来是朝廷钦犯，本来就是大事，二来是他从没见过朝廷钦犯不去逃命，反而来自首的，就向妙娘询问实情。妙娘将弟弟怎么救了她如实讲来。清河王清河王听说他是卫家的小姐，不免心里一动，当年被召进京朝见天子，大将军梁商在朝中专横跋扈，清河王当时年少气盛，为了维护刘氏天子至尊，就说了梁商几句，没想到那梁商根本不念他藩王的身份，出言不逊，两个人发生了争执，幸亏当时右将军卫骐出面调停，并且暗中派人护送他回清河国，才算安全回城，否则性命堪忧。清河王因此对卫将军心存感念，只因为藩王不得擅自离开封地，身在清河国，一直没找到机会报答，他听说了卫将军被抄家之事，只是身为藩王，并不能做些什么，这次没想到卫家小姐找上门来，也正是清河王报恩之时。而且王爷见妙娘貌美多情，顾念姐弟情深，更不忍心将她交到朝廷里请功，就将她留在了葛通府里。
　　其实，本来清河国天高皇帝远，又是个独立的藩国，朝廷轻易不会招惹，二来，妙娘和卫昭说是朝廷钦犯，但想来身上没有重罪，不过是连坐的罪过，朝廷也不会对两个小孩子花多大力气，躲过一阵风头，也就过去了。
　　清河王有意将妙娘收进宫中，他本想一个将死的钦犯，不但可以躲过一死，又能进宫享受荣华富贵，妙娘定没有理由拒绝。
　　妙娘听后，心中确是受宠若惊，但她本来就是赴死而来，如果不能把弟弟救出来，自己却进宫享福，她万万做不到这种事，因此一下跪在清河王面前，说：“妙娘承蒙王爷喜爱，本当尽心侍奉，但妙娘胞弟如今生死未卜，他是为救我而身陷苦海，王爷若是怜惜妙娘，就将我交给朝廷，我不愿舍弃弟弟独活。”
　　清河王当真心里一惊，更加心生怜惜，心想这等美貌的女子，没想到是这般有情有义，也就更加割舍不掉，他扶起妙娘，说：“我若有办法救出你的弟弟，那你是否愿意随我进宫？”
　　“当真？”妙娘喜不自禁，一下子不能控制自己，不分尊卑的抓住清河王说：“若王爷能设法救出胞弟，妙娘愿意一生追随王爷。”
　　“但是，这茫茫人海，我怎么才能找到你弟弟，我连你弟弟的相貌都不知道。”
　　“王爷，我这弟弟与我是双生，相貌与我十分相似，只是眼角下比我多了一颗痣，很容易认得。”
　　“哦？”王爷笑了笑：“若如此，你弟弟也是个美貌的少年了。”
　　“是，只怕妙娘不及他。”
　　清河王安置好妙娘，立即找来葛通商量救人之事。葛通对清河王忠心耿耿，他深知此事办起来十分困难，又凶险万分，但没办法只能答应下来。
　　葛通找来朝廷驻军的五品偏将军军服，准备了一架马车，只带着一个亲信，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进了军营，五品军服在一般的军营里没人敢上前询问，他身上又佩戴了象征身份的腰牌，因此，进入守军大营如入无人之境，竟然没人上前询问。这倒是出乎葛通的预料，他本以为行事要困难的多。葛通进了军营，本想，关押犯人的地方应该在哪个营帐里，因此他留心了每个房屋，也留心每个人的长相。没想到他刚骑马走到一处废旧的武器库房的门口，就看到一个年幼更卒，满身血污的从武器库里跑出来，葛通一见那少年的容貌，虽然脸上有血，但也一眼就看出和妙娘的相貌竟然如此相像，只是多了几分棱角。这少年目光飘忽，神情慌乱，葛通刚想叫他别跑，没想到他自己反而先晕了过去。
　　葛通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会一身的血。他下马又仔细看了看这少年的容貌，确信无疑，才叫亲信将他抱上马车，自己走进兵器库，才看到一个正卒的尸体倒在血泊中，又见那正卒尸体竟然下身赤裸。葛通也是常年混迹军营，一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知道少年更卒被人欺负是常有的事，不过看来这少年还有几分骨气。对他杀人的事，葛通心里反倒有几分佩服。葛通跑到马车上，叫那亲信处理了那个正卒的尸体，又将血污掩埋住，才离开军营。
　　因此，卫昭醒来，看到的就是葛通。那葛通之所以两次看到卫昭竟生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就是其中一次他是知道卫昭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有些不好开口询问。另一次，是他看卫昭的相貌太过与妙娘相似，一时间看得呆了。本来葛通第一次看到妙娘时，自己正值血气方刚，年少气盛，若对如此娇艳的一个女郎不心动，那才有问题。但无奈妙娘已经被清河王看上，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敢越雷池半步，而刚才与卫昭四目相对，见他相貌不输妙娘，肤白若雪，手腕纤不赢握，而眉宇间又添了几分刚毅之色，竟然看得有些动情。葛通稳了稳心神，才将他放开。